“横道君,我们去吃午饭吧,午饭。”
世之介生生想要把一个大哈欠憋回去的时候,被社长抓个正着,于是他毫无意义地装出腿抽筋的样子。
“怎么了?你腿抽筋啊?”
社长也是眼尖,没放过世之介的小把戏。
“对不起,骗您的。”
世之介赶紧承认,跟他道歉。
社长叫玉井创一,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爷,此刻他正用看自己孙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坦白罪行”的世之介。世之介白天在他的公司做兼职。
说是公司,但包括兼职的世之介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是一家小企业。公司的业务主要就是把干燥处理过的海产品,比如裙带菜、海带等批发给超市或百货商店。
其中,由该公司自制的醋拌海蕴尤其受欢迎,数年前因减肥效果显著而广受瞩目。
“和当时的销售额比较来看,确实凄凉了些,但很多客人都说了,减肥产品,除了我们的醋拌海蕴以外,不作他想。即便是现在,好些百货公司都给我们设了位置很好的专柜。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有那么多回头客,也说明减肥没怎么成功吧。”面试的时候,略带点东北地域口音的社长也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说道。
公司位于品川站的港南口。由于新干线站台扩建,现在正在进行大规模改造,所以从车站出来时,需要穿过一条像后门一样的小路。走出来之后就是传说中的港南口了,广阔的蓝天下,一大片仓库连绵不断。从池袋、新宿那些人潮拥挤的地方过来便会豁然开朗。
不过,公司只有五个人,所以本身空间就很狭小。小小的预制装配厂房隐藏于一大片仓库之中,就像是一个最小的俄罗斯套娃装在了一个最大的俄罗斯套娃里面。
顺便一提,一起工作的除了社长外,还有社长的左膀右臂、负责会计的早乙女,负责全部事务工作的美津子,以及销售兼配送司机阿诚。
“我们去吃午饭了。”
他们跟自带便当的早乙女说了一声后就往外走去,刚好碰上从邮局办事回来的美津子小姐。
“哎哟,是要去吃饭吗?”
这位美津子小姐已经年过花甲,据说原本是新桥地区的一名艺伎,所以,就算是穿着工作服走在仓库街上,也让人觉得十分妩媚。倒也没人说过她和社长有什么男女关系,但社长每次外出的时候,她会随手帮着把西装上沾着的线头扯下来。从这些举动来看,还是不太像一般的社长和事务员的关系。
“社长说要请我吃饭。”世之介嘿嘿地笑着。
“哎哟,那你让他请和泉屋的特级海鲜盖饭吧。”美津子怂恿着说。
已经往和泉屋方向迈步的社长笑着说道:“特级也行,什么都行,我都请。”
天上一朵云都没有,进入视野的景色有八成被湛蓝的天空占据。大型卡车在极其开阔的仓库街道路上穿行。
“横道君,你老家是长崎?”
“是的。”
世之介毫不客气地点了特级海鲜盖饭后,便急不可耐地等着上菜了。之前来的时候只吃过七百八十日元的普通海鲜盖饭,两千五百日元的特级可是第一次。从菜单上的照片来看,特级里面还有海胆和咸鲑鱼子呢。
和泉屋相当于品川仓库街的公司食堂,午餐时分便挤满了在港湾一带工作的人,排队吃饭的都是一些粗犷豪爽的男人。宽阔无比的大食堂,丰盛的美食与众多食客,仿佛“东京的胃袋”就在此处。
“长崎啊,我新婚旅行回来以后就没再去过了。”
社长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喃喃自语。他让世之介点了特级海鲜盖饭,自己点的却是烤青花鱼套餐,米饭也要得很少。
“哦,您新婚旅行去那儿了?”
“走的是宫崎、熊本、长崎这条线。”
“嗯,有点土。”
“是吗?可是那时候,要是以现在的标准来说的话,就相当于去了趟夏威夷哟。”
“啊,您这样说怪对不起夏威夷的呢……”
与社长的话相比,世之介更在乎的是海鲜盖饭。他始终心神不宁,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从厨房进进出出的大婶。
“你父母还好吗?”
“托您的福,都很好。”
“偶尔回家吗?”
“还没回过。”
“为什么?”
“原因啊,他们不欢迎我呗!”
“为什么?”
