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原一整背着背包,肩上站着白色鹦鹉,走在春日的山道上。
在他离开风早镇的那个早上,左脚的疼痛就几乎完全消失了。在旅途中住宿一晚后,那诅咒般的痛楚现在想来仿佛一场噩梦一样。
出发前,一整还担心自己要是在车站上下楼梯时左脚又开始发痛该如何是好。
今早,他在换乘车站旁的一家小民宿的食堂里,同其他游客一起品尝精心制作的早饭时,收到了樱风堂店主发来的邮件,这让他很是欣慰。
出发前一天晚上,一整向对方发了一封问候的邮件:
虽然有些突然,但我现在打算前去拜访您。
我想到您的店里去看看。但如果您忙的话,我在镇上随意逛逛后就回去,请您不必介怀。
他觉得:“此行或许见不到对方,甚至对方可能根本就不想和自己见面。但这些其实都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即便发了邮件,多半也收不到回复。”
话虽如此,他还是把邮件发送到了之前两人联络时对方使用的邮箱里。
隔了两晚,一整终于收到了回复:
谢谢。我恭候你的到来。
光凭手机屏幕中这短短九个字,他想象不出对方是带着怎样的表情,在怎样的状况下打出这些字的。
他立刻打开了樱风堂店主的博客,但上面没有任何新动态。
但这说明对方还活着,而且至少还有力气阅读、发送邮件,一整对此感到十分庆幸。
他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他试着说服自己那种事不会发生,但他还是很怕去了之后发现和善的友人已经与世长辞。
这封邮件还让一整非常开心。他能感受到,樱风堂店主是真的愿意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名为月原一整的年轻人见面,愿意在小镇上等待着他到来。从店主的回复中,一整看不出半点犹豫。
“决定去拜访他真是太好了。”一整这么想着。
樱风堂店主之前说过,如果要去樱野镇,最好是春天去。自己现在正在前往樱风堂的路上,季节也正值春天。一整感到欢欣雀跃。
他眼前浮现出之前在樱风堂博客上看到的小镇美景——樱花处处绽放,小镇被花海所包围,构成一幅明媚动人的春日之景。
小镇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曾在明治时代迎来海外观光客,以此为契机被人们重新发现、开发,成了一座以疗养和观光著称的小城。小镇过去也曾作为居留地,接待了无数为了探求神秘的东方而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旅人。
镇上的温泉规模虽小,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品质优良的热水,因解疲劳、疗创伤、祛百病的奇效而广受好评。起先来访镇子的多半是外国人,之后则主要是国内外的富人。
小镇的空气清新凉爽,在昭和时代,特别是太平洋战争前,作为避暑胜地具有相当高的人气。镇子规模很小,历史也不长,所以不如轻井泽或云仙之类的地方有名,但这也是它深受游客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樱野镇仿佛一处悄然坐落于山间、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
离大城市不算太远,但又有一定距离,因此在过去也曾被当作一处疗养之地。
镇上之所以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因为镇子曾接待过海外旅行者,有过一段作为居留地的历史。但究其根源,其实是因为过去有一群潜伏天主教徒后裔隐居在了这片樱花绽放的原野上。他们化身猎人、木匠和农民,却依然坚信自己的信仰。
许多西方游客来到当时还只是个小村的樱野后,选择留在了这里。之后,村里便盖起了一排排西洋风格的店铺。好几年后,村里终于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礼拜堂。
在某个星期天,自称樱野村代表的一号人物诚惶诚恐地出现在礼拜堂里,跪伏在神父面前,向其坦白,村民们仍旧信守着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信仰。
所幸明治政府停止了对基督徒的迫害。明治六年之后,政府认可了这个留存于此地的教派。
这个奇迹让居留于此的外国人欢欣鼓舞。他们接纳了村民,将村民们视为拥有共同信仰的友人。他们向自己的祖国或所属的教会提出申请,收集捐款。教堂就是用这笔善款建起来的。
居留于此的人们还通过同样的方法为村民们建了学校和医院。虽然原本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已经离开,但那些设施仍然得到了妥善的保存和管理。
樱风堂店主在博客中写道:“这座山间小城之所以拥有如此浓厚的文化气息,或许都是拜昔日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外国人所赐。就连樱风堂书店,最早也是由在异乡人建起的学校中接受教育,而后前往大城市深造,最终返乡的年轻人建起来的一座‘东京风格’的书店——那便是樱风堂书店最初的样子。”
数条河流流经樱野镇,镇上有好几座桥。跨过那座最大的桥,就能看到那家建于明治时代,位于大路正中间的老书店。
一整认得这家书店,他在博客上看到过好几次书店的照片。
他设想着与老店长见面的情景:
店铺是一座东西合璧的木造建筑,被樱树所包围,店前立着一个红色的小邮筒,招牌上写着“樱风堂书店”五个大字。
大型玻璃拉门后方立着一排被无数人触碰过、饱经风霜、略微发黄的木质书架和展台,上头摆放着店主亲手挑选的各类书刊,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书店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慈祥的老店主身穿老旧的围裙站在店里。老人的嘴角浮现出一整在照片中看到过无数次的略显腼腆的微笑。店主一定会用充满智慧的眼睛看向他,带着和蔼而令人怀旧的微笑来迎接他吧。
“欢迎光临,一整。欢迎来到樱风堂。”
店主总是用名字称呼一整,在邮件里也是这样。
一整从未在网上公开自己的姓名,但他与店主关系亲密,通过邮件和信息频繁交流,因此他有一次把自己的本名以及所在书店告诉了店主。一整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几乎只有樱风堂店主一人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做。
一整自己也进行过分析。他觉得原因多半是他喜欢樱风堂老店主这个人以及他写的文章,是他对店主的崇拜和尊敬让他做出了那样的事。就跟追星族的心理差不多。
在一整回答了店主的问题,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后,店主在回复的邮件中就马上亲昵地改用名字来称呼他了。
“原来你叫一整啊。真是个好名字。”
不光是在邮件里,就连在现实中对话的时候,店主大概也会直呼自己的名字吧。一整觉得有些难为情:“自己上次被这么叫的时候好像还是个小孩子。”
仔细一想,他才发现,店主从未用“月原”这个姓氏称呼过自己。
出于上述种种原因,春天的旅行比一整当初预想的轻松得多。
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浮现微笑,脚步也逐渐加快。站在肩上的鹦鹉似乎不喜欢摇晃的感觉,好几次险些摔倒,只好一边拍着翅膀维持平衡,一边在一整耳边“嘎嘎”地抱怨着。
“感觉甚至可以一路跑到樱野镇啊。”
他将拐杖绑在背包上,不再被需要的拐杖成了笨重的负荷。一整原本打算把拐杖寄放在昨晚留宿的旅店里,但为防万一还是带上了。
总之,往好了说,一整是个谨慎细心的人,但往坏了说,就是悲观主义者。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不知何时开始,他在行动前总会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也许小时候让他失去家人的那起意外就是契机。他还记得当时心想,自己就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从今往后得一个人慎重、小心地活下去了。
因此,就算疼痛消失了,一整也没办法真的放下心。
“这会不会只是暂时的?要是在抵达了山间的樱野镇后,剧痛又再次袭来,那可就不妙了。毕竟这痛得有点不寻常啊。”
只不过是扭到脚而已,却痛了那么久,而且还越来越痛。
这脚痛实在是奇怪,他难以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因此他越发谨慎起来。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流浪猫一样,在行动之前都得先左顾右盼一会儿。
“不过,还真是一点都不痛了啊。”
一整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位只见过一次面的年轻医生的笑容:“要是疼痛就这么消失了的话,或许他的诊断还真是对的。”
一整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一边走着一边低头,向不在眼前的那位医生表示歉意:
“我当时完全不相信医生您的话,实在非常抱歉。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当时还觉得您是一位庸医,实在非常抱歉。”
在一整辞去银河堂工作的前几天,左脚的痛楚越发强烈,感觉像是一根粗大的针不断刺痛着神经。
上班时间,不管店长再怎么劝,他都不想去医院看病。但在回家后的漫长时光中,疼痛实在是难以忍耐,一整没办法,只好到附近一家大型外科医院就诊。
虽然他也想知道这剧痛的原因是什么,但他最想要的还是止痛药。
街上药店卖的那些止痛药,不管是哪个厂家生产的哪款产品,不管吃多少,都没能丝毫减轻左脚的痛楚。
一整走进诊室,只见一位年纪与他差不了多少的年轻医生将椅子转过来,看向他。医生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很适合穿白大褂,和善的笑容不知怎么让人有些反感,仿佛把“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医生是我的天职”全写在了脸上。一整的脚就是痛到了连医生友好的态度都会让他感到不悦的程度。
一整先是拍了X光片,接着又按指示做了好几项检查。结果那位医生斩钉截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虽然有几项检查的结果要过几天才能知道,但光从今天得出的结果来看,我找不出任何问题。”在说这话时,医生脸上依旧挂着那开朗的笑容。
“您的意思是,我这有可能是某种很严重的病吗?”一整平静地问道。
当时是一整心理状态最差的时候,他心想:“这样也好,仿佛这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干脆得一个无药可治的病好了。”他甚至觉得如果未来等待自己的是安详的永眠,那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终于可以休息了。
一整的大脑被疼痛折磨得混乱不堪。他在恍惚间发现:“自己似乎是累了。而且,这份疲惫似乎并非来自那起偷书事件,而是来自更久之前自己就一直背负着的重担。我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年轻医生笑着说道:
“我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您的身体完全是健康的。月原先生,如果之后真的查明您是患了某种未知的恶疾,我可会吓一大跳呢。到时候请您一定记得通知我。”
医生哈哈大笑起来,一整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
医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这脚痛是心病所致,所以我没办法给您开药。您这种情况,什么止痛药都不管用,吃了只不过会胃痛罢了。”
“心病……这意思是……您该不会是说,这脚痛只是我的错觉吧?”一整语带挑衅地问道。
这不光是因为他现在疲惫不堪,更是因为他的左脚已经痛得受不了了,这个医生却说什么问题都没有,这让他怒火中烧。
虽然没说出口,但一整在心中暗想:“你说什么蠢话呢?如果你找不出病因,那就赶快给我开药,拿完药我就回家。真是个庸医。”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医生却一边写着病历,一边继续说了下去。也不知道那位医生当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像位预言家般说出了一席莫名其妙的话:
“月原先生,我想您现在应该是想到‘某个地方’去吧。您想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出发前往‘某个地方’。然而您没办法下定决心离开‘那个地方’,所以您选择带着伤痛,停在原地,止步不前。只要脚痛的话,就哪儿都去不了了。您的大脑在欺骗着您,让您哪儿都去不了,哪儿都不想去。”
“您这是什么……”一整问道。
与其说是愤怒或者吃惊,他更像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分明只是来寻求医疗帮助,来拿药的,为什么得在这里听你讲故事?”
