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您是说凤头鹦鹉吗?”电话另一头的人吃惊地回问道,“您说的凤头鹦鹉是,白色的、大大的、会说人话的那个?”
“对,就是那种鹦鹉。品种大概是葵花凤头鹦鹉,体形很大。”
一整看向窗边的鹦鹉。
停在栖木上的鹦鹉好像知道有人在讨论自己似的,显得有些得意。它将冠毛舒展开来,发出尖锐的“嘎嘎”叫声。
“嗯,那个,客人,您是打算带着鹦鹉旅行吗?”
“是的。嗯,因为我一个人住,所以感觉把它独自留在家里怪可怜的。我在官网上看到你们旅馆是允许携带宠物入住的,于是就打电话给你们,想问问鸟类行不行……鹦鹉不方便吗?”
“不会不会。”对方——旅馆的老板娘爽朗地笑道,“只不过据我所知,您还是第一位带着鹦鹉住我们旅馆的客人。鹦鹉完全没问题,我们恭候您的光临。关于食物……非常抱歉,我们不太清楚鹦鹉喜欢吃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您自行准备吗?如果是小狗小猫的话,我们倒是能用鸡胸肉和奶酪做点吃的给它们。要不我准备些树果给您的鹦鹉当零食吧?”
“真该去考驾照的。”房间里的一整一边整理着旅行的行李,一边自言自语道。
从距离上来说,一整居住的风早镇离樱风堂书店所在的樱野镇其实并不算太远。他原以为同在关东圈内,要过去很方便,但在调查之后才发现,那地方有些偏僻,搭乘公共交通前往有些麻烦。
在过去,镇子附近似乎有一个可以搭乘电车抵达的小车站。但那条线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废弃,上网也搜索不到任何它存在过的痕迹,找到的只有一张被夏生青草覆盖的铁路的照片。
正如樱风堂店主不时在博客上写的那样,樱野镇是个“被人遗忘的乡下小镇”。而且是那种典型的,在昭和、平成时代由于政策原因被逐渐忽视,交通越发不便的小镇。没人知道究竟是小镇人口减少在先,还是小镇变得不宜居住在先。或许两者是同时发生的。
总之,昔日的繁华宛如大梦一场,樱野镇现在已经是一个居民几乎全是老人的安静小镇了。毫无疑问,这个已然陷入沉睡的小镇将会逐步被山中草木的绿色波浪所吞没、掩埋。
“事到临头后悔迟。”鹦鹉在地板上转动着脑袋,插了句话。在假日或是闲暇时,一整会解开鹦鹉的脚链,让它在房间里自由活动。这是鹦鹉饲养指南上推荐的做法。鹦鹉虽上了年纪,但走起路、啄起东西来可是一点都不含糊,房间里的好多东西都成了它的玩具。
它有时会倒挂在窗帘上,直勾勾地盯着一整看。要是开了收音机,它就会模仿歌声和说话声,还会跳舞。最让人头疼的是它似乎很中意一整的眼镜,一看到就会叼起来飞到书架顶上,让一整够不着。刚才还放在这里的眼镜怎么不见了?这种时候,多半是鹦鹉干的“好事”。
这只鹦鹉非常狡猾,咬坏了好多东西,嗓门又大。但看着它天真无邪的样子,一整的心情也变好了。
他不知道鹦鹉的前任饲主——那位老船员是否也曾像这样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看着鹦鹉跳舞、玩耍。
“听说大型鹦鹉很聪明,智力相当于人类幼儿。自己说的话,不知道它能理解多少。”一整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对,说得没错。”一整整理行李的手没有停下,“要是有驾照的话,说不定找工作的时候就会更轻松一些。真该趁还没毕业的时候考下来啊。哎,不过我当时也没那个时间就是了。”
自从开始打工,只要有时间,一整就会到银河堂书店工作。与其说是为了挣学费和生活费,倒不如说是在享受着置身书架间的时光。每天都能接触到新的书刊和新的信息,他从未感到过厌烦。而且只要工作繁忙,心中就不会感到寂寞,也不会想起过去的种种。或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忙碌的书店工作非常适合一整。
“按手机地图的导航看,开车去大概要花两小时。如果是搭电车就得绕远路,中途换乘三次,而且班次很少,得花超过五个小时才能抵达离樱野镇最近的车站。下车以后还得在山间徒步行走三十分钟。这已经完全不能算是轻松愉快的春季短途旅行了。”
一来一回得花上超过十小时,这么一来肯定是没办法当日往返了。一整打算在中途的某个换乘的车站附近的旅馆住一晚。所幸沿途某车站边上有一家小民宿,而且还允许携带宠物,他便拨通了旅馆的电话。