“因为……”
社长似乎猜到世之介要说什么,他立刻压低了声音说道:“嗯,好不容易供儿子上了大学,现在却还靠打零工生活,你父母肯定很担心的。”
要是担心倒好了呢……世之介心想。
如果是一般的父母,看到儿子混成这样,通常会苦着脸长吁短叹:“我们家那傻儿子啊……”但世之介不同,从他混成这样之前,父母就一直在说“我们家傻儿子”了。如此一来,负负得正,傻儿子乘傻儿子,答案不知怎的就变成“好儿子”了。
去年秋天,因为要给祖母办法事,他回家省亲的时候,每当聚在一起的亲戚、邻居们问起:“那个,世之介现在做什么呢?”“你家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哪里高就?”母亲就不知道哪条神经搭错,回答得莫名其妙:“世之介嘛,从小就很懂事,对吧?我感冒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是他帮我做的。反正吧,嗯,他做什么事都很慎重,总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决定。”
问题是,首先,母亲一贯精力充沛,世之介就从来没见过她感冒;而在此之前不久,他“慎重”的性格总被她说成是“磨磨叽叽的”。
母亲的这种变化现在似乎也传染给了父亲。最近,一位据称在市内居酒屋偶遇父亲的他某个高中同学打来电话,报告了一件让他感到极其难为情的事:
“世之介啊,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成绩单上,你全科都得了五分满分,光这件事,我就听你爸聊了有三十分钟吧。”
简单来说,父母之所以嘴上称自己的孩子为“傻儿子”,是因为实际上儿子并不傻。而现在,不管到哪儿,世之介的父母逢人就夸起原先的“傻儿子”来。
“这样还真是不好回家呢!”社长感叹道。
可不是嘛,任谁都会这么觉得。
“对了,这周日的BBQ你来不来?”吃完烤青花鱼套餐,社长问道。
“要是能免费吃肉,我哪儿都去。”
世之介本来是想这么回答的,但转念一想,又把这句话就着清淡的绿茶吞进了肚子里。
“嗯,怎么了?”
“哦,这个,不太方便呢……”
“有什么安排吗?”
“这个嘛,也谈不上安排啦……”
“怎么,横道君,你来不了吗?要是你不来,那多没意思啊。”
社长简直像小学生一样嘟着嘴,这份心意让世之介很感激。但社长对他的这种偏爱才是使他犹豫要不要去参加BBQ的原因。
一般说来,现如今的年轻人和世之介刚好相反,他们通常有这种倾向:对于这种说不清到底算是加班还是休闲,算是社长命令还是游玩邀约的东西,但凡模棱两可的,一概敬而远之。
在公司里也是如此,比如说销售兼配送司机的阿诚,尽管每次都参加,还带着两年前配送途中在加油站勾引来的可爱的新婚妻子,但看起来都不太开心,往往烤肉的铁板都还没冷,就露骨地表现出要回家的意思了。
另一边,比任何人都热衷此事的当然是社长,其次就是既像情人又像只是一般事务员的、艺伎出身的美津子小姐了。她好像也特别喜欢热闹,经常把已经上中学的侄女和以前的艺伎朋友们邀请来,在埼玉县的河岸旁弄出一条小型花街。
问题是另一个社员,会计早乙女。
这人配上早乙女这个姓氏总让人觉得是什么惩罚游戏一样,他脖子短粗,身形壮硕得像柔道选手,留着寸头,倒显得清爽干练,但厚厚的眼镜镜片下,总是眯缝着的小眼睛让人感觉有些神经质。
在每个月社长主导的这段闲暇时光里,早乙女也总带着妻子、读中学一年级的儿子,还有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一起过来。
而且他总显得很开心,在河岸边玩时兴致极高,让人感觉他也许比作为活动发起人的社长都要享受。
但是在上一次一起BBQ的时候,世之介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说起来有点夸张,那次在回家之前,两人一起在河边洗脏餐具时,他突然对世之介说:
“横道君,你啊,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啊,大家聚在一起,可都是为了让社长开心啊。”
世之介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可是……要是都这么想,反而没法让社长开心起来呀。要想让人开心,首先自己就得先开心嘛。”
说完后,世之介心想,这局算自己破门得了一分。
“什么啊,你这说得倒是头头是道的,可是这在社会上怎么行得通?”
这下世之介的心被扎得更深了。
“……对不起,那我以后注意吧。”
“还有啊,可能你以为社长喜欢你,所以挺得意的,不过你要是觉得光靠拍马屁人生就能一帆风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可没这么想过!”
