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一说幸福和快乐,说一说那些罕有和意外的时刻——你头脑里的愿望默然不语,你感到自己与这世界浑然一体。
我想说一说6月初的天气,说一说和谐融洽和乐而忘忧的憩息,说一说在绿色树叶间蹦来跳去的知更鸟、金翅雀和蓝鸟。
我想说一说睡眠的益处,说一说进餐和饮酒的乐趣,说一说你在下午两点钟走入阳光、感到四周的空气热情拥抱你时心里有何感受。
我想说一说汤姆和露西,说一说斯坦利·乔德尔以及在蛤蜊汤旅馆度过的四天,说一说我们在南佛蒙特州那座小山顶上思考过的想法和梦见过的梦境。
我想记住那蔚蓝色的黄昏,那慵困的玫瑰色黎明,还有那深夜林中熊的嗥叫声。
我想记住一切。如果一切太多的话,那就记住一些。不,比一些要多。几乎是一切吧。几乎一切,连同那些为遗漏部分所保留的空白。
斯坦利·乔德尔沉默寡言,却又快活合群。他是个熟练的割草能手,打扑克很机敏,还苦练过乒乓球,又是美国老电影迷,朝鲜战争退伍军人,一个三十二岁女儿的父亲,她的名字未必是真的——哈妮,住在布拉特尔伯罗,是一所公立学校的四年级教师。斯坦利六十七岁,这个年纪还很健康,满头浓密的头发,蓝眼清澈。身高五点八英尺,身材矮胖,握我手时握得很紧。
他从山上开车下来接我们。向小艾尔和老艾尔打招呼后,他向我们做自我介绍,而当我们把大包小包从我车的后备箱搬到他的沃尔沃客货两用车后部时,他也赶紧帮忙。我注意到,他行动敏捷,在两车之间往返时几乎像冲锋一样。他灵活而熟练的动作里也有几分紧张不安。斯坦利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无所事事会产生想法,而各种各样的想法往往有危险——任何独身生活的人对此都很容易理解。听老艾尔讲述佩格猝亡的故事后,我觉得斯坦利是一个迷惘而痛苦的人。他乐于给人方便,宽容他人过错,自身却过得并不舒服,是一个散了架、正在竭力拼凑齐全的人。
我们向威尔逊父子道别,并感谢他们的帮助。小艾尔答应每天向我报告汽车的检修情况。
一条两侧都是树林的陡峻土路,崎岖不平的路面。在我们的车向小山顶爬去时,偶尔有低垂的树枝划过挡风玻璃。斯坦利预先就我们在他的旅馆里可能遇到的问题表示抱歉。过去两周内,他一人张罗,努力搞得像个样子,但还是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他计划7月4日正式开张,但在小艾尔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的困境之后,他觉得如果好几天都不能接待我们就“不大对头”。他还没有雇人,但他自己会负责铺床,保证只要条件允许,就让我们过得舒服。他已跟他在布拉特尔伯罗的女儿说了,她同意每天都来旅馆为我们做晚饭。他要我们相信,她做菜做得很好。汤姆和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由于专心考虑那么多事情,斯坦利没有注意到露西一直没说话。
一座三层楼的白色房子,有十六个房间,一个全框架的前门廊。车道边的牌子上写着蛤蜊汤旅馆,但我有一部分心思已经明白,我们来到了“生存饭店”。不过暂时我还不愿把这个想法告诉汤姆。
我们被领进房间之前,汤姆在一楼休息室给帕梅拉打电话,向她解释我们遇到了什么事情。斯坦利在楼上铺床。露西神志恍惚地朝沙发走去,过一会儿又跪下来逗弄斯坦利的狗,这是一条名叫斯巴特的拉布拉多老黑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哈里以及这两周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悠的蠢话:X标志位置。这位置现在竟变成了四条腿的动物。我一边看那狗在舔露西的脸,一边站得离汤姆近些,以便万一也要我跟帕梅拉说几句话。后来没有让我说话,但我把汤姆他们的谈话听到了底,令我惊讶的是,帕梅拉一听说我们抵达伯林顿的时间要推迟就急了。似乎汽车出的问题是我们的过错。似乎不可预料的事情从不会发生。她刚在超市花了一个半小时,为赶在我们到达之前准备好晚饭,现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为表示好客和欢迎,她做了一顿精心烹调、有多道菜的大餐,其中包括从西班牙凉菜汤到自烤山核桃馅饼的各种菜肴。一知道她的工夫都白花了,她就很不高兴,而且怒气冲冲。汤姆道歉了很多遍,可她还在骂他。这就是我听得很多的所谓“新生的、改好了的”帕梅拉吗?如果她连一丁点儿失望都忍受不了,以后对露西来说,她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替代母亲呢?这小女孩最不需要的是神经质的庸俗女人,她会受不了这种女人急躁而过分的要求。
汤姆还没挂电话,我就认为“伯林顿决议”泡汤了。我从名单上划去了帕梅拉的名字,任命我自己为露西的临时监护人。难道我比帕梅拉更有资格照顾露西吗?不,从多方面来看,可能不是,但我的勇气告诉我,我会对她负责——不管我愿不愿意。
汤姆挂上电话,摇了摇头。“这个女人叫人厌恶。”他说。
“忘掉帕梅拉。”我答道。
“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们不去伯林顿了。”
“嗬,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就刚才。我们在这儿待到汽车修理好,然后一块儿回布鲁克林。”
“露西,你打算怎么办?”
“她和我住在我的公寓楼里。”
“昨天我们谈的时候,你还说你没有兴趣。”
“我改变主意了。”
“那我们这么老远开车来就白跑一趟了?”
“其实不是。瞧瞧你周围,汤姆。我们来到了天堂。休息几天,轻松几天,回家时我们会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
我们谈这些话时,露西离我们不到十英尺远,她听得清我们说的每一个字。我转身望她时,她用两只手给了我好几个飞吻——每咂一次嘴唇就把两臂伸出来,就像首场之夜演出成功的女主角。我很高兴看到她这么高兴,但我也恐惧。我是否知道我将自己置入了何种境地?
