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送葬回来,又马上离开夏宫,独自一人乘小舢板在漆黑的夜中横渡涅瓦河,他没有带桨手,亲自划桨,到达对岸后停靠在一个不大的木制码头上。
这里紧靠河边,离三位一体大教堂不远处,有一座低矮的小房,这是当年兴建彼得堡时由荷兰木匠建造的第一批房子中间的一栋——彼得的第一座皇宫,很像萨阿尔丹海员住的寒酸的小屋一样。在桦树岛荒凉的凯乌萨里沼泽地上,就地取材,砍伐这里生长的松树,搭建而成;墙上用油漆涂成砖形,房盖木板上面铺瓦。
房间低矮而狭窄——共有三间:门斗右侧是办公室,左侧是餐厅,接着是卧室——三间中最小的一间——长四俄尺,宽三俄尺——转身都很困难。陈设虽然简单,但舒适整洁,一色荷兰风格。天棚和墙壁贴着漂白麻布,窗户低矮,但宽敞,窗格上镶着铅制流水槽和小块玻璃,用铁螺丝安着橡木护窗板。门的高度不适合彼得的身材——他得低下头才不至于撞到门框上。
夏宫和冬宫建成以后,这座小房便空闲起来。唯有沙皇想一个人单独过夜,甚至离开卡简卡的时候,他才偶尔住到这里来。
他走进门斗,推醒蒙着毡子酣睡的听差,让他掌灯,走进办公室,锁上门,把蜡烛放到桌子上,他自己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托尔斯泰、鲁勉采夫和皇太子的信,但并没拆开,好像是犹豫不决。听着三位一体大教堂钟楼上时钟报时声打了九下。最后一下响过之后,恢复了平静,就像当年还没建彼得堡时那么静,那时,这座简陋小房的周围只有无尽头的森林和无法通行的烂泥塘。
终于把信拆开了。他阅读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双手颤抖。读完皇太子信中最后一句话:“近日即将从那不勒斯启程,回彼得堡叩见陛下。”——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不能再读下去了。画了个十字。
这还不是一种兆头,不是上帝显灵吗?他刚刚还泄气了,很绝望,以为上帝把他遗忘了,永远抛弃了他——可是主的手如今又在支持他了。
他又感到自己强而有力,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准备克服任何艰难困苦去建功立业。
然后,他垂下头,望着蜡烛的火焰,陷入沉思。
儿子回来后,如何处置他呢?杀死!——以前他在气头上是这么想的,当时不指望他能回来。可是现在知道他要回来,气也消了,于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问自己:怎么办?
突然想起自己在第一封由托尔斯泰和鲁勉采夫带往那不勒斯的信中说的话:“以上帝名义保证,汝如迅速归来,将不受任何惩罚,吾将对汝表现出最美好之爱。”现在儿子相信这个誓言,它倒有了可怕的力量。
可是怎样履行这誓言呢?
宽恕儿子岂不就意味着宽恕其余那些跟他一样的叛徒吗?他们对于沙皇和祖国无恶不作,是些卑劣的小人、受贿者、窃贼、寄生虫、无赖、伪君子、“长胡子”,他们跟他勾结在一起,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使整个国家走向彻底毁灭。既然父亲在世时儿子如此凌辱他,那么他死后将会如何呢?将会败坏和彻底毁坏一切,毁掉俄国!
不,宁肯违背誓言,也不能宽恕。
就是说,又得审讯,又得严刑拷打,动用火、斧子、断头台和流血吗?
他想起处决火枪兵时的一件事:他骑马到红场去,那天在红场上要有三百多颗人头落地,宗主教拿着圣母像迎面向他走来,请求宽恕火枪兵。沙皇向圣母像行个礼,愤怒地用手把宗主教推开,说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崇敬圣母不比你差。但义务让我施恩于好人,处死恶人。滚吧,老家伙!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能够向宗主教回答,可是如何向上帝回答呢?
仿佛是在梦中,他眼前出现宣谕台旁的一根长长的原木,上面放着无数的头颅,后脑勺朝上,面部朝下,头发颜色各异——褐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有卷发,也有秃头。他刚刚喝过酒,有些微醉,跟达尼雷奇和其他一些来宾在一起,手里拿着斧头,挽着袖子,像是一个刽子手,一个接着一个地砍这些头。他累了,客人便从他手中把斧头接过去,轮着班砍。大伙都砍疯了。衣服上溅满了血,地上也是一摊一摊的血,脚踩上去很滑。当他举起斧头正要向一颗头砍去的时候,这颗头不声不响地抬了起来,转过脸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阿寥沙!