医生笑了笑,继续说道:
“大脑和心灵是不同的。就算您的大脑告诉您不要离开,您不想离开,但只要您的心灵渴望去某处,那选择离开也未尝不可。所有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追求幸福没有什么不对。当您决定出发前往该去的地方时,左脚的疼痛就会痊愈。这就是我的回答。”
这仿佛魔法师一般的话语让一整听得目瞪口呆。医生带着笑容补充道:
“我借您一把拐杖吧。在左脚痊愈之前就先拄着拐杖走路吧。”
尽管一整在离开诊室时礼貌性地鞠了一躬,但他并没有说出感谢的话语。
他后来自己去买了一把拐杖,还在家附近的药店买了一大堆止痛药,像喝汽水似的一股脑全灌下了肚。
正如医生所说,止痛药完全没能缓解左脚的疼痛,反而还搞得一整肚子疼。
他原本就没什么食欲,这下子更是什么都不想吃了。剩余几项检查的结果,直到最后,一整也没有去问。
一整现如今走在春天的原野上,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疼痛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左脚。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一天,他还以为左脚要一辈子痛下去了。
“之前的脚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当时医生说的话,直到现在,一整都不是很能理解。
不,应该说是完全不懂,毫无头绪。
不过,能够像这样独自走在春天的道路上,他还是很开心的。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自己还真是乐观啊。”一整笑道。
未来也许是黯淡无光的,但至少这个瞬间的月原一整正呼吸着春天怡人的空气,朝着心心念念的小城,自由地旅行着。
他带着一只鹦鹉,仿佛成了故事的主人公一样,心情愉悦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真是太美好了。”
现在的心情让一整甚至有点想要来场野餐了。“早知会这样,就应该借旅馆的厨房一用,给自己泡杯上好的咖啡,做点简单的小菜。在这样清新的空气中,一边听着鸟儿的歌声一边吃午饭,味道一定会很棒吧。”一整不禁有些遗憾。
“等过几天再来吧。”
他微微一笑,将清甜的空气吸入胸腔。
一整的行李全都装在大型双肩包中。走着走着,他发现鹦鹉从自己的肩上移动到了背包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觉得那儿更舒服。
鹦鹉站在背包上,把鸟喙伸进一整的头发里,一边鸣叫着,一边为他梳理头发。
“谢谢你帮我梳头,可是……”一整笑了。他原本打算变得像《金银岛》中充满魅力的恶人约翰·西尔弗一样。但现在这派光景,往好了说叫温馨,往坏了说叫直冒傻气。
他一笑就觉得喘不过气。尽管出于工作原因,一整对脚力还算比较自信,但这是他第一次走这条路。虽说平缓,却也是条山路,走起来还挺费劲的。
不过,这是条阳光明媚的温馨小路。虽然走得很累,但同时一整也感到全身上下焕发出了活力。
春鸟的歌声响彻四周,像是要把声音传遍整座大山似的。
阳光透过沙沙作响的树叶落在地上,光斑仿佛水晶碎片一般翩翩起舞。
一整闻到了春天嫩芽的淡淡清香,还有水和苔藓的气味。到处都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狭小山道上的泥土被水打湿,一整闻到了土壤的味道。他想:“这儿想必是个水源丰富之地。”
“樱野迎接过无数的旅人。”樱风堂的主人曾在“樱风堂博客”上如此写道,“这里不是旅途的终点,而是旅人在旅途中歇息的地方。用甘甜清冽的水润润喉咙,用清甜的果子和点心消消疲惫。若是身患伤病,则通过温泉进行疗养。我们祖祖辈辈都将迎接旅人视为自己的工作,在这个被鲜花环绕的地方迎接游客的到来。他们在美丽的樱花下祈祷天地神明庇护旅人的双脚,目送旅人离去,如此循环往复。从这儿还是个小山村的时候起,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越是接近镇子,便越能看见白色和桃色的层层花浪,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桃源乡。
桃源乡的开花期似乎比凡间要来得晚一些。樱花现在正值盛开之际,过不了多久就要凋零了。
走在山道上的一整像个小学生一样,双眼被色彩斑斓的美景所吸引。
鹦鹉不时落在地上,叼起飘落在地的花瓣,再高高飞起将其撒下,乐此不疲。他看到鹦鹉的眼睛放着光——简直像个小孩子似的。
“玩够了吧,要走了哦。”一整笑道。
鹦鹉说着“等等”,小跑到他脚边,用修长的爪子和鸟喙抓住他的身体,一步步往上爬。
“好痛。”一整笑着,用手摸了摸爬到肩上的鹦鹉圆滚滚的脑袋。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道光。
路已经到了尽头。
放眼望去,春日的蓝天无边无际。
被广袤的天空和温柔的绿浪环抱着的安静的小镇就在前方。
恰如其名,镇上俨然成了一片花海。
镇子比一整想象中的大。周围是一片水彩画般的花云,点点绿色在其中迎风摇曳。一排排小房子像是睡着了似的坐落在镇上,有远有近,星星落落,看上去有点像在春天原野上玩耍的羊群。
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像是从童话世界中走出来的建筑物,屋顶有一座钟楼。那应该就是樱风堂店主曾经提到的,现如今已经废弃了的小学。
那是在过去镇上还住着很多孩子的时候,一位知名建筑家设计建造的。镇民们认为与其将之拆除,不如留下用作其他用途,但似乎至今仍未想出一个好点子。
一整缓缓走在通往镇子的下坡路上,路旁长着蒲公英、紫花地丁和阿拉伯婆婆纳。道路两边是一块块小小的田地,难怪各色蝴蝶翩翩起舞。放眼望去,风景像是用绿色瓷砖组成的拼贴画一样。水田中灌满了干净的水,映照出天空的颜色,十分漂亮。一整似乎听见某处传来了水车的声音——不过他之前只在录像中听过那个声音,说不定是听错了。
“到了夏秋时节,蜻蜓们会拍动着玻璃般的翅膀,在水面上起舞。”一整回忆着老店主的描述。
河水从道路边上淌过,小鸟在戏水。鹦鹉船长也轻轻飞下一整的肩膀,到河边喝了口水。
虽然这儿是乡下,人口稀少,但道路和田地都整修得很到位,漂亮得像电影中的场景一样。
“啊,对了,樱风堂店主说过,是因为现在的镇长在努力振兴镇子呢。”他想起“樱风堂博客”中有一篇文章写到一位退休后从都市返乡的女性当上了樱野镇的镇长。据说当时没有其他候选人,于是全票通过了。名字似乎是叫福本薰。
“这个人口稀少的镇子已经小到不需要‘镇长’这样的职位了。”一整记得当时网上有一篇新闻用挖苦的语气如此写道。文末的总结是“她多半会成为这座历史悠久的小镇的最后一位镇长”。文章中好像写到这座小镇上只有一百户人家,还是一百五十户来着?