在调查各种信息的同时,一整也查了查携带大型鹦鹉出游的方法。据说装进宠物箱中带走是比较普遍的做法。
名叫船长的鹦鹉体长约五十厘米,体重在一千克上下。大概是跟便携式笔记本电脑或稍大的平板电脑一样重。体形虽大,重量却不算很沉。“在自己的行李中加上宠物箱和鹦鹉,似乎也不会增添太多负担。”一整思索着。
说到底,对于一个每天搬运装满书刊的纸箱,时刻都得注意着不要闪到腰的人来说,这点重量根本算不了什么。
鹦鹉咕咕叫着,迈着小碎步朝一整走来,倚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因为闹腾了太久困了。鹦鹉的体温比人类要高,羽毛柔软,身子很轻。
“虽然在坐车时得把它装进宠物箱里,但在走山路的时候,应该可以把它放出来。它一辈子都活在屋檐下,见了大山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啊,简直就像是《金银岛》啊。自己就像约翰·西尔弗一样。”一整想象着将鹦鹉放在肩上行走时的愉快场景。
尽管左脚的疼痛现在已经缓和了不少,但为防万一,一整还是打算带上拐杖。
他坐在地上,抬头望向窗外的春日晴空。天空泛着微光,浅粉色的樱花花瓣像小鸟的羽毛似的飘浮在空气中。
三神渚砂久违地来到了外公的道场里。渚砂和母亲两人居住的房子、外公外婆的房子,还有这座道场都盖在同一块地上,但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繁忙,渚砂一直没来练习,也没和外公外婆说过话。她平日里闪躲着柳田店长那像是在说着“快给我休息”的灼人目光,无论工作日还是休息日都风雨无阻地出勤上班。今天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才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这也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对渚砂打击颇大的事,让她不禁想要休息。
渚砂叹了口气,嘴角浮现出苦笑。
她心想:“这种时候除了笑,真是别无他法。”
月原一整离开后,银河堂书店乱了套。店里少了一名资深店员,而且还是负责占据了书店营业额很大一部分的文库区的月原一整。在他离职后,主要由店长和渚砂来填补空缺,但完全达不到本人的水平。毕竟店长和渚砂本身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月原一整和渚砂这样的店员不同,很少接触媒体,平时也不怎么引人注目。提到风早站前的银河堂,就算是对书店颇为了解的人,首先想到的也是书店界的风云人物——店长柳田,或是因直觉敏锐和涉猎广泛在业界崭露头角的文艺区负责人渚砂。如果是个喜欢外国文学和悬疑小说的人,那多半会提到副店长冢本保的名字。冢本有名到甚至有人专门请他制作新书的腰封,撰写推荐文和书末的解说。
若是对宣传牌和宣传广告有兴趣的人,就一定会提到柳田的名字。他因擅于制作精美的大型立体宣传牌而广为人知,在出版社举办的书店展示品大赛中也多次赢得殊荣,名声在外。他擅于拓展人脉,与其他书店进行横向沟通。他好几次从其他书店处要到了制作精美的宣传单和腰封的电子文档文件,并将其打印出来装点书店。
银河堂书店虽然是家老店,但从规模上来说绝不算大。昭和时代,星野百货楼开业的同时,银河堂在星野百货楼六楼创立了总店。当时书店的卖点是宽敞的店铺,但那之后站前的其他道路和郊区被不断开发,大型商店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银河堂也随之失去了这个优势。在现在的客人们看来,银河堂只不过是一家设备老旧的狭小店铺罢了。在店里工作的渚砂也有这样的感觉。
银河堂总店从开业至今一直引以为豪的,也许只有店里的店员们了。尽管书店规模小,却培育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明星店员”。在外人看来不怎么起眼,但实际上是书店中流砥柱的月原一整就是其中一个。
谁都没办法代替他。