这下就连世之介也生气了,开口反驳他,不料早乙女更是气炸了。
“整天拍社长马屁,你不就是想骗社长吗!”
“什么骗?怎么是骗了?”
“你看你,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社长还挺吃你这套的。你这种把戏,我早看透了,就算骗得了社长也骗不了我。”
“什么骗?你等等!”
当然,怒气冲冲的早乙女是不会等他的。只见他把洗完的盘子叠起来之后,那才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脸,回到了大家的身边:“社长,让您久等了。现在出发的话就不会碰上堵车,能顺利回家。”
在世之介看来,这简直荒唐极了。好不容易可以享受一顿BBQ,没承想却碰上这么荒唐的事情,简直就是天公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淋了他一个落汤鸡。如果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倾盆大雨,大家一起呜哇呜哇地尖叫着躲雨就好了,也不失为一桩乐事;可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想说点什么,还要怕被人说成是又在假装天真烂漫,这让他如何开口?
那天夜里,由于愤恨难平,他把小诸叫出来喝酒。
“这人真讨厌啊。”
他把小诸叫出来,自然是希望他能这么说几句,但是从还没喝醉的小诸嘴里蹦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说的对啊!就算是我,如果站在早乙女的立场,也会觉得你碍眼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呀……我问你,早乙女多大了?”
“不太清楚,四十多岁?”
“他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和一对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可能还在郊区买了一套二手房对吧。”
“房子我不清楚,不过他的孩子们性格挺单纯的,都挺好的。”
“那是肯定的。他的孩子们心里也清楚着呢。”
“清楚什么?”
“哎呀,你想想看,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哪个做父亲的愿意当着孩子们的面,在社长面前点头哈腰的?”
“你的意思是说……”
“对啊。但是早乙女已经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捍卫从今往后的生活。他的孩子们也都是这么想的。父亲的这种想法孩子们都懂,所以都来参加BBQ了。”
小诸说话的语气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容置疑,回过味来时,世之介发现竟然无可反驳。
“横道君,喝杯咖啡再回去吧?”
离开和泉屋,一边闻着品川码头飘过来的海潮的清香,一边往公司走的时候,社长难得地邀他去喝一杯餐后咖啡。
“咖啡?这一带好像只有自动售货机里的罐装咖啡哦。”世之介笑着说。
社长却告诉他:“‘野村通运’的仓库里有公司食堂,那边卖的咖啡还挺好喝的。”
“谁都能进去吗?”
“人家的公司食堂,当然不行啦。”
“那不就不行吗?”
“是吧,啊哈哈!”
社长笑了,双脚却朝野村通运的仓库走去。
结果,也没人检查员工证,门口也不需要输入密码,世之介他们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别家公司的食堂,坐到了将东京湾尽收眼底的窗边的座位上。
“哎,好喝吧,这里的咖啡?”
“我反正只要有一杯甜腻腻的罐装咖啡就能满足……”
对世之介坦率的感想,社长没有表示出太多的兴趣。
“横道君,我今天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的。”
“横道君,你想不想在我们公司做下去?”
“啊?”
“哦,我说的可不是兼职啊,而是作为正式员工。”
面对社长这一突如其来的邀请,霎时间,各种想法在世之介的脑海中交织。
真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让他在这种时候还有时间惊叹:我这脑袋居然也可以同时产生那么多想法啊!
他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父母欣喜的表情:我们家世之介终于解决就业问题了!但当看到他去的是一家像是私人开的小商店一样的公司时,父母的表情瞬间就浮上一层阴云。
接着浮现的,不知怎的,竟是早乙女。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他一如往常地背对着世之介,敲着他的计算器。
然后,备受打击的那段找工作的日子,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闪过。
“横道君!”
社长的声音传了过来,世之介这才回过神来。
“我呢,一直想有一位像横道君你这样的年轻人。说到底,这人啊,就得看品性,看品性是好还是坏。只有这个,跟本人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怎么努力,品性这种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听着社长的话,世之介窥视起自己的内心来。
忽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就这样了吧。”
“什么这样?”世之介不禁反问道。
问出的同时,他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个中意味。
“横道君,你是不是有什么目标啊?”又传来社长的声音,“比如说,演员啦,搞音乐啦,大概是这些吧?”