随文附带了福本镇长的照片,她看上去非常年轻,眼睛美得摄人心魄。在阅读新闻时,他注意到她在出版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记住了她。
福本家祖祖辈辈似乎都生在樱野、长在樱野,唯独她到大城市读了大学,过了大半辈子。在送走因病去世的老伴后,她重返樱野,打算将剩余的人生奉献给故乡。
“简直像故事的主人公一样。”一整想。
他一直想问问樱风堂店主,镇长退休前在哪里就职,从事怎样的工作。店主和镇长似乎关系很好,在博客中也经常提到她的名字。
他还听店主说,樱野本身就是个迎接旅人的小镇,所以非常乐于接纳移居至此的人——无论是外地人也好,还是返乡之人也好。
因此,有些艺术家会将无人居住的空屋翻修改造后住进去,想尝试务农的外地人也会移居到樱野来——这些也是一整在“樱风堂博客”中读到的。
不过唯一的问题就是交通不便,附近没有就业岗位。镇子附近没有公司或工厂这种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地方。实际上,一整这一路也没有看到类似的建筑。
他倒是在走山路的时候发现了几座被藤蔓和草木吞没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废弃的工厂和高档餐厅。
在上山前,他看见了冷清的道路旁布满尘埃的咖啡馆、汽车旅馆和特产店兼乌冬面店的遗址。飞驰而过的车辆对这些建筑物视而不见。它们像小镇的化石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还路过了一家窗户很大的家庭餐厅。透过玻璃,他看到里面放着一盆观赏性植物。那不知名的树保持着往日的样子,舒展开来的枝叶却已经干枯了。
“想必这里也曾经是个风光一时、充满活力的小镇吧。”看着现在的光景,一整很难想象出昔日的样子。
尽管他很高兴自己下定决心来到这里,但他也感到心情有些沉重:“这是个濒死之地。这是个正在走向灭亡的镇子。引发热议的镇长能做的,或许也只有在镇子消亡之时,将其负面影响降至最低,尽可能地减少受害者的数量。”
虽然樱风堂店主总在博客上把樱野说成人口稀少、终将消亡的乡下小镇,但他的语气永远那么超然而明快。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一整未曾想过这个美丽的小镇竟是个如此冷清的地方。
“难得樱风堂书店能一直经营至今啊。”他不由得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书店要想经营下去,附近就必须有文化水平高到愿意常常买书、读书的人,数量还不能少。和食品、衣物不同,就算没有书籍,日子也过得下去。“不读书就活不下去的人”其实本来就很少。
有些人虽然对文字没有渴求,但很喜欢读杂志。这类人在过去支撑起了书店产业。
然而后来,便利商店接连不断地在全国范围内开业,杂志这一块的销售量全被抢了过去。面对二十四小时营业,在买其他东西时可以顺手把杂志也买了的方便店面,普通的小书店毫无抗衡之力。
此外,近几年,杂志销量也呈现出低迷的状态。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日本人越来越不喜欢读杂志了。过去必须通过杂志才能获得的种种信息,现如今,只要不在乎质量的话,就可以通过网络更加便捷且及时地获得。
而且,原本读杂志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的那一类人,现在都选择把时间花在玩手机游戏和通过社交软件与好友闲聊上了。手机所需的话费等费用和游戏上的开销进一步压缩了人们的预算,大家越发没有闲钱去买纸质书了。
另外,以年轻群体为代表,通过智能手机以电子书形式阅读漫画和轻小说的人多了起来。对小地方的书店来说,收入渠道越来越窄了。
无论樱风堂店主在博客中将每日的生活描述得多么温馨,他也不可能置身这一时代洪流之外。
回想起来,一整有好几次感到了担心。
他记得自己数次在樱风堂博客上读到“这周客人很少”“今天没有客人”之类的话语。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感到不安。毕竟现在出版业不景气,随处可见书店倒闭的新闻,连代理商都难逃破产的命运,每天都有书店从小镇上消失。
“不过,总觉得樱风堂似乎和这些事情都无缘。”
或许一整把樱风堂当成了存在于童话国度中的书店——一家被樱花所包围,坐落于美丽乡下的柔和风景之中的古老书店。
大多数时候,樱风堂店主在博客上的发言总是显得非常愉快,洋溢着幸福感,充满了他对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由衷的热爱。因此,即便他写下一些令人担忧的内容,一整也没有把事态想得太严重。
特别是最近一年,自从在都市长大的孙子搬来和他一起住开始,店主就常常在博客上记录一年四季中发生在他与孙子间的故事。此外,开心的照片和话语出现的频率似乎也变高了。
他的孙子现在读小学五年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遗传,也很喜欢读书,非常乐意帮爷爷干书店的活。他成绩优秀,家人本以为他将来能成为博士或政府高官,没想到他却说想要继承爷爷的书店,令家人们头疼不已——樱风堂店主时常在博客中写下这种不经意间炫耀自己孙子的话语,令人看了备感温馨。
“不过,店主也曾提到过新书的配额很少……”
负责为书店送货的批发商、代理商通常只愿意给地处乡下或规模较小的书店配送很少数量的新书。就算市面上出版了一些书店想卖的畅销、热门书,批发商和代理商也会下意识地认为小书店经营状况不佳,因而减少配额。
虽然在老牌书店中负责文库区的一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听说在小书店中,配额为零的情况相当常见。不仅书店方会感到沮丧,而且希望能在那家书店中买到新书的客人也会失望。久而久之,书店便会逐渐被抛弃,最终关门大吉——这样的悲剧他也时有耳闻。
更何况,现在还有亚马逊等网络书店。想要的书,就算在附近的书店中找不到,只要能上网,也能轻松购入——而且几乎是在发售日当天就能买到。
不光是新书,就算是过去出版的书籍,全国范围内几乎只要三天左右的时间就能送到。这速度是小镇上的书店无论如何都无法比拟的。
如此一来,小镇书店就更难留住客人了。
“没办法啊,毕竟书目不够齐全啊。我们家附近的书店,根本找不到我想要的书。”客人只会留下这么一句话。
“书店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只要有网络书店就行了,不是吗?”这种看法已经成为当今主流。
樱风堂书店一定也正经历着时代的洗礼,现实世界是没有例外的。
一整突然想起,关于樱野镇的那篇优美博文还有后续。
“他们在美丽的樱花下祈祷天地神明庇护旅人的双脚,目送旅人离去,如此循环往复。从这儿还是个小山村的时候起,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樱风堂店主用优美的文字继续写道,“因此,如果旅人不再光临,这个小镇就只能面临消失的命运。正如没有客人光顾的书店一样,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一整走在田间小道上,一路没有遇见任何人。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电视和收音机的声音,证明了这里确确实实有人居住着。
他想起,樱风堂店主说过,在正月和盂兰盆节假期时镇上的人口会增加。届时到处都能看到返乡的人。镇郊的老旧超市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上架大量海鱼。镇上人吃的多数是鲤鱼、鲫鱼一类的淡水鱼,那些海鱼似乎是专门给在都市长大、吃不惯河鲜的孩子们准备的。
“超市的话,是那个吧。”一整微微踮起脚,看向前方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物。
看到那座有着许多方形窗户的建筑物,他想起父亲就职的那家乡下沿海小镇的老旧超市。那家超市比这家要来得更大,周围更开阔,人也更多,但两者还是给人一种相似的感觉,令一整怀念得心痛不已。
“那家超市,不知道还在不在。那座小镇,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自己一直住到了七岁的那个老旧住宅区……”
一整抬头看向春日的蓝天。那件事发生之后,他独自一人到了遥远的地方。
当时是冬天,几乎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到家里来把他接走了。因为出租车还等在外头,一整只好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没来得及带走任何东西。反复阅读的绘本、童书也好,玩具也好,一样都没能带走。
甚至连摆在一旁的骨灰,外婆都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那个之后再来拿”。
“‘那个’我之后会再过来拿的,就放在这里没关系。你的东西都留在这儿就行。等到了风早镇上的家,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就是了。”外婆这么说着,拉着戴着手套的一整的手,离开了那间令人怀念的房间。
家中三人一同装饰的圣诞树上的灯饰还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父亲冲的最后一壶咖啡还剩在咖啡壶里。在残留在空气中的微弱咖啡香中,曾对他颇为照顾的邻居们说着“要保重啊”,目送他离开了住宅区。当时年幼的一整的内心仿佛结成了一个蚕茧,他凝视着咖啡壶,心中只剩下“咖啡还没喝完”这一个想法。
还有谁会去喝这壶咖啡呢?已经没有人会回到这个家了。
事故当晚,父亲为了提神冲了那壶咖啡。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抱着被毯子包裹的姐姐,急匆匆地出门了——为了把突然发病的姐姐送到离家很远的大医院去。
两人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驾驶的车撞上弯道的护栏,面目全非。父亲和姐姐在燃烧的车里告别了人世。
邻居们帮一整为父亲和姐姐举行了葬礼。葬礼过后,外婆便将他接走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过儿时居住的那个小镇。
虽说路途遥远,年幼的孩子很难独自前往是原因之一,但一整也有着不想回去的理由。
他心想:“父亲种在那个阳光明媚的阳台上的,姐姐非常喜爱的那些蔬菜和花草,在那之后一定已经枯萎了。蔬菜和花草若是有思想的话,一定会感到不解,心想为自己浇水,将自己摆到日晒、通风良好位置的一家人为什么不回来了?”
一整曾想象过它们渴求着水分,在干枯的土壤中枯萎死去的样子。
他无数次想过,那些被留在家里的书最后去了哪里。自己和姐姐翻阅无数次的那些非常宝贵的书——爱书的亡母留给家人的遗物一样的书。
没有人告诉年幼的一整那座屋子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长大之后,他也不曾向任何人问起过。
向他人询问已经失去的重要之物,是一种对他人的责问——为什么这个东西现在不在我手上了?他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了。事到如今再去伤害他人,自己也无法回到那个已经不在的家里了。充满咖啡香味、收音机声音和一家三口笑声的那个阳光和煦的地方,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没错。一整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归宿,从此无家可归。
他原以为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归宿,但事实并非如此。
在离开了银河堂书店,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之后,他才意识到了这点。
“……归宿啊。”一整眯起眼睛,看向春日的天空,苦涩的回忆让他失笑,“自己还能找到一个像那样的地方吗?如果奇迹真的发生了,自己这次一定要在失去之前好好珍惜。”
一整的手机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樱风堂店主发来的:
一整,你现在在哪里?已经到镇子上了吗?非常抱歉,我现在不在店里,你能到镇营的山茶花医院来找我吗?