我突然记起我在七十年代末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片名不记得了,故事情节和人物也淡忘了,独独这句台词还在我脑子里回响,仿佛昨天刚听到一样:“除非有孩子,孩子才是一切的安慰。”
斯坦利一边领我们去楼上最高一层我们的房间,一边解释说,佩格——已故乔德尔太太(“死了四年了”)曾负责选购家具、亚麻布床单、墙纸、威尼斯百叶窗、地毯、灯具、帘子,还有所有放在各种桌子、床头柜和五斗橱上面的小摆设:花边垫布,烟灰缸,蜡烛架,图书。“我妻子的鉴赏力无可挑剔。”他说。在我看来,这里的装饰过于讲究,是出于怀旧而尝试重新营造过去的新英格兰氛围,其实新英格兰过去的房间,比起我现在看到的这些舒适的、闺房似的房间,要简陋得多,朴素得多。但这不算什么。一切都很干净、舒服,其琐细浮华、雕琢过度的风格也由于一个因素得到弥补,而不至于影响四周。这个因素就是墙上所挂的照片。与预料的相反,这里没挂针绣花边样品,没挂绘得很差的佛蒙特雪景水彩画,也没挂柯里尔和艾夫斯的复制品。这里挂的是好莱坞老谐星的八英寸宽、十英寸长黑白照片。这是斯坦利在房间布置上的唯一贡献,使得四壁生辉,把妙趣和活泼的因素带入周围呆板沉闷的环境。在他为我们准备的三间房内,有一间献给马克斯兄弟,另一间献给巴斯特·基顿,第三间献给劳莱和哈台。汤姆和我让露西先选,她挑了走廊尽头的斯坦和奥利。汤姆选了巴斯特,我最后得到的是他们之间的那间房:格劳乔、哈泼、奇科、泽波和玛格丽特·杜蒙。
初逛园地。打开行李包后,我们立刻出去看斯坦利的著名草坪。有几分钟,那种变幻和流淌的感觉吞食了我。脚下悉心管理的柔软青草,从耳边嗡嗡地飞过的马蝇,这草的气息,忍冬和丁香灌木丛的气息,还有种植在房子四周的鲜艳的红郁金香。空气开始颤动,过了一会儿,一阵微风吹拂我的脸庞。
我和我的三个同伴及一条狗悠然漫步,冥想着一些荒诞可笑的事情。斯坦利告诉我们,他的房地产有一百多英亩,我就想象,如果生存饭店的人口超过了主楼的容纳量,要多盖些房子就很容易。我在做着汤姆的梦,为这种可能性扬扬得意。六十英亩树林。一个池塘。一个荒芜的苹果园,一堆被丢弃了的蜂箱,树林里一座用来蒸馏槭糖浆的木屋。斯坦利的草地上的草,可爱的、无边无际的草,在我们四周并向更远的地方伸展开去。
我对自己说,我们的梦想永不会实现。哈里的计谋注定会失败。即使不会,我又怎能确定斯坦利愿意出售他的房子呢?也可设想另一种可能——斯坦利和我们待在一起,做我们企业的合伙人?他是不是那种会攫取汤姆所希望得到的东西的人?我决意要更多地了解他,要花尽可能多的时间与他做伴。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兜回来,往房屋的方向走去。斯坦利快步跑进车库给我们拿出几把草坪椅子,等我们一坐下,他就说了声“对不起”,很快进了屋。他有事要做,而蛤蜊汤旅馆历史上的首批付款客人悠然自得地坐在阳光下,想待多久就多久。
有好几分钟,我看露西在草坪上跑着,向那条狗扔枝条。汤姆在我左边,正读着唐·德里罗的一个剧本。我仰望天空,仔细看着飘过的云。一只鹰盘旋着进入视野,然后远去消失。那鹰又飞回来时,我闭上了眼睛。很快,我便睡着了。
五点钟,哈妮·乔德尔首次出现,把汽车停在房前,车里装满了食品杂货和两箱酒。此时,我和汤姆已离开草坪,正坐在门廊里谈论政治。我们中断了对小布什和共和党的谴责,走下台阶,走到那辆白色本田车跟前,向斯坦利的女儿做自我介绍。
她块头很大,满脸雀斑,上臂壮实,握起手来关节嘎吱有声。她浑身充满自信、幽默和善意。或许有点儿霸道,但对一个四年级教师来说,这不也情有可原吗?她的嗓门儿很大,有点儿沙哑,可我喜欢她看来容易发笑的神情,喜欢她大胆展现其大度的性格。我觉得,她是个能干而又爱干事的女孩,在床上也无疑有趣。她不美,但也不难看。她的蓝眼睛炯炯有神,嘴唇丰满,带点儿红色的金发又密又长。我们帮她从车后卸下食品袋时,我发现她看汤姆的目光不仅仅是冷漠的好奇。汤姆这呆子啥也没有注意到,我却心想这个聪明而厉害的女子是否就是我为汤姆祈祷的结果,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美丽的完美母亲”,而是一个极需施妙计择得一婿的未婚女子。用蒸汽压路机的高压手段,用旋风般的猛烈劲儿,一个花言巧语的怀春少妇可以击败我们的男孩,使他就地就范。
这天下午,我又一次决定将自己的想法保密,而丝毫不向汤姆透露。
正如斯坦利所承诺,她做了一顿极佳的晚餐。水田芥汤,烤猪脊肉,杏仁四季豆,饭后甜点是奶油焦糖,还殷勤为我们斟酒。我为帕梅拉及其为我们准备的夭折盛宴深感同情,但我不相信伯林顿的伙食能超过在“蛤蜊汤旅馆”餐桌上的肴馔。
露西端坐桌边,穿着红白两色的格子衣服、漆革黑皮鞋和顶部有穗状花边的短袜。她摆脱了已经临头的管束,显得称心遂愿。我不知道斯坦利对别人的言行是不是不大留意,或者只是因为过于谨慎,反正他对露西的沉默不语仍然不闻不问。不过,十分钟之后,他的眼尖嘴直的女儿就发问了。
“她怎么了?”她问道。“莫非她不会说话?”
“她当然会说话,”我答道,“她只是不想说话。”
“不想说话?”哈妮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次考验,”我解释道,脱口说出在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部分谎言,“露西和我那天谈论有关难办的事情,我们一致认为,不说话是一个人最难做到的。我们便达成一个协议。露西同意三天不说一句话。如果她能履行协议坚持到底,我答应给她五十美元。我说得对吗,露西?”
