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5年6月26日定为维纳斯节,这天在夏园里举行庆祝这尊古代雕像的活动,它是刚刚从罗马运来的,应该安放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
“我将有一座最好的花园,比法国国王在凡尔赛的那座还要好。”彼得炫耀说。每当他外出远征,航行海上或到外国去,皇后都会给他捎去关于他的宠儿的消息:“我们的花园出息得相当不错,胜过去年:从皇宫去的那条路几乎都被槭树和橡树的树荫给遮盖住了,我出去的时候,常常觉得遗憾,我心坎上的朋友,不能和您一起散步。”“我们的花园变绿了;已经开始发散树脂味”——也就是含有树脂的芽苞的芳香气味。
的确,夏园里的一切都是“严格按计划”修建的,像“举世闻名的凡尔赛花园”一样。树枝修剪得十分整齐,差不多就是用梳子篦着修剪的,花坛皆呈规整的几何形,人工水渠笔直,四角形的池塘里有天鹅戏水,还有人工岛和亭阁,喷泉设计独出心裁,林荫道没有尽头——构成“远景”,阔叶树形成高高的围墙,像是庄严的客厅里的壁毯——“劝说人们去散步,有人走累了,立刻就可以找到足够的长凳,一条条林荫曲径和如茵的草地,可供人独处一隅,享受幽静的乐趣”。
可是皇家花园仍然远远不能与凡尔赛花园相比。
暗淡的彼得堡太阳从肥壮的鹿特丹郁金香球根培植出来的只是纤细的花朵。唯有朴素的北方花卉——彼得所喜爱的芳香的小黄菊、多瓣芍药和鲜艳的大丽花——在这里才能自由自在地生长。花费了难以置信的力气用船舶和马车千里迢迢——从波兰、普鲁士、波莫瑞、丹麦、荷兰——运来的树苗,也都枯萎了。异国的土地为它们脆弱的根部所能提供的营养实在太少。然而,“像在凡尔赛一样”,沿着几条主要的林荫路安放了大理石头像——“胸像”和全身雕像。罗马皇帝、希腊哲人、奥林波斯山的男女神祇相互观望,不明白如何来到了这荒凉的北方野人之邦。况且这并不是古代的原作,而只是意大利和德国蹩脚的工匠新的模仿品。男性神祇仿佛是刚刚摘下假发和脱下长袍,女性神祇——摘下镶花边的帽子和脱下筒裙,就好像他们也为自己不完全体面的赤身裸体而感到惊奇,像是装腔作势的骑士和贵妇,在路易十四或奥尔良公爵的宫廷里学会了“法国人的步态和礼仪”。
皇太子阿列克塞在花园侧面一条林荫道上从大池塘往涅瓦河方向走去。和他并肩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人,形体可笑,两腿弯曲,穿着一件有些破旧的德国式长袍,头上戴着大假发,面部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好像是个睡梦之中突然被喊醒的人。这是武器局的军需主任兼新建的印刷厂厂长,彼得堡市首屈一指的印刷业行家,米哈伊洛·彼得罗维奇·阿甫拉莫夫。
他是教堂执事的儿子,当年还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正在念日课经和《诗篇》时就到了一条商船上,跟船上运载的焦油、皮革和十名“俄国少年”一起,从喀隆施洛特起航驶往阿姆斯特丹,这十名“俄国少年”是根据彼得的谕旨从“比较机灵的孩子”中间挑选出来去学习航海科学的。阿甫拉莫夫在荷兰学了一部分几何,但学到更多的是神话,“得到那里居民的褒扬,报纸上提到过他”。他生性不笨,甚至很“机灵”,然而从《诗篇》和日课经跳到奥维德和维吉尔的寓言实在是太突然,竟然被弄糊涂了,惊呆了,此后再也没能醒悟过来。他的思想感情竟然出现了类似于惊厥症的症状——婴儿在睡梦中过分惊吓往往会患上这种惊厥症。从那时起他的脸上便永远留下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太子殿下,我把你当作上帝,向你吐露,”阿甫拉莫夫用单调的哭丧的声音说,好像蚊子嗡嗡叫,“我们身为基督教徒,却膜拜这些异教的偶像,良心使我感到羞愧……”
“哪些偶像?”