之前因为太过高兴和惊讶,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最近不在店里。我把店关了,现在在医院。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樱风堂店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在邮件中继续写道:
话虽如此,但你也不需要担心。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我最近感觉非常疲惫,所以才到医院检查身体,同时住院休养。所以,一整,请到医院来见我吧,无须顾虑。
这是一家盖在小山坡上的老旧医院,你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毕竟这是镇上唯一一家医院。你问问镇上的人,大家会帮你指路的。在手机的地图上应该也能找到。
“住院……”一整仿佛闻到了刺鼻的药水味。姐姐身子弱,是医院的常客,他也跟着去过好几次。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看来关于气味的记忆一直留到了现在。
一整感到手指发冷,他咬着嘴唇,用手机地图搜索着医院的位置,抬起了头。
远处有一座被青草环绕,坐落于平缓山坡上的方形建筑。
“那大概就是医院吧。”一整的双腿下意识地动了起来。他不再关心温柔吹拂的春风和鸟儿们悠闲的歌声,仿佛那些都只是舞台布景的一部分罢了。
山坡上的医院被蒲公英环绕,天上飘着几片悠闲而柔软的云朵,如梦似幻,像是用彩色铅笔画成的绘本中的一页。
医院看起来很旧,是一栋西式建筑。
一整推开上面用金色文字写着医院名的玻璃门,走进寂静而昏暗的大厅,四下张望。这里有一股药味。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排列着长椅的候诊区,但椅子上一个人都没有。唯独自动售货机的指示板闪烁着明亮而充满活力的光,显得格格不入。
电视柜上放着一台小小的显像管电视机,但电源没有接通。周围立着好几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阅览架,上面放着报纸和杂志,但完全没有被人拿过的迹象。
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穿堂风。
一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这里安静得毫无生气。
他在前台询问了樱风堂店主的病房门牌号,同时把鹦鹉装进宠物箱中寄存在了这里——他事先把一个折叠式的宠物箱装进了背包里。虽然鹦鹉无言地伸展着冠毛,摆出一副生气的表情,但他心想:“总不能把鹦鹉带进病房吧。”
前台也不是很欢迎这位稀客。
听说樱风堂店主已经在这家医院待了两周。
“请问具体是……”一整话到一半住了口,他想,应该问老店主本人才对。
他踩上宽敞的楼梯。接待员说,老人的病房在医院最高层三楼的过道尽头。
尽管医院里静悄悄的,但在经过走廊的时候,一整还是通过敞开的房门,感受到了两侧病房中他人的气息。病人咳嗽的声音,护理人员精神饱满地向病人搭话的声音。他好像还听见了收音机的低沉声音,但那声音戛然而止——听的人也许是戴上了耳机,也许是不打算继续听下去了。虽然不是所有病房都有人,但患者数量并不少。这或许是因为来这所医院就诊的不光是樱野镇镇民,还有周围其他村镇的居民。
走廊的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灭火器和洒水器一类的设备看上去也很新。看来是家历史悠久的大医院。
“您好,店主先生。”一整站在病房前,“我是蝴蝶亭——月原一整。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病房似乎是三人间,但只有最里面靠窗的床位在使用中,剩下的两张床上没人,帘子是拉开的。
窗户开了一道细缝,春风吹进屋里。白色的窗帘迎风飘扬,仿佛散发着光芒、不断舞动的翅膀一样。樱风堂店主从同样颜色的病床上坐起身。他憔悴得吓人,脸色非常差。“呀,欢迎。”他举起一只手,“欢迎来到樱野镇。”
透明的细管从床边的点滴架一路延伸到身穿病号服的店主下垂的手上。
老人一笑起来眼角就会下垂,那笑容一整在博客上已经看过无数次。他的目光充满智慧和温柔,还带着几分诙谐。
店主用几乎可以说是凝视的目光盯着一整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一整有些困惑,他说了句“不好意思”,用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挠了挠脑袋。
“哎呀,因为你长得真的太帅了。你之前还在店里的时候,一定很有女人缘吧?”
“不,没有的事……”一整摆手否认道。
突然,他发现店主说话时用的是过去时。他应该还没有将自己辞去店里工作一事和偷书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店主才对。
一整进屋前,老人似乎正在使用平板电脑。老人将平板电脑放在床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之前有人来探病时送了我一些很好的茶叶。一整,你要不要喝喝看?是国产的红茶,在这附近采的。就算不加糖,也会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可惜我现在在医院,只能用茶壶泡,用咖啡杯喝了。”
见老人拉扯着点滴架打算起身,一整赶忙按住了他。
“我自己泡就行了。那个,茶叶在哪里?”一整将背包放在地上,问道。
“啊,谢谢。茶叶和汤匙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茶壶和咖啡杯在那个台子上的托盘里。热水壶是我向医院借的,放在那边的冰箱上面。”
一整依老人的指示泡好了红茶。
老人说自己不喝。他躺在床上,笑盈盈地看着一整喝热红茶。缕缕白烟从厚实而质量很好的咖啡杯中升腾而起。
红茶的确香气扑鼻,非常好喝。
“水色很漂亮啊,像琥珀一样。”
“水色?”
“啊,就是红茶的颜色……父亲生前常会这么说,我在不知不觉间记住了。”
一整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咖啡店学习过,店里常见的饮料和简单的菜品他几乎都能做得很美味。
“父亲的梦想是老了之后开一家咖啡店,店里放很多书。现在想想,他还真是英年早逝,让人不胜唏嘘。他如果没死的话,现在应该和樱风堂店主差不多年纪了吧。”一整真希望能和他再聊上几句。
父亲从没见过长大的一整,只和幼年的一整说过话。一整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份和父亲对话,他想:“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就可以和父亲聊工作、聊人生了吧。”
一整虽然凭着味觉记忆学会了一些饮料、小吃和点心的做法,但父亲留给他的食谱上再也不会有新的菜品出现了。
长大成人的一整总有一天年纪会超过父亲。他现在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姐姐当时的年纪。当时比一整聪明,比一整知道得多得多的姐姐,在已经成年的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整天读着儿童故事书的可爱小学生罢了。
“只有自己一年年长大。”
一整将回忆尘封在过去,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他会逐渐将过去那些幸福的日子遗忘。
店主缓缓开了口:
“最近不知怎么的,浑身乏力。唉,要是我一个人住就算了,但我现在不是跟孙子一起住吗?我心想要是患了什么恶疾就糟了。这里的院长是我的酒友,我找他商量后,他建议我住院观察。嗯,那大概是两周前的事了吧。对,我一开始只是打算来做个检查的,还以为马上就能回家。结果没想到,哈哈,身体里长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医生说得尽快做手术才行……”
一整握着咖啡杯,陷入沉默。片刻过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那么,您做手术了吗?”
他心想:“店主应该是因为已经做完了手术,所以才住院的。虽然他异常消瘦,但表情显得很轻松。也许是因为手术成功,马上就要出院了。”
一整叹了口气。
“两周,恰巧和自己心情低落的时间段重合。原来在这期间店主也和自己一样,过得相当辛苦啊。这状态肯定是没办法更新博客了。”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
他笑着,但眼角带着泪。他继续说道:
“其实院长告诉我,我现在身体状况太差,撑不过手术。要是强行开刀,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唉,最近几年因为店里的事,有些勉强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他这么说,我就心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那……”
“他让我把身子调养到可以做手术的状态。我说我没这个时间,我得回店里去。他告诉我,要是再这么工作下去,我会死。所以我就回不去店里了。”
一整说不出话。
“幸亏有商店街的各位和我的发小们帮我照顾孙子。正好现在学校也在放春假。我孙子也对我说,爷爷一直在书店工作,都没有休息,得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老人眼眶噙泪,耷拉着脑袋,吸着鼻涕,“问题在于书店。书店的工作不像孩子,可以随便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因为,难度有些高,不是吗?”
一整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这两周时间里,樱风堂一直处于停业状态。这真是太糟了。
书店卖的是书。也许有人会认为书刊和水果、肉类不同,不会腐烂也不会损伤,就算店铺停业了也没关系;也许有人会认为书本不需要像花草、树木和小鸟一样被悉心照顾和呵护。
不是的。并不是把书放上书架后就不用管了,书是有生命的。
书店必须一直开着才行。
必须开着,有人在里面工作才行。
更替最为频繁的是杂志,每天都会有新杂志到货,相对地,书店得把旧杂志退掉。送货员每天都会等到收到退货后才离开。
要退掉的不光是杂志。不管是文库本、单行本还是漫画,书店店员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舍弃、退还他们认为在店里已经卖不出去的书刊——毕竟书架的空间是有限的。
摆在书店里的书,除了少数例外,几乎都是书店经由代理商向出版社借的。双方签订合同,书店可以在一定时间内租借书刊,销售给顾客。销售额的一定比例是书店的分成,代理商会向书店索取剩余的部分。简单来说,就是书店每卖出一本书,所得利润的一部分都必须分给代理商和出版社。
必须注意的是,每本书都有“退货期限”。超过一定的时间,代理商和出版社就不再接受卖不掉的书刊的退货请求。
书店关了两周,意味着樱风堂的书架和展台上所有的书刊都处于停滞状态。
没有销售额还不算什么,关键的是新书进不来,旧书也退不掉。即便客人预约的书已经送到,也没办法收货。
“您和代理商联系过了吗?”
“嗯,在知道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之后,我就立刻给他们打了电话。不过,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在打完电话后,或许是因为终于放下了心,我突然发烧,病倒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直到昨天还是前天才终于能像普通人一样活动身子。人老了就是没办法啊。”老人这么说着,悲伤地笑了笑,“所以,我才刚知道,在我卧床不起的时候,你吃了多大的苦头。我在网上看到了。我认识的书店店员们都在社交软件上讨论银河堂偷书事件,表达自己的愤慨。在看到店名,听说被攻击的是负责文库区的年轻店员时,我一下子就知道是你了。这些其实都是我前天才刚知道的。之后,我还看到网上说你把店里的工作给辞了。而且,我看你的博客也很久没更新,可为你担心了。”
“啊,原来如此。”一整恍然大悟,觉得情况有些可笑。这意味着,一整和樱风堂店主互相为对方感到担心,查看着对方的博客更新状态。
“对不起啊。”店主低下了头,“要是我当时身体状况不是那么差,说不定还能听听你的抱怨。姜是老的辣,我知道遇上这种麻烦时该怎么办。我真后悔当时没机会跟你好好聊聊。真是的,居然在这种地方悠然自得地睡死过去了。”
“啊,不,没关系的……”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这后半句话,一整差点脱口而出。但他转念一想,现在讲这句话也安慰不了老人,便没有说出口。
“那么,一整,你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了吗?找工作什么的。”
“还没有。”一整看向脚边,露出微笑,“如果节约点,我的积蓄还是够我过一阵子的。我想慢慢找工作。不过,我能做的工作大概也只有书店店员了……”
紧握的咖啡杯中,红茶已经彻底凉了。他忽然发现一根茶叶梗立了起来,他想:“原来红茶也会这样啊。”
一整没有说下去。就算不说,眼前的老人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自己背负着这样的污名,已经没办法再到书店工作了。
樱风堂店主忽然显得有些紧张。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我有一个提议。”
“嗯?”
