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穆斯走在赛格尔广场与茅草广场之间的步道上,如同隐身在人群中的匿名者。
同一个清爽冷冽的秋日,本杰明被好几位布兰教堂街上的住户拒绝了,但还是顺利地在一位可能接受耶和华教义的老妇人家里留下一本手册。此刻,他刚步出布兰教堂街的大门。
两人尚未相遇。
尚未相识。
促成他俩相遇进而相识的旅程尚未真正开始。
还有两个月。现在,时机未到。
巧合的是,两人在这个清爽冷冽的秋日都感到相当快乐。尚未遇见对方的缺憾还只是胸中若有似无、缺乏明确定义的忧虑感,只是潜意识里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尚未完满,还在追寻。一旦发现追寻的人事物,他们将不会错过。
仍然相当快乐。
拉斯穆斯并未感受到秋季的寒意,在嘈杂热闹的人群中,他反而觉得闷热。
面对看似永不退散的人流,他感到惊异不已。行人只匆匆瞧他一眼,没人有时间注意他的存在,他反而喜欢这样。他们不会瞪着他,不会特意停下来,对他指指点点,更不会高声辱骂他。他就在这里,在他们当中游走,他不是个体,只是人潮的一部分。
环顾左右,他在两旁商店斗大的橱窗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他终究不是隐形人。他并没有被人群散发的热气所融化,周围人群几乎无视他的存在,反而让他脱离了群体。
他的头发染成酒红色,向后反梳。他的身材修长而瘦弱,肤色蜡白。就如同妈妈常戏称的,他拥有一双美腿。
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他细细审视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模仿谁:瑞典画家达多笔下那个垂死的花花公子。他可是他的偶像。
也许就是这项特质使他与科彭镇其他人迥然不同。
在那里,青少年一点都不像垂死的花花公子。
他们都像白痴,一群蠢透了的臭乡巴佬。
他看起来就老练多了。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狂荡不羁的死灵魂。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神总是不争气地背叛他的意志。
他的眼睛总是达不到半开半闭的标准,完全没有花花公子的那种玩世不恭。他的眼睛又大又蓝,常闪动着喜悦。无论他如何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整张脸最后总是裂成充满好奇的微笑。
一种难以隐藏的对生命的饥渴。
他本应缓缓滑行前进,但现在却跳跃着。哈拉德要是看到,一定会说他像发情期的雄鹿一样莽撞。
生命与存在的本质就是一种奇迹,充实,无所缺憾。
当他来到斯德哥尔摩,搬到阿姨家里后,他就避免长时间窝在阿姨家里,积极地熟悉城市各区域环境,使整座城市变成自己的地盘。
他乘坐地铁来回往返,试图熟悉所有路线与车站名称。疗养院广场、圣艾瑞克广场、欧登广场、地院法官路、茅草广场,最后是地铁中央站。他在中央站转到地铁红线,往北依序是东矿广场、体育馆、皇家工学院,最后是斯德哥尔摩大学。这学期,他在大学修读数门艺术学概论的课程,只是为了取得助学金。若往反方向走,是他还没去过的老城区与水闸门站以南的区域。
水闸门站以南依序为马利亚广场、锌矿场站与号角关,还有绿线的公民广场与史坎关。对他而言,这些站和非洲一样陌生恐怖,都是他足迹尚未深入探索之地。
不管在哪一站上车、下车,一走到街道上仿佛就是另一个城市。对他来说,这是斯德哥尔摩最刺激的特质之一。
到处都是他未曾谋面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不用像在该死的科彭镇那样,被迫假装认识所有人。在科彭,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彼此,却没人真正认识他。
他可以气定神闲地坐在地铁车厢内观察其他人,假装透过车窗向外望着飞逝而过的墙壁,其实是打量着他们在车窗上的映影。
打量他们,吸收他们,解剖他们,进行某种重组。
默默地占有他们。
偶尔,车厢里与他素昧平生的男子只不过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他就将此视为某种信号或秘密信息,陷入恋情,在圣艾瑞克广场站与中央站之间,一厢情愿地幻想着两人之间的感情生活。
只需眼神在他身上多驻足一秒,就足以使他意乱情迷。
他朝思暮想,对爱的渴望就像体内不退的高烧。他就像街上空空如也的塑料袋,被吹过来,扫过去,完全任由风摆布。
只要能够将这种思绪称为爱情,任何对象他都愿意屈就。
当他熟悉各地铁站的名称后,便开始在脑中建构起市区的地图。最初几个星期,他甚至搭地铁在茅草广场与地院法官路之间往返,当他发现可以从这一站看见另一站时,便开始尝试步行。每到达一个新的地铁站,他总会转过身来,试着记住自己走过的路,借此征服整座城市,将其占为己有。
这时,有三个女人站在他前面,遮住他在商店橱窗中的身影;一大帮朋克装束的男子从左边走来,与另一名牵着德国牧羊犬的男子相遇。他无法再从橱窗中望见自己。
在那一瞬间,不仅仅是针对特定的人,他也对整座城市失去了纯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