“我吗?”他勉强开口反问了这样一句。
因为他没有勇气坦诚回答:我哪有这种想法!
此刻他只想着,那就别辜负社长的期待,干脆就做一个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吧。这种浅薄的想法到底从何而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嗯,梦想这种东西嘛,就应该默默地去追求。有些人说起来倒是滔滔不绝,想要这样,想要那样,但说说也就过瘾了。所以呢,我也不多问了。虽然不问,但我会在背后默默为你加油的。我不是说让你放弃梦想。只不过,我见过太多年轻人了。横道君今年二十四岁吧?要是糊里糊涂混日子,那可就太可惜了。这个时期的决断会决定你的一生,这点毫无疑问,我很清楚。”
世之介又开始问自己。
“就这样了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这样?”世之介也再次反问。
等他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口中说出的是:
“那个,不好意思,能让我想一想吗?”
“当然啦,你好好想想,我不急的。”社长露出了笑容。
“不好意思,谢谢您。”
四下一看,野村通运的公司食堂显得空荡荡的。原本停靠在仓库里的大型拖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公司里开了出去。
这一天,世之介去了平常老光顾的那家理发店,看到里面居然罕见地挤满了人,于是就想,算了,还是走吧。
不过,就在他推开门又关上的时候,一直给他理发的那位凶脸理发师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请等一下。”
一瞬间,他有点慌了,怀疑是自己开关门的动作太过粗鲁了。但手上拿着锋利刀具试图挽留他的对方的表情却异常温和:“马上就轮到你了,还是等等吧?”
说起来,他之前也有过几次由于人多而放弃,但从没被这样挽留过。
而在沙发上排队等候的常客们,平日里就拿不准该如何与这个一脸凶相的理发师打交道,这下齐刷刷地都惊了:“哟,他也能这么温柔啊?”
所以当世之介坐到沙发一角时,他们甚至投来了略显羡慕的眼神。人那么年轻,黑道模样的理发师却跟他细声细语地说话。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小伙子胆子真大啊。
结果,虽然理发师说很快就轮到他了,但这句话很不可信,世之介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就在等得都有点不耐烦时,终于轮到他了,世之介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到空了的理发台前。
“之前又来了呢。”理发师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嗯?谁啊?”
他对着镜中发问的世之介说道:“客人您的朋友啊,就是那个剃板寸的女孩子。”
“啊,小滨?”
“最近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有一阵子没见了。她被银座的寿司店录用,就把‘大渔’的工作给辞了,所以有一阵子没联系了,在小钢珠店也没见到,可能太忙了吧。”
“什么大渔?”
这问话没抓住重点啊!
“是她之前打工的那间居酒屋的名字啦。就是歌里唱的那句‘今天又是大渔啦’的那个大渔,就在池袋北口。”
“你偶尔也去见见她呀。”
“啊?”
世之介不由得想转过头去,但被理发师把住了。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再次相遇,对方看起来一脸严肃。
“见谁,小滨吗?”
“……我不是说了吗,之前她又来了。”
“嗯,我听到了。”
“又让我给她剃呢。”
“哦,因为她正在寿司店学习做师傅呢。”
“那个……她好像还挺受宠的呢。”
“受宠?”
世之介立刻就懂了:他所说的“宠”,当然并不是宠小孩那种宠,而是相扑馆那种严厉管教的感觉。
“小滨这么说的?”
“那妹子什么都没说啊,不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时候没什么客人了,于是店主大婶说要到对面的赤札堂买点菜做晚饭,然后就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店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吧,理发师话也多了一些。
“本来,老板叫我不要跟客人多说什么。”
这个理发师叫坂内宪三。倒不是他此刻做了自我介绍,而是世之介瞄到了他考勤卡上的名字。
听坂内说,自己的理发技术是从监狱里办的培训班学来的。这和以前店主大婶委婉透露的一样。
“说到监狱里啊,不妨告诉你,一旦被当成靶子,可是得吃尽苦头的。像我们这些有组织罩着的人还好,否则的话,一旦被盯上可就惨了。被整的人起初是有反抗心理的,就算实际不能反抗,但眼神里也透出那个意思。可要是每天都这么持续着,慢慢地,眼神就变了。”
据坂内说,那双眼睛会一点一点显出绝望来。
首先是试图反抗那种残酷境况的意识消失,接着很快连忍受的念头也消失。
最后,接受一切。
“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对一个人会如何绝望,也形容不好,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肯定存在一些让人绝望的气味。对有些人来说,是多人牢房里面的屎尿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就是自己那一身的汗臭。总之,肯定有些气味会叫人绝望……我在那个寸头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就是那种已经闻过绝望气味的表情。”
话题突然就回到了小滨的身上,世之介猝不及防地一阵心慌。
只是,自己所认识的小滨,基本就是每天叼着香烟打小钢珠,何况刚刚成功进了心心念念想去的寿司店,怎么都想象不到,现在的小滨会和绝望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小诸诸,你有小滨的联系方式吗?”