距离一整离职只过去了短短两周,但在渚砂看来,文库本的书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紧张感。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总之就是觉得那几排书架变得“松懈”了。明明被整理布置得十分妥当,看上去却毫无生气、乱七八糟。店长也和店里其他店员说过类似的话。
“怎么说呢,书架就好像死了一样。”兼职的家庭主妇们也如此说道。
培养、守护、创造出这家书店文库本书架的守护者已经不在了。
继任的负责人必须像耕地一样,先把书架彻底毁掉,再从零开始培养。原本的书架再也活不过来了。
渚砂眼前浮现出月原一整平静而端正的五官。他俊美得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说难听点,他看上去毫无生气,像个幽灵一样。渚砂的好友苑绘听到她如此形容一整,气鼓鼓地让她别再这么说了。
从他身上感受不到想要活下去的激情,就像一株植物一样。渚砂不喜欢这样的人,对他这个人也没什么兴趣。
只不过苑绘的眼睛总是没办法从他身上挪开,渚砂在一旁看着都能明白苑绘喜欢他,一直在远处观望着两人的情况。
苑绘从小就很容易动心,而且幻想的都是童话故事般的爱情,爱上的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方的样子。因此,渚砂好几次都搞不明白苑绘到底喜欢对方哪一点。但这次的对象,渚砂觉得还勉强合格。
渚砂很尊敬月原一整作为书店店员的工作能力。他虽然不算亲切,但与人打交道时诚实正直,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她总在心中默默想道:“凭着这份态度,他勉强够格当苑绘的男朋友。那种性格的人,要是真的跟苑绘交往了,应该不会出轨。如果要生孩子的话,就得趁早结婚。”
性急的渚砂在两人八字都还没一撇的时候,便开始考虑起了婚礼上该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作为好友代表演讲时该说些什么。
“说不定我到那个时候也差不多要结婚了。哈哈,怎么可能?”光是想想,她就涨红了脸,羞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因为,渚砂心中默默对一个人抱有好感。
她和那个人只在网络上有过交流。她既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也没听过对方的声音,甚至一次都没见过对方。不过对方似乎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略微年长几岁的书店店员。
在网络上,想要隐瞒自己的年龄和性别非常容易。不过渚砂在书店工作,在阅读方面是专家,她从那个人的文章中找不出一丝的虚伪和掩饰。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两人已经在网络上愉快交流了好几年,互相阅读对方的书评,交流感想。
“是啊,真的很愉快。只要能和他在网络上,纯粹通过文字交流就行。只要他愿意当自己在虚拟世界的好友就行。”渚砂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是女生。
一旦年轻女性的身份在网络上暴露,就会被麻烦的人纠缠上。渚砂从小就借用父亲的电脑玩耍,接触网络很早,对这样的烦心事已然感到厌倦。从那时起,她在网上就几乎都是以男性的身份发言。
她在社交软件上有一个以三神渚砂本人身份发言的账号,专门用于对接工作。在那个账号上她连工作地点都公开了,因此在发言时总是十分谨慎。渚砂会通过那个账号与顾客和作家交流,出版社也会通过那个账号联系她。虽然她偶尔会说些适度的玩笑话和奉承话,但在那个账号上,渚砂基本还是秉承着诚实认真的发言原则。她从没在上面吐露过心声,喜怒哀乐也尽量都压抑着。
渚砂很想要有一个能毫不掩饰地抒发内心情感的地方——她是个喜欢思考、喜欢写作的女孩。为此,她创造出了一个架空的人物。但如果虚构得太夸张,就会很容易露出破绽。因此,她把这个人物设定为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男性书店店员。书店店名保密,只说是家在关东郊区的店,自己负责其中的文艺区。