露西点了点头。
“还剩下几天?”我问道。
露西举起两个手指。
啊,我对自己说,我们找到答案啦。这孩子终于供认了。两天后,这场折磨就可告终了。
哈妮立刻眯起眼睛,显露出怀疑和警觉的神情。孩子们毕竟是她的事业,她觉察到了有什么事儿不大对头。可对她而言我终究是陌生人,对我和这小女孩所玩的古怪而有害身心的游戏,她没有抓住不放,而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
“这孩子为什么不上学?”她问道。“今天是6月5日,星期一。暑假还有三个星期才开始。”
“因为……”我说,急忙编造另一套谎言,“露西上的是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的学年比公立学校短。上星期五她上了最后一堂课。”
我再次确信,哈妮不会相信我的话。但除非越过界限不顾别人能否接受而唐突行事,她不便再继续向我询问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情。我喜欢这个壮实、直率的女性乔德尔,也喜欢她的老爸,他坐在我对面,默默地嚼着菜、啜着酒,但我不打算让他们知悉我们家族的秘密。我倒不为我们的身份地位感到羞愧——可是,我的上帝,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啊。多么混杂、错乱的人群。多么令人震惊的不完善人性的例证。一个女儿不想再与之来往的父亲,一个三年未见到妹妹、也未听到她消息的哥哥,还有一个离家出走、拒不开口的小女孩。不,我不会向乔德尔父女透露我们这个破裂而无价值的小家族的真实情况。不仅今晚不会,不仅今晚,无疑是永远不会。
汤姆的想法一定跟我一样,因为他急忙加入进来,试图把餐桌上的话题引往另一方向。他从询问哈妮的工作入手。她教书有多少年了,当初是什么动机使她想当一名教师,她对布拉特尔伯罗的教育制度有什么看法,等等。他的问题很温和,甚至因其平淡乏味而显得有点儿愚蠢。从他和哈妮说话时的脸部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他对她没有兴趣——不仅是对这个女人,而且是对这个人。但哈妮很厉害,汤姆的漫不经心并不妨碍她做出有声有色、令人愉快的回答,不一会儿,她更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向我们的小伙子哇啦哇啦地提出一大堆问题。有一阵她的主动攻势使汤姆节节败退,但当他意识到对手完全与他一样聪明伶俐时,他便起而应变,毫不示弱地加以反击。斯坦利和我几乎没说一句话,但我们俩都被这场发生在眼前的舌战逗乐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政治问题和即将来临的11月大选。汤姆怒叱右翼集团掌管美国。他引了很多例子:克林顿几乎被毁灭,反堕胎运动,枪支游说,电台访谈节目的法西斯主义宣传,媒体的怯懦,某些州禁止教授进化论。“我们在往后退缩,”他说,“我们每天都在丧失我们国家的一部分。如果布什当选,那就什么也不剩了。”令我惊讶的是,哈妮完全同意汤姆的观点。但这和解也就起了大约三十秒的作用,她接着宣布她打算投纳德尔的票。
“别这么干,”汤姆说,“投纳德尔的票等于投布什的票。”
“不,不是的,”哈妮说,“就是投纳德尔的票。此外,戈尔会赢得佛蒙特州。对此要是我没有把握,我就投他的票。这样我可以表示我的小小抗议,同时仍然让布什落选。”
“关于佛蒙特州的情形我不清楚,”汤姆说,“可我知道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选战。如果在摇摆州里有足够的人也像你这样想的话,布什就会赢。”
哈妮竭力忍住笑。汤姆是认真得要命,而她是很想用些奇谈怪论来让他放下架子。我感觉到哈妮要讲笑话了,便祈祷这是个有趣的笑话。
“你们知道不知道,上一次整个国家都听从灌木丛时都发生什么事了?”哈妮问道。
谁也没有回答。
“这个国家的人民在沙漠里彷徨了四十年。”
汤姆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这场比武格斗突然而果断地结束了,胜利者显然是哈妮。
我并不想胡猜乱想,但我觉得汤姆遇到了他的结婚对象。究竟有什么结果,那是另一个故事,要由时间和当事人的神秘意向来判定。我对自己说,且听日后进展的音信吧。
翌日清早,我打电话给加油站的小艾尔,可他还没有解开汽车之谜。“我现在正查着呢,”他说,“一有结果我就跟你联系。”
这个消息对我的情绪几乎没有影响。对此,我自己也很惊讶。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倒是高兴在这小山顶上多逗留一天,倒是高兴还不必去想回纽约的事情。
那天早晨我有件事儿想做,可就是无法让斯坦利坐下来,有足够的时间跟我认真谈一次话。他做饭,给我们上早餐,刚把盘子端到我们面前便急忙跑出厨房,上楼去铺床。接着,他又里里外外忙着干各种活儿:拧上电灯泡,拍打地毯,修理坏了的窗框。我什么事也没做成,就看这天晚些时候有无机会了。
早晨的天气凉快有雾。我们穿着套衫走到室外,向前门廊走去,环视那一片被露水浸湿了的草坪。稍后,那云雾终于被太阳驱散,我们又会有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了。可此时此刻,灌木丛和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露西在她房里发现了一本书,她带着它去了门廊。这是一本平装本的小书,她的手盖住了书名,我便要她给我看看是什么书。赞恩·格雷写的《紫艾丛中的骑手》。我问她好看吗,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她似乎要告诉我,这不仅是一本好书,而且是一本永恒的杰作。我觉得,一个九岁的女孩选择这样的书有点儿不可思议,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反对她读这样的书呢?我对自己说,这孩子喜欢读书,我应该想到这是一个积极的进展,证明我们的小出逃者不是一个精神懒汉。
汤姆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露西躺在摆动式长椅上读她的西部小说。他点了一支早餐后的香烟,问道:“你想小艾尔能修好那辆车吗?”
“可能吧,”我答道,“我可不急着离开这儿。你呢?”
“不,真的不。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你还记得上星期我们和哈里一起吃晚饭吗?”
“就是你把红酒洒在裤子上那次吗?我怎么能忘记?”
“我一直在琢磨那天晚上你说的有些事情。”
“我记得我说了不少事情。大多是些蠢事,极蠢的蠢事。”
“当时你心情不佳,但你没有说什么蠢事。”
“你一定喝醉了而没有注意到。”
“不管醉没醉,有件事儿我得弄明白。你说过你想离开城市,这究竟是认真的,还是说着玩儿的?”
“我是认真的,可也是说着玩儿的。”
“这事儿不能两可。两者必居其一。”
“我是认真的,可我也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所以,也就是说说而已。”
“关于哈里的交易,你怎么想?”
“只是说说而已。你现在该了解哈里了吧。如果有谁‘只是说说而已’,那就是我们的朋友哈里·布赖特曼。”
“我不会和你持不同看法。只是为了论证,假定他说的是实话,假定他就要捞到大钱,并愿意把这笔钱花在盖一座乡间住宅上,这种情况下你会说些什么?”
“我会说:‘让我们干起来吧。’”
“好。现在你仔细想一想,如果你可以在这世界上买下一个地方,你想那地方应该在哪儿?”
“我还没有想得那么远。可应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别人不能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地方。”
“像‘蛤蜊汤旅馆’这样的地方?”
“是的。现在你可提到它了,这正是个合适的地方。”
“我们何不问问斯坦利,他是否想出售?”
