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结束了,丹桂的香气日渐浓郁。
日本埃及艳后与理查(半)基尔的战斗还在继续。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可既然自称是专业代笔人,就没脸面说这种话。
正当我为下次该如何应战而伤透脑筋的时候,男爵出现了。
“哟!”
他手上提着一个大纸袋。请了产假的胖蒂回娘家休养了。胖蒂告诉我,孩子出生之后,男爵会立刻去陪她。
“怎么表情闷闷不乐的?”男爵立刻用尖酸的口气问道。
“一向闷闷不乐的啦。”我站起来打算准备些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忙得很。”
男爵急促地说完这句话,从纸袋中取出了一个机器似的东西。他用和服的袖子把表面的灰尘拂去,出现在桌上的原来是一台打字机。
“咦,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好利获得’牌的吗?”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
“而且这还是Lettera 22吧!”
我真没想到男爵会从纸袋里取出这么一个东西。好利获得是意大利最具代表性的办公器材厂商,也是一家圈内尽人皆知的老店。他们家的镇店之宝就是这台名叫Lettera 22的打字机。
“果然是又光滑又漂亮啊。”我轻抚着按键,惊叹地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文字处理机就源于它,之后又诞生了更先进的PC机。
“你喜欢吗?”
听到男爵的提问,我用力点点头。
“那你用吧。要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没把房间整理干净,会被老婆骂的。”男爵用粗鲁的口气说。
“咦,那就是说,这台打字机你还常用?”
我还以为是装饰品呢。
“那当然了。我拿去修好了,现在立刻就能打出字来。倒是你……知道怎么用吗?”男爵没好气地说。
“你愿意教我,我当然不胜感激啦。”我低头。
“拿纸过来!”男爵突然怒喝起来。
为了争分夺秒,我慌忙从旁边取来一张当便笺用的洋葱纸。男爵把操纵杆抬起,让浅蓝色的洋葱纸滑进打字机中。接着,他扭动着旁边的旋钮来调节纸的位置。
“你想打什么字?”男爵问。
要是不立即回答,恐怕会有雷劈下来。我焦急起来,脱口而出“I love you”。在性急的男爵面前,我总是会过度反应。
我还以为会被男爵耻笑,但他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告诉我按着上档键就能打出大写字母、想改成红色时该怎么做。我格外好奇,为什么男爵会有这样的东西呢?但问了恐怕又会被他怒骂侵犯隐私,于是只得闭嘴。
“声音真不错呢。”听着男爵的打字声,我说道。
那声音就好似一颗颗踌躇的雨滴从天空中落下。大写字母与小写字母交织在一起,纸上排列出各种各样的“I love you”。
“有时候字母还会重叠起来呢。说句实话,用电脑软件方便多了,手指没那么累,错了也能修改。”
他说了句“鸠子你也试试”,就换我坐了下来。透过键盘空隙能看见桌面,让我觉得非常新鲜。我回想起男爵刚才做的示范,将纸夹进操纵杆中。
打字机的按键与每一个字母直接相关联,总觉得有点像钢琴的构造。钢琴奏出音乐,而打字机镌刻出文字。
我不知该用多大力,畏畏缩缩打得太轻,只出现一些淡淡的文字。
“再多用点力才行。”
在男爵的鼓舞下,我用力按下按键。
这一次倒是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小写的m。
“我真的能收下吗?”我诚惶诚恐地问。
“这种好东西留在我那儿也是浪费。再说了,我要是不把房间收拾好了,她会上蹿下跳的。现在彻底变成老婆大人掌管天下啦。”男爵不耐烦地说。
“预产期是哪天呀?”我问。
“保密!”男爵眯起眼睛。
男爵举起单手以示道别,就离开了店堂。他的背影洋溢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如果我怀孕了,蜜朗和QP妹妹一定也会像男爵一样高兴吧。
男爵离开后,我再一次坐回椅子上,抚摸这台好利获得。我端正姿势,塞入一张崭新的纸,像个打字员一样轻快地敲打按键。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仿佛是在练习踢踏舞一样。
我把原来放着地球仪的地方收拾了一下,那里大概是最合适的了。
今年一到秋天,代笔的委托如同往年开始增多。也许是因为天一冷,思念之情就会变浓,人们也更想写信吧。
那个女人来到店里的日子,仿佛有画中所描绘的小阳春天气。委托代笔的客人大抵会在傍晚时分到来,而她是刚过中午就出现了。
我把上周末和QP妹妹一起做的丹桂糖浆兑上温水,泡了杯桂花茶给她。第一眼倒也看不出她年纪几何。
“我也是好久没出门了。”帽子深深地遮住双眼,这位寄居蟹小姐低语道。
“我差不多能算半个家里蹲了,你就这么叫我吧。”寄居蟹小姐亲自要求我这么称呼她。寄居蟹小姐每说一句话,都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
反正这店里也难得有客人来,我就耐心地等待寄居蟹小姐说下一句话。寄居蟹小姐的语气就像一只小鸟在说话。
但实际上,言语的丝线恐怕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缠成了一个球,非得把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才能揪出来。她的每一句话或许都是在重复这个痛苦的过程。
我好想摸摸她的背,让她放轻松一点,但这也许反而会吓到她。所以我只好静静看着寄居蟹小姐与自己战斗的过程。
“我有个喜欢的人。”
寄居蟹小姐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来到店里超过十五分钟。
“是吗?”我静静地附和,“那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为了不让寄居蟹小姐缩进她的壳里再也不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像用慢镜头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一样,轻声询问。
“是个温柔的人。”寄居蟹小姐尽管低着头,回答的语气却很坚定。
“那是哪方面温柔呢?”我注意把话说得不像是在审讯一样,再一次用慢镜头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寄居蟹小姐注视着我桌上摆放的吾亦红有好一阵子了。
接着她又低着头开口了:“我什么都说不出的时候,他会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我哭的时候,他会给我递手帕。想笑的时候,他会陪我一起笑。”
“真是个很棒的男朋友呢。”我说。
“不是男朋友。我想对方其实对我也有些好感……可我俩都是这样的性格,如果谁都不挑明的话,恐怕一辈子会是平行线。”
寄居蟹小姐默不作声了。我也一起缄口不言。
就这样,一段沉默的时间过去了,不经意间,寄居蟹小姐又开口了:
“所以……”
寄居蟹小姐的口气像是有谁在背后推动她。
“我想请你写封告白的信。”
到最后,寄居蟹小姐露出快要哭起来的表情。
送寄居蟹小姐离开后,因为天气实在太好了,我就给钢笔们来了次大清理。镰仓一年到头的湿度都极高,今天的湿气却难得地少,晴空万里。这么舒爽的日子,一年顶多有一次。对清洗钢笔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手头现在有五支钢笔。其中两支是墨囊式的,剩下三支是吸墨式的。吸墨式中,有一支是上代晚年最爱用的写乐牌钢笔,它的特点是笔头打磨得十分狭长,就像一把长刀一样。
另一支是上代为祝贺我考上高中给我买的威迪文牌的MAN 100。剩下的那支,就是受男爵委托写拒绝借款的谢绝书时用到的万宝龙。
我尽可能不把钢笔收起来,每天都要用一用,即便如此,隔一阵子就会有笔头被墨堵住,写起来不顺畅,这时候就得水洗笔尖了。不管是墨囊式还是吸墨式,都是可以水洗的。
当寄居蟹小姐还在说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回的信件搭配上代爱用的写乐钢笔也许是最合适的。它的笔头修长,写起来流畅顺滑,仿佛能将寄居蟹小姐那不善言辞的心意巧妙地引导而出。
况且,寄居蟹小姐是个无比纤细的人。要将她纤细心灵中微妙的情绪化作文字,用熟悉这一带风土的日产钢笔才最合拍。
外国的钢笔,为了方便书写字母,笔头都磨得比较圆,但这支钢笔的笔头有一定的宽度,持笔的角度不同,从极细的字到粗字都能自在写出。日语中常见的顿笔、提笔、撇捺,也能像用毛笔一样体现出微妙的线条。