不管是在博客还是社交软件上,都有很多将店名保密、匿名发言的书店店员。渚砂非常自然地融进了这个团体。
她觉得自己没必要以女性身份发言。她上网本来就不是为了寻找另一半,所以没什么问题。而且同为男人,才不会受到其他人的特殊对待,可以毫无顾虑地打成一片,聊得尽兴。即便是有些低俗的话题,渚砂本身也不怎么抵触,反而很乐意参与讨论。
渚砂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遇见那位书店店员的。随着时间流逝,随着一句句“早安”“辛苦了”“晚安”,不知何时起,她慢慢开始将那个人说的话视若珍宝,翘首以盼。她甚至会为了能跟他说上话,火急火燎地去读那些他读过的新书。
她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灯被点亮,充满了幸福感。
光是知道这个人和自己同处在一片蓝天下,她就感到无比幸运,感觉自己可以善待世界上的任何人。
当渚砂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时,她还以为那只是错觉。她从十多岁起就与不少男性交往过,经历了许多分分合合。简而言之,她不是一个缺乏男女经验的人。
而且在每段恋情结束时,渚砂无不大失所望,觉得男人实在愚蠢。她甚至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说不定会像尼姑一样开悟,选择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只有书本陪伴左右。
渚砂立刻意识到了心中美好的情感究竟是什么。这种令人怀念的心情,她再熟悉不过了。正因如此,她才必须否定这份感情——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渚砂别无他法。
俗话说,爱情是盲目的。命运的宣判悄然来访,她仿佛被推下了悬崖一般。事到如今,否认和抵抗也已徒劳无功了。
渚砂接受了自己的败北。
“我又陷入爱河了。只不过恋爱的地点不再是现实世界,而是网络。对,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差别罢了。如此一来,这段感情也必然与自己经历过的其他恋情一样,要不以失恋告终,要不以甩了对方告终。就随他去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自己真能和这个只用文字交流过的某人成为恋人。自己如此深受对方的吸引,想必对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这点渚砂还是有自信的。
她擅于察言观色,揣摩他人的心思,她想:“对方肯定喜欢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在于,这个喜欢多半是作为同性好友的喜欢。”
渚砂至少可以肯定两人很投缘。她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朋友了。
两人对书的偏好完全吻合。不管渚砂提到多冷门的书,对方都一定知道,能与她一同探讨。而且,对方对文章的见解之深,切入点之独特,令她瞠目结舌。
渚砂心想:“不管这号人物长相如何。他说不定大腹便便,他说不定发量稀少,他说不定身高不高。但这些都无所谓。”
她迷上了这个人文字中流露出的柔和、纤细而知性的情感。
对方的爱书之心让渚砂产生了共鸣。他那善待世界、善待他人的温柔与热情亦是如此。他学习过去的历史,知晓了人类的无知和不幸,但即便如此,他仍旧选择宽恕人类、包容人类,坚信未来是光明的。这种健全的思想也引起了渚砂的共鸣。
她想见见这个人——在现实中。
所以,她在那个人的博客下如此留言道:
“我想知道你在哪家书店工作。我想去见见你。”
渚砂忍不住想:“那个化名为‘蝴蝶亭’的人,工作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他工作时穿着怎样的围裙,又是带着怎样的眼神守望自己创造出的书架呢?化名‘星之松鸦’,本应是男性的我,以女性身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究竟会用怎样的表情看我呢?”
