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灯早已转为绿色。池袋站西口五岔路口的人行横道处,一大群人正穿过马路,其中唯独有一男子呆立不动,周围行人往来如织,于是他便显得格外突兀。
他倒也不像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停在那里,似乎就单纯只是在发呆而已,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信号灯已经由红色转为绿色。
当然,他既没有紧闭双眼,也没有看着脚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要去的马路对面,并且也留意到周围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在过马路。
下一瞬间,“啊”的一声,才反应过来的男子正想赶紧过去的时候,信号灯已经又变为红色了。
听到一辆正要起步的出租车按响喇叭,他又“啊”地叫了一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其实他退到哪里都无所谓,但此人性格似乎极为较真,偏要退回到刚才一直站着的那块砖石上,却一脚踩偏了。虽然也没有谁在看他,但他还是羞涩地笑了笑。
之后,似乎依旧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做起了小幅度的返回练习。
“这么一跳,再这么回来……”
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脚稍稍探出又立刻往后一收。
再说一遍:其实他退到哪里真的无所谓,也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一点,在旁人看来,他的举动就像是刚踩到了狗屎。
信号灯又变了,这次男子顺利地往前走去。他看了看手表,发现差一分钟就到十点了。
在通过人行横道中途,他突然狂奔起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赶着去办。
在通往车站的巷子里,他忽地往左一拐,跑往罗萨会馆的方向。
这一带入夜后,到处都是喧闹的酒会、联谊会,走路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路边的呕吐物。但这个时段还好,还弥漫着清晨咖啡的香气。
男子一路飞奔,冲散了在路边堆放的厨余垃圾中觅食的几只乌鸦,速度丝毫不减地冲进了三十秒之前才刚刚开门营业的小钢珠店。
店里通常刚开门都会发生座位抢夺战,此刻也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冲进来的男子也混进其他客人中,顺着台阶往夹层上跑,直奔今天刚购入的新机器。
“别跑了,别跑了!”
一名店员手执话筒高喊着,但每个人都在跑,怎么可能有谁肯停下来!
新来的机器通常都摆在夹层正对楼梯口的位置,这次或许是店长一时心血来潮,虚晃了一枪,大家要找的新机器并不在那里,而是给摆到了左手边靠里的位置。
就连那些常客也被这一通操作给迷惑住了,大家顿时挤成了一长串丸子,在狭窄的通道中狼奔豕突。
跑在队伍最末尾的就是先前那名男子。只听嗵嗵嗵一阵乱响,就像是抢椅子游戏一样,新机器前的椅子接二连三地填满。就在男子好不容易够到了最靠里那把椅子的那一瞬间,对面有人说话了:“我的了!”
抬头一看,是他在这家店里见过好几次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正用黑色手包去抢占那把椅子。
“是我先来的!”
“是我!”
“明明是我呀!”
“你只是手指碰到,我可是把包放这儿了!包才算数!”
男子想把女人推开,以便坐到椅子上去。不料手刚一搭到对方肩膀,她就喊了起来:
“哎,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啊!”
这女人总在这里玩,可谓专业小钢珠妹。剃了眉毛,平日里总是眉头紧锁,叼着香烟,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着打游戏,此刻这位可完全没有半点要好好说话的意思。
男子不管不顾,一把抢过了椅子,那表情完全就像是使出吃奶的力气跟人抢椅子玩的小学男生。
女人可没死心。“哎,放手,快放手!”她像是个刚入门的相扑力士一样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推他。而且,这个敌人又使出一招“上手技”,拼命想把攥在手里的一张千元钞票抢先塞进机器里。
这一招男子可没想到。他可没提前准备好千元钞票。这会儿也根本没机会去从屁股后头的口袋中掏出钱包来。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手里的千元钞票哧溜一下被吞进了机器中。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许多小钢珠滚了出来。
“好啦好啦,小哥你输了!”
说这话的是早已叼着香烟坐在一旁开玩的一个大妈,她傻呵呵地笑着,笑得还挺开怀。
男子想用因愤怒而颤抖的手去攥住眼前近在咫尺的摇杆,但这么一来就等于公然抢劫,以后这里指不定就禁止他出入了。
“好了,大哥您也辛苦了!……其他机器还有的是嘛!”
女人用手像赶苍蝇一样把他拂开。
“……真是的!这可是工作日,一大早就开始……真没事可干了吗?这个钢珠妹……”
男子竭力压住怒火,心有不甘地丢下这句话。同样从工作日的一大早开始、同样没有别的事可做、此刻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那台新机器的这个男人,名叫横道世之介。
大学总算毕业了,因留了一级,没赶上泡沫经济破灭之前最后一个卖方市场,如今已二十四岁的他就靠打点零工、玩玩小钢珠混日子。
既然新机器都被占了,也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了。为平复烦躁的心情,世之介到自动售货机处买了罐咖啡,在写有“小憩片刻”的休息区沙发上坐下。
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多睡一会儿呢。
为了图个吉利,从家里出发时还特意绕了一大圈到这儿,现在看来,这举动真是够蠢的。
他正要喝一口罐装咖啡,就看到有一名店员飘过。
“浅贺酱,早上好啊!”世之介主动打了声招呼。
被他叫住的那名店员说道:“哎呀,这位客人,您没抢到新机器吗?”他做出同情的样子。
“抢不到呢!”
