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案件由新成立的圣主教公会审理。
法庭判处逃亡哥萨克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及其亲姐姐阿库琳娜车裂,其余诸犯鞭笞、挖鼻,男犯流放苦役,女犯发配纺织场和关进修道院监狱。
吉洪由于受伤险些没有死在监狱医院里,从前的保护人雅科夫·威廉莫维奇·勃留斯把他营救出来。他把吉洪带回自己家,治愈了他的伤,在诺甫哥罗德斯式大主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面前为他求情。费奥凡对吉洪颇感同情,希望通过他表现出牧人对迷途羔羊的仁慈,这是他所宣传的:“对待教会的敌人应该采取宽厚和克制态度,而不应该像有些人那样采用激烈的言辞和进行排斥。”他还想要使吉洪脱离异端邪说,投入东正教教会的怀抱,从而给其他异教徒和分裂派教徒树立一个榜样。
费奥凡免除了他的鞭刑和流放,让他在自己身边进行悔过,并把他带回彼得堡。
彼得堡的主教会馆坐落在卡尔波夫卡河的药铺岛上茂密的森林中。房子的底层是图书馆。费奥凡发现吉洪对书籍的爱好,便委派他整理图书。图书馆的窗户直接朝着森林,由于天气炎热而经常开着,林中的寂静和藏书室的幽静融成一体,树叶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谐调一致。不时响起啄木鸟的嘟嘟声和布谷鸟的咕咕声。偶尔可以看见一对犄角陡直的驼鹿跑到林中空地上来,它们是从当年还是完全荒无人烟的彼得罗夫岛被赶到这里来的。绿树掩映的室内,光线暗淡。空气清新,环境舒适。吉洪整天关在这里,钻到书中度时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雅科夫·勃留斯的图书馆,四年的流浪生活只是一场梦。
费奥凡对他很好。没有急于让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只是让他阅读几本德文的(由于没有俄文的)教义问答,空闲时间跟他谈谈读过的书,根据希腊-俄国教会的学说订正新教的错误。其余的时间让他自由支配,随便干什么都可以。
吉洪又研究起数学来。他在冷静的理性中休息,摆脱开疯狂之火,红死和白死的噩梦。
他也重读了笛卡儿、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哲学家的著作。想起了格留克牧师的话:“真正的哲学,如果浅尝辄止,会引导人离开上帝;如果深入地钻进去,则把人引向上帝。”
上帝对于笛卡儿来说是物质的第一推动力。宇宙是机器。没有爱,没有秘密,没有生命——除了理性之外,什么都没有,理性反映在各个世界里,犹如光线反映在透明的冰晶中。吉洪对于这死的上帝感到可怕。
“自然界充满生命,”莱布尼茨在其《单子论》中断言道,“我可以证明,任何运动的原因都是精神,而精神就是活的单子,单子则由理念组成,就像中心由角组成一样。”单子由上帝所规定的和谐结合成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上帝的时钟。”又是机器取代了生活,力学取代了上帝——吉洪想,他又感到可怕了。
但是斯宾诺莎比所有的人都可怕,因为他比所有的人都说得明白。他说出了别人所不能说的。“断言上帝体现在人身上——如此荒唐,犹如断言圆吸收了三角形或四边形的本质一样。言语成了肉体——这是东方人说的话,对于理性来说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基督教区别于其他宗教的不是信仰,不是爱,不是圣灵的某些天赐,而仅仅是把奇迹当成了自己的基础,亦即愚昧是一切邪恶之根源,从而把信仰变成了迷信。”斯宾诺莎暴露了所有的新派哲学家的一个隐秘思想: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有一天,吉洪跟费奥凡谈起斯宾诺莎来。
“这种哲学的基础显然是最愚蠢的,”大主教以轻蔑的嘲笑口吻说,“斯宾诺莎用最秽亵的矛盾编织成一套空论,只用美丽而傲慢的言辞来掩盖自己的愚蠢……”
这种谩骂并没有使吉洪心服口服,也没有使他安心。
他在外国神学家的著作中也没有得到帮助,他们跟俄国大主教反驳斯宾诺莎一样,批判新的和旧的哲学家时十分轻率。
费奥凡有时让吉洪抄写圣主教公会的文件。《宗教管理条例》的誓词中有一段话使他震惊:“我宣誓:奉全俄国的君主,我们最仁慈的皇帝为一切宗教机关的最高裁判者。”皇帝成了教会的首脑,皇帝取代了基督。
