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月原一整醒来后觉得十分疲惫。
昨晚明明很早就睡下了,但不知怎么,身体沉甸甸的,简直像是根本没有休息过一样。
他心想,也许是因为昨晚的那个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的他还住在离这座风早镇十分遥远的另一个小镇上。
他做的倒不是个噩梦。他记得自己很开心,笑得在地上打滚。梦里的自己还很小,大概只有七岁。身旁的父亲和姐姐看上去也很高兴,三个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一同笑着。
一整闭上双眼,试图将梦的残影唤回眼前——那似乎是自己小时候住过的一套位于老旧小区里的餐厨一体的房子,尽管房屋是面积很小的两室一厅布局,但厨房有阳光照进来,总是十分明亮。
打开厨房的木门,外头就是阳台。一整记得父亲总是弯着魁梧的身子,在那里种植蔬菜和花草。种蔬菜时用的并不是种子或是幼苗,而是将做饭余下的蔬菜直接埋进土里。不管是葱也好,红薯也好,还是各类香草也好,只要剩下了一根或是一小片,父亲都能通过勤劳的双手将它们变回原样。一整的家庭绝对算不上富裕,但餐桌上总是摆满了五彩缤纷的美食。这都多亏了种在阳台上的蔬菜和长年在超市食品区工作的父亲高超的厨艺。
此外,阳台上还种满了各类植物,绚丽的花朵、漂亮的叶子随风摆动。
花草的种子是邻居们送的,它们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越长越茂盛。
一整想:“爸爸的手,就像魔法师的手一样呢。”
姐姐总是待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照料花草。姐姐跟很久之前就去世的母亲一样身子虚弱,上小学时经常请假,待在家里。为了安慰姐姐,父亲才在阳台上种起了花。
年幼的一整很喜欢看着这感情深厚的两个人。尽管阳台又小又窄,但若是三人靠在一起坐下的话,抬头仰望的天空似乎也变得辽阔起来。洒在身上的阳光总是那么明亮而温暖,蝴蝶和小鸟就像童话里的妖精似的,不时前来造访这个小小的阳台。
父亲经常打开阳台门,在朝阳的沐浴中做早饭。他会把老旧的小收音机放在橱柜上,一边随着播放的流行歌曲哼唱,一边晃动着那口用得十分顺手、黑得发亮的平底锅,再为自己冲上一杯咖啡。门外花盆里的植物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凉爽的风儿拨动着绿叶,吹进屋里。
一整梦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吧。
他突然觉得好像闻到了儿时早晨的气味,从被褥上坐起身,低着头,用手挠了挠鼻子。
今天上的是晚班,照理来说还可以赖一会儿床,但已经厌倦了做梦的一整还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好久没梦到小时候了。现在是三月,自己之所以会做那个梦,也许是因为春假尚未结束,在上班的书店里经常能看到四处乱跑的小孩子吧。有些客人会把童书区当作托儿所或是什么其他地方,随手把孩子寄放在那里,然后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整这么想道,把被汗浸湿的头发往上拨了拨,笑了出来。
他从放在枕边还没读完的书上拿起眼镜戴上,世界的轮廓瞬间变得清晰,一整有一种重回现实空间的感觉。
虽然他负责的是文库本,不是童书,但昨天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将两名趴在地上、把画册当积木玩耍的儿童抱起,夹在身体两侧。
“请问这两位小朋友的监护人在吗?”他大声问道。
所幸两个孩子的母亲就在店里(正在美食书籍区读杂志读得入神),两人一边道歉一边跑过来带走了孩子。一整的工作地点——银河堂书店,位于一栋老旧百货楼主楼的六楼。要是运气不好的话,儿童的监护人很可能在其他楼层悠闲地逛街购物呢。
负责童书的卯佐美苑绘双眼微红,泛着泪光。她小声地对一整说了句“谢谢”。苑绘的皮肤白皙,披在肩上的蓬松茶色头发总让人觉得有些像兔子的耳朵。也许是因为姓的关系,这位年轻的书店店员越看越给人一种兔子的感觉。
她既搬不动重物,也不擅长待客,在店里时总是摔跤,但不知为何,一到圣诞需要包装书籍时,她包得总是比其他店员更快、更漂亮。她在绘本和童书方面的知识也十分丰富、准确,因此一整对她十分尊敬。
他想:“或许她是个对童书抱有特殊情感的人吧。只不过爱哭鼻子这点,还真是伤脑筋啊。”
一整不擅长应付眼泪,因此昨天在向苑绘轻轻点头致意后,便匆匆跑向了收银台。他很庆幸当时正好是换班的时间。
跟苑绘感情很要好的店员——负责文艺区的三神渚砂身穿制服,扎着马尾辫。她在经过收银台附近时向一整低声说了句“谢谢”,之后便朝文艺新书展台的方向走去。她抱着一大摞似乎刚到货的精装书,书堆得几乎快要顶到下巴。听说她平时会练习剑道,而且还考取了段位,据说她还会合气道——她的臂力看上去至少是苑绘的三倍。