店员还戴着一副这个年代已很少看到的、镜片像牛奶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要是在这家店里手风玩顺了,非买一副隐形眼镜送给他不可,世之介想。
“刚才看您跑过去了,还以为您抢到座了呢!”
“抢不到呢!……半路杀出个吉原炎上,给我生生抢走了。”
“什么吉原炎上?”
“你不知道吗?那部讲吉原花街花魁们的电影。哎,就是五社英雄导演的电影。他还拍了《鬼龙院花子》啊《阳晖楼》啊什么的。”
“知道是知道,不过……”
“里面不是有个剃了眉毛的花魁吗?还不知道?”
“啊!您说的是花名啊?”
这个被世之介叫作浅贺酱的,年纪似乎比他还大一点,总而言之,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男人,不管什么话题他最终都能把它聊死。
这次也是,话题以“吉原炎上”开场,似乎怎么聊都有意思,世之介原本期待双方能你来我往地聊个几回合,结果得到的居然是“啊,是花名啊”这么一个极其死板的回复,这么一来,他也就只能回这么一句了:“嗯,对,就是花名。”
只是,浅贺也有他的理由。
首先,他和世之介的关系还没好到能聊个热火朝天的地步。世之介之所以张口闭口就是“浅贺酱”,只不过是因为按照店里的规矩,他制服的胸前就挂有名牌的缘故;对于浅贺来说,世之介只是个“客人”,说得再直白一点,只是一个自来熟、让他有点烦的纯粹的“客人”罢了。
“啊,对了,浅贺酱!听说你在准备司法考试,真的吗?”
每次都这样,一旦被这客人逮着,就很难抽身去做事了。
“嗯,是倒是……不过我都连续挂了好几年了。这事您听谁说的啊?”
“哦,就是野边君啊!他不是辞了这边的工作,说要去做牛郎的嘛!”
“哦,他呀。”
“你真的好棒啊!一边在小钢珠店工作还一边准备司考。要是我,可能一样都搞不定啊……”
看到这位客人竟真的开始为此苦恼了起来,浅贺只想赶紧脱身,于是随口扯了个谎:“啊,新机器那边好像有客人在叫我了。”然后就跑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世之介由衷地感到敬佩:“真的好厉害!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按说“另一个世界”这种词汇不适合用于这种场合,但如果不这么想,就显得在工作日一大早被人抢了新机器正郁闷的自己实在太窝囊了,甚至都没脸走出这个休息区了。
好在这一天,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了被抢了新机器的世之介。
由于上午选的机器不对路,世之介很快就把身上带的一万两千日元输了个底朝天。正要乖乖回家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往店里瞟了一眼,发现从他手里抢了机器的那个吉原炎上已经赚翻了。他实在很不甘心,于是走出店门就往武富士的ATM机跑去,先借了一万日元,再跑到隔壁的吉野家吃了一碗牛肉盖饭,然后嘴里一边嚷着“牛盖能量补充完毕”,一边意气风发地杀回了小钢珠店。
不巧,还是没有新机器空出来。不过之前一直在旁边的机器上埋头奋战的一个新手一个劲地只顾着往机器里塞小钢珠,谁都能看出来再坚持一下就有收获了,可他却要鸣金收兵了。
这应该是个学生,怀着“小钢珠是不是很好玩?我还没玩过呢”这种心态走进小钢珠店的,在世之介看来,这不过是个傻小子。现在的情况就等于是好不容易花两个小时把咖喱煮好了,剩下的就是往盘里盛了,他却跑开了。
“拜托,对你来说这也许只是学生玩的游戏罢了,可对我来说,生活费就全指着它了。”他卷着舌头低声嘀咕着,在这份香喷喷的咖喱面前严阵以待。
果然,头一把就中大奖了。幸福来得太快,以至于他有点担心刚才那个学生会怒气冲冲地折返回来,于是回头看去,但那学生却似乎没有那么执着,反而是浅贺凑了过来,“哟”地喊了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以示鼓励:“天无绝人之路啊!”