“干吗?我们又没有足够的钱来买。”
“你忘了哈里。”
“不,我没有忘。哈里有他的优点,但为这种事而有求于人的时候,他是我的最后一个人选。”
“我承认,这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但万一哈里的大钱进来了,为什么就不能跟斯坦利谈一谈?就为闹着玩儿也行。如果他说他有兴趣,我们就至少可以知道生存饭店是个什么模样。”
“即使我们永远不住在这儿。”
“对极了。即使我们的余生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原来斯坦利几年来一直在考虑出售这地方。他说,只是由于惰性和麻木,他才没有“像抓公牛角那样”不畏风险,如果价格合适,他会在一分钟内就把所有的东西都一扔了之。他不能再与佩格的亡灵生活在一起。他再也忍受不了冬天的严寒。他也不能再忍受孤独寂寞。他在佛蒙特州住够了,他所梦寐以求的就是迁徙到热带地区,到一个加勒比海岛上去,那里的气候终年暖和。
那又为什么工作得那么辛苦,急着要把“蛤蜊汤旅馆”搞得很像样呢?我问道。没有理由,他说。他没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现在这样干有助于排遣落寞无聊。
是午饭时间了。我们四人围坐餐桌四周,吃着冷切肉、水果和奶酪。此时雾已消散,阳光射进洞开的窗户,餐厅里的每样东西看来更清晰、更鲜明,色彩更饱和。我们的主人向我们倾诉他生活的不幸,我却觉得我在这个地方非常高兴,自在地坐在席间,看着餐桌上的东西,吸进空气,又从我肺中呼出,玩味着一个简单的事实:我还活着。我对自己说,多可惜啊,生命会结束;多可惜啊,我们不能永生。
汤姆解释说,我们现在没有钱来出价买这栋房子,但在最近几周内或许能够办这件事。斯坦利说,他不了解这块房产的价值,但他可与当地房地产经纪人取得联系,打听一下行情。我们越谈,他的兴致越高。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们所说的话,但对他而言,只要能想象一下新的生活,似乎就能使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怂恿这样的瞎扯淡呢?一切都要根据《红字》假手稿的出售计划而定,我不仅从道德上反对哈里的犯罪阴谋,而且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能做成。还有更多论据:纵使我相信,我也没有任何兴趣移居佛蒙特州。我只是最近才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对自己所做的定居布鲁克林的决定十分满意。在郊区生活多年后,我发现我与城市更投合,而且已经逐渐爱上了我的社区,爱上了那里的一切:白色、褐色和黑色皮肤的混杂和变幻,外国口音的多声部合唱,孩子们和街道,努力奋斗的中产阶级家庭,女同性恋者,多家韩国杂货店,一个留络腮胡子、身穿白色长袍、每当我们穿过街上人行横道时总向我鞠躬的印度教徒,矮子和跛子,蹒跚在人行道上的年迈养老金领取者,教堂钟声和上万条狗,不公开身份的隐居人口,还有无家可归捡破烂的人,他们推着购货车沿街走,在垃圾堆里掏摸瓶瓶罐罐。
如果我不愿离开这一切,那我又为什么迫使汤姆加入这场与斯坦利·乔德尔有关房地产的无意义的讨论呢?我想,就是为了取悦于汤姆,就是为了告诉他,他可以依靠我来支持他的计划,尽管我们俩都明白,这个新的生存饭店建筑在“说说而已”的基础之上。我参与汤姆的这个计划是为了证明我站在他一边。这是明眼人自己骗自己的共同演习。因为最后什么也不会有,所以我们可以一起畅想而不必为结果忧心忡忡。我们现在把斯坦利拽进我们的小游戏,看起来几乎要像真的一样了。可这不是真的。这仅仅是连篇的空话和不可实现的幻想,就像哈里的霍桑手稿一样假的傻念头——那假手稿甚至可能是空穴来风。但这并不意味这个游戏不好玩。你如果不喜欢扯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就会变得死气沉沉,而要扯淡,又有哪个地方比这个安静的新英格兰边远地区的小山顶上更合适呢?
午饭后,变得年轻的斯坦利向我挑战,要跟我在大车库里来一场乒乓球赛。我告诉他,我手脚已不灵活,何况已好多年没有打了,可他不由我分说。运动对我有好处,他说,“使你又充满活力。”我便勉强同意打个一两局。露西跟我们去车库看比赛,汤姆则留下未动,在门廊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抽烟,看书。
我很快知道,斯坦利不是按我所习惯的路数打乒乓球。球拍和球是一样的,可到了他手里,就不再是休息厅里的斯文活动,而更像大刀阔斧、激烈拼搏的运动,是一场走火入魔的小型网球赛。他站在离球桌十英尺的地方,发出的上旋球势不可当,难以招架。我打出的每一个球他都能反击过来,看来我的技术还不如一个四岁小孩。他连胜我三局——21比0,21比0,21比0。惨败之后我无话可说,只能向胜利者恭敬鞠躬,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车库。
我汗流浃背,回屋去冲澡换衣服。当我和露西登上前门廊台阶时,汤姆告诉我说,十五分钟前他给布鲁克林挂了电话。哈里出门办事去了,汤姆给拉弗斯留了话,要他给我们打回来。“看他是不是还有兴趣,”汤姆说,“如果哈里改变了主意,再让斯坦利更加巴望就没有意义了。”
我在车库打球也就不到半个小时,但我感到,在这短促的间歇内他做了深沉的思考。他的眼神告诉我,我们与斯坦利的午餐谈话改变了他对生存饭店的态度。他开始相信这事儿可以做。他开始希望了。
很巧,我刚进前厅电话铃就响了。我拿起听筒,正是布赖特曼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嘁嘁喳喳地讲话。我告诉他关于汽车的麻烦事儿,关于“蛤蜊汤旅馆”,关于斯坦利要和我们成交的急切愿望。“就是这个地方,”我接着说,“我们在城里那个饭店一起吃饭时,汤姆的想法听起来也许有点儿奇怪,可你一旦到了这里,整个事情看来就非常合理。这就是他为什么给你挂电话。想了解你是否还愿意参与。”
“参与?”哈里声若洪钟,听来有如一个十九世纪的半疯演员。“我当然参与。为此,我们不是握过手吗?”
“我可不记得了。”
“嗯,或许不是事实上的肉体的握手。可我们大家都是同意的。这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精神上的握手。”
“对啦,精神上的握手。真正的心灵相见。”
“不消说,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小交易。”
“当然,那还用说。”
“所以你还是打算做下去。”
“我知道你持怀疑态度,可现在所有的东西忽然都落实了。”
“哦?”