只不过,这支钢笔对我来说有些太沉重了,并非物理上的沉重,而是因为这支写乐钢笔让我觉得它就是上代本人。它有时难以掌控,有时又太过一本正经,回过神来时,我已经下意识地对它敬而远之了。对我来说,握起这支钢笔很是需要做心理准备。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几乎不会去用它。
我首先将笔中残余的墨水倒回墨水壶。
墨水倒回去之后,先用纸巾擦拭一遍笔尖,然后将笔尖从笔身上拆卸下来,沉进装水的茶杯里,很快水就变成一团墨黑,所以要多次换水清洗。再沿着笔握向笔尖的方向,用自来水把里面也冲洗干净。最后,用柔软的布料擦干笔尖上的水滴,接下来只要等它自然风干就好。
上代还在的时候,洗钢笔就是我的工作。上代几乎不会任墨水留在笔管里不管,只要稍有空闲,就立刻让我去清洗。相比她的做法,我简直太懒散了,经常是一回神就发现装着墨的钢笔已经在抽屉深处躺了很久。
几天后,我用洗净的写乐钢笔吸饱了墨水。
我一边祈祷着要将寄居蟹小姐的心意传达给对方,一边将笔尖浸入墨水壶中,旋转吸墨器的旋钮,像用吸管吸水一样,墨水就涌了上来。我从过去就很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有一种在嘬顶级果汁的满足感。
我选择的墨水是绿色的。平日的工作里,我几乎不会用到绿色墨水,甚至可以说从来不用。但是,听寄居蟹小姐说话,总觉得她的话是绿色的。
绿色是自然界中常见的色彩,而寄居蟹小姐的心意也天然去雕饰。寄居蟹小姐心中所萌生的好感,就如同植物从大地中抽出枝芽一样,毫不虚伪。自然不会说谎,也不会欺骗自己,会坦率地生,坦率地死。在我心中,寄居蟹小姐的生活态度与这片自然情景交叠在一起。
况且,绿色还是能让对方静下心来的颜色。要是能用这种颜色体现出寄居蟹小姐心中的那份深远的宁静就好了。
正式的书信基本上应该是竖写的,但这次为了酝酿出寄居蟹小姐的纯真气质,我决定横写。我选择的纸是阿马尔菲纸。说到手工制纸,或许和纸给人的印象更深刻,但是欧洲也有手工制纸的工艺。其中,意大利南部城市阿马尔菲是当初手工制纸最为盛行的地方。直到今天,他们都会以水车为动力,将木棉纤维在石臼中捣碎,注入模具,再用传统工艺制作出优质的手工纸。
百分百纯木棉纤维的阿马尔菲纸,显得十分柔润,就好像刚用化妆水拍打过的肌肤。纸的四边仍保留着通透的状态,整体非常轻盈,还有些水印文字。阿马尔菲炫目的阳光、蔚蓝的海、舒爽的风、丰饶的溪谷,一切都融入这张纸,而我要用它来传递寄居蟹小姐的心意。
寄居蟹小姐往日都是在森林中踽踽独行。即便有时会遇到死路,或者遍布荆棘,她依旧不断前行。我想象着这条漫长的道路,便想悄悄为寄居蟹小姐萌生出的“好感”鼓劲。
面对信纸,我感到有一条柔软的丝带,将寄居蟹小姐的脚和我自己的脚轻轻系在一起。接着,我搂住寄居蟹小姐的肩膀,两人三足地走入森林深处。
译
前几天,我见到了在路边盛开的吾亦红。
吾亦红是你在某一天告诉我的花名。
查了一下才知道,它又叫作“吾木香”或者“割木瓜”,我还是觉得你告诉我的“吾亦红”最为贴切。
当时,你灵光闪现,在纸上写了高滨虚子的诗句“吾亦为红花,悄然独自开”来向我说明。你还记得吗?
当时的笔记,我直到今天都珍藏着。
我们两个都是背着重壳行走的人,我们的天空也不总是那么晴朗,而我已经被你的温柔拯救了不知多少次。
我的话不多,也讲不出好听的笑话,你却愿意留在我身边,陪我看同一片景色。
光是这样,我就能理解这世上备感孤独的人不止自己一个,总算能放心了。我无比希望自己能成为你最舒适的一张沙发。
最近,我觉得自己总算能更深地理解高滨虚子的诗句的含意了。
我和吾亦红是一样的。
我亦与旁人无异,对你的思念已经将我的胸膛染红。
你知道吾亦红的花语吗?
现在的我,满心想将吾亦红的花语传递到你那里。
要是有一天,能与你携手在森林中漫步,不知该有多幸福呀。
写这段话的时候,我有好几次停下来,透过树梢仰望天空。天空蓝得耀眼。
将我们结成两人三足的丝带被悄然解开,我将写乐钢笔放下。听起来很故弄玄虚,但这文章就像是钢笔擅自动起来写就的。
不为人知地楚楚盛开、随风飘摇的吾亦红,让我联想到了寄居蟹小姐和她那位神秘的心上人。有关吾亦红的这段故事,是前几天寄居蟹小姐在离开时告诉我的。
写乐钢笔能像这样与自己融为一体,我也是第一次体验到。书写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沉重。就像是墨水直接从自己的指尖流出,轻轻吻着信纸表面一样,我体验到一种甜美的书写感。
第二天早晨,我重读一遍,做完最终的检查后,把信封上。装入信封时,还随着信纸放入了香袋。这样一来,对方在开封之时,馥郁的芬芳就会飘出。香味也与寄居蟹小姐的气质十分吻合。我不住地祈祷,希望寄居蟹小姐的心意能够化作一阵甘甜的微风,吹进对方的心田。
从张贴的告示中知道镰仓宫不远处空出一间铺子,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之前是家旧书店还是复古杂货店了。
通过入口处的玻璃缝隙窥视店内,发现里面的货物已经几乎都被撤走了。入口附近的墙壁上,常春藤枝繁叶茂。
尽管我兴奋得想立刻告诉蜜朗,但还是花了一整晚让自己好好考虑。蜜朗和QP妹妹住的公寓又快要收房租了。
蜜朗现在是工作与居住都在一处的状态,对他来讲确实很方便。但从顾客的立场来考虑,绝不能说是什么好地段。这样下去,哪怕蜜朗再拼命,也不会有顾客上门。
“真是个特别好的地段呢。”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其实,这么重要的事最好应该见面谈谈,但这是工作日,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我专门挑了蜜朗在家的时间打去电话,单刀直入地告诉他空铺子的事。
理所当然地,蜜朗踌躇起来。
“所以要不要搬到我家来?这样的话,你就只需要付店租了,而且从我这里到那家店近得很。小QP肯定也是和我在一起更安心嘛。”
这是我仔细思考一整晚得出的结论。我心想这近在咫尺的分居也该到头了。通过至今以来的婚姻生活,我已经很清楚地了解蜜朗是个怎样的人了。我有充分的自信,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虽说我家挺旧的,住起来没那么舒服。”我说。
过了一小会儿——
“小鸠,你真的认为这样没问题吗?”蜜朗沉稳的嗓音传进我的耳朵。
“就是觉得没问题才告诉你的呀。其实我从夏天那阵子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了。一家人还是住在一个屋子里更好嘛,去你老家那趟对我的影响确实挺大的,我自己也更加想待在你和小QP身边啊。”我极力劝说。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之前只是没有这样一个契机,就维持了原状。但当昨天看到空店铺的告示时,我就忽地灵光一闪。我心想,在这里的话,蜜朗或许真的能做成他想做的生意。既然已经做过各种尝试仍旧没有满意的结果,就一定存在更大的原因,倒不如横下心来做一次大胆的变革。
“那我有空了就去看看那间铺子。”
蜜朗这举棋不定的态度,让我不禁大叫了起来。
“不行!没时间给你优哉游哉的,说不定会被别人抢先呢,你可别小瞧镰仓啊。现在就跟我一起去看吧,趁现在我还能从店里走开一会儿。”
如果蜜朗就在我面前的话,我甚至想用力拍着他的背,把他往前推一把。
十五分钟后,我们两人并排着窥探空店铺里面。
“面积也刚刚好吧?”
“确实,把柜台和餐桌摆进去,感觉肯定很不错。”
“挑这儿的话,小QP也不必转学了。”
蜜朗还系着围裙呢,别人或许会觉得我俩很古怪。但是,我仍旧在拼命说服:“巴士车站就离这里不远,别人很可能会在回家前来光顾一下。蜜朗你也知道,这一带有好多人都是坐横须贺线去东京上班的。镰仓站周围的确有很多店,但那群人会尽量在离家更近的地方喝一杯、吃顿便饭。你现在那家店,别人根本不会想去顺便光顾。对山上的居民来说,那倒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可就算是近邻,也不得不爬好长一段山坡才能到店里呀。那对忙了一天刚回来的人来说,未免也太辛苦了。大家都在满员的电车里摇晃了好久,回来都筋疲力尽了。”
“但是,一下巴士就能立刻到这儿。就下定决心,打造一家为当地人服务的店,也没什么不好啊。选这儿的话,就算换了个地方,现在的常客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我一口气说完,喉咙都干了,但我总算把心里话都说出口了。
“总而言之,蜜朗,你要想得积极一点。我觉得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留下这句话后,我就跑回了店里。我贴在店门口的纸上写着五分钟就回来。
从那之后,事情就紧锣密鼓地进行下去了。
蜜朗说“事项一条一条都解决了”,在旁边听我们聊天的QP妹妹听成了“一跳一跳”,还模仿小兔子闹着玩。
“很快就能三个人住在一起了哦。”
听到我的话,QP妹妹就露出着魔似的表情。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永远吗?”