“你愿意接手我的书店吗?”
“啊?”一整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人坐起身,眼眶泛泪地看着他:
“一整,我想把樱野镇的这家樱风堂书店托付给你。店里的东西随你摆弄,书架随你布置。摆上你自己喜欢的书就行。虽然现在数量还不多,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摆一些最近流行的杂志。我把整家书店都交给你,资金依然由我来出,虽然不多,但我也有一些积蓄。银行和代理商那边也由我来沟通就行。”
一整陷入了混乱,杯中的红茶洒了出来:
“哎?不,可是,这怎么行……”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意思,难道是要让我接手店长的职位?”
老人继续平静地说道:
“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在你觉得管不过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就立刻把店关了。到时候就把店归还给我,到时候我会向你道谢,我一定会一个劲地谢谢你。我知道书店的工作有多辛苦。”
“不是,这个,那个……”一整慢慢听懂了老人的话。
他感觉仿佛是在做梦一样:“这简直是个绝佳的提案。可是,这样真的好吗?自己跟老人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值得他托付书店。樱风堂店主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是自己愿意长途跋涉来见上一面,有过数年交流的一位可爱老人。可是,两人相遇在网络上,没有血缘关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面对面说上话,关系实在算不上亲密……”
老人狡黠地笑了笑:
“我非常热爱这个镇子。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年轻的时候我也有梦想,到大都市打拼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因为想念这家书店和故乡而回到了镇上。那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这座小镇风景优美,充满人情味。不过,光靠景色和人情味,不仅吃不饱饭,书店也开不下去。樱风堂位于一个人口稀少、濒临消亡的小镇上,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悠久的历史。从创业算起,这家店已经开了一百多年,在镇上也是一家非常重要的店。然而,樱风堂很难称得上是一家迎合时代的优秀书店。我尽力用自己的方式不断摸索,在夹缝中求生存,但说实话,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一整,我是知道的,作为一名书店店员,你拥有无与伦比的才能。你将书架布置得井井有条,将精选的书献给顾客。你愿意在樱野镇的这家书店里,发挥你的才能吗?你愿意试着用自己的力量,让樱风堂起死回生吗?”
“我真有那样过人的才能吗?”一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只要你愿意挑战就行。要是不行的话,恐怕书店和我都要双双归西了。”
“归西……”
“不,不,我口误了。别听我这么说,我其实还打算继续撑个几年呢。我还没活够呀。不过……”老人停下,看向窗外,“经历这次的事让我明白了,人啊,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迎来了自己的极限。我虽然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但还是以为自己在孙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之前,能一直这么健康下去。我根本没想过那原来是如此困难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最害怕的是就这么猝死在医院里,或是硬着头皮做手术,却没有撑过来。即便手术成功,也有可能因为病情恶化去世……到了我这把年纪,家人和朋友探病时都是带着送别的心情来见我的。他们知道,能结束我的人生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才要趁现在还能好好说话的时候,把重要的书店托付给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在我下定决心,打算拿起平板电脑联系你的时候,才发现收到了你发来的邮件,还是今早刚发来的。我心想,这可真是个奇迹啊。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惊讶。我心想,樱风堂书店命数未尽。我知道,把一家濒临倒闭的书店推给年轻人去管,是一件多么残酷而不负责任的事。但我想,在漫长的人生中仅此一次,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老人,说些任性的话也未尝不可。真是对不起。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重要的书店和重要的客人。”老人笑了,“也许这只是我的垂死挣扎吧。就这么关店也不是不行——这个想法曾经闪过我的脑海。但这样,不就像是让书店为我陪葬一样吗?……而且……”
老人看着一整,目光慈祥地总结道:“尽管又小、又旧,但再怎么说,樱风堂也是深受镇民们喜爱和信赖的小镇书店啊。它是镇上最后一家书店了。这附近既没有便利商店,也没有建在郊外的那种大型书店,更没有新旧书店。这不光关乎樱野镇民的生活,附近的村镇也已经找不到任何卖书的地方了。想要买书,只能来我们店里。樱风堂书店要是倒了,年轻人还能上网买书,但老人和小孩就没办法了。这么一来,大家就读不到书了——附近也没有图书馆。我不忍心让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书店之火在镇上熄灭。要是连樱野镇上仅存的书店都消失了,那也太叫人难过了吧。”
在心情上,一整想要立刻答应老人。
他原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在书店工作了,没想到这一愿望竟然能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他心里不可能不激动。而且,对方还给出这么一个梦幻般的绝佳条件。
“虽然经营状况不佳,但毕竟也是自己尊敬的书店店员悉心打理至今的店铺。对方愿意将店铺托付给自己,让自己在同一家书店工作,想来也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可是……”一整思索片刻后,对老人说,希望能给他一点时间思考。
“这大概得想上几个小时或几天吧。我需要时间冷静下来。虽然直接回答‘我乐意之至’是很容易……要是一切顺利那还好,可是如果失败了,就算店主不介意,我也没办法接受。这毕竟是一家创立于明治时代,拥有一百多年历史,深受当地居民喜爱的老店,也是这一带书店最后的火种。”
一整不希望因自己的管理失误导致书店无奈停业。
“说到底,连比自己资深那么多的店主都感到无计可施了,自己这样一个年轻人——而且还是背负重大丑闻的人,真有本事让书店再次兴旺起来,并把势头一直维持下去吗?不能光凭‘想在书店工作’这种天真的理由,就接下如此重担。”
虽然跟店长的想法背道而驰,但一整认为趁身体还健康,把店关了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那么一来,至少状况不会变得比现在更糟——与其让身患重病,今后还必须接受手术和治疗的善良老人徒增心痛,还不如把店关了,一了百了,不是吗?”
这时,一整思考起了一件事:“这位老人究竟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点把店托付给自己?尽管店主肯定很担心书店今后的状况,但不难想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得知挚友陷入困境,想找个办法帮助自己,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如此一来,他就更不能随便地接受老人的好意了。
“一整,今晚你打算怎么办?”一整背起背包,向店主告辞,打算走出病房时,店主如此问道。
“嗯……我原本打算傍晚之前在镇上观光,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回家……”
他先前不知道老人的状况,本打算在昨晚留宿过的旅馆再住一晚后,花五个小时原路返回风早镇。“现在,也许在走山道、搭乘摇晃的电车时,可以静下心来想想樱风堂的事。”一整这么想着。
“你非得今天回去不可吗?有什么急事吗?”
“不,并没有。”
“那你如果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我家,在樱风堂住下,明天再回去吧。这样一来时间也比较宽裕。我的孙子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另外……”
“我可以好好看看樱风堂吗?”
“当然了。”老人笑了笑,“我会发邮件给我孙子,通知他一声。晚饭要在我家吃也行,到附近的餐馆吃也行,或者稍微绕个远路,到观光酒店的餐厅吃也行。请和我孙子一起讨论决定吧。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有好主意的。啊,对了,对了,你泡过温泉了吗?让他带你去泡泡镇营的温泉吧。”
一整好不容易才让店主打消了站起身,把他送到医院门口的想法。
在他离开前,店主如此说道:
“我孙子叫小透。他厨艺很好,喜欢看着大家吃自己做的菜,那时他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有机会的话,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三个人一起吃他亲手做的菜,一定会很开心的。”
一整说着“到时候饮料就由我来准备,感觉和您孙子会很聊得来”,朝店主鞠了一躬,离开了病房。
他回过头,看见老店主坐在病床上朝自己深深地弯下了腰。
老人低着头,双眼紧闭,仿佛在祈祷一般。
窗外的阳光洒进医院的走廊。一整一边下楼梯,一边思考起来:“尽管店主说他还有一些积蓄,但假设现在把书店关了,那之后爷孙俩还有可靠的收入来源吗?不,我身为一个外人,也许不该考虑那么多……”
如果老人是自己一个人住,有一定的积蓄,每个月还能领养老金,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是可以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的。
他知道老人屋子后面有一块田地,只要去种些蔬菜、鲜花和水果,还是多少能有些收入的。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老人的身体能好起来。接下来的治疗还不知道得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他真能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吗?另外,他的孙子小透该怎么办?接下来一段时间店主会频繁光顾医院,万一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小透该怎么办?虽然邻居愿意照顾他,但能提供的帮助毕竟有限。”
一整从未直接和那位少年交流过。光凭他从樱风堂店主那里得到的信息看来,小透是个成绩优秀、热爱书籍和书店的善良小学生。他在大约一年前来到樱野镇,开始和祖父共同生活。
这么说起来,他似乎从没听店主提起过孙子搬家的理由。不知为何那孩子就出现在了樱风堂,一直待到现在。
有一点让一整想不通:“小透如果是个和父母或其中一方幸福生活的孩子,会像这样爷孙两个人住在一起一年之久吗?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镇子上?”
“也许是我想多了。对了,说不定父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暂时把他寄养在祖父家。他的父母也许都在国外工作,因为不希望孩子的成长环境发生太大的变化,所以选择将他留在了日本。说不定是因为他的体质适应不了都市生活,所以才独自一人来到乡下读书。”——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多多少少听过这样的故事。
“可是……”一整下着楼梯,咬紧了嘴唇。
他总忍不住去想,那孩子也许和他一样,是个失去了家庭的孩子。
是个失去了归宿的孩子。
“他好不容易在祖父这里找到了新的归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要是环境再次发生变化……他会怎么样?他还有能去的地方吗?要是樱风堂消失了,店主和他的孙子……他们会怎么样?”一整在心中问着自己。
正当一整在前台办理手续,准备取走寄放的鹦鹉时,一位女性正好从大门走了进来。
她手中捧着一束漂亮的樱树枝。混着白丝的蓝灰色的头发像一团柔软的云朵一样,和她高挑纤细的身材十分相称。她身上那种中性、粗犷的感觉和用报纸裹起来的樱花显得非常搭调。
女性深邃美艳的五官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一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他在前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哎呀,你就是一整吗?”身后捧着樱树枝的女人如此问道。
她的声音沙哑而响亮,一定是常在人前说话。
“……嗯,是这样,没错。”一整下意识地回答道。
女人嫣然一笑:
“你是来探望樱风堂书店店长的吗?已经要回去了?哎呀,真可惜。要是我来得更早一点就好了。”
“嗯,那个……”
“啊,我叫福本薰,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是这座小镇的镇长。”
坐在前台的女人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
怪不得一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我和樱风堂的店长从小就认识,关系很好。我家院子里一棵老樱树开花开得很漂亮,我就想着带一些过来给他看看。”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女人忽然仿佛忘了眨眼似的,凝视着一整的脸。她歪着脖子,说道:
“啊,还挺像的……”
“什么?”
