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洪看见科尔尼利长老被一群隐修士、周围村子里的庄稼人、婆娘和孩子所包围。
长老在布道,他说:
“每个正直的人都用不着竖起耳朵来,用不着思考,而要大胆地瞧着火,为了主而受难吧!魔鬼呀,把我的肉体交给你;可是我的灵魂却没有你的份儿!如今,折磨者们给我们准备下了火和柴,泥土和斧头,砍刀和绞架;可是那边——却有天使的歌声和赞美诗,颂扬和欢乐。我们死掉的躯体由于得到圣灵而将复活——就跟婴儿从母亲的腹中诞生一样,我们将从大地母亲中生长出来。先知们离不开苦修,圣徒们都得通过火河——只有我们是自由的:焚毁就是我们的苦修苦行;我们自己跳进火中,这就是我们通过火河。让我们自焚吧,像是祭祀主的蜡烛一样!让我们烤焦吧,像是献给圣三位一体的甜面包一样!让我们为了神子之爱而死吧!红死比太阳还美丽!”
“自焚吧,自焚吧!我们绝不向反基督投降!”人群吼叫起来。
女人和孩子们比男人叫得更响:
“跳进火里去,跳吧!自焚吧!躲开折磨者吧!”
“如今隐修院都烧了,”长老继续说,“以后乡村和城市也要燃烧起来!我自己就想要纵火烧光尼日尼城,让它片瓦不留,我才开心!俄国对不住我们,全国都得燃烧起来!……”
他的两眼燃着可怕的火光,这好像是毁灭世界的那场最后的大火。
他讲完以后,人群在林中空地和树林边缘上散开了。
吉洪和一些人并排走了很长时间,倾听着三三两两的谈话。他觉得大家全都发疯了。
一个庄稼人对另一个庄稼人说:
“天国往你身上落,可是你却拒绝:什么孩子小呀,老婆年轻呀,不想家破人亡呀。可是你活着就能让他们富足吗?不过是条口袋和一个瓦罐,再就是脚上穿的树皮鞋。老婆嘛,她也想要跳进火里。好吧,你给孩子结了亲,给老婆带来安慰。可是以后又会怎么样呢?还不得进棺材吗?焚烧也罢,不焚烧也罢,反正早晚得死!”
一个修士劝说另一个修士:
“为了赎罪——得受十年的惩罚!在哪里吃斋和祈祷?跳进火里,所有的罪孽全都赎了——不用劳动,不用吃斋,就能进入天堂:大火把所有的罪孽全都烧光。等你一烧死,全都摆脱掉了!”
老爷爷呼唤老爷爷:
“伙计,活够了。吃了一肚子芜菁。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好歹能当个小小的受难者!”
小伙子跟姑娘嬉戏:
“我们跳进火里去吧!那个世界有绣金的衣裳、漂亮的皮鞋,核桃、蜂蜜和苹果吃也吃不完。”
“小孩子焚烧也很好,”长老们祝福说,“他们长大了没有造孽,不结婚,也不生育,能永保洁净,不受腐蚀!”
人们讲述着以前一些大规模的自焚事件。
在帕列奥斯特罗夫隐修院,伊格纳季长老率领两千七百人自焚,发生了奇迹:教堂着起火以后,冒过浓烟,伊格纳季神父手里拿着十字架从教堂顶上走出来,随着他之后的是其他长老和许多百姓,他们全都穿着白色衣服,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一排一排地进入天国,走进天国的大门之后便看不见了。
在普多加墓地教堂,有一千九百二十个人自焚。夜间,巡逻的士兵看见从天上降落一个光芒四射的塔,只见它五彩缤纷,犹如彩虹;从塔的顶端走下三个身披袈裟的男人,像太阳一样金光闪闪,在火堆旁由东往西走;一个人用十字架祝福,另一个人洒圣水,第三个人熏神香,三个人一起低声唱歌,这样走了三趟,然后进到塔里,升天而去。从此以后,每逢普世星期六的前一天夜里,那个地方都燃起蜡烛,响起难以形容的美妙歌声。
而波莫瑞的一个庄稼人则看到另一种奇迹。他生热病,昏迷不起,看见一个旋转的火轮,一些人在轮子里受罪而号叫:这些人不愿意自焚,轻松地活着,为反基督效力;你向全世界宣传,也就人人都自焚了!轮子上一块火掉到他的嘴唇上。这个庄稼人惊醒了,嘴唇烂了。于是他向人们布道:自焚是好事,你瞧,那些不愿意自焚的死人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了印记。
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坐在草地上,唱着关于女人阿利鲁耶娃的歌。
西律王派遣犹太人寻找和杀害年幼的基督,女人阿利鲁耶娃把他藏起来,而把自己的孩子扔进火炉里。
天上的王——基督对她说:
啊,阿利鲁耶娃,你是个仁慈妇人,
你向我的全体人民转告我的意旨,
告诉全体东正教的基督徒,
让他们为我而投身于火中,
把自己的孩子也都抛进去。
但是也可听到反对自焚的声音:
“亲爱的老少爷们,”米萨伊尔神甫哀求说,“笃信上帝是好事,但得知道分寸!上帝不喜欢随意受苦。基督的道路只有一条:被捉者不需要逃跑,被捉者需要忍耐,他们自己不要急于逃脱。可怜的人们,你们受惊了,要歇口气!”
固执的特里菲利神甫同意温顺的米萨伊尔神甫的意见。
“有劈柴,但不是为了毫无意义地燃烧!你们集合在一起,难道像猪在圈里一样,就是为了自焚不成?”