渚砂的特长是不借助美工刀,单用手指弄断纸箱周围的束带。据她本人说,她是借助摩擦力把束带弄断的。但以店长为首的其他店员总会半开玩笑半害怕地说:“不不不,肯定是靠臂力扯断的。”
她踩着芭蕾鞋,脚步总是十分轻快而稳重,加上高高扎起的头发,让她看上去有一种女武神的风范——一整之所以会这么想,也许是因为他负责文库区。
一整所在的书店地处车站附近的老牌百货楼之中,因此中老年客人相对较多。不过那个年龄层的客人本身就有常读书的习惯,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顺带一提,在杂志区卖得最好的是健康、园艺和电视信息类的杂志。
“习武的公主。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吧。”一整不禁这么想道。
一个在平民区长大的姑娘,实际上是某位达官显贵的私生女,同时还十分擅长剑术——这样的人物设定似乎很适合渚砂。按这个剧本的话,卯佐美苑绘就是她的发小,一位大富商家中的千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因为一整曾听说这两位店员的确是自幼相识的挚友。
苑绘和渚砂,两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与性格内向、总是低着头的苑绘不同,渚砂是人们口中所谓的“明星店员”。一眼就能分辨出畅销书,并通过各种方法将其卖到断货,是她出了名的“特技”。她非常擅长并享受现实生活或网络世界中的人际交往,朋友似乎也很多。据说她跟出版商、其他书店的店员,甚至是作家们都维持着非常良好的关系——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一整并没有直接向她或是其他店员问起此事。这些只不过是他在工作时无意听见、看见的情况罢了。
一整并不讨厌渚砂。他只不过是除了工作需要之外,并不怎么跟店里的其他人说话。
这也绝不是因为他讨厌人,或是不懂得察言观色。但话说回来,一整也不是一个会把握时机说些俏皮话,主动与他人交际的人。因为说到底,他作为一名书店店员,而且负责的还是文库区,平时忙得根本没有干这些事的时间。他在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在同一家店里打工了,从那时起情况就是如此。
每天都得迅速地把代理商送来的纸箱打开,把里头的书摆上书架或展台,再把卖不掉或是卖剩下的书装进箱子里寄回去,如此重复多次。需要的书得下单订购,还得接待客人,回答客人的问题,接客人的订单。收银的活已经熟练到不用过脑子,手和身子就能自然而然地动起来。话虽如此,每个步骤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一整总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为了让书卖得更好,他有很多想做或是能做的事。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来到文库区书架前,或是弓着身子蹲在展台前。然而无论一整多么努力挤出时间去做这些事,终究还是达不到自己理想的工作水准。
半梦半醒的一整站在单身公寓里,用铜质水壶烧开水,开始研磨咖啡豆。他一转动老旧咖啡机的把手,美妙的声音和香气便四散开来。研磨咖啡的手感令人十分愉悦。这台咖啡机是去年夏天商店街举办庆典时,一整在一个卖二手货的露天摊子上找到的。因为房间里挤得光是放书都快放不下了,所以他平时都尽量不添东西,但这台咖啡机他一拿起来就放不回去了。他觉得这和小时候家里的那台咖啡机很像,便直接买了下来。
就在一整终于要把沸腾的热水倒进滤杯里时,手背不小心碰到了水壶的壶身,这份疼痛令他的睡意一扫而空。
老旧的西式公寓有着很高的天花板,屋子里静悄悄的。从咖啡中散发出的丝丝蒸汽缭绕在房间里,芳香的气味缓缓弥漫开来。房间里到处都是书,书架上铺满了,又在地板上堆成小山。
现在明明是早上,房间里却有些昏暗。这是因为一整担心书本被太阳晒坏,只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细缝。
“好痛。”
被烫伤的地方微微泛红。一整刚这么低声说完,悬挂在唯一照得到光的窗边的大型鸟笼中就传来了白色鹦鹉的“啪啪”振翅声。
鹦鹉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句“笨蛋”。
一整耸了耸肩。
鹦鹉的名字是“船长”。先前的饲主,一位老人,是这么叫它的。一整觉得这名字多半是取自《金银岛》中约翰·西尔弗那只名叫弗林特船长的鹦鹉。不过他之所以会这么想,也许只是因为他在书店工作。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只鹦鹉名字的由来,他当时没有特别问过。
