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注视着安娜卡特大厅中无数安娜克人的面孔。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大概有两百人同时把目光投向了贝克和缇堪尼,他们标准的因纽特脸孔没什么表情,但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我们不能贴张告示通知大家吗?”贝克小声对缇堪尼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讲他们的故事,但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当然,这肯定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不行。”缇堪尼嘟囔着说,“而且你知道吗?我们也不能用博客通知大家。”
木制大厅是古老传统和现代科技的奇怪结合。这里有电灯——虽然不停闪烁。贝克记得缇堪尼曾告诉过他,安娜卡特的发电机工作状态并不太好。大厅的地面是干燥、夯实的泥土。这是安娜卡特部分接受现代社会的另一个例证。
安娜克人保留了很多古老的传统。贝克猜测,过去的安娜克人就是这么聚集在火堆旁开会的。现在,所有的人围成了一圈,圈子中间是缇堪尼的爸爸,安娜克人的首领。首领正在讲话,贝克和缇堪尼就坐在他的身后。
他们已经吃过饭、洗过澡,并换上了缇堪尼的干净衣服。但他们没有时间来做贝克最想做的事情:睡觉。
在来到缇堪尼家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们用了30秒来传达最关键的信息:阿尔伯伯受伤了,需要救援,以及他的位置。缇堪尼的爸爸在他们说完之前就拨打了他的卫星电话——这是除了质量不佳的无线电之外,安娜卡特唯一,也是最佳的与外界的通信方式。缇堪尼的爸爸正在和伯特利的什么人说话,贝克想起,那是安娜卡特附近最大的城市,大概在160公里之外。
缇堪尼的妈妈紧紧抱着缇堪尼。贝克站在旁边,心想,如果他的父母回到家中,那应该也是同样的感觉吧。贝克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缇堪尼的妈妈放开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紧紧抱住了他。贝克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与此同时,缇堪尼被一个更老的女人抱得快窒息了。这个女人比缇堪尼还矮,她的长头发雪白,脸上满是皱纹,这是缇堪尼的奶奶。她和贝克握了握手,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
缇堪尼的妈妈为两个男孩做热汤和肉卷时,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是来自伯特利的电话。”缇堪尼的爸爸挂断电话后说,“有一架直升机已经被派去营救你的伯伯了,上面有医生。”
听到了这些话,从飞机失事以来一直支持贝克的一股力量,终于消失了。
他们已经饿坏了。贝克和缇堪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描述了他们的历险。
他们描述了渡河的经历,缇堪尼不幸掉到湖里的过程,以及穿越小道的过程。这时,缇堪尼的妈妈打断了他们。
“长老们必须知道他们的经历。”她对缇堪尼的爸爸说。
缇堪尼的爸爸自豪地点了点头。“当然,但我要先把故事听完。”
长老?贝克想,他本以为他们要把故事告诉一些无聊的老年人。但他没有想到,整个安娜卡特的人都来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缇堪尼。
缇堪尼只是耸了耸肩。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多人来听他们讲故事。“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曾警告过贝克。
两个人继续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对缇堪尼的家人讲到无法找到小道时,那种不断增加的挫败感。
缇堪尼的奶奶挺直了身子,第一次开了口。“白狼之道。”她加重了语气,“缇堪尼发现了白狼之道。”
“是的,的确是他找到的。”贝克承认。
缇堪尼的奶奶点点头,她看上去很高兴。“狼是山脉的守护神,贝克·格兰杰。在冬天和春天,雪很大的时候,白狼之道是唯一的通道,但只有狼尊敬的人才能找到这条小道,因为它是被隐藏起来的。”
“嗯——对。”贝克说。
他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那匹狼,他曾经在旅途中瞥见,或者他认为曾经瞥见的那匹狼——或许不止一匹?是的,他相信狼的确尊敬他们,而且一路都在护送他们。
贝克又看了一眼缇堪尼,缇堪尼冲着他羞涩地笑了。贝克知道,在过去——实际上,就在几天前——缇堪尼还会嘲笑奶奶所坚守的传统生活以及那些古老的故事。在几个月之前,贝克也是一样的。但在哥伦比亚的亲身体验改变了他的想法,现在,这几天的经历也改变了缇堪尼。缇堪尼学会了尊重自己祖先的传统技能——能让人活下来的技能。与此同时,他也吸收了一点安娜卡特的传统精神。
但这并不是最让贝克震惊的事情。
“我早就跟你说过,对不对,我的儿子?”缇堪尼的奶奶对缇堪尼的爸爸说,“在你为他起名时,你曾问过我,谁会成为他的守护神,而我的回答是——”
“是的,妈妈。”缇堪尼的爸爸会心地笑了,“的确如此。”
贝克看着他们两个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转过头去,看了看缇堪尼。
“‘缇堪尼’的意思是‘狼’。”缇堪尼边吃边嘟囔着说,“我没有解释过吗?”