这天,世之介离开理发店之后,立刻直奔位于邻站附近的小诸公寓。
恰逢星期天的傍晚,小诸正在煮一大堆的毛豆。
“哟,来得太巧了。要不要到露天阳台上喝一杯?”
小诸悠然自得地迎接他。
话得看怎么说,平面图上写着的确实是露天阳台,实际上却只是比较宽的晾衣平台一样的地方。不过,喜欢晚饭时喝一杯的小诸在那里放了一套带遮阳伞的桌椅,尽量使它显得像个阳台。
“先别说这个了,你有没有问小滨要联系方式?”世之介又问道。
“没有。你不知道吗?”
“知道了我还问你?”
说着世之介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
“怎么了,那么紧张?”
“没什么,有点担心小滨。”
“担心?为什么?”
“这个嘛,说来就话长了。”
“那你等等,我去把毛豆煮了。”
“去‘大渔’问问呢?你说人家会告诉我吗?”
“不知道,可能不行吧。把员工信息透露给客人,而且还是把女员工的信息透露给男性客人,哎呀,绝对不可能啊。话说,你们没有互留联系方式吗?”
“啊,小诸诸,那家寿司店的店名是什么?你记得吗?就是小滨上班的那家?”
“啊,我记得。是,是,是……啊,是‘嘉六’……‘嘉六寿司’!”
“啊对,就是这个。厉害啊,小诸诸!”
“我记性很好的。小时候,学校老师的父母啦兄弟啦孩子啦亲戚什么的,只要老师提过的,名字我全都能记住。”
“哇,这也太瘆人了。”
世之介熟门熟路地从小诸的床底下,麻利地扯出一张画有银座地界的地图。
“嘉六,嘉六……”
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开始找那家店的位置。
“到底为什么那么紧张啊?”小诸一边给毛豆沥水,一边问他。
“晚点我想去一趟。”
“去哪里?”
“就是那个‘嘉六’啊。”
“为什么?”
“嗯,有点事。”
“今天是周日,银座的寿司店基本都休息了。”
“银座是这样的吗?你挺熟啊,小诸诸。”
“公司有应酬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去银座的寿司店。”
“哟,真是大人了啊,去的还是不会转的寿司店吧?”
“寿司是没转,听到价格之后我眼珠倒是转晕了。”
“就你能说。”
“哈哈,好啦,毛豆出锅啰!”
给刚煮好的毛豆撒上一层亮晶晶的盐,小诸看起来心情大好,走向了像是晾衣台一样的阳台。
“啊,找到了!”
世之介喊道。他找到“嘉六寿司”了。
它位于银座六丁目。那一带世之介一直没什么机会去,脑子里完全没有概念。
“小诸诸,银座六丁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很有‘夜银座’的感觉。”
“那到底什么样?”
“这盘毛豆可以卖五千日元的地方。”
“怎么可能!”
世之介的第一反应是想笑,但以前他自己开车带来东京游览的父母出去兜风时,途中也在银座溜达过,那时把车停在停车场只有小半天,交的停车费却相当于他一周的饭钱。这件事让世之介重新警醒了:“可不能小看银座啊!”
