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水村(八)

屋外的雨声变大了,将瓦檐都敲击的哗啦作响,还是陆渭先有的动作,他上前扶起已经昏过去的王灵娟,将她放到床榻上。

所有人这才像是刚回过神来,动作很轻又极慢地动了下。

宋岐玉走到段仙桃身边,手上递出一张雪白的锦帕,无声地送到她的面前。

段仙桃轻声说了句“多谢”,随即接过它盖在自己的脸上,轻薄的帕子瞬间就湿润了几滴圆润的泪印。

他们站在最后,而段仙桃闭上了眼睛,便也没人看见宋岐玉的目光。

深褐色的瞳仁深邃,像是纯粹漂亮的猫眼琉璃,却又多了丝暗芒。

原来,亲眼看到她哭是这样的。

像是一根粗糙的麻线慢慢缠紧心脏,一点点地收拢,逐步地让他难以呼吸。

宋岐玉想成为她脸上的那条帕子,将她的泪水一一擦干。

而另一边,陆渭早就看出来王灵鹃并不是真的痴傻,或许只是因为阴阳眼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另一层认知,于是她将自己包裹起来,就表现出了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但这模样在外人看来就是无疑的痴傻了。

他在王灵鹃的额头上放入一道灵力,须臾,她悠悠转醒。

乌黑的眼珠,红肿的眼皮,她茫然地盯着帐顶,陆渭检查过她,刘书死了,他在她身上下的离魂咒也解开了,除了脖颈之间那道紫红的淤痕,身体虚弱点外再没其他毛病,他蓦地问道:“想不想去修仙?”

王灵鹃闻声偏过头来,盯着陆渭的脸看。

陆渭笑了下,似乎刚刚那些事都没发生过,和个无事人一般,“修仙,做一个修士,以后做点降妖除魔的丰功伟绩?”

秦千朔皱眉看他一眼,“陆道友,你……”

“好。”

王灵鹃声音很弱,但她目光却有神了,“我想修仙。”

陆渭:“好啊,等身体好了后去琼玉宗,我看你也是有些灵根的,做个外门弟子不难。”

说完后,他看向秦千朔,“秦道友,王小姐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出去吧。”

秦千朔摩挲了下剑柄,没再说话,身子往外走。

容音他们毕竟任务做得多,饱经世故,对这些也只是悲哀了一会儿就能做到转身离开。

但是等他们转过身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小师妹好像状态不太对,虽然脸上已经干净了,但是眼皮微肿,宛若淋过雨的桃花般微微耷下,丝毫掩盖不了刚刚哭过的痕迹。

段仙桃将潮了一片的帕子捏成团塞进了衣袖中。

下意识忽视了身后容音和谢涣之想要张口宽慰她的神情,率先走出了房间。

宋岐玉紧随其后。

容音对谢涣之说道:“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历练,或许经历的多了就会习惯了。”

谢涣之颔首,鹤宁也好像懵懂地眨了眨眼。

最后屋内只剩下一个王灵娟,她沉默而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至天明。

第二日的王府似乎醒来的格外地迟,一个胆大的小厮先打开了屋子的门,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他吓得半夜突然醒过来,之后就再没睡着。

府中的花草几乎都被毁了,伴着未干的雨水痕迹,黏腻腐烂地躺在地上。

慢慢地,王府中的奴婢和小厮开始运转起来,他们悄悄讨论昨晚的事情,却没一个人猜得到事情的原委和结局。

像是那些花,没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开,又是何时败落的。

此时白鸾宗和琼玉宗的几人已经走在了去村长家的路上,都心照不宣地不想久留,所以任务一完成就打算先回宗门复命。

已经仲春,但雨水还是多,幸而今日雨过天晴,旭日微弱地洒下暖阳。

“这次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几位了。”陆渭说道。

他语气松散,“想来也是缘分,这任务原本是交给其他弟子来的,可那日师兄却经过了传虚堂,说起来师兄你那次怎么会想起来接下这个任务?”

传虚堂是琼玉宗专门为弟子下放任务的一个内堂。

宋岐玉垂着眼睫,声音很淡:“机缘巧合。”

陆渭笑道:“那还真的是挺巧的。”说话间,他视线不着痕迹地看向段仙桃。

“说起来,这难道是段道友第一次下尘世做任务?”

昨日她的表现的确像是初出茅庐。

一路上,倒是陆渭一直在说话,让这安静的清晨有了丝生气。

段仙桃已经将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虽然接受不了这种没有选择的结局,但她可以尽力将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要不入局,就可以一直置身事外,毕竟她只要完成任务,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了。

听到陆渭的问话,她回答道:“是啊。”

陆渭像是查户口似的,“难道段道友先前也一直未出过白鸾宗吗?”