世之介冲浅贺眨了眨眼。
但在眨眼的那一瞬间,一段不好的回忆涌了上来,啪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他的肩头。
天无绝人之路!……
世之介第一次吐出这句台词,也许就是在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
他去了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大概看了看那些厚厚的公司招聘简章,觉得反正连自己都听过的公司就算大公司了,便从里面挑了一些申请。
他之前确实听到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说什么经济状况不如以前了、卖方市场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云云,但是就在没多久之前,在他刚开始考虑找工作的时候,还能看到大公司负责招聘的人搓着手求上门来的场景,所以他就在想,咳,大不了也就是没人再搓着手了呗,来肯定还是会来的。
但问题是,何止是没有负责招聘的人搓着手来求,就连之前那种对方很快就回复说“谢谢您应聘我们公司”的情况也没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很淡定,只是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最初他申请的那些“听说过名字”的公司全都在第一次面试时就给他拒了。
他是学经营学的,所以投的几乎都是和金融相关的公司。证券公司、城市银行、人寿保险,还有损害保险……去就业指导中心的咨询台介绍说“我是经营学系的”的时候,相关资料立马就被递了过来。
这就好比你在新宿站问“不好意思,请问怎么去涩谷……”,别人马上就回答说“去涩谷坐山手线”一样,根本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余地。
既然没得选,那就在其中挑一家呗,这么想是人之常情。当然了,既然要挑就要挑最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或许这与当时那个年代的社会氛围有关吧,毕业生们想当然地以为自己肯定能进其中的某一家公司,以此作为就业的前提,他们根本不会想到,等待自己的居然还会有“哪家都进不去”这一选项。
基本上,有名的公司都是第一次面试就把世之介挂了。在就业指导中心刚拿到厚厚的资料时,他曾经满怀歉意地把一些公司从意向名单中排除掉,此时又慌里慌张地把它们找了出来。
“幸亏没扔掉啊……”
这些资料原本是要扔掉的,此刻却又被他紧紧地抱在胸前。
事后回想,当时正值找工作的混乱期,给所有那些所谓的名企投递简历并被淘汰时,世之介其实并没有多沮丧。
按说,应该会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悲观,或对自己的实力感到失望……总之,会感觉自己竟是如此地渺小,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应该是其人生当中最具有哲学意味的瞬间。但是对不知道算不算天性乖僻,反正脾气略嫌别扭的世之介来说,如果人家告诉他“还有还有”,他就会故作潇洒地说一句“那先不买了”;如果人家说“就剩最后几个了”,他就会急红了眼,跟那些抢打折商品的顾客没什么两样,此时别说什么哲学意味的瞬间了,根本就顾不上去想自己如何渺小。“那家伙都拿到内定了。”“那家伙也进了三面。”当这些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入耳中,他就被逼到了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就业,还是单纯只想多抄几份简历的地步。
当然,通过了简历筛选,进入到笔试、面试环节的公司也不少。
说起这个,大家或许会很期待,毕竟是世之介,在笔试面试的过程中一定有很多糗事吧?但神奇之处就在于,根、本、就、没、有!
世之介去面试?想想就觉得那应该是笑话集锦了。
“昨天我去参加面试了。”只要世之介一说起这个话题,无论谁都会想“哇,肯定搞笑,来呀来呀”,做好捧腹大笑的准备。
但是,从世之介口中说出来的事情却全然不好笑。
世之介这个人,哪怕只是从家走到小钢珠店,一路上都肯定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但就是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世之介完全不像世之介了。
败北之因,也正系于此。
但是,大家想想看:投了五十二家公司,最后都没被一家录用。一次次地被人拒绝说“我们不需要你”,还会有人有心情去思考一些很哲学的东西,大发感叹说“我真是一个渺小的人啊”之类的吗?
恐怕只会在心里呐喊:渺小不渺小的根本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总会有一个人需要我吧!
那始终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的瞬间,是发生在他去一家中型零食公司面试的途中。
那时已是夏季,不知谁在铁轨沿线种下的一大片向日葵正沐浴着阳光。平缓的上坡道上,世之介用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再次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像是被猛地抽掉了脊梁骨,一步也挪不了了。
糟糕,腰闪了!
世之介抓着防护栏慢慢地蹲坐下去。哪怕只动一小下,一阵剧痛便猛地袭来。
汗全下来了。不赶紧的话就赶不上面试了。但实在走不了,沿途别说出租车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行了不行了……”
他无意识地出声道。
原是自我调侃,发出的却是哭腔。
“我真是弱爆了……”
接着蹦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承认这点之后,泪水便涌了出来,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已经没有要去面试的想法了。
他决定就再也不站起来了。此时,当然心有不甘,不过他有点喜欢上这样的自己,真的就只是那么一小点。同时也隐约觉得,今后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您好,这里是山二证券营业七科。”
电话打过去,立刻就接通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电话亭里,正要下嘴去啃一根法兰克福香肠的世之介有点慌了:“啊,那个……我叫横道,请问小诸先生在吗?”
“请您稍等一下。”
只听话筒那头女子喊道:“小诸君!”很快地,一声“在”之后,话筒中有个声音说道:“您好,敝人就是小诸。”
这个叫作小诸大辅的男人和世之介一样都留过级,要说关系,大学的后半段,基本上两个人每天都混在一起。幸运女神不知为何垂青了小诸,刚开始找工作,他就迅速地定下了一家“听说过名字”的公司。
“小诸诸,什么‘敝人就是小诸’啊!”世之介笑了。
“啊,世之介?”