“永远永远。”我回答。
“太好啦——”QP妹妹跳了起来。
直到你有了喜欢的人,结婚离家为止,永远在一起,我心想。
我们想尽可能地节省开支,于是没有请人来搬家,决定自己分工搬运。每天晚上打烊后,蜜朗就拉着二轮拖车运东西,看上去就像连夜私奔一样,想笑也笑不出来。不过这对我们守景一家来说,却是迈向同居的坚实一步。
新铺子毕竟也不可能立即用起来,蜜朗把自己能修好的地方都修好了,计划明年开业。一切本应一帆风顺的。
发现那摞笔记本的时候,是个星期六的夜晚。蜜朗家的车库里随意地堆着几个装可燃垃圾的纸袋。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垃圾,可总觉得怪怪的,就返回确认袋子里装了什么。
把笔记本从纸袋中取出,翻了几下,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是美雪的东西。装进纸袋里的,全都是美雪往日所写的日记。那是每两星期一张跨页的手账,不光写着当天的计划,连买的东西也详细记着,兼具了账本的功能。
手账翻到一半的时候,就出现了“检查”之类的字眼。美雪将当天吃过的东西和身体状况也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之后,在用红色水笔写了“预产期”的十天后,留下了“生产。总算生出来了!”这行字。从那天起,美雪身为母亲的人生就开始了。
用作记录的笔主要是铅笔。文字细腻、周到,却又惹人怜爱。我从来没听蜜朗亲口讲过美雪是个怎样的人。但是,看到美雪亲笔的那一瞬间,我就仿佛了解美雪是个怎样的女人了。接着,我一下子喜欢上了美雪。
那种感觉几乎难以言喻,是一种无限接近“爱恋”的感情。爱上丈夫的前妻,连自己都觉得怕不是疯了吧。可是,我就是会无条件地喜欢上写出这种文字来的人。哪怕看再多的照片与视频,都不如文字所勾勒出的美雪清晰。
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站在车库里翻阅,我连着纸袋一起带上了二楼,然后悄悄藏在蜜朗注意不到的地方。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之后,我和QP妹妹洗了澡。但是,吃饭时也好,洗澡时也好,美雪的日记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无法原谅蜜朗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那种地方。细细一想,我几乎要流出不甘心的眼泪来。
轮到蜜朗去洗澡的时候,我哄QP妹妹睡着了。确认QP妹妹彻底熟睡之后,我把藏好的日记连同纸袋一起取了出来,然后在隔壁房间的桌上再度展开。
七夜、神宫参拜、百日初食。
文字中的每个细枝末节,都流露出小QP诞生所带来的欣喜之情。日记中记满了当日发生的小事。
译
阳阳一点都不肯吸我的奶,该怎么办才好?
昨天半夜阳阳没哭,我和小蜜都熟睡到天亮。
好想吃泡芙和布丁,但得等到阳阳断奶才行,一定要忍耐、忍耐!
日记里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关于美雪的一切信息。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美雪的一切文字都从日记中消失了。我翻过再多页,也听不见美雪的声音了。
最后一天,也就是美雪遭遇不测的前一天,她留下了这样的话——
译
明天是小蜜的发薪日,就奢侈一下,吃顿涮火锅吧!买肉(可惜买不起牛肉,就猪肉吧)的时候顺便买些芝麻酱回来好了。
“美雪……”我在心中呼唤她。但是,我也不知后面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我只想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抱紧美雪。
蜜朗终于从浴室中走了出来,我开口了:
“抱歉,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我能感觉到,假如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日后就会化作更严重的龃龉,伤害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即使让双方难堪,也必须好好把话说清楚。
蜜朗答应了我,走出房间一会儿,在睡衣上披了件开衫又回来,面对我坐下。
“蜜朗,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东西?能解释一下吗?”我把美雪的日记摆在蜜朗面前,开门见山地说。
日记总共有五本。蜜朗沉默不语。
“刚才我大致看了看里面的内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小QP来说,都特别重要吧?如果我没想错,你该不会是想把它们扔掉吧?希望你能给个让我能接受的解释。”
过了一小会儿——
“抱歉。”蜜朗用沙哑的嗓音低语,“我也犹豫了很久,但还是觉得把这种东西带去你家,会对不起你……”
“‘这种东西’?这可是美雪活在世上的证明哪!”
“但是我总有一天也得放手啊。我觉得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那你也不能把它们跟不要的T恤或者袜子混为一谈啊。”
QP妹妹正在隔壁房间熟睡,说话不能太大声。我已经尽可能压低嗓音说话,却还是禁不住越来越大声。
“可是,我一直把前妻的笔记本留在身边——坦白讲,小鸠你也会觉得反感吧?”
“这根本就不是反感不反感的问题,这是你的人格问题吧?”
说着说着,我就难以抑制感情,泪水涌了出来。
“我的人格怎么了?我就必须背负着‘受害者的丈夫’这个名头过一辈子吗?好不容易再婚了,有了新的伴侣,难道还要让我一辈子都逃不出那片阴霾吗?我已经受过够多的痛苦了,也尝过够多艰辛了啊!”
“你以为我把这些笔记本扔了,回忆就会消失了吗?美雪还好端端地活在我和女儿的心里呢,而且会永远地活下去。这些笔记,我读过不知多少遍,差不多全都能背出来了。发薪日有什么了不起的?奢侈一下吃顿涮火锅?要是没这打算该有多好!我要是说用冰箱里的存货凑合一下,她就不会被卷进那场意外了。事发前一天,美雪问我明天吃什么,是我说要吃涮火锅的。为了这件事,我一直在自责。但我再怎么自责,美雪也不可能回来。这就是现实啊,时间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啊,我只能向前进啊!”
蜜朗也哭了。他的泪珠打在桌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第一次目睹蜜朗发自内心地叫喊,有些不知所措。
“那也不至于扔掉呀。也许你以为是在顾虑我的感情,但我反而受到伤害了啊。我很喜欢美雪,非常非常喜欢。我没见过她,说这话也许有些奇怪,可我们要是能见面,一定能成为好友的。是我擅自对美雪产生了友情,我想在今后还能和美雪和睦相处下去,所以蜜朗你也没必要把美雪强行从自己的人生里赶出去呀。”
“强行把她赶出去?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呀。”
“可我每次来这儿,你都会把佛龛的门关起来,不是吗?这种做法也很失敬呢。对美雪也好,对我也好——你越是顾虑,就让人越在意,还不如扫墓时像婆婆那样把美雪的名字大声叫出来呢,那反而让人爽快多了。”
“蜜朗你根本就不理解我的想法。别以为我比你小几岁,就能把我当孩子耍。”
我和蜜朗在此之前的关系,也许是太过于风平浪静了。说着说着,我都不明白自己说的话究竟对不对了。然而,我就是不想输给蜜朗。
“今晚我先回去了。”我从椅子上起身,平静地说。
总觉得和蜜朗在一起就难受极了。
我小心留意不把QP妹妹吵醒,在衣帽间里换了身衣服。
离开时,摆放在厨房里的珠芽饭团映入我的眼帘。我也是读过婆婆写的便笺才知道珠芽就是红薯的幼芽,是秋季的时令美味。
我跟蜜朗说好像没吃过珠芽,蜜朗就劲头十足地给我煮了珠芽饭。稍微撒一点盐来提味,就更加好吃了。我说把剩下的珠芽饭捏成饭团当明天的早餐吧,蜜朗刚才就捏好了饭团。
看到那些饭团,我再次流出眼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朝哪里去。
“晚安。”我轻轻关上大门。
然后,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我心想蜜朗没准会追过来,但他并没来。呼出的热气越来越白,天很冷,我迈开大步往回走。
我忽而感觉到哪里传来人的声音,抬头一看,见到一片美得让人怀疑眼睛的星空,那真称得上闪闪发光。真想和蜜朗一起仰望这片夜空啊,也好想让QP妹妹瞧瞧啊。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空虚极了。
星期天我去了茅崎看电影,星期一去了左可井吃午饭。左可井是净妙寺杉本观音前的一家海鳗饭专营店。
细细一想,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独自进店吃午饭了。我根本没料到还会有想要一个人待着的日子,可我现在就是想要独处,我不想让任何人闯进自己的心里。
因为附带汤汁、小菜和玉子烧,我就点了份海鳗饭套餐。我是从上代那儿知道这家店的。说是从她那儿知道,其实并非直接听说,而是她在写给静子女士的信里,总会时不时提到左可井的海鳗饭。上代在信中写道,想要犒劳一下自己,单独去美餐一顿时,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左可井。
逢年过节的正餐吃鹤屋的日本鳗,平日的犒赏就吃左可井的海鳗饭,未免太一板一眼了。她还真喜欢这些细细长长、扭扭曲曲的美味呢。
我看着种在院子里的梅树,动筷品尝海鳗饭套餐。每一口的滋味都惹人怀念。炒豆渣、腌黄瓜、味噌汤、蜜煮大红豆、昆布煮杂鱼,吃到一半,就觉得好像在吃上代做的午饭。最让我惊讶的是玉子烧,味道甜甜的,又弹性十足,和我怎么模仿都学不会的上代特制玉子烧简直如出一辙。
当然了,海鳗饭也很美味。新鲜出炉的柔嫩海鳗香气扑鼻,看来油脂十分充足。
可是,享受着这样的美味,却没有能说一句“真好吃”的对象,让我无所适从。我感到好冷清,好空虚,好孤寂。是因为能够乐享孤独的季节已经从我身上流逝了吗?