“是的。现在我很高兴报告一则极佳新闻。别以为我没有把你的忠告放在心上,内森。我告诉戈登,我在重新考虑,如果他不安排我跟那个隐匿的梅特罗波利斯见面,我会撤出。”
“结果呢?”
“我见了他。戈登把他带到书店来,我便见了他。一个最有意思的人。他几乎没有说话,可我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行家里手。”
“他有没有带他做的样张?”
“查尔斯·狄更斯给他情人的一封情书。很美的样品。”
“我祝你好运,哈里。即使不为你的缘故,至少也为汤姆的缘故。”
“你们会为我骄傲,内森。那天晚上我们交谈后,我决意要加倍警惕。以防万一事情出纰漏。不是说他们会……但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要是不顾及所有的可能性,你就成傻子了。”
“我觉得我听不懂了。”
“你不必听懂。总之不是现在。一旦时候到了,你就会明白一切。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行动。一个崇高的姿态,内森。炫耀之炫耀。天鹅般纵身一跃进入永恒的伟大境界。”
我不很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哈里正处于十足的夸夸其谈的奔放状态,高声宣布他那些高深莫测的声明,就为了聆听自己的嗓音、纵容自己一番的乐趣。我觉得再把这个谈话继续下去已无意义。汤姆当时正站在我旁边。我懒得再说一句话,就把电话递给了他,上楼去冲淋浴了。
第二天早晨,露西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期待着答案并揭开秘密,解开许许多多的谜团,让一道强光把黑暗照亮。语言是比点头和摇头更有效的交流手段。对这点,我还不至于不懂。整整三天,露西抵制了我们要从她那里试探情况的尝试,不料她允许自己说话后,她所说的话,比起她的沉默来,几乎没有向我们提供更多有用的情况。
我从问她住在哪里开始。
“卡罗来纳。”她说,把音节拉得长长的,就像我星期一早晨听到的同样的南方边远地区口音。
“北卡罗来纳州还是南卡罗来纳州?”
“卡罗来纳卡罗来纳。”
“没有这样的地方,露西。你是知道的。你是个大女孩。要么是北卡罗来纳州,要么是南卡罗来纳州。”
“别生气,纳特舅公。妈妈说,不要讲出来。”
“是不是你母亲的意思,要你到布鲁克林汤姆舅舅那儿去?”
“妈妈说,去吧,我就去了。”
“离开她你伤心吗?”
“真的伤心。我爱我妈妈,但她知道什么是对的。”
“那你父亲呢?他知道什么是对的吗?”
“肯定知道。他是太阳底下最正确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露西?为什么你一连沉默了那么多天?”
“我为妈妈这样做。她会知道我在想念她。我们在家里就是这样做的。爸爸说,沉默净化灵魂,训练我们接受上帝的训词。”
“你像爱母亲一样爱父亲吗?”
“他不是我的真父亲。我是过继的。可我来自妈妈的子宫。她把我在她肚子里怀了九个月,所以我是属于她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她要你到北方来?”
“她说,去吧,我就来了。”
“你不认为汤姆和我应该跟她说说话?他是她的哥哥,你知道,我是她的舅舅。我妹妹是她母亲。”
“我知道。外婆琼。我曾和她住在一起,可现在她死了。”
“如果你把电话号码给我们,对我们大家来说,事情就简单多了。如果你不想走,我就不会送你回去。我只想跟你母亲说话。”
“我们没有电话。”
“什么?”
“爸爸不喜欢电话。我们有过一个,但后来他给送回店里去了。”
“好啊,没关系。那你的地址呢?你应该知道。”
“是的,我知道。但妈妈说,不要讲出来。妈妈叮嘱我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场令人恼火的突破性谈话发生在早晨七点钟。露西敲我房门把我唤醒。她坐在床上我的身边,我揉揉眼睛后睁开,开始提我那些无效的问题。汤姆还在隔壁巴斯特·基顿房间里睡觉,但一小时后他下楼吃早饭时,在从她嘴里掏出信息这一点上,他并不比我更成功。我们俩一起盘问了她半个上午,可这孩子简直是由钢铁炼成的,居然纹丝不动。她甚至不愿告诉我们她父亲做什么样的工作(“他有工作”),或者她母亲左肩上还有没有那个文身花纹(“我从没见过她不穿衣服”)。有一件事儿她倒愿意和我们分享,可这事儿和我们的目的不相干:她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名叫奥德莉·菲兹西蒙斯的女孩。她说,奥德莉戴眼镜,是四年级扳腕子冠军,不仅击败了所有的女孩子,而且比所有的男孩子都厉害。
最后,我们丧气地放弃了。我们不再盘问了,露西提醒我说,我曾答应在她重又开始说话时给她五十元钱。
“我从没说过这个。”我说。
“不,你说过,”她反驳道,“那天晚上吃饭时,哈妮问你为什么我不说话。”
“我是在努力保护你。我不是真的打算这样做。”
“这样你就成了说谎的人。爸爸说,说谎的人是世界上最下贱的可怜虫。难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吗,纳特舅公?一个卑鄙、下贱的可怜虫?”
汤姆刚才还气得几乎要拧她的脖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最好还是掏你的腰包吧,”他说,“你不想让她失去对你的尊敬,是不是,内森?”
“是啊,”露西插话说,“你要我爱你,不是吗,纳特舅公?”
我勉强地掏出我的钱包,递给她五十元。
“你是个精明的人,露西。”我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我是,”她说道,一边把钞票塞进口袋,一边赐予我最饱满的笑容,“妈妈对我说,要永远保护好自己。交易就是交易,对不对?如果我让你赖账,你就不再喜欢我。你会以为我软弱可欺。”
“你怎么认为我喜欢你?”我问道。
“因为我这么可爱,”她说,“还因为你改变了把我送给帕梅拉的主意。”
或许这很有趣,但等她一跑去逗狗玩儿,我就转身对汤姆说:“我们究竟该怎样劝她说话?”
“她说话了,”他说,“她只是不说实话。”
“或许我得威胁她。”
“那不是你的风格,内森。”
“我不知道。要不我告诉她我又改变主意了,行吗?要是她还不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把她送到帕梅拉那儿去,把她丢在那儿。没有‘如果’、‘那么’和‘但是’这些词。”
“不可能那么做。”
“我在为罗莉担心,汤姆。如果这孩子还不说实话,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也担心。过去这三年,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担心。但吓唬露西也无济于事。她已经受得足够多了。”
同一天上午的十一点,小艾尔从山下修车库打来电话,告诉我问题解决了。他说,油箱和燃料管道里有糖。这一宣告使我大惑不解,我几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糖,”他重复说,“看来有谁把大约十五罐可口可乐倒进了油箱。要想搞坏别人的汽车,没有比这个方法更快、更容易的了。”
“天呐,”我说,“你是说有人故意搞破坏?”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口可乐不是没有腿吗?它们也没有手和手指把自己打开。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挖空心思要弄坏你的车。”
“这事儿应该是发生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在餐馆前泊车时,这车还是好好的。问题是:为什么有人要干这种缺德事儿?”