阿甫拉莫夫指了指立在林荫路两旁的大理石雕像。
“父辈和祖辈在家里和出门在外都供奉圣像;我们无耻地供奉这些偶像,为此感到羞愧。上帝的圣像自有其神力;与此相类似,偶像和魔鬼肖像也自有其魔力。我们迄今为止只崇拜唯一的醉酒之神巴克科斯,结义之神伊瓦什卡·赫梅里尼茨基,这是在和‘公爵教皇’举行酗酒大联欢的时候;可是如今却崇拜令人厌恶的维纳斯,准备为这个放荡的女神举行祭祀活动。这种祭祀活动称作假面舞会,并且不认为是罪过,因为据说根本没有神,把他们这些没有灵魂的偶像放在家中和花园里无非是为了装饰而已。最终损害了灵魂,人们也就误入迷途,因为这些自古就有的神祇实际上是存在的……”
“你信神吗?”皇太子更加惊奇了。
“我相信圣父的证实,殿下,神实际上是魔鬼,以受难的基督的名义被驱逐出神庙,逃到荒凉黑暗的地方,在那里栖身,装成死人,好像是不曾存在——在一定时间之前。当古代基督教衰败的时候,出现了新的渎神行为,于是这些神祇便复活了,从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就像一切有害的虫豸和毒蛇一样,从蛋壳里爬出来,叮咬人,古代偶像中的魔鬼也正是这样——丢掉自己的假面具,毒害基督教徒的灵魂。你可记得,殿下,圣父伊萨阿基及其梦幻?一些美貌的少男少女,像太阳一样容光焕发,抓住圣者的手,和他一起驰骋,在甜蜜的音乐伴奏下跳舞,使他疲惫不堪,弄得半死不活,咒骂一顿,就消失了。圣者知道了,这些是爱琴和罗马时代的古代神祇——朱比特、墨耳库里乌斯、阿波罗和维纳斯,还有巴克科斯。如今魔鬼又以类似的面貌出现在我们这些罪人这里。我们殷勤地接待他们,戴着丑恶的假面具,跟他们混杂在一起,骑马和跳舞,大家一起拥入最深的地狱,犹如猪群闯进大海里淹死了,这些愚昧之徒毫不考虑,最可怕的是最龌龊和最黑的埃塞俄比亚人面具竟然是新的外貌美如太阳的白色魔鬼!”
虽然是六月之夜,但花园里几乎昏黑了。天空布满低垂的乌云,令人气闷,预示着大雷雨将至。彩灯还没有点燃,庆祝活动还没有开始。空中没有一丝的风,像是在室内一样。不时地出现闪电,或者说是远处听不见雷声的闪电,随着每一次闪亮,在浅蓝色的亮光中突然闪现出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在林荫路两侧黑绿色的墙幕衬托下更加光辉耀眼,像白色的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
皇太子听了阿甫拉莫夫这番议论之后,已经怀着一种新的感觉来观看这些雕像。“实际上真的,”他想,“就是白色魔鬼!”
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根据其中一个有些嘶哑的不高的声音,以及荷兰陶瓷烟斗里燃烧着的红色火星——这火星的高度显示出吸烟者高大的身材——皇太子认出了父亲。
他迅速拐过林荫路的一角,钻进紫丁香和黄杨木树丛中,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好像是一只兔子溜进树丛里,——他立刻想,对自己这种情不自禁的,但毕竟让人屈辱的胆怯举动感到愤恨。
“鬼知道,你在说什么,阿甫拉姆卡!”他继续说,装出一种懊恼的样子,借以掩饰自己的耻辱,“你由于读书太多而头脑麻木了。”
“我说的是真理,殿下,”阿甫拉莫夫并没有生气,只是反驳道,“我在自己身上了解到神的这种不洁净的力量。撒旦怂恿我请求你父皇陛下印刷奥维德和维吉尔的书。其中的一本概述了各种丑恶的神及其乖戾行为,我已经印刷出版了。从那时起我就变傻了,并且贪婪地放荡起来,上帝的力量也就离开了我,于是在梦中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神,尤其是巴克科斯和维纳斯……”
“像什么?”皇太子不无好奇心地问道。
“巴克科斯——就像是异端分子马丁·路德被描写成的红脸德国人,肚子像个啤酒桶。维纳斯起初变成一个放荡的少女,当我住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跟她发生了淫乱关系:赤裸的身体雪白如玉,嘴唇胭红,眼睛淫荡。后来我在浴室的脱衣间里清醒过来,在那里也就发生了那种令人恶心的事——狡猾的女妖变成大司祭家的使女阿库里卡,她骂我妨碍她洗蒸汽浴,用湿笤帚痛打我的脸,跑到院子里的雪堆上——事情发生在冬天——一头倒下去,借着风势把积雪扬向四面八方。”
“是的,这或许真的就是阿库里卡!”皇太子笑了起来。
阿甫拉莫夫想要反驳,可是突然沉默了。
又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又在黑暗中闪现出血红色的火星。狭窄黑暗的林中曲径又使父子二人走到一起来了,这个地方过于狭窄了,难以躲开。皇太子这时又闪现一个绝望的念头——藏起来,溜走,或者像只兔子那样钻进树丛里。但是已经迟了。彼得从远处看见他了,喊道:
“卓昂!”