一整跟老人当过几年的邻居,两人不知怎么意气相投,一起看过几次电视,一同吃过几次从便利店买回来的熟食或罐头。但也仅此而已。
“跟他还挺投缘的啊。”一整想。
他和老人一样,并非厌恶人,只不过是过着若非必要,就不会越界闯入他人世界的生活。两人平日里见了面会笑着打招呼,对方遇上一些小麻烦时也会试着帮忙,但仅止于此,并无深交。
因此,除了老人自己说过的事,一整对老人一无所知,老人对一整的了解程度应该也相差无几。他们不知道对方在这里独自生活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对方曾经经历过什么、失去过什么,或是逃避过什么。
年老的邻居在某天突然消失了。
在一个起了大雾的冬夜里,老人敲开一整的房门,说自己临时被叫去参加一场远航,把装着鹦鹉的笼子和栖木硬塞给一整,之后便消失在了浓浓夜雾中。
一整不知如何是好,但还是替老人照顾起了鹦鹉。虽然在那之前他从未和动物一起生活过,但考虑到鹦鹉的寿命,他觉得这只鹦鹉应该也不会需要他照顾太久。这栋公寓楼的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对动物毫无兴趣,对突然消失的租户似乎也毫无兴趣,算是相当宽容了。在听一整说起鹦鹉的事时,她一脸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一整将黄铜鸟笼、栖木和用来悬挂鸟笼的台子放在窗边。在他第一次把鹦鹉放出来时,它停在了栖木上,缓缓伸展着翅膀,用平静的声音对一整说道:
“谢啦。你还真年轻啊,我欠你一个人情。”
一整一时间还以为这只鹦鹉通晓人话,吓了一跳。但鹦鹉立刻又用鸟儿一般的声音嘎嘎大笑起来。
是错觉吧,刚才那只是巧合。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鹦鹉再度用沙哑的声音开口了:“老爷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他去了个遥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他了。”鹦鹉低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人生真是充满了离别啊。”
听鹦鹉这么一说,一整想起来老人最近一段时间脸色都不太好。有一次他看到老人蹲在自己的房门前,缩着身子,抱着肚子。当时一整让老人去医院看看。“哪儿有钱去看病啊。”老人笑着说道,“全都花在酒跟弹珠机上了。”他黝黑而瘦弱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握着一瓶罐装酒。
房东叫一整一起去收拾一下老人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老旧的窗帘和贴在墙上的泳装偶像挂历。看上去很廉价的小型折叠桌被立在墙边,一床叠好的被褥被放在了柜子里。
一整心想:“这位老人唯一留给这个世界并托付给了他人的东西,就只有这只名叫船长的鹦鹉了。”
老人年轻时是一名海员,在远洋渔业的船上当厨子(这是一整听说的)。据说老人原本是在一家忘了是印度还是印度尼西亚附近的港口酒馆里发现这只鹦鹉的(这一段其实老人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他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这只鹦鹉,攒钱把它买了下来。
“就是一时兴起。”老人说道,“它孤零零地从森林里被人抓来,关在小笼子里,身上沾满了自己的粪便,奄奄一息的,乍一看都不知是死是活。我当时就想,至少得让它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活得体面些。我还暗想,要是我好好待它,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就像犍陀多的蛛丝一样。我想着得让它在死前饱餐一顿,就喂了它各种好吃的,结果它就活过来了。没办法,自那以后,我只好带着它跟我一起旅行了。”
“搞不好这家伙会活得比我还久哟。”听见老人这么说,鹦鹉得意地嘎嘎大笑起来。
听说当时它就已经是几十岁的高龄了。这只鸟肯定比一整来得年长,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书上说鹦鹉可以活到九十岁。
白色鹦鹉面无表情。一整不知道它到底多聪明,或是有没有感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参照相关书籍,喂它吃东西,给它打扫笼子,带它晒太阳、洗澡。鹦鹉慢慢不再抗拒一整的触碰,于是他便试着摸了摸它的背。这是他第一次摸鸟的羽毛,羽毛光滑而温暖,非常柔软。
鹦鹉从喉咙深处挤出“哧哧”的笑声,低声说道:
“好寂寞啊。你也很寂寞吧?”