“喂,刚才接电话的就是你说的那位美女前辈?”
“咦!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啊!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美女了。”
“对吧?”
小诸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听起来很得意。
“小诸诸,今天一起喝酒去呗!”世之介赶紧约他。
“可以啊!”
明明是“花样周五”,小诸好像也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安排。
“几点?”
“大概八点或八点半。”
“那就池袋老地方见啦!”
“收——到!”
挂断电话,世之介这才啃起了法兰克福香肠。由于贪心,放了太多芥末的缘故,他被呛得喷嚏都快出来了。
看看时间,才刚七点,离和小诸的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公寓小睡一会儿呢又不尽兴,去居酒屋之前还去吃乌冬面的话那也太没劲了,那小钢珠呢?都从早上一直玩到现在了。
走出电话亭,世之介开始在街上瞎溜达。
他搬到池袋这边差不多快一年了。从九州来到东京以后,他先住在花小金井站附近,在那以后的大学五年期间,先后住在祖师谷大藏、荻洼,最后搬来了池袋。
原本在荻洼租借的那间公寓,如果不是因其只限学生居住的话,他想一直住着的。但就算找不着工作也得毕业,哪怕穿着再学生气的衣服,最后退房通知还是无情地寄到了他手里。
从那时开始他租的就是位于池袋的这间房。在此过程中,世之介总算体会到了做学生的优势,光凭学生身份就能轻轻松松在社会上获得信任。
比如说,哪怕你每天净说别人坏话、为人小气阴险、半夜大声播放说唱音乐,但只要说一句“我是学生”,就能租到房子。而义务清扫公园、坐电车一定给老人让座、每天早上都用扫帚打扫公寓门前空地的人,只要说自己“目前在打零工”,就会被房产公司轰出来:“对不起,您能不能去找别的中介?”
于是他就去找别的中介,结果又被推给了其他中介。当世之介怀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情四下找了一圈之后,终于有一家救命神仙一样的房产公司出现了。
“找房费劲吧?放心,我们这儿有房间可以租给像您这样的客人!……不需要担保人,原则上谁都能入住。”
他找到的那家房产公司位于新宿某公寓的一间房里。社长留着小胡子,穿红色棉背心,就像会说腹语的玩偶小阿福突然变成了大人一样,笑眯眯的,让人心生好感,不过让人心生好感的玩偶往往也会让人觉得瘆得慌。
“谁都能住……比如说呢?”世之介警惕地问。
如果对方说什么黑社会、毒贩之类的,那么他会立马回一句“还是算了”,拔腿跨出店门。但这个阿福还真是会做生意,他爽快地说道:
“主要还是风月场的女孩子吧。”
“主、主要是吗?”
一听到这里,世之介瞬间感觉自己置身于高级化妆品琳琅满目的伊势丹商场一楼。对着阿福,忍不住连鼻子都在微微翕动。
“那好,那就拜托了!”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位置和租金都没问。
阿福拿出了两间房的平面图。都是单间,格局完全相同,房租也一样,而且都位于十楼。
“您看,这是歌舞伎町的,这是池袋北口的。”
经阿福这么一说,“住在歌舞伎町似乎有点……”他有点犹豫了。
“那就这间?”
“是在池袋对吧?”
“对!”
“有没有西武线、东武线之类的?”
“有,分别在池袋的东口和西口。”
“那北口有什么?”
“比较显眼的是情人旅馆,挺多的。”
情人旅馆林立的地方治安绝对不好。这世之介还是知道的。不过,住在公寓里的都是风月场的女孩子,总归和情人旅馆有关联。
“嗯,那要这个,池袋这间。”
定下来之后,因为也不需要担保人什么的,所以事情刷刷地就办好了。
实际上,当时选这里就是因为风月场的女孩子和情人旅馆这两点,后来他才意识到:“哦,对啊,池袋离小诸诸住的地方很近嘛!”
小诸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住在离池袋仅一站路的公寓里,从埼京线的板桥站徒步只需五分钟。进入一流证券公司后,他似乎没抽中入住市中心单身宿舍的幸运签,于是领着住房补贴依旧住在原处。
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就对一件事特别执着,那就是,无论谁问他“小诸,你住在哪里啊”,他都会回答:“池袋下一站。”
一般人对此也不怎么关心,回一句“啊,池袋啊,好方便啊”也就完了,但其中也有像世之介这样关注的点比较奇特的人。
“是哪条线的下一站?”
“什么哪条线?”
“是地铁还是西武线还是东武线,不是有很多吗?”
“是埼京线。”
“哦,那站名是什么?”
“板桥。”
“那不就是板桥啰,根本不是池袋嘛!”