“卓昂”在荷兰语里意为“儿子”。他只是在少有的和蔼可亲的时刻才这样称呼他。皇太子更加惊奇的是近来父亲根本不再跟他说话,不仅不说荷兰语,而且也不说俄语。
他走近父亲,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先是亲吻了他的长袍衣襟——彼得穿着一件很旧的深绿色的主易圣容近卫军上校军装,红色的衣领和铜制纽扣——然后又亲吻了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
“谢谢,阿寥沙!”彼得说,很久没有听到“阿寥沙”了,阿列克塞的心为之一动。
“谢谢小礼物。——正是在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我的橡木,就是从喀山用木筏流放的那些,在拉多加湖里全被暴风雨给毁了。假如没有你的礼物,那艘新的三桅战舰入秋之前就无法造好。而且这木材——是最好的,跟铁一样坚硬。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的橡木了。”
皇太子知道,用什么东西都不能像用造船木材那样讨好父亲。他在下城区波列茨克州自己的世袭领地里早就瞒着所有的人,秘密地保留一片上好的林子,并且精心管理,以备他特别需要取得父亲好感时的急需。他了解到海军部不久将需要橡木,便砍伐了森林,用木筏流放到涅瓦河,非常及时地赠送给了父亲。他从前时常有些胆怯地,有时很笨拙地向父亲效些小力,但现在则越来越少,这就是其中之一。况且他也并没有欺骗自己——他深知,即使是这次效力也会跟从前历次一样,很快就会被忘掉,父亲这一次偶然短暂的和蔼可亲,以后将会以更加凶狠的严酷补偿。
可是他的脸毕竟是由于羞怯的兴奋而泛起了红晕,心脏由于愚蠢的希望而剧烈地跳动。他嘟哝着,让人勉强听清,前言不搭后语,诸如“永远高兴为父皇效力”,他本来还想要再次亲吻他的手,可是彼得却用双手捧起他的头。一瞬间,皇太子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令人生畏而又可亲的面孔,只见两颊很胖,几乎是肿胀,两撇胡须向上翘起——如小丑所说的,“像是科塔勃雷斯猫”——弯曲得像女人般温柔的嘴唇上现出美丽的微笑;看见了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也是那么令人生畏,那么可亲,每当他在梦中梦见时,都好像是一个热恋的青年梦见一个美丽女人的眼睛一样;他感觉到了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气味——这是一种烈性烟草、伏特加、汗酸的混合味,还有一种别的令人厌恶的,兵营里粗野的士兵气味,父亲的办公室——“御书房”里总是发散着这种气味;他感觉到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刮得不很光洁的下颏,中间有一个小坑,这是这张严峻的脸上既奇怪又令人开心之处;他觉得,也许只不过是在做梦,梦见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抱在怀里,他亲吻这个令人开心的小坑,并且兴奋地说:“完全跟祖母一样!”
彼得亲吻儿子的前额,用完全蹩脚的荷兰话说:
“Good bewareù!(让上帝保佑您!)”