蜜朗说的话并没有错。
当初,蜜朗背起我时,这么对我说——
与其去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不如好好珍惜现在掌心中拥有的东西。
这句话很多次拯救了我。我能从肯定的角度接受上代与我的关系,也是多亏了这句话。
我想表达的意思与蜜朗想表达的意思,或许在根本上是相同的。不过,把美雪的日记丢弃与留在手边却是截然相反的行为。
美雪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假如自己身处美雪的立场,会怎么做?
看到门口有客人排起了队,我早早地离开了餐厅。但我还不怎么想回家,于是绕道去了报国寺。报国寺的竹子非常有名。星期天的早晨有坐禅会,我也参加过好几次。真是没来由地想看看竹林。
我付完参观费,买了抹茶券,来到寺院深处,在翠竹庭院前饮用抹茶。
竹子是多么高洁呀!它们毫不迷惘、一心向天伸展的姿态让人煞是羡慕。抬头仰望,看似一支支独立的竹子,顶上的枝叶却交相支撑着,而它们的根系也全都联结在一起,总觉得就像个大家族一样。
闭上眼睛,水声和鸟叫声格外突出。从竹林洒下的细碎阳光透过眼皮摇晃着。竹林就像在教导我:顺从内心活下去吧。从对面吹来了清爽的微风。
我缓缓睁开眼睛,仿若刚完成使命的竹叶就扑簌簌地在空中优雅地回旋着飘落下来。看到这片竹林,我七上八下的紊乱心绪,也似乎变得轻快了一些。
紧抓着过去不放的人,原来是我自己吗?
我仰望着竹子,开始继续思考“如果我是美雪会怎么选择”。她一定想让心爱的人笑着度过每一天,就算自己在这过程中被淡忘了也无所谓。她一定期盼着亲人不要被过去束缚,而是向着未来活下去。
回家路上,我穿过田乐辻子小道,来到LA PORTA旁边时,忽然心血来潮,看了看Bergfeld的橱窗,里面摆放着刺猬蛋糕。它们那似乎在等待我的仰视目光可爱极了,我条件反射般地将剩下的三个全都买了。这就是刺猬蛋糕的成年人抢购法。
回到家里,沏好红茶,我先吃了两个,之后午睡了一会儿。晚饭就简单吃了点茶泡饭,把剩下那个当甜点吃了。
吃得太撑难受起来,为了消食,我把佛龛周围都打扫了一遍,里面积了不少灰。我把装着上代与寿司子姨婆的照片的相框表面也擦拭得干干净净。接着,我把放在周围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在旁边腾出空间。
就把美雪的佛龛放在这儿好了。把两个佛龛并排摆放也许很稀奇,但我觉得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正确答案。难以忘怀也好,渐渐淡忘也罢,二者都很重要。我和蜜朗这场夫妻吵架,并没有谁对谁错,是打了个平手。今天一整日的独处,让我意识到了这件事。
回过神来,我忽然很想写封信。没时间去精心挑选纸笔了,我随便从身旁取来一支三菱的uni水笔,迅速地把现在的心境写成文字。如果打了草稿,最关键的精华一定会全都消散,所以起笔就是定稿。我想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地化作文字,传递给蜜朗。
最后我用平假名写下“鸠子”,把笔放下。我只是拼命地想传达心意,完全没有刻意去写得更漂亮,这绝对称不上好字。明显有错字的地方,我还用修正带涂白之后,改成了正确的字。
平时的代笔工作中,用修正带是大忌,但这是给自己人写的信,心气最重要,这回就得过且过吧。
译
蜜朗亲启:
前几天的那件事,最后变成我单方面地责怪你,真是对不起。
之后我还离家出走,也后悔极了。星期天的早晨本应是一家三口共度的好时光,却被我糟蹋了。
小QP明明很期待早晨起床一起吃烤珠芽饭团的,我却做出了格外过分的事。对于自己那样任性的行为,我正在反省。
但是,因为这次的争执,我也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我们必须生活在一起才行。
我彻底明白了独自一人原来是如此乏味。
一人独处,我不知道自己的体温。可是,当肌肤与自己之外的人贴在一起,就能知道自己的手是否温暖,自己的脚尖是否冰冷。
与蜜朗和小QP成为一家人之后,我的人生被推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广阔空间。我现在就好像坐在一张魔法毯上,你们让我看到了未知的世界,真的要说声谢谢。
我想,既然如此,不如就去更多的地方,看看还未见识过的世界吧。
细细想来,像这样沉下心来给蜜朗你写信,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专业的大厨在家不做菜一样,我也是因为日常工作中写信太多,反而在私下成了个笔头笨拙的人。真对不起。
但是我最应该写信的对象——不,是最想写信的对象其实就是你。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才意识到。
我最喜欢蜜朗了。
对了,关于美雪的日记,我想从你手里接过来,由我来保管,你觉得如何?
这样一来,你就终于可以放手,而它们也能留在我的身边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到这一步却花费了许多时间。
有件事你听起来或许会觉得匪夷所思,其实我觉得守景家或许是个四口之家。蜜朗、小QP、我,还有美雪,我们四人生活在一起。
对蜜朗你来说,简直是梦幻般的后宫状态!
刚才我在外祖母的佛龛旁边腾出了地方放置美雪的佛龛。
不论是我和你,还是小QP,都不是哪天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自然有人之常情。
去了一趟高知之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在想这件事——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现在这样,给美雪认真写一封信。虽然现在还写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一定会写的。
我很期待与你在周末相见。但如果在那之前还有东西要搬过来,请随时来我这里。
真想赶快见见可爱的女儿啊。
鸠子
我没有花一整晚靠在佛龛旁边,也没空在第二天早晨反复检查。说白了,这就是封私人的信,没必要那么做。
我在信封上写好收件人姓名,就立刻折叠信纸装了进去。信纸和信封用的都是多余的存货,完全不成套。为了表示最起码的歉意,我贴了一张最喜欢的邮票——最近刚发售的兔子邮票。然后我出门来到最近的邮筒旁。
外面像半夜一样静悄悄的。蜜朗总对我说,天黑了就尽量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可我喜欢偶尔品尝一下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世界上一样。
我明白,把信直接投进蜜朗家的邮箱肯定快得多,但这种不知何时能送到的暧昧之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顺利地和好了。果然没错,发生这种情况时,把自己的想法坦诚地说出来、写出来是最好的。我与蜜朗面对即将到来的同居生活,再度团结一致。
对蜜朗来说,如何处置美雪的遗物似乎是最大的问题。正因为他想独自解决问题,才陷入了烦恼之中。假如把我和QP妹妹叫来一起解决的话,乍看像块巨岩一样庞大的问题,也会变得像石子一样渺小。
最难的,就是不能什么都留下,也不能什么都扔了。而能够精准做出判断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蜜朗,而是QP妹妹。
比如说有一件美雪经常穿的正装大衣,我们正烦恼该如何处置。蜜朗有好几次都打算要处理掉,但又舍不得,结果没扔掉。
“凝聚了许多回忆,想要放在身边的东西,还是留下比较好,免得舍弃了之后又后悔。”我说。
“倒不是说有多少回忆,其实这是她本人特别喜欢才买的大衣,价格好像挺贵的。”蜜朗低声嘟哝。
听到这句话,QP妹妹干脆地说:“谁都不穿的话,大衣就太可怜了!”