“用来称呼国家的巨兽列维坦,是人为之作和人为的人。”他想起了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列维坦》一书中的话,这位哲学家也断言,教会应该是国家的一部分,巨兽列维坦,即庞大机器的部件——国家岂不就是《启示录》中所说的按照野兽神的形象所创造的野兽像吗?这个死的上帝的死的教会不禁向吉洪扑来一股理性的寒气,对于他来说也跟疯狂的火,跟红死和白死的人一样,成了致命的。
已经定下了日子,要在三位一体大教堂给吉洪举行敷膏油仪式,这将标志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
头一天的夜里,一些客人到卡尔波夫主教会馆来进晚餐。
费奥凡在他用拉丁文写的书信中把这种集会叫作风雅之夜,这就是其中的一次。人们一边吃着大主教的腌制和熏烤食品,喝着管家神甫盖拉西姆久负盛名的啤酒,一边谈论着哲学,自然事物和自然法则,多数情况下气氛是自由的,甚至如某些人所说的,是“无神论的”。
吉洪站在连接图书馆和餐厅的玻璃长廊里,从远处听他们谈话。
“聪明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信仰问题的纷争,因为他人的信仰完全与聪明人无关,他根本不在乎——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多神教,他不是看信仰,而是看行动和习俗。”勃留斯说,“不应该打听一个好人的信仰和祖籍,就跟不应该询问如何酿造好的葡萄酒一样。”费奥凡表示赞同。
“禁止哲学的人不是愚昧之徒,就是阴险的僧侣。”矿务局长瓦西里·尼基季奇·塔季谢夫指出。
学识渊博的修士司祭玛尔凯尔证明说,许多圣徒传就其真实性来说都是很贫乏的。
“很多都是骗人的,很多都是骗人的!”他重复着费多斯卡的名言。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奇迹。”布留蒙特罗斯特医生同意修士司祭的意见。
“前几天,”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冷笑着说,“我有机会到一位朋友家去,在那里看见了两个士官。他俩争论起来:一个肯定上帝的存在,另一个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的人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可磨牙的,上帝是没有的!’我插嘴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没有上帝?’‘伊万诺夫少尉昨天在客栈说的!’‘可算是找到地方了!’”
大家都笑了,他们感到很开心。
可是吉洪却觉得很可怕。
他觉得,这些人开始走上一条行不通的道路,迟早有一天要使俄国走到欧洲已经达到的地步: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他回到图书馆。坐在窗前,身旁是一垛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墙,这些书清一色是皮封面的,他看了看黑色的云杉上方的白色夜空,只见它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叫人害怕,于是他想起了斯宾诺莎的话:
“上帝和人之间的共同点很少,犹如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人能够爱上帝,可是上帝却不能爱人。”
好像是在那死气沉沉的天空上有一个不能爱人的死的上帝。说根本就没有上帝岂不是更好。也许是没有吧?他想,感到惊惧,就像不久前,当伊万努什卡哭起来,而向他举起刀的阿维尔扬卡却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吉洪跪下了,开始祈祷,望着天空,只重复着一个词:“主哇!主哇!主哇!”
可是天空一片寂静,心里也是一片寂静。无尽无休的寂静,无尽无休的恐惧。
突然间,在这最寂静的深处,有人回应了,说了该怎么办。
吉洪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净室,从床底下把行李拖出来,从中拣出自己破旧的旅行法衣、皮腰带、念珠、僧帽、索菲娅赠送的神智索菲娅圣像,脱下长袍和其余的德国衣服,穿上从行李中拣出来的衣服,挎上背包,拿起一根棍子,画个十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进入森林。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到教堂去举行敷油膏仪式的时候,开始寻找吉洪。找了很久,可是没有找到。他失踪了,毫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