在亲眼见到小滨之前,世之介应该也没想太多,觉得理发师坂内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了。
这天,反正周日银座一带的寿司店也都休息了,于是世之介和小诸一起抓着毛豆就着啤酒开吃,基本把小滨的事丢到了一边。
更重要的是小诸搞到了一副双筒望远镜,说是某家杂志寄来的奖品。虽然世之介也知道偷窥很不好,但当他好奇地拿着望远镜四下里扫视的时候,发现了某间房里住着一个美女,美得让他眼睛都舍不得移开片刻。
小诸的公寓楼建在高地,三层楼高,小小的一栋。
据说住在一楼的房东大爷曾对他说过:“小诸君,你去上班的时候,我帮你把房间里的换气扇给换了。”
“我那时想都没想还跟他说了声谢谢呢。”
连一向漫不经心的小诸也都意识到了房东的这一举动属违法行为。房客不在家的时候,房东心安理得地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帮房客把坏的东西修好——小诸住的就是这样的公寓楼。
“我也抗议了,但房东大爷突然一下就蔫了,搞得我也挺不好意思的,于是最后补了一句说:‘哎呀,我也不是生您的气,其实没关系的,您这么好心,真的很感谢您。’结果呢,从那以后他就毫不客气地进进出出了。之前有一次也是,早上起来拉开窗帘一看,房东大爷正在我家阳台上抽烟呢,我都吓傻了,说:‘您、您在干什么?’他却回我说:‘我刚把这边这个雨棚修好了,在这儿歇会儿。’还一脸轻松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啊!’”
顺便提一句,听说房东大爷后来是从屋顶上顺着梯子爬下去的。
总之,小诸住的就是这么一栋开放的公寓楼。它建在高地,可以将山坡下的那栋十层建筑物尽收眼底。
让人眼睛舍不得移开片刻的那个美女住在八楼的房间,当进入双筒望远镜的视野时,她正单腿支起坐在电视机前的矮桌前哧溜哧溜地吸着不知是乌冬还是拉面,举止闲散。
过了一会儿,应该说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世之介都一直没挪动过双筒望远镜。
“啊,世之介你也发现了吗?”小诸开口问道。
“这么说你也发现了?”
“嗯,像极了女演员对吧。偷窥她的时候,感觉就像在看电影,你不觉得吗?”
“确实确实!”
“画面呢不怎么动,像是专门在迷你小剧场放的那种欧洲电影。”
“是啊,东京的Cinema Rise、Cine Vivant这些电影院会放映的那种。”
“比如《新桥恋人》《巴黎野玫瑰》之类的。”
“我们去看过呢!”
“画面没怎么动,不过情感波动却很剧烈!”
“没错!”
那个女人确实没怎么动,只是专注地盯着电视,偶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去吸一口面。或许是因为想起那些讲述疯狂恋人们的电影的缘故,看似不动的她好像也有着强烈的情感波动。
“我先跟你说一声啊,她有孩子了。”小诸突然说道。
“啊?”世之介回头看他。
两人对视之下,他对小诸说道:“不对啊,我看着的是这个房间哦!”
世之介尽量保持双筒望远镜的位置不动,叫小诸来看。
小诸没挪动位置只是伸长脖子过来看了一眼就点头说道:“对啊,是她,有孩子了。”
世之介又往双筒望远镜里看。不知何时,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啊,不在了。”
他正嘟囔的时候,看到女人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她用嘴呼呼地把面吹凉了之后喂给孩子,但自己依旧只顾盯着电视机看。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笑了。
“哎,笑了笑了!”世之介忍不住喊道。
电视上或许正播着什么有趣的节目。
她的笑容中有一种魅力,让世之介忍不住叫出声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从哪儿散发出来的魅力,他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一张特别不设防的笑脸。
“她在看什么呢?”
世之介兴冲冲地跑到房间想要打开电视,小诸惊呆了,直摇头:“做到这种地步,那可就是犯罪了。”
就算吓到小诸了,但在意的东西心里就是放不下,于是他打开电视机,不停换台,却没搜到看起来能叫望远镜那头的女人发笑的节目。
刚好看到某台正在播J联赛,是川崎前锋队和横滨水手队在踢比赛。
“我想起来了,小诸诸,你不是说下次要去看足球比赛的吗?你一直都很喜欢足球?”世之介问道。
“我不喜欢啊。上体育课踢过,那个时候,从头到尾我连一脚球都没踢到。”
“至少球有往你这边滚过来一次吧?”
“没滚过来过啊!”
“会过来啊。”
“没过来!”
“会过来……好吧,无所谓了……啊,不过,那个,为什么你不喜欢足球还要去看足球比赛?”
“我是不喜欢,但全世界都在聊足球,所以我也适当关注一下。”
“你还真是单纯得可爱啊,小诸诸!哟,紧跟潮流的男孩!”