“不过,小QP长大之后说不定真的能穿哦。”我说。
“不穿。”她一脸认真地回答,接着还提议,“送给难民穿吧。”
看来学校里已经教过难民问题了。确实,直接扔了太过可惜,如果有人能珍惜美雪的遗物,就给别人好了。这样一来,美雪的大衣也不会浪费掉了。
“美雪也经常会去捐款呢。”蜜朗说道。
“是啊,日记里也经常会写今天捐了一百日元之类的话。这么做大概是个好主意。”我也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决定,从美雪的衣物里挑选出还能穿的,洗干净后捐给志愿团体。真是个妙计。
美雪的照片全部交给QP妹妹。哪怕QP妹妹再也不记得美雪,她毕竟也是生下QP妹妹的人。
“偶尔也让我看看哦。”
听到我的请求,QP妹妹露出笑容说“好啊”。另外,美雪常用的牙医诊察券和化妆品积分卡,趁此机会全都被处理掉了。
我们打算把双层床先拆了,然后重新组装,摆放到QP妹妹的房间里。我曾经住过的房间给QP妹妹住。
我们也讨论过只用一层床,另一层谁想要就拿走的方案,不过今后说不定QP妹妹还会有弟弟或者妹妹诞生,所以还是决定保持原状。假如有客人要住宿,就让他睡在双层床上。
冰箱和洗衣机,我家就有能用的,蜜朗家的已经相当陈旧,所以请家电回收员来收走了。我家没有微波炉,就直接用蜜朗在用的那只。当然了,微波炉也是用二轮拖车搬过来的。
我们打算在十一月底完成搬家的所有工作。
QP妹妹的练字课程大概以半个月一次的步调在继续,基本定在星期六下午。
小学一年级学到的汉字也不少。比如“空”“花”“金”“草”,都是一年级教的。
在这些字里,“一”“二”“三”尤其难学。越是第一眼看上去很简单的汉字,想要体现出微妙的味道就越难。
我到现在都没写出过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一”来。QP妹妹写的“一”反倒是完美极了,没有一点迷惘和杂念的“一”显得堂堂正正。她一定是根本没想过要写得多么好,所以才能写得这么好。
而今天要写的是“生”字。
我先用楷体写出一个示范,在后面用手扶着QP妹妹,直到她掌握笔顺,才让她自己练习。
我在她身旁也提起笔来。我得在他们俩搬来这屋子之前,把新的姓氏门牌写好。我早就计划要写了,可这事拖着拖着,就到了最后期限。我要把原本门牌上的“雨宫”换成“守景”二字。
写“守”字时,我想象着一家三口相互依靠、和睦生活的情景,还算像模像样。但“景”字写起来就相当困难,搞不好,上面的“日”和下面的“京”就会分崩离析。我也明白自己的字远远比不上上代写的“雨宫”二字,但门牌毕竟是一家的脸面,我可不想丢人现眼。
然而,越是强烈地渴望要写好,写出的字就离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越来越远。不能太粗犷,又不能太纤弱,要让每个人都能读懂,又不能太过讨好别人,还要坚韧刚强。我想写的是这种字,实际动笔却怎么也写不好。
“老师,我写完了。”
一直在默默练习的QP妹妹隔了好久开口了。我们姑且约定在练字时要讲敬语,QP妹妹一丝不苟地遵守了约定。
“写得真漂亮。”
我一看,只见她用强有力的笔触写下了“生”字。
“生”字源于草木在地表生长的象形文字,据说词源是“有生命萌发”,因此衍生出了生长、生产、生活、生机、生动、诞生、生成、滋生、生鲜、生存、生殖等含义。
我用红色的墨汁,在写得好的位置画上圈,在有待改进的地方写上注意点。我并不是不认可她已经写得足够出色,但立刻发一朵小红花就称不上修行了。当然,我并不会从鸡蛋里挑骨头。
QP妹妹再一次投入“生”字中去的时候,我也再次集中精神,开始练习“守景”二字。
我遐想一片美妙娴静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家庭,动笔书写。
只可惜,书道并不是光靠花时间练习就能接近理想字形的。
也许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练到一半还有长进,但过了某个点之后,集中力又会变得涣散。
心一乱,字也会变得不尽如人意。如何捕捉集中力到达顶点的瞬间,才是关键所在。能在书写时下判断的只有自己。
就是现在!我听到了传来的声音,再一次细心地磨墨。
接着,我在垫布上摆放好木板。
先让毛笔吸饱墨汁之后,在砚台边角调整墨量,然后毫不犹豫一口气运笔。书写时什么也没想。
只是写两个字而已,居然会这么紧张,对我来说也是久违了。我不敢说是满分一百分,但至少能打个八十五分。达到这个程度,即使是上代也会表扬一句“马马虎虎”吧。从下个月起,这两个字就会装点我们家的门面。
练完字,与QP妹妹一起喝茶吃点心之后,我把她托付给隔壁的芭芭拉夫人照顾,自己骑上脚踏车去了一趟豆腐店。今晚要做豆腐煲。
上代曾经感叹过:镰仓明明住了这么多人,豆腐店却格外少。我也深有同感。小町那边或许会有几家卖豆腐的,但那只是招呼观光客的商家,镰仓的居民不会特地去那儿买。精致的包装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只是想吃些镇上做的普通豆腐而已。
正当我为此思前想后的时候,几天前,我终于发现了一家豆腐店。地点在今小路上,位于从市政厅所在的十字路口往寿福寺去的半道上。
不过我路过时已经关门了。那家店似乎每星期只营业两天。而且据说真是家古色古香的店,可以自带锅子或者容器去装豆腐。
为了躲开人潮,我走了一条秘密捷径。
这条捷径几乎只有本地人才会走。在若宫大路和小町大路之间延展开的这条小巷,总是毫无粉饰,无比安稳。每当从这里穿行过去,心情就会变得澄澈通透。车子开不进来,小孩和老人都能放心在此行走。
我也从脚踏车上下来,推着行走。
民居的围墙边有山茶花盛开,野猫在阳光下像软糯年糕似的舒展身子。
尽管会稍微绕些远路,我还是在雪之下教堂那儿转了弯,横穿段葛,再一次穿过小町路,从下一个路口往北走。从圣米歇尔教堂处左拐,接着越过铁路,就能几乎完美地避开人流,来到今小路的豆腐店。一切都在我计算之中。
如果不用这种秘密绝招,在周末的镰仓简直是寸步难行。不管到哪儿都是人、人、人,想随便出门买点东西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要是没被评上世界文化遗产就好了,镰仓的居民私底下都这么想。
绢豆腐和木棉豆腐,我各买了一块。提到豆腐,我必然会首选绢豆腐,可蜜朗坚持认为木棉豆腐才是个中精华。为了一块豆腐发展成夫妻吵架就太蠢了,于是我把绢豆腐和木棉豆腐都买下来,各放一半来煲汤。另外还买了炸豆腐饼和豆奶布丁。
从豆腐店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什么,又绕道去了寿福寺。
我在参道入口处停下脚踏车,空着手爬上山门的阶梯。这是上代很喜欢的地方,也留有蜜朗背起我的美好回忆。
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也不为过。山门口的树木似乎正争先恐后地准备染上秋色。
我小心关注着摆放在车筐中的豆腐,绕道多走了几步,还去了北条政子的墓地。虽然距离没多远,但毕竟是个寺庙,有一种外出远足的感觉。巨大的石雕高台之一就是政子的墓,不论何时来访,都会看见那里插着漂亮的鲜花。
QP妹妹和芭芭拉夫人好像在玩填图游戏。我把顺便买来的豆奶布丁递给芭芭拉夫人。
“下个月开始,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请多关照啦。”我郑重其事地向她报告。
“哪里哪里,还要麻烦你们关照呢。”芭芭拉夫人也郑重其事地低头回答,“要热闹起来了,真开心呀。”
“不过说不定会吵到你。如果太吵,一定要直说哦。”
以前是我和芭芭拉夫人各自独居,从隔壁传来声音反倒是添了几分情趣,近邻间相处得很和睦。但我这边变成三个人之后,生活噪声会增加,说话声听多了也会让人生厌。我意识到这一点,就惴惴不安起来。千万不能因为我们的同居而让芭芭拉夫人的身体感到不适。
“波波,脸色别这么阴沉嘛。不是要‘闪闪发光’嘛,对吧?”
