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希科夫公爵、雅科夫和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兄弟、谢列麦捷夫、沙菲罗夫、雅古仁斯基、戈洛甫金、阿普拉克欣等人拥挤在镟工室隔壁的小客厅里。
大家都提心吊胆。他们还都记得,两年前,接受贿赂的沃尔康斯基公爵和奥普赫金当众挨了皮鞭,用烧红的铁烙他们的舌头。他们悄悄地传播着一些奇怪的传闻:似乎是一批近卫军军官和别的军职人员被任命为元老们的审判官。
不过在这惊恐的后面也还有希望,雷雨过去之后,一切都将照旧。古代圣贤的箴言使他们得到安慰:“哪有在上帝面前没作过孽的,哪有在沙皇面前没犯过罪的?难道所有的人都得给绞死?每个叶尔米什卡都有自己的事。每个人活着都想吃甜面包。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彼得进来了。他的脸色威严而无表情,只有眼睛射出光辉,左面的嘴角微微地颤动。
他跟任何人都没有寒暄,让大家坐下,马上就开始给元老们训话,这训话看来是事先早已想好了的:
“各位元老先生!我已不止一次颁布命令,并且亲口向诸位讲过我们的玩忽职守和贪图吃喝以及忽视民法的问题,可是我的话没有任何效力,命令全都变成了废纸;我现在最后再强调一遍:所有的法律制定出来,而束之高阁,或者像玩纸牌一样,各取所需,除了我国,这种情况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这可以导致什么结果呢?看到违法盗窃,很少有人不被其所诱——这样一来,人人都逐渐变得无所畏惧了,便去掠夺他人。上帝的愤怒被置之不顾,这种恣意的变节给国家造成的不仅是一时的灾难,而是彻底的灭亡。因此应该这样来看待受贿者:他们犯了渎职罪,或者把他们称作国家的叛徒……”
他讲话时盯着他们的眼睛。又感到自己软弱了。他的话好像是抛到水里了。这些人面色惊慌,目光低垂,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有罪过的人正派也罢,有罪过的人是坏蛋也罢,反正人人都得靠着罪过才能活着。”
“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得居功自傲,吃老本!”彼得最后说,他气得说话声音发抖,“我宣布:凡是窃贼,不管其职位高低,哪怕是元老,也得交军事法庭审判……”
“不可!”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开口说道,他是个肥胖的老头,留着长长的白髭,浮肿的脸上灰里透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沙皇,“皇上,不能让士兵审判元老。这不仅有损于我们的名誉,而且也让全俄国都大丢其脸!”
“雅科夫公爵说得对!”马耳他骑士团骑士鲍里斯·谢列麦捷夫插嘴道,“如今整个欧洲都认为俄国人是正派的绅士。皇上,你为什么要使我们名誉扫地,剥夺骑士称号?并非人人都是窃贼……”
“不是窃贼——是叛徒!”彼得狂暴地喊道,脸都变形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们吗?了解,老弟,把你们都看透了!我要是现在死了——你就要第一个起来拥戴我的儿子,别看他是个坏蛋!你们所有的人都跟他是一路货!……”
但他又以超人的毅力压下自己的怒气。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缅希科夫公爵,压低了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亚历山大,跟我来!”
他俩一起向镟工室走去。公爵身材矮小而干瘦,看上去很脆弱,但实际上跟铁一样坚硬,像水银一样灵活,瘦削的面孔很招人喜欢,一双聪明的眼睛异常机灵和敏捷,让人想起他小的时候沿街叫卖的情景:“馅饼新出炉的!”——他蜷缩着身子,像是一条马上就要挨打的狗,跟着沙皇钻了进去。
矮小而肥胖的沙菲罗夫呼哧呼哧地喘起来,擦着脸上的汗水。又高又瘦的戈洛甫金像个旗杆,浑身发抖,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低声祷告着。雅古仁斯基瘫倒在安乐椅上,哼哼着——他吓得肚子疼起来。
但是,从门里传出沙皇愤怒的声音和缅希科夫单调的抱怨声——尽管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家却渐渐放下心来。一些人甚至幸灾乐祸起来。特级公爵已不是头一回了:他的骨头硬——从小就习惯了沙皇的棍子。他毫不在乎!巧妙地应付一番,就会转危为安!