“可以有成百条理由,格拉斯先生。可能是一些小流氓干的。你知道,有一伙无聊的青少年出去专搞恶作剧。在附近这个地区这种破坏活动屡见不鲜。也可能有人讨厌来自纽约的人。他看到你的车牌,就决意教训教训你。”
“真是荒唐可笑。”
“你会惊讶的。在佛蒙特这个地区,对外州人很有敌意,尤其是对纽约人和波士顿人,可我也见过一些蠢货向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人寻衅肇事。那还是前几天在30号公路上里克酒吧刚发生的事儿。一个来自新罕布什尔州基恩镇的人进了酒吧(这个镇距离佛蒙特州界只有一英寸),当地一个酒鬼——我不提任何人的名字——操起一把椅子就往他脑袋上砸。‘佛蒙特州属于佛蒙特人!’他叫嚷着。‘你这新罕布什尔蠢驴滚出去吧!’结果演变成一场大殴斗。有人告诉我,要是警察不赶来把他们驱散,这场殴斗可能会通宵达旦。”
“听你说的,我们好像生活在南斯拉夫。”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每个白痴都占据着他的防守地盘,要把不属于你部落的可怜的陌生人赶往地狱。”
小艾尔滔滔不绝地又说了一两分钟,用哀怨而疑惑的嗓音悲叹世界的现状,我想象他是摇着头说出这些话的。最后,我们又继续谈那辆被破坏的绿色轿车,我说,他可以着手把引擎和燃料管道清洗干净。我得花钱买新的火花塞,新的配电器,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替代零件,我最关心的就是让这辆老爷车起死回生,重新动弹起来。小艾尔断定这天结束时就可拿出这辆车的“健康合格证书”。如果他或他父亲有时间,那天晚上他们会开两辆车上山,把卡特勒斯送交给我。如果不行,我得等到翌日上午。我懒得问他要多少修理费。我的思绪暂时停留在了南斯拉夫,想象着萨拉热窝和科索沃的可怖景象,成千上万的无辜者惨遭屠杀,他们不为别的原因而死,据说只因为他们与杀害他们的人不同。
直至午饭前,阴暗的思绪一直困扰着我,我一人在住宅四周散步,听任汤姆和露西自行其是。这是我在“蛤蜊汤旅馆”逗留期间唯一心情黯淡的时刻,这天上午什么都不对劲儿,我突然感到这世界从四面八方向我压来。露西机敏的守口如瓶的规避态度,对她母亲的愈加深重的忧虑,我的汽车遭到的恶意破坏,在遥远的地方不可遏制的大屠杀筹谋——这一切都涌进了我的头脑,使我意识到人们无法摆脱弥漫尘世间的苦楚烦恼。即使在南佛蒙特最偏远的小山顶,即使在重门深锁的虚幻圣地——所谓的“生存饭店”,也是如此。
我努力寻思反驳的论据,寻思使天平保持平衡的观点,最后我开始想汤姆和哈妮的事儿。此时此刻一切还都捉摸不定,但头天晚上吃饭时我感觉到他对她态度的显著软化。哈妮劝她父亲迁居已经好多年,所以当斯坦利告诉她我们可能有兴趣买他们的房子时,她举杯祝酒,提议为感谢我们而干杯。然后她转向汤姆,问他究竟为什么宁愿跑到佛蒙特州的土路上来而放弃城市生活。他没有用谐谑的回答来糊弄她,而是做了全面而有分寸的解释,重申了那天在布鲁克林史密斯街与哈里和我共进晚餐时所说的许多观点,但不知为什么比那晚上说得更雄辩,在深谈他对美国未来的绝望时显得更激切,更有说服力。汤姆正处于才智横溢的最佳状态,我注意到哈妮在餐桌对面看着他,我发现她眼角里凝聚着泪花,因此我知道,毫无疑义地知道,斯坦利这体态丰腴、为人厚道的女儿迷上了我的外甥。
可汤姆呢?我察觉到他开始注意她了,跟她说话的态度少了些戒备和冒犯,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可以是兴趣更浓的标志,也可能仅仅是一种良好风度。
这天晚上结束时有个短暂时刻,不管它是不是问题的答案,我把它视为最后的证据。
吃完甜点,露西上楼睡觉去了,剩下的四个大人都微有醉意。斯坦利提议来一场扑克友谊赛,他一边洗牌,一边憧憬他在热带地区的新生活(坐在棕榈树下,一手拿着朗姆潘趣酒,另一手捏着蒙特克里斯托牌雪茄烟,眼望着夕阳下沙滩上进进退退的翻滚的海浪)。我们打了四盘,他打得声色不露,每盘都赢了,让我们三个输得精光。这天下午在乒乓球桌上被他重挫之后,我又怎能期望在扑克牌上输得少些呢?看来此人总是战无不胜,汤姆和哈妮都为自己的无能而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而斯坦利继续智胜我们三人。我感到,他们俩的笑声有同声相应的意味,所以我自觉地不去同气相求,而躲在自己的牌阵之后细察着这两个年轻人。后来,在牌戏快结束时,汤姆说了些出乎我意料的话。“别回布拉特尔伯罗了,”他对哈妮说,“已经过了午夜,你酒又喝多了。”
只是良好风度,还是转弯抹角引她上床的小伎俩?
“我闭上眼睛也能开那条路,”哈妮答道,“别为我担心,小伙子。”
她接着解释说,第二天早晨她得起得特别早(有家长会的事儿要做),但我看得出来,汤姆的关心使她感动,或至少我是这样想象的。然后她和大家吻别。第一个是她父亲,接着在我下巴上匆匆一吻,最后是汤姆。他得到的不仅是唇吻,而且还有拥抱——一个比这种情况下所要求的多了好几秒的拥抱。
“祝大家晚安,”哈妮说道,一边向我们挥手,一边向前门走去,“明天见,伙计们。”
第二天下午四点,她来了,带来五只龙虾、三瓶香槟,还有两种不同的甜点。这位才华出众的厨师又为我们准备了一席盛宴。由于露西现在也愿意参与谈话,四年级老师与四年级学生的交谈便成了晚餐的重要部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反复讨论着她们最喜爱的书的名字。小艾尔和老艾尔要把我的车开来,但我只宣布说,奥兹被修好了,明天我们就可以拿到手。餐桌上洋溢着那么轻松活泼的谈话气氛,我就不想提及汽车损坏的原因,不愿以这种不愉快的话题来弄糟大伙儿的情绪。汤姆此时也已知道事情的原委,但他也不情愿讲述我们所遭遇的卑劣的恶作剧。哈妮和露西一边津津有味地分解着龙虾,一边哼唱着言不及义的歌曲,又何必用阶级怨恨和褊狭敌意一类令人沮丧的话来扫她们的兴呢?