她害怕的是,对方说不定已经有心上人了。
她曾半开玩笑地问过对方有没有恋人。
蝴蝶亭在博客中发表过一篇关于一本爱情小说的书评。
渚砂在对那篇优秀的书评发表完感想后,看似漫不经心地在评论末尾补上了那个问题。
“没有。”对方立刻在回复中否认道。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渚砂如此问道。
对方沉默了。
她接着又问对方是否觉得身边哪个女孩还不错,终于得到了回复:
“我的薪水很低,撑不起当今女性杂志上描述的那种美好交往的花销。就算我向女生表达了心意,也一定会被无视的。”
渚砂接着又追问了他喜欢的女性类型,他如此回复道:
“我喜欢可以和我聊书的人。”
当时渚砂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喝着冰爽的啤酒,一边看着电脑屏幕。在看到这句话时,她内心狂喜,高高举起了拿着易拉罐的手。尽管啤酒的泡沫因此四处飞溅,弄脏了衣服,渚砂也不以为意。她独自举杯,庆祝了自己的胜利。
“可以聊书的人。”
多么完美而简单的条件啊。
对渚砂来说,这简直轻而易举,她想:“我会陪你聊书聊到腻。不管多久都陪你聊,聊个通宵都行。”
再说了,渚砂根本就不中意那些花销巨大的交往方式,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觉得约会去公园或者户外就行,动物园也不错。
她想象着未曾谋面的网友的笑容,嘴角上扬:“不,如果是和他两人独处的话,逛书店逛个一整天应该也会挺开心的。若是去逛书店,两人想必会一同研究书架布置,学习展示设计,一边抱怨着‘重死了’,一边买下一大堆书。接着两人会到汉堡店或咖啡店小憩片刻,一边享受着平价而美味的餐点,一边讨论关于书的话题,聊到对方腻味为止。如果是晚上约会的话,去看深夜电影也不错。自己喜欢科幻和恐怖电影,不知道他喜欢哪一类的。很少见他写到关于电影的事,大概是对电影和舞台剧的热爱都不及书籍吧。开车去兜风也行。虽然不知道他有没有驾照,但自己会开车,所以没问题。”
她又想:“要是对方有摩托车的驾照就好了。”比起汽车,渚砂其实更喜欢摩托车。迎风疾驰的感觉很舒服,而且骑着摩托车有一种化身正义英雄的感觉,她很是喜欢。
渚砂想象着两人在山路上骑着摩托车飞驰的场景,独自一人“哧哧”地笑了。
“明明连对方的脸都没见过,居然在想着这种事情。我真是个傻瓜。不过,如果美梦成真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吧。而且,光是想想又没事。”所以,渚砂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不管想象有多傻,只要没给其他人添麻烦,又何罪之有?不过是心里会有点难为情罢了。
“不过……如果那个人其实已经有女朋友了,只是没在网上公开而已怎么办?也许他早已结婚,连孩子都有了。如果,他虽然现在是单身,但心里已经住着其他人……那么自己所有的美梦和幻想就永远无法实现,也只能断念。就像一颗悄然之间产下的、永远无法孵化的蛋一样,慢慢腐烂。就像一颗谁也不会注意到的、被遗留在了世界某个昏暗角落的蛋一样。”
换作其他人,也许会觉得就算对方已经有对象了也无所谓,只要把他抢过来就行。换作其他人,也许能充满自信地说自己才是最适合他的人,将捷足先登的人赶走,自己坐上他女朋友或妻子的位置。但渚砂做不出这样的事。
唯独这种事,是她无法原谅的。
她知道,如果只是想一直维持朋友关系是很简单的。
“只要我不去见他,不在他面前出现,乖乖当好他网络世界中的同性友人就行。一如既往地问候对方‘早安’‘辛苦了’,互相抱怨工作上的事,分享新书信息、推荐书目。想要维持这样愉快而安稳的交往,想必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不需要任何努力,也不需要任何勇气就能做到。但是,如果……如果他心中没有重要的人,他会喜欢上我吗?如果我能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孩,如果我能告诉他,我喜欢他……他会很吃惊吧。他一定会吓一跳。但在惊讶之后,他是否会愿意用有别于看待朋友的眼光来看待我呢?他是否会愿意将我视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允许我站在他的身边呢?好想见上他一面。”
也许身为女性的她并不合对方的口味,也许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但即便如此,渚砂还是想亲眼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就一眼也好。那个文笔优美而充满知性的人——她想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样子,被他的眼神所凝视。
渚砂觉得自己跟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有些像,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那样的角色更适合苑绘。
那天,渚砂鼓起勇气,向蝴蝶亭表达了想要见面的想法。可从那之后,蝴蝶亭的博客却突然停止了更新。
渚砂不禁开始担心:“他似乎是一个人生活,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还是说因为我表达了想要见面的想法,他觉得麻烦,干脆连博客都不想更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提出要见面。”
渚砂心如刀绞,后悔不已。
正好在同一时期,银河堂书店发生了偷书事件,苑绘的心上人月原一整最后也因为那件事而辞去了书店的工作。
苑绘哭成了泪人,渚砂也很担心一整,为这件事感到心痛。
不过那天,蝴蝶亭发来了邮件,是对渚砂出于担心发给他的邮件的回复。
“原来我不是被讨厌了呀。”渚砂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手机上的电子邮箱,通读了那封邮件。
渚砂穿上许久未穿的道服,独自一人坐在道场的地板上,双目紧闭。