“能暂时寄放一下吗?”福本镇长说着,把樱树枝寄存在了前台,“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她转头看向一整,抓起他的手,示意他到候诊区的长椅那边坐下。
“他说,和你聊天时,就像在跟儿子说话一样。”镇长说道,她喝了口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红茶,“你和他儿子一样,都是书店店员,非常喜欢读书。他说,在网上跟你聊聊书的事,就仿佛是在跟去了大都市的儿子聊天一样。而且后来某天,他偶然间问了你的名字,发现你们连名字都一样。”
“一样?”
镇长点了点头:
“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告诉你这些……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希望你知道的。你的名字,和樱风堂店长年纪轻轻就在车祸中去世的儿子是一样的。”
一整凝视着手中的罐装热可可,铝罐的热度烧得手心有点痛。
他想:“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总是管我叫‘一整’。樱风堂店主是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同名儿子的身影。”
“我的长相……和他的儿子,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镇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某些地方还挺像的。比如笑起来的时候。”
“笑起来的时候?”
“我没怎么见过他,但我记忆中的一整笑起来就跟你一样,有些含蓄,有些害羞。而且,他和你一样,非常温柔体贴,总会顾虑到周围的人的心情。所以,我觉得你们的眼神也挺像的。”
“是这样吗?”
“我觉得他见到你一定很开心。谢谢你过来探望他。”
“没有的事。”一整沉默地低下了头。
在一整喝完热可可前,两人聊了会儿天。
樱风堂店主的儿子到东京读书,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书店工作。他和在东京相识的女性结婚、买房,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偶尔会回樱野镇看看。回老家时他总是笑着说,等自己老了就回来继承家里的书店。
可是,就在一次返乡的路上,老人的儿子在山路上出车祸去世了。年幼的小透和他的母亲活了下来。车祸之后,小透年轻貌美的母亲便开始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抚养小透。但在几年前,她邂逅了另外一个男人,再婚了。
“到这里为止情况还不算太糟。”镇长叹了口气,“听说她的第二任丈夫非常讨厌小孩,跟小透很合不来。她因为焦虑而患上心病,开始长期住院。樱风堂的店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不过,他觉得事情不对劲,便急匆匆地去了东京一趟,去看自己的孙子。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按照地址找到一栋高级公寓,见到了小透。小透当时瘦得不成样子,比同龄人要矮小不少。他皮肤雪白,好像从没晒过太阳似的,而且身上到处都是瘀青。当他发现爷爷出现在门口时,就一个劲地开始掉眼泪。起先他一句话都不说,店长哄了他半天才问出事情的缘由,气坏了。小透的继父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去上学,命令他做家务。听说小透连三餐都吃不饱,更不可能有什么零花钱。所以就算他再怎么饿,也没办法出门买吃的。更过分的是,只要他做了什么事让继父看不顺眼,就会被拳打脚踢。小透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他不希望正在住院的妈妈担心,便忍气吞声,什么也不说,每天都乖乖待在屋里。”
“这可真是……”
“太过分了”这四个字,就算一整不说出口,镇长也理解了他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
“就连到了现在,只要一提到那时候的事,樱风堂店长都会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他平时可是那么和蔼的一个人啊。于是,他就给当时不在家的小透的继父留了字条,把孙子带了回来。”
一整低着头,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如果换作自己的话,应该也会做出和店主一样的事。倒不如说……幸亏小透的继父不在家——否则他就要倒大霉了。”
书店店员从事的是接待和销售的工作,工作内容围绕着书本,给人一种知性的印象。但实际上,书店店员每天都得搬运装满了书刊的沉重箱子,经常需要用到手脚和腰部的肌肉。要是店主当时真的发火了,不知道事态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这么想来,也多亏那个人不在家,否则樱风堂店主也许就会为了蠢事而犯罪了。
一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说,要是祖父的身体状况没办法再照顾小透,他就会被送回妈妈身边?换句话说,就是被送回‘合不来’的继父身边。”
与镇长分开后,他用手机查了樱风堂书店的位置。
他抬起头,对照着地形。沿着这条充满春意的道路走下去,跨过通往商店街所在的大路的桥,就可以看到那家书店——正好在大路的正中间。
一整叹了口气。正当他打算出发时,手中的宠物箱里传出了鹦鹉船长“嘎嘎”的抱怨声。
“啊,对不起。”他蹲下身,把鹦鹉放了出来。
鹦鹉跳上一整的手臂,爬到他肩上,心满意足地伸展着翅膀,骄傲地环视四周。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整理着思绪,迈开了步子。
春日小径上蝴蝶翩翩起舞。在他看来,它们与其说是可爱,倒不如说是无忧无虑。
“真羡慕你们能过着这么轻松自在的生活啊。”一整不禁嘀咕道。
他其实知道蝴蝶生存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中。
人类过着的,其实也是这样的生活。
一整浑然不知,记录在樱风堂博客中看似幸福的爷孙生活背后竟然有着这样的隐情。
从一张张漂亮的照片、一篇篇优美的文章中,一整根本看不见店主的愤怒、心痛,也看不见小透的眼泪。
“我应该答应吗?”他不禁自言自语道,“这样的选择能够被允许吗?我这样的人,真的能担此重任吗?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走着走着,一整收到了一封邮件。
他本以为是樱风堂店主发来的,结果却是星之松鸦的回复。
他似乎在读过一整的邮件后,立刻去了一趟位于风早站前的银河堂书店。他虽然对见不到蝴蝶亭一事感到非常遗憾,但在参观书店后,他对书店赞不绝口:
果真如你所说,是家非常棒的书店啊。
他还写道:
尤其是文艺区的书架很有品位。
他说,在他参观文艺区的书架时,负责的店员走了过来。他告诉那名店员,自己是在网友的推荐下来到这家店的。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同为书店店员,两人十分投缘,还聊到了一整的事。那位店员(多半就是渚砂)非常担心一整。此外,她还托自己告诉一整,大家会尽全力守护店里的文库本书架,请他放心。
而且啊,我还听说银河堂的店长要为这次文库本的新书做一个非常厉害的展示品呢。他准备施展浑身解数,做出自己店员生涯中最棒的作品。蝴蝶亭,我听说六月有一本你想要宣传的新书,店员们似乎打算齐心协力替你推广那本书哦。所以,店里的大家托我转达,让你打起精神来。
一整读完邮件后又反复读了好几次,露出微笑。
他怀念起了那个他决定再也不回去的地方。听到工作伙伴们(虽然现在已经不能这样称呼他们了)的一席话,他闭上双眼,心中充满了感谢。
他同时也非常感谢星之松鸦将大家的心意转达给了自己。他一定是为了蝴蝶亭才到书店去的。尽管文中一句话也没提到这回事,但这份无言的关怀还是让一整非常高兴。
一整一边走着,一边点了点头:
“三神的品位确实很好。”
三神渚砂在甄选书籍时总会表现出极高的品位,还很擅长写书评。她虽然比一整还要年轻一些,但关于古今东西各类书籍的知识素养极其丰富。此外,她还非常乐于学习,不断阅读新书。只要是热门书籍,她几乎全知道,让一整甘拜下风。
在店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和她说话,他觉得有些可惜。
一整将自己的想法回复给星之松鸦,并在同一封邮件中写下了自己现在的烦恼。
他省略了详细信息,只对他说自己有可能受托接管一家历史悠久的小书店,而且一旦同意,就绝不允许失败。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会怎么做?
你会如何选择?
一整想要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但送不了对方任何东西。他最后只好拍下美丽的天空和面前的道路,将照片附在邮件里。
发送。
一整的问题,像一只穿越遥远时空的纸飞机一样,飞到了未曾谋面的朋友面前。
一整并不知道星之松鸦的真名。仔细一想,他也还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或许星之松鸦已经向银河堂的大家问了?