带露西上楼去睡觉时,我感到自己疲惫不堪——连续两个晚上熬夜,跟人纵酒,一杯又一杯地一饮而尽。乔德尔父女俩都能喝酒,汤姆身体壮实,又有海量,所以能与他们匹敌,喝了又喝,而我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有癌症的病人,酒量很小,害怕第二天早晨醒来还有宿醉。
我在露西的床边坐下,给她念赞恩·格雷的小说,直至她合眼入睡。在我向隔壁自己的房间走去时,我能听见从楼下传上来的笑声。我又听到了他们的片言只语,斯坦利说什么“累极了”,哈妮接着说什么“查理·卓别林房间”和“或许这不是坏主意”。很难理解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有一种可能性是这样的:斯坦利要去睡觉了,哈妮酒喝得太多不能开车回家,打算在旅馆过一夜。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查理·卓别林房间就是紧靠汤姆房间的那一间。
我爬上自己的床,拿起伊塔洛·斯维沃的《当人变老之时》来读。这是我在不到两周内读的第二部斯维沃的小说。《泽诺的意识》给了我如此深刻的印象,我决定阅读所有我能到手的这个作家的作品。此书的意大利文书名是《年老糊涂》,最适合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妙龄情人。痛苦的爱情。破灭的希望。每读完一两段,我就停一会儿,想一想玛丽娜·冈萨雷斯,因念及再也不能见到她而感到心痛。自慰的欲望油然而生,但又克制了这个冲动,因为怕生锈的床垫弹簧会泄露我的天机。不过,我还是不时地把手伸到被子下,稍稍摸一摸那儿,只为了弄清楚它是否还在那儿,确证我的老朋友还跟我在一起。
半小时之后,我听到楼梯上有上楼来的脚步声。两双腿和两个嗓音的低语:汤姆和哈妮。他们沿走廊向我房门的方向走来,然后停步。我尽力想听到一两句他们交谈的话,但他们说话声音太低,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最后我听到汤姆说了声“晚安”,过一会儿,查理·卓别林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上了。三秒钟之后,巴斯特·基顿房间的门也开了,又关上了。
我和汤姆之间的墙很薄——最薄的石膏灰胶纸隔板,他的每一个响动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听见他脱鞋、解皮带,我听见他在水池边刷牙,我听见他叹气,我听见他哼曲,我听见他爬进被窝,床嘎吱嘎吱作响。我正要合上书本熄灯,可就在我把手伸向灯的当口儿,听见汤姆房间门上轻轻的敲门声。哈妮的声音问道:“你睡了吗?”汤姆回答说没有,哈妮问她可以进来吗,我们的男孩儿说可以,随着这一声“可以”,从州际公路转上30号公路的潜藏目的就将实现了。
对我来说,那些声响极为清晰,墙那边所发生的行为的每一细节我都听得真切。
“你别瞎想,”哈妮说,“别以为我每天都干这种事儿。”
“我知道。”汤姆答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我也是。很久以前。”
我听见她和他一起上了床,此后发生的事情我都耳闻了。房事本就既奇妙又迷乱,何必要费心去描述由此而来的每一个动静和呻吟呢?汤姆和哈妮应该享受其隐私权,基于这个原因,我将在此结束有关此夜行动的报告。如果有读者反对,我就请他们闭上眼睛,发挥他们的想象力吧。
翌日早晨,在屋子里的其他人起床之前,哈妮早早地离开了。又是一个艳阳天,或许是这个春季最美的一天,不料也是惊心动魄的一天,那些令人震惊的事情最后会令完美的风景和天气黯然失色,我只得把它们置之脑后。尽管我还记得这个日子,那也像没有拼装起来的七巧板一样,只是些支离破碎的印象。有一小片蓝天在这里;有一棵银色的白桦树在那里,树皮上映照着阳光。云彩好似人脸,好似一些国家的地图,又好似十条腿的幻想动物。突然瞥见一条束带蛇在草地上穿行。一只看不见的反舌鸟在用四种声调哀鸣。当风吹过一棵白杨树的枝间,无数树叶就如负伤的飞蛾一般颤动。一个又一个,每个要素都在那里,但就是缺少整体,零零碎碎的不能凝聚在一起,我就只能搜索这个并不完整存在的一天的零星部分了。
事情始自九点钟小艾尔和老艾尔的抵达。汤姆在与哈妮一夜风情之后还在楼上巴斯特·基顿房间里酣睡。露西和我八点就起床了。我们刚离开屋子要去散步时,威尔逊父子开着两辆车来了,一辆是红色的野马牌敞篷车,另一辆是我的灰绿色的卡特勒斯。我放开露西的手,跟这两个体格健壮而又有教养的人握手。他们告诉我说,我的车修好了像新车一样。老艾尔把他们的服务账单递给我,我给他们开了支票。然后,就在我以为这桩事情已经了结时,小艾尔扔下了此日的第一颗炸弹。
“没有想到的是,格拉斯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拍着我汽车的顶部,“可口可乐弄坏了你的油箱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道,不知如何理解这个奇怪说法。
“昨天上午我们谈好后,我以为只要两三个小时就可把事情办完,所以我说我们昨晚就可把汽车送来。你还记得吗?”
“是的,我记得。可你也说了,可能要到今天才能送来。”
“不错,我说过这话,但我当时给你的理由并不是昨天我们不能送来的理由。”
“不是?中间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把你的奥兹开出去快跑了一阵,就为了确定一切都恢复正常。结果不是。”
“哦?”
“我把车开到时速六十五英里,七十英里,然后我试着放慢速度。刹车如果是坏的,就极难把车速放慢。幸运的是我没把自己害死。”
“刹车……”
“是啊,刹车。我把车开回车库检查了一下,发现刹车的内衬已经磨得很薄了,格拉斯先生,马上要没了。”
“你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没出油箱上的问题,你就无法发现刹车问题。要是你再开下去,你会遇到很严重的麻烦——车祸,死亡,各种各样的麻烦。”
“这样说来,那个把可口可乐倒进油箱的屎脑瓜子倒是救了我们的命。”
“看来就是这样。嘿,够妙的。”
威尔逊父子驾驶他们的红色敞篷车离开后,露西开始使劲抓拽我的衣袖。
“不,这不是S脑瓜子干的,纳特舅公。”她说。
“S脑瓜子?”我问道。“你在说什么呀?”