偏偏要把特意强调自己住在池袋附近的小诸给惹恼了。
由于小诸住处的关系,世之介去过好几次板桥站,那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街区,以至于让人完全想象不到隔壁居然就是池袋站。
车站本身不在什么高楼商场里,站前的环岛附近又没有麦当劳、便利店和银行等。不过和明治大道相连的主干道两旁都是樱花树,一到春天,可以独享樱花如雪漫天飞舞的美景,而不必去理会千鸟渊旁或是上野公园里摩肩接踵的游人。
在池袋西口的警察岗亭前,世之介一边吃着一个实在忍不住就买了的可丽饼一边等着。比约定时间晚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小诸出现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好慢啊你!”
“你吃的什么?”
“巧克力香蕉可丽饼。”
“看起来挺好吃的。哪儿买的?”
“啊,你现在去买吗?”
“肚子饿了啊!”
“那直接去居酒屋吧!”
“哦,也对!”
“你说去哪儿?”
“啊,我有鸡尾酒的免费券!”
“哪家的?”
“嗯——”
小诸从铝合金手提箱中掏出了鸡尾酒免费券。
“那个……你好不容易买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你说你好不容易买一个手提箱……就不能从里面掏出点别的什么东西吗?”
“有啊,给!”
“啊,是今天开始发售的呢!”
小诸从手提箱中掏出来的,除了鸡尾酒免费券,还有一本漫画杂志《周刊Spirits》。
这张免费券来自位于罗萨会馆背后的一家居酒屋,是一家以经营从九州直运过来的鲜鱼为特色的店,世之介没去过。
“你和谁一起去的?”世之介看着免费券问道。
“什么谁啊,就是你啊!”
“啊,我可没去过!”
“不会吧?那就是我一个人去的。”
“你答得倒挺快。到底和谁一起去的,你不用再仔细想想?”
“说起来话题可能有点沉重,我呢,除了世之介你以外,再没有其他朋友了。”
“不是有点,是真的很沉重!”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心情大好,一起走进了要去的那家居酒屋。
店看起来还很新。一进到店里,就看到了环绕料理台一周的吧台座位,还有里面算是半个单间的地方摆着桌子。
“欢迎光临!两位吗?”
迎接他们的是一劲头十足的女声。世之介回了一声“对”,朝她看去。几乎同时,他“嗯?”一声疑惑地歪了一下头。
身穿背后写有“祭”字的半截外褂、头上缠着毛巾的这个店员也同时“嗯?”一声偏过头来。
感觉见过,却忘了是在哪里,也记不清对方是谁。
于是两人拉开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吧台的座位可以吗?”
“嗯,可以的。”
三人朝座位走去。
世之介和小诸并排坐定,当那个身穿半截外褂的店员像故意惹事一样把沉甸甸的菜单递过来的那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地“啊”了出来。
“吉原炎上……”世之介出声道。
“哼,八墓村……”女店员说。
下一瞬间,两人几乎又同时“诶”了一声。
“什么吉原炎上?”
“什么八墓村?”
“你朝新机子玩命跑过来的样子,和那电影里边跑边喊‘是诅咒,是诅咒!’的人超像,特恐怖……话说,为什么我是吉原炎上?”
“你连眉毛都没有,你才恐怖呢。”
“眉毛?我有好吗,看!”
女人把头巾往上推,给他看那描得很清晰的眉毛。
就在这时,一个店长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滨本,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柔和,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没什么,我正跟这位客人介绍今天的什锦刺身五拼呢……”
女人盯着世之介,他不禁顺着她的话说:“那,那就要什锦刺身五拼,还有……”
“喂,我不要刺身!”小诸从一旁插嘴说道。
“那就三拼吧。”世之介说。
“我说了不吃刺身的!”
“我一个人吃!”
“好嘞,客人,那就是一份三拼,还有?”
“还有中杯扎啤和芋烧酒,加冰,这我一个人喝哦。”
这时候别说谁是敌谁是友了,就连谁给谁点了什么菜都搞不清楚了。
记好第一轮点单后,女店员先退下了。
“我跟你说,今天我们公司里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幕让人心里特不舒服!”
小诸突然说道。他这是要抢先成为控场主角。
“喂,你没看到刚才的情况吗?……按照刚才的场面来说,流程应该是我先吧?要我先说:‘哎,今天遇到一个超级讨厌的女人!’”