段仙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记忆中她没见过陆渭,而且也的确没出过白鸾宗,这并不是秘密。

“没有。”她说。

陆渭终于安静下来,她竟然没有出过白鸾宗,甚至这还是她的第一次任务,那师兄是如何认识她的,明明此前百年他也从未去过白鸾宗。

远处黄鸟传来清脆啁啾声,像是驱散清晨雾气的咒语,没过一会儿就彻底天光大亮。

几个修士脚程快,到了南边村长家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几户人家升起炊烟。

和村长说完经过后,村长唉声了很久,他们也没多留,拜别后就告辞了。

凡人性命对于修士来说像是蜉蝣,须臾几十年就要深埋土中,而修士每提高一个境界寿命都会延长上百年,所以他们既追求长生又追求浩瀚的力量,生生不息。

像是秦千朔,又或是谢涣之等人,他们看惯了人类的生生死死,见到有新生婴孩的出生会为他们投向温和的一笑,见到有人无声死去也会给他们留下悲悯的目光。

匆匆一刹,过眼云烟。

这次他们才是真的要分别,但临行前谢涣之还是问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明明各自心知肚明,但这一路却无人挑起。

“关于刘书获得的力量,你们有什么头绪吗?”他问。

试想一直都是凡人的刘书,他是如何在一年之内就拥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又掌握了驱魂役鬼之术,若是真能做到仅一年就能将一个凡人孕育到这种程度,那是不是说明还可以让更多凡人也同样如此?

一个两个,成百上千乃至于万人,心术不端的人就将让这演变成一场可怕的浩劫。

他们心照不宣闭口不提,正是因为担忧它背后会牵扯出一些庞大的东西来。

陆渭没立即开口,他看向宋岐玉,见师兄没有先说话的意思,他便也沉默。

他能知道的事情,师兄也必定知晓,还轮不到他说。

秦千朔看了眼琼玉宗的人,缓缓说:“这种阴邪至极的方法只可能是从鬼域得来的。”

容音沉静道:“鬼域向来骚动,我先前就有听闻过他们的少主研制出了一种格外厉害的邪术,会不会就是这个?”

宋岐玉终于开口,不过他语气淡淡,“或许吧,这次回去我会向宗门禀告此事。”

段仙桃摆弄着自己挂在腰间的储物盒,对他们说的话都插不进去,不过……要分别了啊,说实话还真有点舍不得宋道友呢。

她抬头看向宋岐玉,他正垂着睫毛,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微低下来看她。

他高挺的鼻梁犹如玉山,望着她时目光平静又好像悄悄晃荡了下。

段仙桃微笑,“宋道友,陆道友,再会了。”

谢涣之没从他们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再多说,向他们拜别。

陆渭摇摇手,笑得像个狐狸,等白鸾宗几人都消失在目光中时,他才看向身边的宋岐玉。

目光还没收回来。

“师兄,是不舍吗?”他笑问。

宋岐玉抿了下唇,没有回答他这无趣的问题,陆渭也没放在心上,他说起了正经事,“师兄,刚刚白鸾宗的人说了鬼域的事……”

他语气拖沉,“先前范师弟他们也遇上了鬼域的人了。”

从来到秋水村打听完这次任务的线索后,他们就猜过里面会不会有鬼域的手笔,果然没错。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先前靠近琼玉宗的棠国里就出过鬼修滥杀无辜的事情,那次是范师弟和其他人去的,他们也有所耳闻。

同样是从前寂寂无闻的凡人突然拥有了纵鬼之术,那次范师弟还受了伤。

陆渭说:“刚刚师兄怎么没和他们说?”

宋岐玉边走边说,“还不是时候。”

“哦,”陆渭听他既然这么说了也没太担心,又开始不着调地想探究他的桃色绯闻,“师兄是不是早与白鸾宗的段道友相识?”

宋岐玉的步子一顿,但依旧沉默地向前走。

陆渭来劲儿了,“师兄难道是单相思,从前某次对段道友惊鸿一瞥,此后便对她难消爱慕,日思夜想?”

他不要命似的往外一个词一个词地吐,若是让宗门里的其他人听到,肯定会向他竖两大拇指。

一为赞叹他的英勇,二为他的脑洞。

琼玉宗上下有谁不知宋岐玉无心情爱,曾经多少女弟子争得看他一眼,拿着桃花杏花枝只愿与他说上一句“请师兄赐教”。

头两个来找宋岐玉请教的,他虽不明白她们为何要拿一根树枝来请教,但还给足了尊重应下了,结果是将他们的树枝砍得七零八落,花瓣更是还没来得及洋洋洒洒地落下就都成了尘埃。

再后来宋岐玉就鲜少与人过招了。

更何况那样清清冷冷愿意站在山崖上看三天云雾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爱欲这种累赘的东西。

陆渭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说这些,但就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过于直率了。

师兄不会拿剑抽他吧,他想。

不过师兄好像又不是像范师弟那样子的暴力狂。

事实证明宋岐玉的确不是,他直接召出剑来,周身的灵力将陆渭整个人逼得再说不出一句话,瞬间就行了千里之远。

尘土飞扬,树叶簌簌。

陆渭等那阵风过去,忙不迭地也召出飞剑来,“师兄等等我!”

而皎白冰寒的长剑之上,宋岐玉垂下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既低且轻。

“难消爱慕,日思夜想?”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飘飘散散,似乎随着青白交襟的衣袂一同翻涌,如同春天旷野上的野草万里复苏,荡漾出无边的波纹。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的锅忘了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