“是呢,要‘闪闪发光’呢。”
蜜朗的前妻是怎么去世的,这件事我只对芭芭拉夫人说过,所以芭芭拉夫人说的“闪闪发光”就愈加给人慰藉了。没错,我还有“闪闪发光”魔咒。
我先回了一趟家,在脖子上绕上围巾,拿着豆腐来到外面。星星都已经出来了。山茶文具店的招牌山茶花也鼓起了一个个花蕾。
明明之前那么热闹非凡,等回过神来,丹桂的香味已经不见了。
反倒是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焚烧落叶的气味。凉凉的空气深处,飘荡着一丝烟气的味道。
“回家吧。”
我握住QP妹妹的手。温暖、柔软,但内在坚强柔韧,不论多少次握住QP妹妹的手掌,都会让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距离同居还有一星期。
像这样在星期六傍晚朝蜜朗家走去的情景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里还有些依依不舍。周末婚姻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明天就是开始同居的日子了,我在二楼晒被子的时候——
“不好意思——”
店里传来尖锐的嗓音。
“好的——请稍等一下。”
如果不趁现在晾了,低地的湿气就会让被褥变得沉重无比,于是我赶忙把被子从家里都抱了出来。
我把被子摆在原地,奔回店堂,只见可尔必思夫人就站在那儿。
“这里怎么搞的?比叶山还冷呢。”
可尔必思夫人的腿哆哆嗦嗦的,身子都在颤抖,我立刻给暖炉生了火。
“我这就去给您做杯暖茶。”我站起身来。
“我又想请你代我写信啦。”可尔必思夫人在我的背后说道。可尔必思夫人今天同样穿了一身蓝色波点服装。
我在厨房调了一杯柠檬暖茶。这是我用蜂蜜、柠檬与生姜、肉桂、丁香、小豆蔻事先腌制好的。接下来的日子里,还可以与温好的红酒调在一起,做成热红酒。
我把柠檬暖茶摆在盘中端过去,可尔必思夫人正在专注地用圆珠笔试写。
“这支笔,写起来真舒服呢。”
可尔必思夫人手中的那支,就是我最推荐的水性圆珠笔。
因为才给暖炉生火,山茶文具店中依然弥漫着灯油的臭味。正是因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给可尔必思夫人做了柠檬暖茶。可尔必思夫人已经主动坐在圆椅上了。
可尔必思夫人第一次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大概是两年前的夏天。我最初接到的是写一封吊唁信的委托。
没多久,可尔必思夫人的孙女木偶妹妹出现在了店中。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木偶妹妹想请我给老师写一封情书,但最后以没写而告终。
之后我又得知,为可尔必思夫人代笔写信,使她与丈夫重归于好的人就是上代。从那以后,每当我快要淡忘的时候,可尔必思夫人就会悄然出现,买些文具就走,委托代笔仅是最初的那一次。
“这次有何贵干呢?”
可尔必思夫人太过沉默寡言,我只能亲自询问。
只要是为其代笔过一次的人,我就能够轻松地应对。虽说是一段短短的时间,但在代笔期间,我必须彻底变成那个人。我会透过那个人的心之眼,窥见那个人的人生,便不再觉得是陌路人。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很头疼……”
可尔必思夫人叹了口气。和平日里干脆爽快的可尔必思夫人相比,她现在的模样明显很古怪。
“瑞穗她……生病了。”
听到瑞穗这个名字,我一瞬间就做好了那又不是人的心理准备。上次的吊唁信其实是为熟人饲养的宠物猴祈祷冥福的信。
但这回似乎并不是什么动物了。可尔必思夫人口气沉重地继续说:
“瑞穗啊,我借过钱给她。说是借钱,其实只是我代付了钱吧。已经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两个一起去奈良旅行,当时,我把新干线的车票钱一起付了,直接把车票递给了瑞穗,她也就收下了。我垫付的钱没有当即收回,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房间总算暖和了起来。外面的太阳已经有些西沉。
插在小花瓶中的是一枝茶花。果然如同上代所写的,茶花的花朵好似小小的山茶花,看着让人心头暖洋洋的。
“确实会有这种事呢。”我喝着温度降到最合口的柠檬暖茶,附和道。
“她本人一定已经忘了,所以我知道她是没有恶意的,但是我一直都很在意。只不过是张新干线的往返车票,我也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心里面的那个疙瘩怎么都绕不过。”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都快忘光了。”
“可是,她本人联系我说生病了。我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假如瑞穗就这么去世了,我在她去世之后,肯定会一直想着这笔借出去的钱。”
“该怎么说好呢?我怕自己没法纯粹地为瑞穗的死而悲痛啊。”
“而且为了区区几万日元就磨磨叽叽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讨厌,真是太丢人了。”
“我要是总想着这件事,就会一直忧郁下去的。”
把这些话说给我听之后,可尔必思夫人的心情有没有舒缓一些呢?至少比刚才来店时的语气轻快了一些。
“瑞穗的病很严重吗?”我想这也许很重要,就直达核心地提问了。
“她本人只是说在住院,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也许不会像她讲的那么简单。她离婚了,也没有孩子,能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人没几个,其实我也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帮她的。”
“但是,那笔钱的事让我在意极了。”
“你想啊,她既然住院了,就肯定要花各种费用对吧?我又不能冒失地让她还钱,真的头疼死了……”
“所以我就灵光一闪,想求你再替我代笔一封信。”
“灵光一闪”这措辞真是很有可尔必思夫人的风格。但是,既然连人生经验比我丰富的可尔必思夫人都感到头疼,就代表这件事不是我能轻易对付的。代笔工作每次都有一连串的艰难险阻,这一次看来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你会为我写信的吧?”
可尔必思夫人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
“不愿意”这种话当然说不出口。假如是上代,绝对会接下这份委托的。不过现在的我能否写出一封具有足够说服力的信来解决这个问题呢?说句实话,我并没有自信。要是弄巧成拙,恐怕会将可尔必思女士和瑞穗之间的关系引导至更糟糕的方向。
“能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假如不能就别说能,我只是单纯地这么想而已。从结果上来看,大概也是在保护可尔必思夫人。
“好,在你下定决心之前,我就等着吧。今天我就买刚才那支圆珠笔,直接回去了。”
可尔必思夫人霍地从圆椅上站起来。我也起身取来可尔必思夫人挑选的圆珠笔,装进她的口袋,收下现金。
可尔必思夫人离开店堂的时候,外面已经彻底天黑了。
门牌换上去了,美雪的佛龛已经来到我家,QP妹妹的房间也收拾好了。为了心情舒畅地迎接父女俩,我擦亮了窗户,还把厕所仔细清洗了一遍。从未料到会在这生我养我的屋子里与蜜朗和QP妹妹一起生活,光是想象一下,就不由得露出傻笑。但这即将成为现实。
我等不及了,中途就跑出去迎接他们。父女俩刚好在穿过二阶堂川上的那条桥。蜜朗咔啦咔啦地拖着行李箱,QP妹妹背着书包。
“欢迎回家!”我在桥畔大声喊。
“要给你添麻烦了。”蜜朗沉稳地说。
“这家的主人已经是蜜朗你了,抬头挺胸一点。”我想着刚挂起的新门牌说道。
就这样,守景家终于幸福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
不过,实打实地开始同居生活之后,才发现到处都有意想不到的情况。
有一大堆衣服要洗,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也与独自生活时截然不同。冰箱里必须常备许多食物,否则就会不放心。打扫稍微懈怠一些,屋子立刻就会变脏。
蜜朗正在为了明年新店铺的开张而艰苦奋斗,这段时间里会暂时没有收入,只能由我在经济上想想办法了。养家糊口终于让我理解了上代身处的立场。上代也曾经为了让我吃饱饭而拼命工作过吧。
在开始同居前,我还兴奋地期待过从今往后就能每天都全家一起吃早饭,可实际情况差太远了。光是能准时把QP妹妹送去学校就已经快耗尽全力,早晨总是顶着一头乱发,手忙脚乱地东奔西跑。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保留醒来独自喝一杯京番茶的乐趣,所以把闹钟设置得比过去更早了一些。结果,我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打扮一番再等待清晨到来。
晾衣服、收拾厨房、打扫浴室,都是由蜜朗来做的。有时候,蜜朗在家务上比我更拿手。
唯一需要特别注意的,就是要把工作和家庭泾渭分明地区别看待。就算与家人同住,我也不想让生活的气息渗透进山茶文具店。自我继承山茶文具店,到明年就要满三年了。在这期间,我一点点加以改动,让商品门类有了微妙的变化。与我同龄和比我年长的顾客终于增加了。
把QP妹妹和蜜朗分别送去学校和工作地之后,我会如同往常那样,为山茶文具店做开店准备。把店门口和外边的小路清扫一番,给文冢换水,把店堂的玻璃窗干擦一遍。