说起来,日本第一次职业足球联赛J联赛首个赛季上个月刚刚隆重开幕。另外还需要补充的是,当年初小和田雅子被内定为皇太子妃这条紧急新闻刚刚开始流传的时候,小诸也是摇身一变,成了皇室关注者。那时完全跟流行搭不上边的世之介还是一头雾水,也不知小诸是脑袋进水了,还是身体哪儿不对劲,就看到他整天要么就是去参观小和田雅子的家,要么就是去买美智子皇后的写真集什么的。
世之介最终还是没找到那个电视节目,于是又单手拿着双筒望远镜回到阳台上。
他站到刚才的位置,重新把望远镜对准对面的公寓,这时小诸突然念叨了一句:
“好想去看看啊!”
“去哪里,J联赛吗?”
“J联赛当然会去啦。”
“那你说哪儿?”
当他把眼睛从望远镜目镜前挪开,发现小诸正在注视着对面的公寓。
“你想去那栋公寓?”
世之介惊呆了,但他也并不讨厌这类冒险。
“就到那栋公寓楼下看看。”
小诸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了。世之介也不甘落后,他放下望远镜,抓了一把毛豆塞到嘴里,就追了出去。
走出公寓楼,发现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黄昏。世之介和小诸并肩前行,顺着阳光下的坡路慢悠悠地走着,两人都觉得实在是太幸福了。
“小诸诸,我跟你说件事,我现在打工的那家公司的社长跟我说了,要我转为正式社员。”
下坡途中经过一所宅子,世之介揪下了墙根处的一片叶子。
“那家波旁酒吧?”
“不是,是做醋拌海蕴的那家。”
“那你怎么办?”
“嗯,怎么办好呢……”
下了坡,一抬头就是那栋公寓了。这里是背面,入口应该是在大马路那边。
“世之介啊,你对自己的将来担不担心啊?”
“当然会啦。”
“会吗?”
“会啊!”
虽然是一家很旧的公寓,但大马路这边的入口大厅里并排摆放着观叶植物,还有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但大厅里没有管理员,大门也不是自动上锁型的。
当然他们是半开玩笑地来到这里,也没有真要进去的打算。公寓看起来通风很好,从后门穿堂而过的风,轻摇着观叶植物的叶片。
“世之介,还回我那儿吗?”
“不了,我这就回去了。”
“银座呢?”
“什么银座?”
被小诸这么一问,世之介才想起了小滨。
“那边有信箱哦。”
小诸往门里窥探。
“喂,要是越过这条线,可就是犯罪了。”
“我们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犯罪了好吗!”
这么说着,小诸轻快地踏上台阶,从门口走了进去。
“小诸诸!”
世之介开口喊道,但也不阻止,只是忽然明白了:“原来如此,小诸诸就是凭着这股行动力去看了小和田雅子的家的啊!”
看到站在信箱面前的小诸正在招手示意,世之介嘴里虽然在说“还是算了吧”,人却跟着进去了。
“是这层吧?”
小诸看着八楼排成一溜的名牌。
“……是一间位于角落的房间,所以要么是801,要么是805。”
801没有名牌,805的上面写着“日吉”。
“这里吧!”小诸指了指801那边。
“为什么?”
“虽然有小孩,但只有女主人住,不会挂名牌的吧。”
“有道理。因为要防一下像我们这种变态的人。”
在世之介的诱供之下,小诸也坦率地点了点头。
这时旁边的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化了浓妆的老阿姨。
“你们好!”
因为人家开口打招呼了,于是世之介他们也异口同声地回应说:“你好!”
就在这时,眼看电梯门就要关闭,小诸急忙闪身滑了进去。
“喂,等一下!”
世之介本来想拦住他的,但他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钻进去了。门关上之后,电梯就爬上去了。
“你这样看起来好猥琐!”世之介嘟囔着。
“我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小诸表示同意。
“亮太!亮太!”
电梯刚到八楼,他们便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尖厉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小诸第一反应是要去摁“关闭”按钮。
“等等、等等!”
世之介猛地按住他的手。就在那时,又传来更慌乱更急促的声音:
“亮太……醒醒啊,亮太!”
世之介走出电梯,寻声走了过去。
最前面的那间就是那个女人的房间。走廊这面有一扇铝制框架的窗户,敞开的格子窗里面便是厨房,再往里躺着一个男孩,那个女人正在奋力地摇晃着他:“亮太……救、救护车……救护车!”似乎是男孩喉咙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正躺在地板上翻着白眼。
“喂,喂!”