用这个荷兰语的“您”来代替“你”,不免有些矫揉造作,但是阿列克塞此时却感到很迷人,很亲切。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感觉到了,如在闪电的照耀之下。闪电熄灭了——一切也就都消失了。彼得已经离开他走了,像平时一样,神经质地耸动着肩膀,头部后仰,走路时像士兵一样有力地挥动着右手,像平时一样迈着快速的步伐,他的同行者们为了跟得上而差不多应该跑步。
阿列克塞还是在那条狭窄的林中小径上,但走向另一侧。阿甫拉莫夫没有落在他的后面。他又谈论起来,但现在所讲的是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沙皇的忏悔师费奥多西·雅诺夫斯基,彼得任命他当了“宗教事务行政长官”,位居教会首席长官——老朽的宗主教斯捷凡·雅沃尔斯基之上,许多人怀疑他是“路德派”,密谋取消供奉圣像、圣骨、斋戒、修士等级、宗主教制和东正教其他一些教规。有些人推测,费奥多西,或者简称费多斯卡,自己幻想当宗主教。
“这位费多斯卡是个地地道道的无神论者,况且竟然胆敢败坏教规,”阿甫拉莫夫说,“他利用皇上的神圣灵魂过于疲劳,骗取他的信任,对他阿谀奉承,狂妄地破坏基督教的传统和法规,爱虚荣和好色使他过着伊壁鸠鲁主义的,甚至下流的生活。他疯狂鼓吹异端邪说,撕掉喀山圣母显灵的圣像上的花环:‘圣器执事,拿刀来!’他喊,割断了铁丝,扯下冲压的金质项饰,在众目睽睽之下厚颜无耻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所有观看的人都哭了,为这种无耻的行径而震惊。他欲壑难填,为非作歹,背弃了上帝,把手稿交给了魔鬼,践踏救世主圣像和创造生命的十字架,他利令智昏,竟然想吐唾沫……”
皇太子没有听阿甫拉莫夫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情中并且竭力用理性压下如今在他看来是不合乎理性的幼稚的兴奋。他等待着什么呢?他指望着什么呢?与父亲和解吗?有可能和解吗?他本人愿意和解吗?难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不能忘怀和不可饶恕的事吗?他想起了他刚刚还像只兔子似的卑劣而怯懦地躲藏起来;想起了多库金,他反对彼得的暴露性祈求以及许许多多别的更加可怕的无可辩驳的暴露。他起来反对父亲不只为了自己一个人。然而,只需要几句亲切的话,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他的心软化和融化——他已经准备匍匐在父亲的脚下,忘却一切,饶恕一切,自己去祈求饶恕,仿佛他有罪似的;再得到这么一次爱抚,一个微笑,他就准备把自己的灵魂重新交给他。“难道,”阿列克塞几乎是惊恐地想,“难道我就这么爱他?”
阿甫拉莫夫还在不停地说着,好像是个不睡觉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皇太子只听清他最后一段话:
“当圣米特罗芳尼·沃罗涅日斯基在皇宫看见巴克科斯、维纳斯和其他一些神像时,说:‘只要皇上不下令推倒这些迷惑老百姓的偶像,我就不进他的家门。’沙皇尊重圣者,下令撤去偶像。这是从前的事。可是如今有谁能向沙皇说真话呢?不会是亵渎神明的费多斯卡吧?他用偶像取代圣像,用圣像创造偶像。唉,我们哪!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今天,此时此刻,推倒圣母像,在原地树起迎合魔鬼的淫荡的维纳斯像。你的父皇……”
“离开我,傻瓜!”皇太子突然愤怒地叫喊起来,“你们全都离开我!你们叫什么苦,为什么纠缠着我?把你们全都……”他用污言秽语骂了起来。
“你们的事与我何干?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去找你的父皇抱怨吧:他会给你们评理!……”
他们走近什基彼尔广场,来到中央林荫路喷泉旁。这里有很多人。人们在看他们,听他们说话。
阿甫拉莫夫脸色苍白,好像是蹲下并蜷缩成一团,用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他——这是一个在睡梦中受到惊吓的婴儿的目光,马上就要患上惊厥症。
阿列克塞很可怜他。
“呶,别害怕,彼得罗维奇,”他带着善意的微笑说,这种微笑不像父亲,而像祖父,“最安静的”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别害怕,我不会出卖的!我知道你爱我……和父皇。只是你先别说些废话……”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个阴影,轻声地补充道:
“即使你是正确的,那又有什么用?谁需要真理?鞭子抽不断斧头。你……就是连我也没有任何人听。”
树木中间亮起了第一批彩灯:有各种颜色的灯笼和油灯,窗户里面和涅瓦河畔带篷无墙的长廊里磨光的廊柱之间都点燃了蜡烛。
如庆祝活动简报中所说的,那里已经“布置就绪,为举行庆典而应有尽有,各个方面都十分丰盛”。
长廊由三个狭长的亭子组成。中间那个主要的亭子——玻璃圆拱,由法国建筑师勒勃隆精心设计,为彼得堡的维纳斯已经准备好体面的位置——大理石基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