虽然店内的清扫一般是在打烊后做的,但在开店前也要大致检查一遍地板上有没有尘土或者头发,商品有没有损坏,试写用的纸有没有备好,给小花瓶中所插的花草换水也是趁这时候。最后,我会返回家里,上完厕所,在镜中调整仪容,才终于把店门打开。
十一月过半,我们三人的生活总算走上正轨,正当此时,有一对男女来到了店里。我还以为他们是观光时顺便来店里转转的,其实并非如此。
我从架在暖炉上的水壶中倒出热水,沏了柚子茶。前几天,蜜朗的老家送来了许多柚子,我在里面添了蔗糖腌渍存用。
“我们想请你写一张服丧明信片。”丈夫开口说。
如今在便利店也能很方便地制作服丧明信片了。我曾经被委托写过贺年卡的收信地址,却不记得代笔过服丧明信片。况且,两个人一起来委托代笔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两人的无名指上戴着成对的婚戒。
不知为何,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只能拼命祈祷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惜,果然如我所料。两人的孩子刚刚去世。太太始终低着头,不肯抬起头来。太太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丈夫在身后轻轻支持着她。
“那是出生第八天的早晨。当我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的脑袋很清醒,知道自己不该移入太多感情的,但还是没有用,眼泪禁不住地涌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怀上的。之前也流产了一次。医生说是婴儿猝死症,实际原因依旧没查明。”太太像是把声音挤出来似的低语。
“令公子的名字是?”我问。
“真实的真和生命的生,叫‘真生’……”丈夫也忍不下去,声音哽咽了。
“原来叫‘真生’,我明白了。我会为了真生尽全力写好的。”
既然我如今已经有了女儿,这对夫妇的悲哀绝非事不关己。
说来惭愧,我过去一向以为服丧明信片只是单纯走个形式,我从来没想到过在它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悲伤。但是遇到真生的父母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丈夫给我看了为纪念真生诞生而留下的手印。他说就是在去世的前一天印的。
“真小呀。”我轻轻感叹。
“不过有清楚的指纹,还能看清手相呢。”丈夫露出了笑容。
“手指也很可爱呢。”太太用手帕抵在眼角上说。
看到手印,她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重现。
“我一直在哭,真对不起。”
听到太太的道歉,我无言以对。明明已经这样伤心,她却还在顾虑我的想法。
“葬礼我们私底下已经办完了,但身边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孩子夭折的消息。别人来祝贺喜得贵子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才决定要写服丧明信片的。把这消息发出去,我们或许多多少少就能接受儿子的死亡了。”
坐在我面前的丈夫淡淡地说出了这段话,但他俩能走到这一步,内心一定经历过无数的纠结。就像蜜朗那样,丈夫和妻子一定都在自责,认为错在自己吧。
“活着真是一种奇迹呀。”夜晚,我钻进被窝望着天花板,对蜜朗说。
因为有保密义务,所以没法说出详情,但还是忍不住想跟蜜朗聊聊这样的话题。
“只能活八天,是怎样的感觉呢?”我沉重地低语。
“你在说蝉吗?”蜜朗理所当然似的回应。
“不是啦!真是的,蜜朗,别人说严肃话题的时候就别说笑了。”
“抱歉抱歉。不是有个都市传说嘛,说蝉爬到地面上之后只能活八天。其实还能稍微多活一阵子的。”
果然是在大自然中成长的蜜朗才会想到的话题。
“不过假如是人,八天就太短了吧。他本人会觉得幸福吗?”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当然会觉得幸福了。人生不是以长短而论的,要看这段时间里是怎么活的。并不应该和邻居比较来判断自己幸福不幸福,而是要看你自己是否真的感到幸福才对。”
“如果那孩子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厚爱,被幸福的毯子包裹着,即使只有八天也一定是幸福的。”
“说得对。至少在这一点上,肯定是幸福的。”我想起白天来到店里的真生父母,回答道。
“不过,就算本人是幸福的,也不知身边的人会怎么想啊。对于心爱的人,大家都会希望他们多活一天也好,更别说那是个孩子了。”
“这种悲伤真是没个头呀。”
假如,假如QP妹妹遇到了这种事,我也许会发疯的。
“你想见美雪吗?”
突然问出这种话来,就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一疏忽,话就从我嘴里溜出去了。
“当然想见了。”
“也对,怎么会不想见呢。”
我对明知故问的自己感到一阵羞耻。蜜朗是不可能回答“不想见”的。
“问了奇怪的问题,对不起。”我道歉说,“我也好想见见上代啊,最近这想法特别强烈。要是她能多教我一些事情就好了,但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很是让人不知所措。”
我又道了句晚安。
“晚安。”蜜朗也闭上眼睛。
闭眼之后,我还在想真生的事。
真生的父亲说,就当是生死有命吧。如果真有其事,那真生大概非常想见爸爸妈妈吧。或许见上一面对他来说已然心满意足。
翌日早晨,天还没亮我就磨起墨来,书写真生父母委托的服丧明信片。
我全神贯注,只为了把真生存活过的印记传递给众人。
译
服丧中,值此辞旧迎新之际,恕不拜年。
十月二十日,犬子真生不幸长眠。
尽管只有短短八日,真生却已经走完了人生,出发去往天堂。
众多亲友曾为真生的诞生送来祝福,我们深表谢意。
一时之间,我们恐怕还将沉浸在对真生依依不舍的悲伤之中,但由衷期待着某天能展露笑颜,与诸位再会。
在这段时间里,恳请诸位用温暖的目光守护我们夫妻二人。
放下笔,我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以示默哀。
真生一定还会选择他们做父母,回到人世间的。一定。
不过,到时候可别扭头就走,一定要在这个世界留久一点哦。我对天堂的真生诉说。
在水龙头下冲洗砚台时,传来了雀儿叽叽喳喳的可爱叫声,没过多久天就亮了。时常牵着各家小狗在我家门前路过的那两位女士,今天早晨也一边闲话家常一边走了过去。
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的欧巴桑,最近又频繁地开始露脸了。欧巴桑或许也跟我和美雪一样,很喜欢蜜朗吧。
这次的服丧明信片,我是亲自带原稿去印刷局的,印出来之后再写住址、贴邮票、邮寄。
真生降生到了这个世上,他的一生会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只要还留有记忆,真生就会继续活在某些人的心中。如果这些服丧明信片能实现这样的效果,他一定能得偿所愿。
今年的贺年卡收件信息代笔业务,我决定只接老主顾们的委托,不接受新客户。即便如此,整个十二月里还是得写上不少张数的收件信息。在一鼓作气开始这批业务前,我还必须把某件工作先解决掉。
那就是一直搁置着的,可尔必思夫人委托的那件事。
也差不多该做个了断了。可尔必思夫人也说必须在今年内把它了结掉。
我钻进被炉,吃着橘子,脑海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胡思乱想。
自从开始三人一起生活,我就把上代还在世时用过的被炉从小仓库里拖了出来。原本还担心不能用呢,插上电源一看,完全没问题。被炉上的小被子被镰仓的湿气洗礼过之后,果然有一股霉味,换了条新的。住在日本的旧式房屋里,脚特别容易冷,有被炉会好很多。
唯一的难题就是,只要一进去,人就不想动了。QP妹妹和蜜朗也一样,压根不肯离开被炉。全家都凑在被炉周围。
要用的文具已经决定好了。假如这种内容的信件写上好几页纸,收信人一定会觉得心情沉重的。考虑到今后还要继续作为朋友来交往,写一封直达主题的信比较好。
最近一笔笺的产品多了起来,设计也很丰富。在我心目中,一笔笺就该用软式钢笔来写。可尔必思夫人以前就在山茶文具店买过软式钢笔,用它再合适不过了。用它写的字不会像毛笔字那么沉闷,也不会像圆珠笔写的字那么轻浮。我觉得,用软式钢笔在一笔笺上写得稍稍潦草一些,反而能更好地传达可尔必思夫人的真情实感。可尔必思夫人并不想伤害到对方。
脚依旧伸在被炉里面,我一鼓作气地完成了誊写。
译
岁月流逝得真是飞快。和瑞穗你一起去奈良旅行,不知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次真是愉快极了。
对了,当时我一次性买了两人的新干线往返车票,你的那份票费其实我还没收到。你说之后会去银行取款的,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我本应该当初就和你说清楚的,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太多顾虑。我不想让你以为我是个小气的人,就没有开口,一拖再拖。
明知你有病在身,我还在此时提起这件事,真的很冒昧。但我从今往后还想和瑞穗你长长久久地交往下去,就决意一吐心声。
我也不想再为了金钱而犹豫不决,想必你也一样。若是我在背地里对你产生种种想法,也绝非如你所愿吧?我诚挚地祈盼着你的病能痊愈。
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请不要客气,直接告诉我吧。等你恢复健康之后,我们俩要不要再去温泉旅行一次呢?