突然,门后传来响声、叫喊声和号叫声。两扇门都开了,缅希科夫蹿出来。只见他的绣金长袍撕破了,蓝色的安得烈绶带成为碎片,胸前的勋章和奖章飘荡着,用沙皇的头发做的假发——沙皇从前每一次剪发都把剪下的头发赠送给他作为嘉奖——滑向一旁,脸上血淋淋的。沙皇手持明晃晃的匕首,狂叫着追赶他:
“我宰了你,狗崽子!”
“彼简卡!彼简卡!”传来皇后的声音,每到需要的时刻,她总要出现,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
她在门槛上挡着他,锁上镟工室的门,单独一个人和他留在里面,紧紧贴到他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
“放开我,放开我!非宰了他不可!……”他疯狂地叫着。
但她把他抱得越来越紧,重复着说:
“彼简卡!彼简卡!主和你同在,我的心肝!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你要惹祸的……”
匕首终于从手中落下。他自己一头坐到椅子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可怕地痉挛着。就像最后一次父子见面时那样,卡简卡坐在椅子扶手上,抱着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母亲爱抚病孩一样爱抚着他。在这种爱抚下,他渐渐安静下来。痉挛减轻了。身体还偶尔发抖,但已越来越轻。不再叫喊了,只是哼哼着,呜咽着,但没有眼泪。
“真难呐,难呐,卡简卡!没力气了!……没个人商量商量。没个帮手。全都是一路货!……一个人单枪匹马能行吗?不要说人,就是天使也不行!……负担无法承受!……”
呻吟声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停了——他睡着了。
她听着他的呼吸声,觉得很均匀。通常每一次大发脾气之后,他都睡得很熟,怎么都喊不醒他,但卡简卡却没有走开。
她继续用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好像也是在爱抚他,在他的胸前摸索着,她那敏感的手指觉得长袍侧面的衣袋里有一沓信。迅速地掏出来,翻弄着,发现其中有一封弄脏了的信,可能是暗中投递的,蓝色的信封上封着红蜡,还没有拆开,她猜到了,这正是她在寻找的那封信:是举报她和蒙斯的第二封告密信,比第一封还厉害。蒙斯已经警告过她,说到了这封蓝色的信:他是从喝醉酒的仆役们的谈话中得知的。
卡简卡惊讶的是丈夫没有拆开这封信。莫非是害怕知道真实情况?
她脸色有些发白,咬紧牙关,但并没有失去自控能力,看了看他的脸。只见他睡得很香甜,像是个哭够了的婴儿。她轻轻地把他的头放在椅子靠背上,解开自己胸前的几个纽扣,把信揉搓几下,放到乳房的下面,然后弯下腰,拾起匕首,把装信的那个衣袋拆开一点,把长袍下摆的底缝也拆开一点,这些开缝处看起来好像是偶然开线造成的,然后又把其余的信重新放进衣袋里。他发现那封蓝色的信丢失了,将会以为是掉到衣服里子里,又从下摆的开缝落到外面丢失了。沙皇的衣服穿旧了,时常出现一些破洞。
卡简卡转眼之间就做完了这一切。然后又抱起彼简卡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前,望着这个熟睡的巨人,抚摸着他,就像母亲哄自己的病儿,或者就像驯兽女郎哄一头狮子似的。
过了一个小时,他睡醒了,精力充沛,情绪饱满,好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沙皇的一个侏儒不久前死了。定在那天安葬——要组织一个丑角面具队伍,这是彼得所喜欢的。卡简卡劝说他把安葬推迟到明天,今天哪儿也不要去,在家休息。可是彼得不听,下令击鼓升旗召集人,很紧急,好像是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他穿上衣服,既像丧服,又像化装舞会的衣服,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