世之介隔着窗户朝里面大叫道,女人听到之后转过头。
“后背!拍他后背!”世之介喊道。
女人虽然听到了,但已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门,开一下门!”
世之介直拍旁边的玄关。这下女人反应过来了,她连滚带爬地朝玄关跑来,把锁打开了。
世之介鞋都没脱就冲了进去,把男孩的身体扶起来,让他趴在地上,用手拍他的背。他试图把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但可能是太难受了,男孩狠狠地咬住了他。
世之介又单手提起男孩的双腿让他倒吊着,另一只手拍打他的背,粗暴地吼道:“用力,吐出来!”
下一瞬间,男孩猛地吐了起来。从那张小嘴里吐出的是一颗红色玻璃弹珠,带着响声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动。
此刻的世之介简直就像是自己吐过一样,肩膀一耸一耸地大口喘着气。男孩从世之介的手臂上滑落下去,盯着滚在地上的玻璃弹珠看,看着看着,他一脸惊恐地大哭了起来。
“没事了……”世之介有气无力地说道。
男孩没有去管瘫在地上的世之介,而是抱着自己的母亲,更大声地哭。
“没事了,没事了……”
女人抱紧男孩,似乎也是惊魂未定,只是拼命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呆呆地看着滚到餐桌脚边停住的红色玻璃弹珠。
“应、应该没事了。”世之介对女人说。
“谢谢,谢谢!”女人呆呆地重复说着。
“小朋友,嘴里不疼吧?”世之介问。
男孩一边哭一边左右摇头。
终于回过神来的女人把紧抱着自己的男孩拉开,把他的嘴硬撑开,往里面仔细查看。
“是玻璃弹珠,喉咙应该不至于被划破。”世之介说。
“亮太,嘴疼不疼?没出血吧?”
面对母亲的询问,男孩又摇了摇头。
“啊,那个……救、救护车,还叫吗?”
从背后传来了小诸的声音。世之介看向女人,想等她确认。男孩的哭声已经过了最凶的那阵,现在已经有些像干哭了。
“你怎么搞的!怎么把玻璃弹珠吃下去了呢!”女人现在才想起来发火,“……刚才还说他了呢。他把玻璃弹珠摆在那儿,然后把自己当吸尘器,一个个地吸进嘴里玩。”
“吸尘器?”
一看,隔壁房间的地板上确实排列着很多玻璃弹珠。
“真是的,拿他没办法。”
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女人又重新看了世之介一眼。
“嗯?”她表示出疑惑。
“啊,那个……”
世之介慌忙回身看向站在玄关处的小诸。
“嗯,啊……”
这下结巴了。本来可以说是来找住在隔壁房间的人什么的,但此刻卡在世之介喉咙里的倒不是玻璃弹珠,而是“双筒望远镜”这几个字,他险些猛地咳出声来了。
“请问你们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女人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劲,一脸狐疑地看着世之介。
确实,此刻的实际情形就是,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屋里来了两个陌生男子。
“啊,这里是805吧?”从只会结巴的世之介的背后,传来小诸镇定自若的声音。
“是的,805。”女人重新抱紧了已经不哭的儿子,像是想护住他似的。那姿态里不见柔弱,反而像是处于临战状态。
“我们来拜访一位姓中上的朋友。”小诸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中上?”
“他是住在这里吧?”小诸转向世之介道。
世之介也赶忙慌里慌张地配合他演戏:
“嗯,啊,应该是……”
他一边努力接话,一边瞪了小诸一眼,心说,你怎么撒这么麻烦的一个谎啊。但这时女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放心了:
“哦,那可能是在我们搬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吧。我们上个月才刚搬过来的。”
“哦,是吗?”
“我想你们要找的是先前住在这里的人。”
在知道了两个陌生男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后,女人又转回了正题开始道谢:
“真的是太感谢了!多亏了你们,两位帮了我大忙!”
一切都源于那台双筒望远镜,偷窥最终却获得了别人的感谢,这终究使世之介感到无比尴尬。最后,在察觉到女人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喝杯茶的时候,两人颇有自觉地说了一句“总之,没出什么大事就好!”,摸了摸已经拿出卡牌开始玩的小男孩的头,离开了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