贝克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沉默了许久。终于,他说道:“不,你没告诉过我。”
缇堪尼耸了耸肩,把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然后,他把身子往前靠了下。“实际上,”缇堪尼仿佛在讲述一个秘密,“好几次了,我在路上看到过一匹狼,但你有那么多事需要担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缇堪尼的爸爸开始用安娜克语夹杂着英语向大厅里的人们发言。最后,他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看着两个男孩,然后比画着手势,让他们走到前面来,讲述他们的故事。缇堪尼碰了下贝克的胳膊。“没关系,我来吧。”
缇堪尼的声音中有某种奇怪的音调。贝克看着缇堪尼走上前去,然后举起了自己的双臂。
“缇堪尼,酷努克和帕尼贡尼亚克之子。请原谅我只会说扬基人的语言。”
缇堪尼最后一句话是对坐在最前面年纪最大的人说的。不论男女,他们都有长长的灰发,脸上也都布满皱纹。有些老人微微对缇堪尼点了点头,仿佛勉强接受了缇堪尼的道歉。他们仿佛在说:“他太年轻了,所以只会说英语。但他还有时间来学会祖先的语言。”
缇堪尼从坠机开始,讲述他们探险的故事。贝克轻松地坐在椅子上。缇堪尼在讲故事上很有天分。他能够讲出每一个细节,以及当时他和贝克的想法。他的语言很有节奏感,永远在不急不缓地前进着。在贝克看来,缇堪尼的故事……仿佛是一首歌。
突然,贝克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还在飞机上时,飞行员曾经说过,安娜卡特人有口述历史传统和文化的习惯。原来如此!缇堪尼正在讲述村庄历史中的最新经历。他们的经历成为这本有数百年历史的有声书的最新的一章。这本书不只是在讲故事,还是一个播客。前面坐着的老人不仅是令人尊敬的老年人,也是村庄的iPod。
贝克完全被吸引了。他不知道缇堪尼是否明白自己具备的能力。他生于此,长于此,却曾决心放弃这里的传统。现在,如同鸭子入水一样,他又自然地融入了安娜卡特的文化。这是他们与安娜卡特的契约。从离开飞机到爬上高山,到最后的漂流,这都为缇堪尼积攒了素材。现在,他要把这些故事交给村庄的记忆。
然后,贝克想,在缇堪尼讲完后,他们终于可以睡觉了。
缇堪尼不间断地讲完了这个历险故事,故事的结尾是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讲完故事后,缇堪尼并没有坐下,他又站了一会儿,看着地面,然后抬起头开始了最后的发言。“由于贝克的帮助,我明白了这片土地是怎样养育我并保护我的。我明白了要尊重无法掌控的力量,也要学会利用可以掌控的力量。我明白了如果你与这片土地对抗,你就会被毁灭,但如果你在这里生活并理解它,这片土地会继续养育着你。”
缇堪尼羞愧地笑了笑。“这对你们来说都不新鲜,我本来也早该明白这些道理的。现在我懂了。”
说完这段话后,缇堪尼坐了下来。大厅里发出赞许的低语声,村民们频频点头。贝克猜测,对于安娜克人来说,这无异于激动地鼓掌了。他把身子朝缇堪尼靠了过去。
“做得好。”他小声说。
缇堪尼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谢谢。”
之后,缇堪尼的家人带着他们慢慢往家的方向步行。这花了一点时间,因为不断有人上前和两个男孩握手。贝克拖着疲惫的双腿,在碎石路上走着。
“现在睡觉!”他想,“睡觉、睡觉、睡觉、睡觉……”
但是,缇堪尼的爸爸又给伯特利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直升机上的情况。挂了电话后,他激动地与贝克分享好消息。
“他们找到阿尔了,他一切都好!”缇堪尼的爸爸笑着说,“实际上,救援人员认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先来接你,再去医院。他们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直升机来到了安娜卡特,仿佛空中飞着一只巨大的黄蜂。直升机的发动机震得屋子的窗户都响了起来。
贝克、缇堪尼、缇堪尼的父母以及许多安娜卡特的居民来到了海边直升机降落的地方。直升机扬起的沙子,刮进了贝克的眼睛,他退后了几步,直到听到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直升机的发动机已经关闭了。发动机仍然吹起了大风,但他低头跑了过去,拉开了机舱门。
阿尔伯伯就在里面。他躺在机舱内的担架上,身上盖着毯子,身边还站着急救人员。阿尔伯伯脸色苍白,打着点滴。然而,贝克还是看到了他温暖的笑容。
“贝克!”他的声音几乎被正在消失的发动机声所掩盖,但至少没有在颤抖,“缇堪尼也在。谢谢你们!太感谢……”
贝克已经抱住了他,虽然阿尔伯伯还躺在担架上。
急救人员开了口。“2分钟。”他是在对贝克和缇堪尼说话,“我本来想把他直接带到医院,但他非要来这里,也只能听他的,毕竟他是埋单的人。”
2分钟!贝克和缇堪尼对视了一眼。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现在,贝克就要这么轻易地走了,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你不应该就这么从朋友身边消失。
但是……
“你会回来的。”缇堪尼勇敢地笑了。
“当然。”贝克苦笑,“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拍摄纪录片,不是吗?”
“而且你还穿着我的衣服。”
“你说得对,不然我可真想不到回来的理由了。”
缇堪尼又笑了。“绝对没错!”
缇堪尼握了握贝克的手,然后退出了机舱,快速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贝克坐到座位上,系上安全带,看着窗外。飞行员走出驾驶舱,确定每个人都系上安全带后关上了机舱门。在他回到直升机驾驶舱后,发动机又启动了。贝克向他的朋友挥了挥手。直升机离开了安娜卡特,飞向了入海口。
离地面越来越远了,村庄、入海口融入了无尽的杉树林中。用尽各种办法想杀死贝克和缇堪尼的山脉现在成了优美的景色。太阳照耀着万物,贝克感到自己的眼皮开始不断变重。
贝克不愿让视线离开安娜卡特,但只是眨眼间,村庄就不见了。村庄去哪里了?贝克花了点时间后才找到入海口。村庄已经显得非常小了。他一定眨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而且,又要再眨一次眼了。好吧,贝克告诉自己:你可以眨眼,但速度要快……
于是,贝克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伯特利医院的停机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