“阿寥申卡,我亲爱的孩子!”他眼前又出现另一个梦境——他从国外回来,夜间悄悄溜进太子卧室,俯身在他的小床上,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亲吻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他身体的温暖。
“杀死儿子”——只是现在他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感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最重要的事——重要的程度超过了索菲娅、火枪兵、欧洲、科学、军队、海军、彼得堡、波尔塔瓦;这时要解决的是一个永恒的问题:天平的一端放上他所做的一切伟大善举,另一端放上儿子的鲜血——怎么能知道哪一端的分量重呢?关于他这个违背誓言者、杀子者,欧洲将会说些什么,子孙后代将会说些什么?凡是不了解全部内情的人,都难于辨别他的无辜。可是又有谁能了解一切呢?
一个人尽管是为了祖国的幸福,可是犯下灭亲之罪,在上帝面前能够问心无愧吗?
但怎么办呢?宽恕儿子——就要毁掉俄国,处死他——就要毁掉自己。他觉得永远也无法解决这个矛盾。
况且单独一个人无力解决。可是有谁能帮助他呢?教会?在地上结的得到天上去解;在地上要解决的,天上已经决定了。以前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教会又在哪里?宗主教在哪里?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下令废除了宗主教制度。或者找都主教,“奴才斯焦普卡”吗?他会下跪给皇上叩头。找滑头费多斯卡以及其他一些高级僧侣吗?他们“戴上了缰绳,叫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往哪儿去。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自己就是宗主教,他自己就是教会。他高居万人之上,只处在上帝之下。
你这个混蛋,刚才有什么好高兴的?是的,主的手是向他伸过来了,可是却给他加上一副可怕的重担。可怕呀,落到永生的上帝手里真可怕呀!
好像是他的脚下出现一个万丈深渊,让人感到惊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离开我吧,主哇!让我的灵魂别再沾上鲜血吧。上帝呀,上帝救救我吧!”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只见床头上那盏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墙角上供着救世主的圣像,这是御用圣像画工西蒙·乌沙科夫的手笔,呈送给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当年曾在克里姆林宫祭坛的宝盖上面保存。这是一幅古老的拜占庭圣像的俄国摹本:相传耶稣受难时不堪十字架的重负,用绣花巾擦脸上的汗水——脸形便印到上面了。
彼得的母亲娜塔丽娅·基里洛芙娜曾用这幅圣像为儿子祝福,打那时起便一直没离开过他。历次征战和旅行,在舰船上和在皇宫里,当年兴建彼得堡时和在波尔塔瓦战场上——随时随地圣像都和他在一起。
走进卧室以后,他给神灯添了油,挑挑灯捻。火苗更亮了。金质饰衣上,围绕着头戴荆冠的耶稣脸上的钻石闪闪发亮,似泪珠,似红宝石,似血滴。
他跪下开始祈祷。
他对圣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是不看圣像,平时都是不知不觉地向圣父,而不是向圣子祈祷——不是向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耶稣,而是向在战斗中坚强有力地活着的上帝祈祷,这是个战士,是百战百胜的正义之士——他通过先知之口说自己:我愤怒时践踏人民,我发狂时压迫他们;他们的鲜血溅到我的袈裟上,我弄脏了自己的衣装。
可是他抬头看着圣像,想要绕过圣子而向圣父祈祷,却做不到。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头戴荆冠的耶稣悲哀的面孔,并且这张面孔活了,以温和的目光窥视着他的灵魂;儿子和父亲——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从童年就开始听到的,但从来也没理解,而现在仿佛是第一次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古老故事,讲的也是关于儿子和父亲:
“上帝考验亚伯拉罕,对他说:把你唯一的寄托——爱子以撒杀了作为燔祭。亚伯拉罕造了祭坛,把儿子绑起来,放到祭坛上。亚伯拉罕把手擦干净,举刀要杀儿子。”
这只是地上的祭祀,而天上的祭祀则更加可怕——上帝爱和平,不可惜自己唯一的儿子,让他永远流血,儿子的鲜血平息了父亲的愤怒。
他这时体验到一种秘密,这是他最亲近的,最需要的,但也是最可怕的,他连想都不敢想。思前想后,他疲倦了,麻木了。
上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让他处死儿子?宽恕还是以鲜血来惩罚?假如不只是惩罚他,而且还要惩罚他的子子孙孙——整个俄国,那又将如何?
他趴到地板上,趴了很久,伸着手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最后,他又抬起头来看圣像,祈祷着,但已经绝望和疯狂,绕过圣子,直接面向圣父:
“让这鲜血落到我的身上吧,让我一个人承担吧!把我处死吧,上帝呀,保佑俄国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