但也许是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他讨厌了吧,对世之介的抱怨,小诸并没有听进去。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把吧台上摆得好好的酱油、沙司等从右往左重新排列起来。
“好了好了,听你说。”世之介认输。
小诸于是一边把酱油、沙司等放归原处一边说了起来。据他说,隔壁部门有两个人,背地里分别被叫作“万年科长”和“万年副科长”,那科长在今年春季的人事考核中正式获得了升迁。
刚好今天就是那人整理自己的办公桌奔赴升迁职位的日子。之前被叫“万年科长、万年副科长”的两人,在某种意义上,一直被当成“一对”看待,在旁人看来关系也不错,不料到了最后的最后突然就互相谩骂起来。
两人的桌子似乎有近十年的时间一直是面对面挨着的。
起初当然是从对方的工作方式开始着手批判,可吵到一半的时候,两人都抑制不住兴奋劲儿,开始对喷说“你鼻孔呼出来的气都喷到我脸上了!”“看你吃东西时那嘴啊,我都忍不住想吐!”等等,像极了相伴几十年的夫妻临离婚前一晚的样子,搞得小诸等人也只能悄悄地抛下他们逃离现场。
“也就是说,这十年来他们俩一直都在忍着对方……十年哪!每天都这样,明明极不耐烦却拼命地忍受着对方的鼻息和吃相,真可悲啊……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世之介对当时现场的情形并不了解,但一想到两个中年男人老夫老妻般对喷的画面,就觉得好笑得不行,但见小诸一本正经,也就不忍心再逗他了。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世之介别样的老实了:他绝不会不懂装懂地去附和对方,只是拼命地忍着笑,等待两个中年男人互相对吼的画面尽快从脑海中消失。
“可是吧,就算公司里有这些烦心事,只要一想到世之介,我心里就踏实了,觉得不用勉强自己也行。因为连世之介这种人都能活得好好的,想想也就坦然了。”
这绝不是在夸他,但只要小诸的心情能因此好起来,被人家拿出来想一想,他是无所谓的。
“继续继续,别客气哈,不嫌弃的话随便你怎么想。”
世之介“啪”地拍了一下小诸的肩膀,同时,一杯生啤也被“咚”地一声放到了吧台上。
闹钟突然响了。世之介不记得自己设过闹钟。
他翻了个身,在枕边摸索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对啊!”于是把手缩了回来。
世之介住的这栋位于池袋的出租公寓有十二楼,每楼七户,都是一室户,排成一溜。公寓名为“池袋旭日升”,不巧的是所有户型都朝北,完全名不副实。
搬来的时候,首先最让世之介惊讶的就是房间的狭小。组合浴室和厨房都加上也才十五平方米。户型图上标的是6.2叠大小,但只要摆上两床被子,剩下的空间就呈基本什么都放不下的状态。
既然房间都这么小,墙壁就不可能厚。
只要不是很另类的人,床都会靠墙摆放。世之介当然也是如此。他把单人铁架床紧贴着墙壁。而隔壁住着的人可能也是把床贴紧了同一面墙的另一侧。
到了深夜,邻居的鼾声隔着墙壁都清晰可闻。有一次,当这位邻居打电话说:“女演员M好像又出裸体写真了哦!”世之介紧接着就忍不住回他一句:“啊,不会吧?”有时翻身的时候,世之介总感觉自己的脚好像伸到了墙那面,朦胧中便开始道歉:“啊,对不起!”
总之,现在耳边的闹铃声就是隔壁邻居的闹钟发出的。
世之介用被子裹住头,等着闹铃停止。听管理员说,隔壁住的是一个在池袋某间美发沙龙做美发师的人,名叫友永。世之介搬来几天之后就在走廊遇到他了,是对方主动开口的。
“那个,不好意思啊,有点不太好说出口呢……这间公寓的墙壁啊,很薄的……”邻居直接这样说道,连初次见面的客套话都没有。
“哦……”
“……嗯,怎么说好呢,我听到你放A片的声音了……这么说吧,其实我刚搬来的时候也被另一头的邻居提醒过。”
世之介瞬间脸红到了耳根。想起前一天晚上看的A片,他有点慌了:“嗯,那个……不是的,你别误会,我不爱好那种的……”
“啊……不是这意思。你喜欢什么口味都没关系,不过……”邻居接话很快,听起来他也很不自在。
“不不不,不是的。平常我看的都是比较正常一些的,怎么说呢,跟谁说起来都不会让人觉得羞耻的那种。”
“所以啊,我不是说你的口味问题。”
“不不不,但真的不是,昨天也是巧了,鬼使神差地就……”
越是着急,就越显得自己奇怪,这他也清楚。但如果就这样让对方离开,那自己就真要被当作有那种癖好的男人了,所以世之介现在骑虎难下。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第二次面倒也罢了,但想到在薄薄一层墙壁那头生活着一个认定自己是个变态的人,他甚至感觉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认同自己就是一个变态。
但邻居丢下焦急的世之介,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一下,请等一等!”
世之介想叫住他,但只听关上的门“咔嚓”一声锁上了。他差点就要按门铃,但又怕那样会给人留下更加糟糕的印象。
“不是那样的……”世之介嘴里嘀咕了一句,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屋子。
从那之后,每当在走廊或是电梯处偶尔遇到,世之介想主动和他聊几句的时候,他必定一本正经地做出劈掌的动作,制止他道:
“啊,没关系的!”