不过,至少对一整来说,他完全不知道星之松鸦是个怎样的人,连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着怎样的事都不知道。或许正因为两人间是这样的关系,一整才能鼓起勇气问他“你会怎么做”。
“不过……”一整想到邮件内容,笑出了声,“还真想看看店长施展‘浑身解数’做出的‘生涯中最棒的展示品’啊。”
他心怀感激,却也不禁失笑——他知道店长制作的展示品和普通书店中的那些差别有多大。
店长将图案、文字、假花、模型和玩偶等组合在一起制作出来的展示品,有时会活动,有时会发光。他曾经在展示品的底座里安装八音盒,让其配合音乐旋转。
而且,店长制作的展示品有时候会非常巨大。
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由书店店员进行投票,选出年度最佳推荐书刊的大型活动。活动颁奖仪式中的一个环节是由书店店员将自己亲手制作的展示品展示给作者看。
那一年,店长用力过猛,制作了太过巨大的展示品——难得的杰作,最后却没办法搬到活动现场。
“这样一位店长,要施展‘浑身解数’做出‘生涯中最棒的展示品’,那究竟会是怎样的作品?”一整在春天的原野上快活地笑了出来。他笑得太用力,甚至连眼泪都出来了。
那天是风早站前星野百货楼每月两度的停业日。
换句话说,这也是位于主楼六楼的银河堂书店总店的休息日。
书店中摆满各类书刊,安静无比。店里连空调都没开,一点声音也没有。空气就像外郎糕一样,冰凉而凝重。
“外郎糕真好吃啊……”银河堂书店店长柳田六郎太对自己心中浮现出的比喻非常满意,发出窃笑。可惜今天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将如此优秀的比喻同他人分享。
“就差一点,马上就能想出展示品的好点子了……”
店铺中央设有收银台,一旁是俗称“咨询台”的区域。
柳田店长弯着壮硕的身子,凝视着咨询台上大型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用鼠标画出一头巨大的鲸。
虽然这台电脑可以连接平板电脑使用,但柳田嫌麻烦,所以常常直接用鼠标作画。如果是要画精细的插画还另说,像这种以椭圆形为基础的图案,用鼠标画反而更快。
“这个放这里,然后这里再这样……”
他思考着该如何把“这个”装饰在店里——放在哪个位置,用怎样的方式让“这个”活动起来。他对照着店内的照片,反复思索。与此同时,展示品本体的设计也完成了。
“这次就做成鲸吧。”他嘀咕道。
在讲述家庭故事的《四月鱼》中,鲸时常出现在书页的空白处。那是一家人美满的生活和孩提时代幸福夏日回忆的象征。此外,在小说的最后一幕中,身患重病(但展现出了坚强的精神)的主人公母亲利佳子在黎明时分的天空中也看见了“飞天鲸”的幻象。鲸用宽大的背部背起利佳子和她的家人,飞上天去。一家人带着幸福的笑容,坐在鲸背上,望着遥远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朝阳。
接着是贯穿全书的利佳子的独白。
这是书中最后的一段文字。利佳子望见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但也正因如此,才要积极地面对明天。这可以说是道尽了全书主题的一段话:
旅途没有终点。我们的人生之旅,家族之旅,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就算途中松开了紧握的手,互相道了再见,我们也一定是同一片蓝天下的旅人,是一群永不分离的鱼儿。
就算有一天我闭上了双眼,我也能借着孩子们的眼睛,带着同样的目光,无数次地眺望那地平线上新生的太阳。
柳田想做出一个吸人眼球的展示品。他要顾客们忍不住多看几眼,发出惊叹,不由自主地买下那本书。
就算达不到这个目的,只要他做的展示品能引发热议,在大家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间接提高其他书店《四月鱼》的销量,那也不错。
“因为这是本好书啊。”
若是真正爱上一本书,就算那本书是在其他书店火了,也会为它感到开心——书店店员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吧。
“就像自己现在这样。”柳田揉着哭肿的眼睛,吸了吸鼻涕。
今天虽然是休息日,但他一大早就来到店里,坐在柜台后,反复阅读这本六月新书的校样稿,眼泪止不住地掉。因为店里只有自己一人,柳田毫无顾虑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本书可真是了不起啊。”他赞叹着。
《四月鱼》——这是一位过去曾编写出了好几部高收视率电视剧,然而现在已经慢慢被人们所淡忘的剧作家的小说处女作。
这是一部关于一位身患重病、死期临近的母亲和家人的悲伤而明快的喜剧作品。故事节奏轻快,接连发生的各类事件紧扣读者的心弦。
阅读过程中,读者们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和利佳子一家一同思考起生与死的意义。
“死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悲剧。”
看到这样的简介,人们或许会以为这是一本讲述主角与病魔的斗争,赞美亲情的催泪故事。但这部作品所描述的,其实是更为深刻而普遍的东西。
不幸的利佳子年纪轻轻就被宣告了死亡。其实,活在世间的所有人,毫无例外地,都会有死去的一天。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人类在面对死亡时会思考些什么的故事。这是一部写给终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的作品,是一部描绘了平凡人生命中辉煌瞬间的作品。
因此柳田店长将这个故事当作自己的故事来阅读。他也是一个热爱生活,却终将死去的人,是一个不时会思考自己能为未来留下些什么的平凡人。
“这是‘大家’的故事。”
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坐在看不见的大鲸背上的旅人,朝着地平线尽头升起的太阳进发——无论他们是否察觉、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同在鲸鱼的背上,身边站着在遥远的过去失去了的怀恋之人——他们悄悄站在一旁,看着升起的太阳。这是一个诉说这种喜悦和幸福的故事。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店长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
“这是一部绝不能被埋没的作品。”他再次下定决心,要将这部作品送到尽可能多的人手上。
这是一部由一家小出版社出版的,一位无名却优秀的作家的处女作,是一部出版后很可能完全得不到关注,继而销声匿迹的作品,是一部初版印刷数或许会非常少的作品。
“若不是机缘巧合,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读到这本文库本。能读到这本书真是太好了。”
同时,柳田也为月原一整感到遗憾:“多亏有了一整,银河堂书店的店员们才能读到这本书。然而,他离开了书店,没能亲手将这部作品推广宣传开来。”
店长想:“真希望他也能读到啊。要是他能读到这部优秀的作品,该会有多高兴啊。他在读到校样稿之前就凭直觉认定这是一部好书,在翻开书页之前就为故事所深深着迷,下定决心要推广它。”
在这家少了月原一整,他再也不会回来的店里,柳田店长为所有举手表示想读《四月鱼》的店员都复印了一份福和出版社送来的校样稿,亲自交到他们的手上。他与店员们一一握手,立下共同推销此书的誓言。
“至少‘慰灵之战’得打得漂亮些啊。”柳田低语道。
忽然,负责外国文学区的副店长冢本保出现了,他身上披着一件雅致的春季薄大衣。
“别随便就把人给说死了,月原他还活着呢。”冢本微微一笑,猫头鹰般的眼神和表情让他看上去像一位贤者。他的笑充满知性,但眼神让人感受不到笑意。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自柳田还是冢本大学的学长时起,两人就开始在这家书店工作,资历几乎一样老。之后他当上了店长,冢本当了副店长,一直到现在。
听说其他书店好几次前来挖墙脚,都没能让他离开这家书店的外国文学区。他平时不怎么和别人聊天,也不出席酒会、聚餐,喜欢独处。因此,柳田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看待这家书店的。不过,从他没被人挖走这一点,至少可以看出他是喜欢在银河堂书店工作的。
没错,冢本从以前开始一直是这个样子,不动如山。在这十多年中,柳田店长和另一位副店长——负责漫画区的女店员结婚了;几位老员工接连辞职,新员工也不断加入。唯独他毫无变化,不动如山。他一直是单身,仅有的细微变化大概就是年纪大了,身材发福了,头发略微变得稀疏了。
“怎么回事?你也和我一样,休息日来上班吗?”柳田粗暴地擦掉眼泪,如此问道。
“不。”冢本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他摆了摆拿在手上的一个大信封。“月刊《我的推理小说》六月号《新书介绍》栏目的校样稿昨天印好寄过来了,我不小心忘在店里了。正好用来做校对的钢笔的墨水也用完了,我就在买完东西后顺便到店里来了一趟。这份校样稿我想在今晚前校订好。”
柳田心想:“他还是老样子,用钢笔校订校样稿啊。”
冢本用着换作是柳田会因为害怕摔到地上而不敢用的天价的外国产钢笔,用的墨水也是柳田听都没听过的罕见牌子,同样是进口的,而且价格不菲。他在学生时代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如果柳田没记错的话,冢本当时用的牌子应该不如现在用的贵。
冢本自学生时代起就已经开始写书评和杂文赚外快了。《我的推理小说》的工作也从当时一直做到了现在。
在第一次听说冢本用钢笔进行校对时,柳田下意识地问道:
“冢本,你都用钢笔校订校样稿吗?不是用那种到处都能买到的红色圆珠笔?”
冢本当时皱起了眉头,这么说道:
“人的一生中,使用文具的机会是有限的。写字的次数也是一样。我想用最顺手、最棒的钢笔,写出优美的文字,怎么可能去用随处可见的红色圆珠笔呢?”
冢本伸长脖子,看向柳田放在柜台上的校样稿:
“啊,你读了啊。”
“对啊。所以我开始设计展示品了。离发售日还有两个月,我要做出店员生涯中最棒的作品。做好了只要能放在店里就行,所以不管做得多豪华、多大、多夸张都没问题。我这次可要做个了不得的展示品。”
“我打算把标题定为《好好死去,没那么容易》。嗯,这是我从《四月鱼》的校样稿中摘录的利佳子的话。”冢本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接着,他扬扬得意地晃了晃装着杂志专栏校样稿的薄信封,“我打算在这本杂志的下一期,也就是七月号的《新书介绍》中第一个介绍这本书。其实我连原稿都差不多写好了。在读完那本校样稿后,我就忍不住想要写点什么。《我的推理小说》七月号的发售日是六月三日,正好和《四月鱼》在同一天。应该可以稍微起到一些宣传作用吧。”
“等等,你这是……”
“嗯,这本杂志虽然发行数量不多,但读者多是爱书人士,应该还是能吸引到一些目标客户群的。此外,《我的推理小说》也会在网上发布文章,还会在推特和脸书的账号上进行联动。官方账号语言诙谐,粉丝很多,发言本身就具有很大影响力,如果还有爱书明星的转发支持,转发数有时候甚至能达到四位数。现在这个时代,推特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各大报纸杂志曾多次刊登关于推特对新商品宣传效果的报道。这点店长您应该也知道吧?当然,如果是书刊的话,初期销量是会受到很大影响的。”冢本顿了顿,“嗯,这么做可能有些自作主张,不过我已经答应《我的推理小说》编辑部,要把新书介绍中出现的《四月鱼》的校样稿借他们读一读,应该没关系吧?负责网络公关的编辑对《四月鱼》很感兴趣,想要读一读。如果喜欢的话,应该会帮忙宣传吧。那个账号不光会宣传本公司的书,只要是中意的书都会进行推荐。”
“我不是说让你等等吗……”柳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我很高兴,也很感谢你能这么做,但《四月鱼》可不是悬疑推理小说啊!在以悬疑推理为主题的杂志的新书介绍栏目中,介绍文艺类的文库本新书,这样没问题吗?”