“你说了一个脏字。爸爸妈妈不许我这样说话。”
“嗬,我明白了。S。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的缩略。”
“是的。S词。”
“你是对的,露西。你在旁边时我不该用这样的词。”
“一句话,你不该用。不管我在不在旁边。”
“你也许是对的。可我气愤啊,当一个人气愤的时候,说话就总是控制不住。一个坏男人企图破坏我们的汽车。无缘无故地,就为了恶意伤害我们。我抱歉我用了那个脏字,可你不能因我生气而责备我。”
“那不是个坏男人,而是个坏女孩。”
“女孩?你怎么知道?你看见她干的?”
片刻间,她又像先前一样沉默不语,用点头来回答我的问题。倏然,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道。“你既然看到了,你就应该告诉我,露西。我们可以逮住那女孩,把她送进监狱。如果修车的人知道是什么问题,他们马上就可以把车修好。”
“我害怕。”她说,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此刻,她那真挚的眼泪流下来,我见那泪水滴落在底下的干土上——含有盐分的瞬间之物,闪亮的小丸,刹那间又变暗了,消失在尘土里。
“害怕?你为什么要害怕?”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用右臂挽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胸部。我举手抚摸她的头发时,感到她的身体在靠着我打颤,我突然明白她想要告诉我什么。我记得先是一阵真正的震惊,然后感到愤怒之浪冲击全身,可那浪一过去,也就没有什么了。怜悯替代了愤怒,我意识到,如果我现在开口骂她,我可能会永远失去她对我的信任。
“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儿?”我问道。
“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我,还哭湿了我的衬衫,“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简直有点儿疯了,纳特舅公,我还来不及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我已经干了。妈妈跟我说过帕梅拉。她这个人很凶,我不愿到那儿去。”
“我不知道她凶不凶,可这一切现在都变成了最好的,不是吗?你做了错事,露西,很错的错事。我想你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但这次——这一次,这坏事原来也是一件好事。”
“坏事怎么会变成好事呢?这就好像说狗就是猫、老鼠就是大象。”
“你不记得小艾尔对我们说的刹车的事吗?”
“是啊,我记得。我救了你的命,不是吗?”
“不消说还有你自己的命。也救了汤姆的命。”
她的脸终于离开了我的衬衫。她擦去眼泪,紧张而审慎地瞧了我一眼:“别告诉汤姆舅舅我干了什么,好吗?”
“为什么不告诉?”
“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他当然会喜欢你的。”
“不,他不会。而我希望他喜欢我。”
“我不是仍然喜欢你吗?”
“你不一样。”
“哪方面不一样?”
“我不知道。你对事情不像汤姆舅舅那样强硬。你不那么认真。”
“那是因为我年纪大。”
“千万别告诉他,好吗?你向我发誓,你不会告诉他。”
“好吧,露西,我发誓。”
她笑了起来。从星期日上午她出现在我们面前起,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瞥见了她母亲小时候的模样。奥罗拉。不在我们身边、消失在卡罗来纳卡罗来纳神秘之地的奥罗拉,一个生者难以企及的影子女人。如果她正在某处,那只是在她女儿的脸上,在那小女孩对她的忠诚上,在露西拒绝告诉我们她的下落的牢靠诺言上。
汤姆终于起床了。他的心情我难以理解,看来徘徊于暗暗得意与不安、尴尬和害羞之间。午饭时,关于昨夜的事情,他一字不提。我尽管有好奇心想知道他这一方的故事花絮,但还是忍住不提任何问题。我琢磨,他究竟是爱上了这个热情奔放的乔小姐呢,还是打算把她当作一夜纵情者而就此打发掉?究竟是除了性事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呢,还是也感到进入了一种关系密切的状态?我们吃完午饭后,露西小跑着跟斯坦利去乘拖拉机,帮他割草去了。汤姆回到门廊抽他的饭后一支,我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昨夜你睡得好吗,内森?”他问道。
“很好,”我答道,“我想这么薄的墙壁,难免会有很多噪音。”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不是你的过错。这房子不是你盖的。”
“我对她直说要收敛些,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一着魔,你就毫无办法了。”
“别放在心上。你告诉我实情,我很欣慰。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也高兴。就一夜,我也欣慰。”
“你会有更多的夜,小伙子。这仅仅是开始。”
“谁知道呢?今天早晨她走得很早,她在时我们似乎没有说很多话。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更切题些——你想要什么?”
“谈这个太早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有工夫去想呢。”
“你还没有问过我呢,可我的看法是你们俩十分般配。”
“是的。两个胖家伙互相碰撞一夜。我很奇怪,那床倒没有塌下来。”
“哈妮并不胖。她属于所谓的‘雕塑型’。”
“她不是我这种类型的人,内森。太倔。太自信。主意太多。这样的女人对我从来没有吸引力。”
“这就是为什么她反而对你很合适。她会使你精神振作。”
汤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肯定没有用。不到一个月,她就会叫我感到腻烦。”
“所以你打算一夜之后即告终止。”
“这有什么错呢?一个良宵,也是一个结束。”
“要是她再爬到你床上怎么办呢?你会把她踢出去?”
汤姆点了第二支烟,然而停顿了很久。“我不知道,”他终于说道,“咱们等着瞧吧。”
遗憾的是,汤姆也好,别人也好,都没有机会再等着瞧了。
最后一则惊人消息在等着我们。原来是一件令人心头感到刺痛、其后果极为严重的大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当天下午就上路。我们在蛤蜊汤旅馆的假日就这样突然而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再见,小山顶。再见,草坪。再见,哈妮。
再见,生存饭店之梦。
汤姆说“咱们等着瞧吧”这话是在一点钟左右。露西跟斯坦利乘拖拉机回来后,我带她到池塘去游泳。四十分钟后我们回到屋里,汤姆报告了这个消息。哈里死了。拉弗斯刚从布鲁克林打来电话,他泣不成声,勉强说出一两句话来,告诉我们哈里死了,哈里去世了。据汤姆说,拉弗斯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我们什么也不了解。除了知道我们应该立刻离开佛蒙特州外,我们什么也不了解。
我向斯坦利付账。我一边用颤抖的手在支票上签字,一边告诉他,我们的合伙人死了,我们再也没有条件买他的房子了。斯坦利耸了耸肩。“我知道这件事不是认真的,”他说,“可这不等于我不喜欢谈论这件事。”
汤姆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请把它交给哈妮,”他说,“告诉她,我很抱歉。”
我们打好行李。我们上车。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