然后一溜烟地跑掉。
闹铃终于停了。那位似乎早上老起不来的邻居终于起床了。
由于一直在等着它停,不知怎的,世之介也在这个时候猛地坐起身子,坐起来了才意识到:“哦,对啊,我可以不起来的呀!”
但这时肚子饿了,就算想再睡也睡不着了。
世之介下了床,拉开了窗帘。马路对面的大楼是属于一所补习学校的,一排排的窗户旁边坐着的都是那些专注地听着课的学生。
世之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狭小的阳台边,从栏杆上往下看,只见管理员上原先生正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在打扫花坛。
这个管理员和他年轻的妻子一起住在位于公寓一楼的管理员房间里。他可能有六十多岁,已经退休了,但他妻子还很年轻,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五岁。
一开始,世之介以为他们一定就是关系很好的父女俩。
但就算关系再怎么好,也不会休息日手牵着手外出;不会在傍晚的时候,到附近的赤札堂超市的食材区一边挑选大蒜,一边讨论“买一个就行”“还是一次多买点吧”,然后还一边互相撞对方的肩膀。这样一想,除了说他们是一对年纪差距很大的夫妻以外,唯一可能的就是:他们是一对关系异常好的漫才搭档——这可能吗?
实际上,这个年轻妻子特别喜欢恶作剧。比如说,故意把垃圾丢在管理员好不容易打扫过的地方,然后就在那儿笑。每当这个时候,管理员就会朝她笑眯眯地用关西风格的吐槽语气说道:
“又开始了,你还有完没完了!”
世之介今天难得早起一次,而打工傍晚才开始,为了让这段时间过得有意义,他一洗漱完毕就走出了屋子。偏偏就是这种时候,电梯出了故障,只能走楼梯从十楼下到一楼了。
只见管理员就在一楼。
“又出故障了吗?”世之介问。
“维修公司那边说很快就派人来修。不过幸好啊,你是要出去而不是刚回来。”
他说得倒挺轻松。
在管理员目送之下,世之介说了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公寓。
马路对面的补习学校前面,几个学生聚成一堆,香烟点起零零星星的火苗,化为一股股青烟散去。
世之介穿过马路往巷子里走去。为扩建道路而实施的搬迁工程看上去也不知算不算进展顺利,总之这一带环境看起来很微妙。在被虫子蛀过一般的一块空地当中,一家拉面馆正在做着新装开业的准备,给人一种即将大干一场的感觉。
世之介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就在这一带。如果能对理发师长相吓人这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么它在这一带是最便宜的,客人不多,不管什么时候去都能很快轮到自己。
进理发店之前,世之介先进了那家新开业的拉面馆。在该店强力推荐的招牌盐味拉面和排在菜单最末尾的长崎杂烩面之间犹豫了一阵之后,故乡情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点了杂烩面,可就在喝下第一口汤的那一瞬间,“啊……”地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用过一顿令人失望的午餐之后,他朝着理发店走去。跨过拦在空地外围的绳子靠近理发店时,他看到门口有个女孩踮着脚尖正往里窥视着什么。
想必是在等店里的男朋友或是老公出来吧。当他不以为意地走近时,女人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
那是池袋西口居酒屋里的女店员,小钢珠店里的吉原炎上。“咦——”世之介又摆出一副厌恶的露骨表情,对方也“咦——”了一声,皱起了脸。
世之介往店里瞄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有她的熟人,但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那个长得一脸凶相的理发师在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世之介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和那女人对峙。女人留着短发,就像学校体育部的女生一样,显得相当乏味,不过,风华正茂的女孩子也不会到这种理发店里来剪头发。而她的穿着打扮也是体育部女生常见的那种休闲风:一件只能让人觉得是在附近的赤札堂买的没牌子的运动衫,再加上一双由于穿了好多年、踩起来可能会咯吱咯吱惨叫的凉鞋。
“哦!”观察到这一步,世之介觉得自己总算明白过来了。
虽然年龄差距有点大,但那个一脸凶相的理发师大概就是她的男朋友之类的了。
女人一脸厌恶地瞪着自以为是笑容猥琐的世之介。她显然很好强,在世之介把视线移开之前,她自己是绝不会认输先移开的。真是幼稚又讨厌。
世之介投降了,只想赶紧进到店里去。这时,那女人发话了:
“你总在这儿理发?”
“正是如此,请问有何贵干?”
不知怎么搞的,一直以来世之介都是这样,一旦生气了就会说一些很奇怪的敬语。
“你要理发的时候,会怎么跟别人说?”
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盛气凌人,而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啊?”
世之介在心里已经把她当成傻子,歪着头反问道。
“我是问你,平时让人给理发的时候你一般怎么说,你没长耳朵吗?”
“你那是要问别人话的态度吗?”
“跟你说话真费劲!”
“啊?”
“算了!”
可能是听到这边有人说话,店里的理发师走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一瞬间,世之介心想惨了惨了,但凶脸理发师只问了句“请问有什么事吗”,从语气完全听不出是敬语,在他脸上也看不出半分与吉原炎上认识的迹象。
“啊,没什么。”世之介回答。
理发师又转向女人:“有事吗?”