第二天,我向可尔必思夫人报告,说信件已经写好,她非常高兴。这样的情形,只需要把原本的感情坦率地写出来就好,把它想得太过复杂的人或许是我自己。双脚伸在被炉里,穿着居家服时抒发的感情一定是最合适的。
回过神来,红叶已然遍布周边。路边的水仙花开了,早晨也开始落霜了。山茶文具店的山茶几乎全都盛开了。回想起来,真是激荡无比的一年。
不知为何,我特别想看看红叶,于是星期天早晨,我们一家三口出发去了狮子舞。狮子舞其实是一片土地的名称,是镰仓鲜为人知的一处红叶胜地。我跟蜜朗提起狮子舞时,他说没去过,所以就由我来带路。QP妹妹也是第一次去狮子舞。
通过小桥之后,沿着大路继续往深处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座铁塔。旁边的农田里,大白菜接二连三地在土地上露出脸蛋。
在进山的入口处还见到了松鼠。我们继续沿山路向着二阶堂川的源头而去。脚下很容易打滑,我牢牢地握紧了QP妹妹的手。或许是因为时间尚早,人不怎么多。结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蜘蛛网,就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就连流水声听上去都很冰冷。
顺着山路攀登二十分钟左右后,就能看见对面那一片色彩斑斓的森林了。
“那边就是狮子舞了。”
我话音刚落,QP妹妹就挣脱了我的手,奔跑了过去。
在那里的是一片未经人工改造的天然红叶林。寺庙里常见的工整红叶的确文雅美观,而这种未经雕饰的红叶更震撼人心。
并排站在鲜艳的叶片堆积而成的毯子上,我们出神地仰望着天空。银杏的黄叶无比耀眼。这光景太过惊人,我们只能连连叹息。红色、橙色、黄色、黄绿的叶片充满了整个视野,我的眼睛来不及辨别,无论在哪个瞬间,颜色都在一刻不停地千变万化。一张张叶片就好似地球寄来的信件。
大概是因为有些亢奋,QP妹妹故意用脚踢起叶片,用双手捧满落叶,抛掷到空中,玩得不亦乐乎。蕴藏着巨大生命能量的泥土气息,仿佛让人目眩神迷。
“今年也快过完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和蜜朗你结婚也就是今年的事,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蜜朗的大手轻柔地包裹住我的右手。蜜朗的个子不算高,手却格外大。深秋的寒风刮过,卷起干枯的落叶,留在枝头所剩无几的叶片也如雨点般落下。
“好冷啊。”蜜朗缩着脖子说。
他是个怕冷到极点的人。
“回家吧。”
可不能让蜜朗得感冒,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QP妹妹叫回来。QP妹妹喘着粗气从远处跑了回来。
如果有了不开心的事,我就会去红叶谷不顾一切地喊出来。
上代在寄给静子女士的信里曾经这么写过。红叶谷指的就是狮子舞。上代都喊出了怎样的话语呢?
沿山路而下的时候,我也忽然想尽情喊叫一次。
风吹过,蕨叶与竹叶像是合奏交响乐的成员一样,整齐地晃动起来。
三人并排,悠然地走在来时的道路上,蜜朗抬头仰望天空。在我们四周的,是无垠的闲适风景,仿佛从昭和时代起就从未变过。
“小鸠,你知道气球大叔吗?”
我们打算稍稍绕道去永福寺遗迹转转,蜜朗突然问起这个。
“气球大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说听过……”
“是吗,简而言之就是有个大叔把气球绑在身体上,就那么飞走了。”
“能用气球飞到天上吗?”静静听着我们对话的QP妹妹忽然双眼放光。
“小QP你绝对不能学他哦。”
我话还没说完,QP妹妹就一个箭步冲向前,大声叫喊:“气球大——叔!”
蜜朗看着女儿,继续说:“看到今天这样的蓝天,我就不由得想起气球大叔了。其实说不定他早就死了呢。但想到这片蓝天的某个地方还有个气球大叔,心情就有点愉快呢。”
“我有点理解你了。”我说,“这个世界并不全都是由肉眼可见的东西组成的。现在也一样,我的身边就有上代和美雪在。早晨起床时,我会向她们道早安,见到刚才那样的美丽景色时,我也会对她们说,真漂亮啊。”
“只要我自己还没死,去世的人就会永远活在我身体中。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不是在吹嘘什么,只是纯粹地感觉到她们与我共存着。”
很难用语言来解释这件事,有点让人干着急。但事实确实如此,就在这个瞬间,她们与我们同在。她们就像一张大而透明的柔韧薄膜,轻柔又恬静地守护着无依无靠的我们。我能切肤地感受到。
我们朝镰仓宫那边走去时,芭芭拉夫人正迎面走来。她戴着一个巧克力蛋糕似的帽子,全身盛装打扮。
“这是要去约会吗?”
听到我发问,芭芭拉夫人呵呵着露出笑容。家门口,欧巴桑正无聊地伸着懒腰。
除夕夜吃着白汤炖菜过了年。我本想多做些好吃的,但QP妹妹强烈要求吃这个。
用黄油炒熟面粉,再适量添加牛奶做成汤底。配菜有土豆、胡萝卜、洋葱、香菇,还有从“鸟一”买的鸡肉。我还模仿上代,加了一点白味噌来提味。
不过,光一份白汤炖菜未免太冷清了,我又给蜜朗做了油炸牡蛎。蜜朗用油炸牡蛎当下酒菜,喝起了温酒。
我完全是酱油派的,但蜜朗说油炸牡蛎要蘸酱汁吃。我过去从来没有过油炸牡蛎蘸酱汁这种想法。
“油炸牡蛎不是应该蘸酱油才对吗?”
我试着向蜜朗表达了异议,但他依旧顽固地浇上酱汁。因为蜜朗老家寄来了一大堆柚子,滴上酱油后我又挤上了一些柚子汁。
天实在太冷,吃到一半就转移到被炉了。
“钻在被炉里喝热酒,真有夫妻的感觉呢。”我打趣道。
但等了一小会儿都不见蜜朗答应我。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看他的脸,只见蜜朗正用手背拼命揉眼睛。
“你在哭吗?”我太惊讶,脱口而出。
蜜朗的脸涨得通红。他的酒量向来不怎么样,或许是喝醉了,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为啊……”蜜朗来来回回擦拭着眼角说,即便如此,泪水还是溢了出来,“因为,我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会有这么一天啊……”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趴在被炉的桌上。
“爸爸,你没事吧?”QP妹妹担心地问。
“爸爸是太高兴所以才哭啦。”说着说着,连我都差点跟着哭起来。
白米饭和白汤炖菜上都飘起了温暖的热气。光是看着这情景,视线就变得模糊了。这样的时光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我们也一点一点地变成守景一家人。
“老板——油炸牡蛎还剩下不少呢,再不趁热吃就要凉啦。”我半胡闹地叫起趴在桌上的蜜朗。
蜜朗终于抬起头,露出哭肿了的脸说道:“来来,老板娘也喝一杯。”
说着还往我的酒杯里斟酒。蜜朗一斟酒就停不下来,酒都快从小酒杯里洒出来了。
看了看时钟,还不到八点。或许是因为外头又黑又静,仿佛感觉已经到了深更半夜。
“明天是晴天,一起到由比若宫去新年参拜吧。回来的时候顺道去取些神水好了。”
“好——”
蜜朗与QP妹妹像合唱似的异口同声。
酒瓶空了,我站起身,再温上一瓶。我把蜜朗父亲送来的醉鲸酒倒入瓷瓶,浸入刚烧开的热水壶。
我或许也有点喝醉了。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无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