“这么做不会让你为难吗?你不会被人责备吗?”——柳田之所以会担心,或许是因为在他眼里,冢本依然还是他大学时代的学弟。
冢本笑了笑:
“主人公一家的隔壁不是住着一位漂亮的银发美女吗?她是一位推理小说作家,没错吧?”
“不是,这有点太牵强了吧?”——那个角色虽然很有魅力,但并不算是重要人物。
“确实。”冢本笑道,“不过,我觉得偶尔这么做一次也没关系。”
真是稀奇。柳田所认识的冢本,是个喜欢照规矩行动、游刃有余、不露破绽的店员。
冢本狡黠地笑了,他竖起食指,眨了眨眼睛:
“只要不说的话就没人知道啦,现在还没几个人能读到那份校样稿。等书印好之后,他们想反悔也没办法了。”
“真是稀奇啊。”柳田不禁脱口而出。
“你指什么?”
“你居然会像这样,为了他人而行动。你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沉着冷静、讲究打扮的人,可今天的你……”
冢本仿佛看着远方,露出平静的微笑:
“应该是在后悔,没能多说上几句话吧。”
“和月原吗?”
冢本摇了摇头:
“是和流浪猫。”
“猫?”
“大学的时候,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公园,有只漂亮的流浪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了那个公园里。不过它实在太过干净漂亮了,所以或许是被主人抛弃或迷了路的家猫也说不定。那只猫很喜欢盯着人看。它总在远处盯着看起来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或是关系融洽的三五好友。”
“带着一副寂寞的表情?”
“不是。它看人的时候,虽然会拉开距离,但总是带着满脸的笑意,好像在说:‘看到大家这么开心,真是太好了。’它的表情仿佛在说着‘我最喜欢人类了’。我看得出来,它想要待在人类身边,融进快乐的氛围中。可是啊,每当我伸出手,叫它‘过来这边’时,它都会逃走。每次都是这样。”
“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柳田不禁问道。这是因为他也是位爱猫人士,家里养了整整八只猫。
冢本沉默片刻,随后耸耸肩,回答道:
“它毕竟是只猫,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后来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对我来说,月原一整就是那只流浪猫,两者的身影会不时重叠在一起。在他离开之后我才后悔,心想当时就应该对他伸出手,叫他‘过来这边’。虽然我是个喜欢独处的人,但也应该时不时和他说说话才对。这就是所谓的事到临头后悔迟吧。”冢本这么说着,笑了。
“该多和他说说话……”柳田叹了口气,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确实啊。我也许应该用更强硬的语气叫他‘过来’。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在书店里工作,直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他既然这么喜欢这里,我也许真应该叫他‘过来’才对。”
“也许吧。”
“冢本,我告诉你,我其实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哦?”
“月原虽然平时从不说自己的事,但那天刚好是他父亲和姐姐的忌日。那天也是像今天这样,我在休息日到店里来,发现他也在。我骂了他一顿,让他在假日和下班时间不要工作,好好休息。我还一脸骄傲地告诉他,因为我是店长,所以是例外。结果,他又是哭又是笑,说今天是家人的忌日,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平时那么沉着冷静的一个人,那天却像个小孩子似的,看上去快要崩溃了。所以我就问了他死去的家人的事。他老老实实地全告诉我了。当时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我们这栋楼,在停业日里灯光不是都很暗吗?或许是因为四周昏暗,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才把那些话说出口。”柳田继续道,“在月原只有七岁,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手将他和姐姐抚养长大的父亲在半夜出车祸去世了,是司机本人过失导致的车祸。姐姐病情突然恶化,父亲开车带她去医院的途中出了事。最爱的父亲离他而去,把姐姐也一起带走了,他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要光是这样就算了,但他不幸的原因还有两个——那天白天,他在公园玩耍时,从攀高架上掉了下来,严重扭伤了左脚。外科医生给他的脚踝做了湿敷,让他一整天不要乱动。所以父亲半夜带着姐姐上医院时,他没办法一起去,只好留在家里。年幼的月原在得知车祸之后大概是这么想的:要是我当时也坐在同一辆车上,也许车祸就不会发生了。”
“这说不通吧。该出车祸的时候还是会出车祸的,车上多坐一个小孩子会有什么改变?又不能和他父亲交替着开车。”
“这不是用道理说得清的。他应该是有一种如果当时车上多了自己这个要素,命运就会改变之类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吧。而且,他还说他当时心想,就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魔法,要是自己也在那辆车上,就可以和父亲、姐姐一起去死了,就不会像这样,被孤零零地留在世上。”
冢本沉默着。
“另外还有一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报纸上的报道称,车祸的原因是月原父亲醉酒驾驶。”
“真的是因为酒驾吗?”
“月原说不是。他父亲虽然喜欢喝酒,但在喝了酒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不管多远的距离,都会选择搭出租车,绝对不会自己开车。听说是因为他觉得如果酒驾出了车祸,会给自己工作的超市惹上麻烦。因此,那天他一定是滴酒未沾才会选择自己开车的。月原当时虽小,却一个劲地和周围的大人们解释,想要还父亲一个清白。然而,相比报纸的报道,没有几个大人会相信小孩的话。他父亲工作的超市在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了道歉的文章,说什么‘前员工给社会带来了负面影响’,社长亲自署名道了歉。同事们既没来守夜,也没参加葬礼。”
“好过分啊……不过,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毕竟是自己公司的员工,我觉得社长还是知道他不会酒驾的。唉,无论如何,月原的父亲被公司给抛弃了。之后他的外婆把他带走,抚养他长大,直到高中毕业……不过,那个家庭里的人,似乎也不相信他说的话。月原早逝的母亲在生前和娘家断绝了关系,他父母两人的婚事也遭到他母亲家人反对,一直没能得到认可——两家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在那个家里,月原的父亲被视为废物,没人对他有任何一点好感。不过,月原说,这并不表示自己没有受到家人疼爱。他们还是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了。只不过,成长的环境不算那么快乐就是了。然后,他笑了,说车祸的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在成年后的自己眼中已经成了无关紧要的琐事。确切地说,父亲深爱的职场如果能通过将父亲抛弃而重获安宁,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月原说自己不会怪他们。他觉得母亲的娘家出于种种原因而对父亲心怀怨恨,也是件没办法的事。不过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每当想起那起意外,他就有一种心中有个年幼的自己在哭泣的感觉。就算平时忘了这件事,只要忽然回想起来,就会发现心中某个角落有一个男孩在哭泣。他似乎觉得,不管自己喊得多大声,再怎么努力去澄清事实,自己的话语也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所以,他慢慢开始不再和任何人开口说话了。”
“内心的孩童在哭泣啊。”冢本点了点头。
“对,对,就是那个……不过啊,这是会‘笑着说’的事吗?要让我说,这种事就算是长大了,也不可能笑着一笔带过。我觉得他内心的那个孩子直到现在都还在不断地呐喊、哭泣,想要告诉大家,爸爸不是酒驾。”柳田握紧了拳头,“这可关乎死者的名誉啊!就算死去的父亲本人想要告诉大家事实并非如此,那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做不到了。如此一来,不就只能由幸存下来的孩子为父亲发声了吗?谁又能说这样的事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呢?”柳田眼眶泛泪,拳头颤抖,“也不能怪他。有过那样的经历,自然会与他人拉开距离。他不敢去相信他人,不敢寻找自己的归宿。年幼的孩子用尽浑身力气呐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不就相当于不断受到这个世界的否定吗?”
冢本轻轻点了点头:
“内心的孩童之所以哭泣,不光是因为难过……他一定是想学会如何去信任。他想要信任他人,他觉得寂寞,所以才会哭泣。”
“我啊,”柳田擦了擦眼泪,“我也觉得,之前真应该更深入地走进他的内心,试着和他说话。如果那么做了,情况或许就会有所改变。他是那么喜欢这里,为了守护这里,甚至愿意主动离职……我想,这里对月原一整来说,一定是个像家一样的地方。应该说是有可能成为家的地方。可我们没有伸出双手,没能让他踏出第一步。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难过。”
“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啊。”冢本缓缓摇了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大家是出于好意才不和他搭话,不擅自闯入他的世界的。”
“真是事到临头后悔迟啊。”
“嗯,所谓后悔,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过,这次我不会再后悔了。”柳田店长看向游动在电脑屏幕中的鲸,“我会全心全意地推广《四月鱼》。不光是在这家店里,我还要以这家店为起点,让这本书在全日本火起来。”
“是啊。”冢本点了点头,“这是本好书,是有畅销潜力的。好久没遇到像这样让我充满热情,想要让尽可能多的人读到的故事了。”
“我有点……不,是非常激动啊。”
“真是让人兴奋。”
“仔细一想,这好像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推销同一本书啊。”柳田店长拍了拍冢本的肩膀,“要是这本书卖得不错,要不要考虑跟我一起推销其他书?”
冢本耸了耸肩,他将薄信封拿好,抬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
“看我心情吧,或许会的。”
“什么,你已经要走了吗?等等我啊。我跟你一起走吧,要不要去小酒馆喝两杯?”
“不。”冢本摇了摇头,“我从法国订购的高级生火腿今晚会送到。葡萄酒也已经冰镇好了,我打算等校订完这份六月号的校样稿后打开,犒劳犒劳自己。我从一大早就盼着这一顿了。”
“你自己一个人吃吗?”
“对。”
“好吃吗?”
“好吃。”冢本笑道,“那我走了。”他轻轻鞠了一躬,迈着英国绅士一般优雅的步伐离开了书店。
“辛苦了。”柳田店长对着冢本的背影说道,接着又拿起了电脑的鼠标,看着屏幕中的鲸鱼。
“真好啊,有生火腿吃,还有葡萄酒。”柳田噘了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