“哑巴畜生!”叶罗菲神甫嫌恶地耸了耸肩。
戈连杜哈嬷嬷已经自焚过一次,但没有烧死——她被人拖出来,泼了水。她讲述当时的情形,使所有的人产生了畏惧:身体在火里拧劲和支棱着,头和腿像麻绳一样卷起来,血液像瓦罐里的稀粥一样,沸腾、起沫。烧过之后,尸体膨胀得很大,被火烧焦,散发着炸肉的气味;有的看起来很完整,可是不管什么部位,一拽就掉下来。野狗跑来啃那些烧焦的肉,把嘴巴都抹黑了。火场上长时间发散着难闻的臭气,不堵上鼻子,谁都别想从这里经过。有次着火的时候,在火焰的上面看见两个黑鬼,各生着两只蝙蝠翅膀和挥动着的手,只听它们号叫着:我们的,我们的!在那个地方,多年来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哭泣声:咳,我们完了,咳,我们完了!
自焚的反对者们终于朝着科尔尼利长老来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自焚?既然是好事,那么你们这些导师们就应该走在前头!可是你们却把那些听话的人往火里推,为自己的肚子而大发横财。你们这些自焚的鼓吹者都是这样的;好事,好事让给别人,而不留给自己。你们得敬畏上帝,烧死够多的了,也得可怜可怜剩下来的!”
小伙子基留哈是个狂热的自焚派,这时根据长老的手势跳了出来。他挥舞着斧头,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谁不愿意自焚,拿着斧头站出来——我跟他决斗。谁能把对方砍了,他就是正确的。把我弄死——就是说上帝不喜欢自焚,我要是把他弄死——那么你们就自焚!”
没有任何人接受挑战,基留哈赢了。
科尔尼利长老走到前面来,说道:
“愿意自焚的——站到右面来,不愿意的——到左面去!”
人群分成两半。一半包围了长老;另一半躲到一旁去了。自焚派有八十人,不希望自焚的——有一百左右。
长老为准备死的人画了十字,祈求保佑,然后把目光仰向天空,庄严地说道:
“主哇,为了你,为了你的信仰,为了神子的爱,我们就要死去。我们不吝惜自己,把灵魂奉献给你,不违背自己的洗礼,将接受第二次洗礼——火的洗礼,将要自焚。因为我们憎恨反基督。我们要为你的最纯洁之爱而死!”
“烧起来,烧起来!我们要自焚!”人群又坚定不移地吼叫起来。
吉洪觉得,如果他在这疯狂的人群里继续待下去,他自己也要发疯。
他逃进森林。一直奔跑,直到吼叫声停息下来。一条狭窄的小径把他引到那个熟悉的水潭,周围长满高草,被茂密的云杉所包围,他以前曾在那里向潮湿的大地母亲祈祷。夕阳在漆黑的树顶上熄灭了。天空飘浮着金色的云朵。灌木丛里散发着树脂的清香。万籁俱寂。
他蹲在地上,钻进草丛里,又像当时在圆湖边上那样亲吻着大地,向大地祈祷,仿佛是知道,唯有大地才能拯救他,使他避免疯狂的火——红死:
圣母的神灵呀,我的主宰!
潮湿的大地呀,我的母亲!
他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回头一看,看见了索菲娅。
她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
他也沉默不语,仰脸看着她,只见在黑色的隐修士头巾里露出姑娘的脸,在金色天空的衬托下分明地突现出来,犹如金色圣像上女圣徒的脸。这张脸有些苍白,略略现出红晕,嘴唇胭红而清新,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天真的深色眼睛如潭水一般深邃——这张脸是如此美丽,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是他突然受到惊吓。
“你原来在这里,兄弟!”索菲娅终于说道,“长老到处找你,想不出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呶,起来,走吧,快点走吧!”
她匆匆忙忙,喜气洋洋,好像过节一样。
“不,索菲娅,”他安详而坚决地说,“我哪儿也不去。够了,我够了。看够了,也听够了。我要离开,彻底离开修道院……”
“你不自焚了?”
“不。”
他以祈求的眼神瞧着她。
“索菲尤什卡,小鸽子!你不要听那些疯子的。不要自焚——这不符合主的意旨!大罪过,魔鬼的诱惑!我俩一起走吧,亲爱的!……”
她更低地向他俯下身来,露出狡黠而温柔的微笑,她的脸离他的脸,她的嘴离他的嘴越来越近,他感觉到了她那热乎乎的喘气。
“你哪儿也不能去!”她小声而热烈地说,“我不放你走,亲爱的!……”
她突然用双手抱住他的头,二人的嘴唇合在一起了。
“你怎么,你怎么,小妹妹?可以这样吗?别人会看见的……”
“让他们看见好啦!什么都可以做,火将净化一切。可是你得告诉我,你愿意自焚吗……愿意吗?”她问道,轻轻叹息一声,向他贴得越来越紧。
他没有经过思索,不由自主地回答,发出同样的叹息:
“愿意!”
在黑暗的云杉上,最后的阳光熄灭了,金色的云朵变成灰色,好像是灰烬。空中弥漫着潮湿的芳香。树林把他俩笼罩在自己浓密的阴影里。大地用高草把他俩遮盖住了。
他觉得,树林和青草,大地和天空——全都燃起最后的大火,整个世界将在这场大火中毁灭——这是红死之火。不过他已经不害怕,相信红死比太阳还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