绽放在庭院中的樱花的花瓣从敞开的窗户飘进了屋里——渚砂感受到了。她用闭上的眼睛感受跃动的光芒,用肌肤感受流动的风,察觉到了潜入道场的小小异物——几片花瓣的动静。
要是手上拿着竹刀,她一定闭着眼睛就能将花瓣打下来。
渚砂气沉丹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可还是集中不了精神。
她之前从不会这样。
她一直是个强韧、完美、坚毅的人,从不会觉得心有彷徨或不安。没错,自从离开了小时候居住的位于东京的大房子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
渚砂有必须保护的人。她必须用自己的双手保护他们、支持他们。
因此,她必须时刻保持坚强,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集中……我必须集中。没错,在心中想象澄澈见底、宛若明镜的一泓清水……”
“啊啊,完全不行。”
渚砂闭着眼睛,咬着牙,怨自己不争气。
“渚砂,”这时,外公突然出现了,“时间差不多了,要不要来吃点心?外婆做了草饼哟。再配杯热茶,你说好不好?”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双腿的膝盖,站起身:
“好。”
外婆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制作的和式点心非常美味。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她其实是位合气道高手。
“够了,我不管了。吃点甜食,疗愈一下心灵吧。自己这复杂的情绪,恐怕只能借由甜食来排解了。”
渚砂在内心深处发问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随便谁都行,来个人回答我啊。这种像虚构情节一样愚蠢至极的悲剧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从神的视角看来,这也许是出喜剧。”
假如神明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话,她想要抓着他的衣领向他抱怨。
博客“蝴蝶亭”的博主,渚砂暗恋的人,居然是挚友的心上人,她们曾经的同事——月原一整。
他从未察觉到自己在网络上相识多年的友人星之松鸦的真实身份就是渚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文字一直与她交流至今。他多半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渚砂也未曾察觉这个自称“蝴蝶亭”,与她交流多年的书店店员就是月原一整——直到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那封邮件。
蝴蝶亭在那封邮件中写到自己辞去了书店工作,并留下了书店的店名。
“明明就在同一家店中工作,为什么会察觉不到?”渚砂苦恼不已。
月原一整这号人物,除非必要,几乎不在店里与他人交谈。这是她能想到的第一个原因。
另一方面,网络上的蝴蝶亭在谈到喜爱的书籍时,真的是妙语连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在与他人对话时也总是一副非常愉快的样子。
渚砂很难将两人的形象重合在一起,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合乎情理。
“月原一整把银河堂书店的文库区布置得井井有条。店长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寻宝家月原’。不光是新书,他甚至能从旧书中挖掘出佳作,将其成功推广为畅销书。平时挂着一张笑脸却寡言少语的他,想必是把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的知识和对于书籍的热爱,通过那个博客抒发出来。他在现实中没能通过声带振动发出的话语,他无人知晓的爱书之情和炽热思绪,并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是像不知写给何人的情书一般,悄然栖身于网络世界中。没错,热爱文字之人,是无法不抒发胸臆的。正如我自称‘星之松鸦’,以一名虚构书店店员的身份进行发言一样,月原一整也无法抑制他的表达欲,将内心的思绪化作语言表现出来。”渚砂这么想着。
就这样,在同一家店里工作的两个人,浑然不知对方就是自己网上的好友,仍旧每天互相问候,通过屏幕互通心意。
渚砂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个悲伤的微笑。
虽然她现在还是喜欢月原一整,但她多半永远不会将这份心意告诉他。
她大概到死都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卯佐美苑绘是渚砂最重要的挚友,是她最想保护的人。在她眼中,月原一整应该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正因如此,渚砂才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绝对不会夺走其他人的重要之人。”她从小就发誓绝不做出那样会让他人哭泣的事——在她告别了最爱的父亲,告别了漂亮的大房子,告别了家中书架上数不尽的书的那一天。
渚砂的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选择了第三者。渚砂也在内心抛弃了无情的父亲。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之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
父亲是位大名鼎鼎的编辑,打造出了好几本畅销书。渚砂也曾亲手将父亲主编的书刊摆上书架。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感到十分不悦,但她明白,书是无辜的,得好好对待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