“没有,没什么。”
就算对着凶脸理发师,女人态度依旧不变。
不能再跟她纠缠下去了,世之介抛下两人走进了理发店。在坐到自己经常坐的椅子上之前,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周刊。今天店主大婶似乎是休息了,因为她常穿的那件粉色工作服就在墙上挂着。
理发师在外面和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在世之介看完周刊的彩页之后,他走了进来。
世之介向门外瞟了一眼,那女人已经不在了。
“跟以前一样吗?”理发师问他。
“嗯。”世之介点了点头。
他算是老顾客了,但理发期间两人从没有交谈过。以前,当只有店主大婶在的时候,她曾迂回含蓄地告诉他,凶脸理发师是在监狱里学会的理发技术。从那之后,世之介虽然知道自己偏见太深,但在修鬓角、刮颈后毛发的时候,他总被一种妄想所挟持,那就是,对方会用手里那把剃刀刷的一下割断他的脖子。
但实际上,哪会被割脖子,反而每次让这个理发师理完发,总会感觉神清气爽。还有一次,世之介让他把头发理得短短的——倒也不是因为看了拍摄年代很早的黑社会电影——出了店门之后,走起路来都觉得意气风发,霸气十足。
当他正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听着电推子美妙的声音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声。平常凶脸理发师是不跟他说话的,所以他怀疑是不是幻听。
他听到对方说:“想剃光头呢。”
世之介睁开眼,在镜中与理发师四目相对。
“啊?”
他不解地歪着脑袋问道,理发师立刻把他的头扳直了。
“说是想剃光头。”理发师重复道。
“啊?是说我吗?我就和平常一样……”
“不是,我说的不是客人您。”
“哦,是你要剃?”
看着已经是青茬儿板寸头的理发师,镜子中的世之介尴尬地笑了一下。
“不是,是说刚才那个女孩。刚才在外面的,您朋友。”
“啊,她啊!我们不认识的……嗯?”
他们在镜中第三次对视。又是一阵沉默。虽然平常也一直如此,但说过几句话之后再度陷入沉默还是让人觉得很尴尬。
“……好像是。她问我这发型叫什么,说要剃个跟我一样的……不过,她说了,还没下定决心。”
世之介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理发师。
剃得很清爽的青茬儿下面,是一张怎么看都像混过黑道的脸。他试图把吉原炎上的脸给安到上面去。
一个美艳的尼姑?
这样倒也不坏,不过不懂她为何想把自己搞成这副尊容。
理发师似乎也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驰骋,时而侧侧头,时而又像豁然开朗一般点点头。
“很多吗,这种女人?”世之介问。
“哪有,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对吧。我也没听说过。”
“您怎么看?”
果然理发师也和世之介一样,想要知道答案。
“我就只想到尼姑。”世之介说道。
“啊,我也想到了。不过要是出家的话,一般会在庵里剃度吧?怎么会到这种情人旅馆街里面的理发店来理呢?”
“对啊!”
这次该轮到理发师回答了,但他没有想好答案,于是又开始默默地工作。
世之介也无奈地闭上眼,像往常一样。
洗完头,理发师把爽身粉扑在他脖子上准备收工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欢迎……”
理发师手上的动作忽然乱了,而耳根被他扑上了爽身粉的世之介忍不住咳了起来。
进店来的居然就是吉原炎上!双方目光在镜中相触之后,对方竟破天荒地跟他点了点头,于是世之介也随之把头低了一下。或许是职业病犯了吧,理发师立刻就把他的头扳直了。
“欢迎光临。这边马上就结束。”
听理发师这么一说,吉原炎上抬了抬下巴“哦”地回应一声,坐到了沙发上。沙发上面搭着一块店主大婶手工制作的拼布。
“好了,您辛苦了!”
被理发师拍了一下肩膀之后,世之介这才回过神来。他想站起身来,但不知为何,理发师的手并没有从他的肩膀上挪开,相反地,按得更用力了。
“……她是不是要来剃板寸了?”心虚得不同往常的理发师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
“……我、我怎么知道啊!”世之介也心虚地回应道。
“客人您留一下吧。”
“啊?……可是……我等下还要去打工……”
“几点开始?”
“五点。”
“那还有时间嘛!”
不知何时,他的表情又恢复到了平常凶脸的模样。
世之介透过镜子瞥了一眼吉原炎上。虽然他们几乎根本就是陌生人,但也能看出此刻是她迄今为止几次会面当中最为紧张的一次。
紧接着,他们的眼神又一次在镜中相遇。之前她的眼神总充满着挑衅,不知为何,现在眼眶却似乎有些湿润。
她应该也听到他们的对话了,然而还是把目光转了过来,这意味着她一定也希望世之介留在这里。人总有这种时候——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哪怕什么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