那口吻同一去不回的老人一模一样。一整心想,那位年老的海员一定是向鹦鹉问过这个问题吧。
一整工作的地方,名为“银河堂”的书店,位于风早站前一栋古老的百货楼——星野百货楼主楼的六楼。
据说银河堂是在战后这栋百货楼刚开业的时候,与另外几家规模较大的店面一同进驻的。那几家店跟银河堂一样,直到现在都依然开在大楼的同一层,店面面积也没有变过。听说那几家店铺原本都是开在站前商店街中的老店,跟百货楼创办者一族关系亲密,因此与百货楼是生死与共、共进同退的关系。也就是说,像最近这样百货楼业绩不景气的时候,这些店铺也毫无办法,只能跟着一起不景气。大家都觉得,像银河堂这样现在已经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书店,在百货楼倒闭的时候既找不到新店址,也没有闲余资金,只能跟着大楼一同消失。
上午十点,正好是百货楼的开门时间。当正门玄关处的机械时钟奏起音乐,大门被打开时,一整从百货楼后方的员工入口进入了大楼。他向玻璃另一侧保安服务公司的员工们微微低头示意,打卡,从他们身边走过,搭乘员工专用电梯上到五楼,在员工休息室换上制服和围裙。一整今天上的是晚班,上早班的员工们早已到了店里,因此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早点上班的话能做的事还是挺多的,因此他觉得自己这个时间来正好。在走向书店的途中,一整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想起了店长。像圣诞老人一样人高马大的店长平时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唯独在得知员工没有好好休息的时候会摆出一张臭脸,闷闷不乐——然而他本人曾经连续三周没休息,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一直待在店里。
“糟了,失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中的情景还残存在脑海中,忽隐忽现,平时一整能注意到的事,今天彻底给忘了。
“该如何是好呢?”他停下脚步。
事到如今,连衣服都换好了,一整也不想再走出大楼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他听见直升机飞过天空的“嗡嗡”声。
在声音的引导下,一整推开过道尽头的铁门,来到了外头。紧急求生楼梯贴在百货楼后方的墙上,上下延伸。一整爬上楼梯,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抬头仰望天空。
他看见一个像直升机一样的影子。不知道那是医疗救援直升机,还是媒体的直升机,或者说是私人直升机呢?距离太远,一整看不清。
他忽然想起,他小时候也曾这样抬头仰望翱翔在空中的直升机。那是发生在离这里非常遥远的某个北方小镇的故事。和风早镇一样,这个小镇也坐落在海边,风里总带着一股海潮的味道;此外,两地的天空也都宽广而明亮。
那时,一整曾去过父亲工作的超市楼顶。某个休息日,他和姐姐一起去父亲工作的地方找他。超市的社长告诉他们父亲在楼顶,并让两人上了楼。
超市尽管地处偏僻的乡下,却有足足四层楼高,还有一个能仰望天空的天台。父亲是食品区的主任,只要客人要求,就会亲自操起菜刀处理鱼肉。那之后他会把脏了的抹布、毛巾和围裙洗干净,晾起来,而屋顶就是他晾东西的地方。
直升机飞过蓝天,不知怎么看上去有些神气。一整强忍着炫目的阳光,抬头看天。晾在天台的东西随风摆动的样子,就像他曾在绘本中看到的西洋城堡上迎风飞扬的旗子。
父亲站在天台上愉快地晾着毛巾,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整和姐姐叫了声“爸爸”,父亲便朝两人抬起一只手,笑了起来。
姐姐拼命拉长脖子仰望天空。她似乎看直升机看得入神了,长发随风摆动。
“那是救援直升机哦。”父亲说道,“现在大概正载着病人,急着要赶回医院呢。”
过于耀眼的阳光让一整看得不太清楚。
姐姐是个成绩很好的女孩,但总是动不动就体热发烧、卧床不起,所以经常向学校请假。一整知道,她每次生病,在家里自己学习的时候,都会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一整想道:“我那时候总觉得,像我这样不爱学习的孩子上学也没用,反倒是姐姐能去上学就好了。”
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只要有书读,他就别无所求。虽然他也想和朋友出去玩,但比起去学校,一整更愿意待在家里看书看个够。
听说早逝的母亲生前也是个书虫,所以家里才会有这么多书。他和姐姐就是看着这些书长大的。姐姐也很喜欢读书,但要说对书的喜爱,还是一整更胜一筹。
“没错,”一整想,“自己也只有这点能赢过姐姐了。”
他看着春日的天空,听着直升机螺旋桨渐行渐远的“嗡嗡”声,在艳阳的照射下眯起了眼。
一整适当地消磨了一会儿时间(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总会装着要读的书和需要过目的文艺杂志)。他读了会儿书,构思了一下宣传牌的写法,花了不少时间,但时间还是很早,于是他尽可能避开店长的视线,偷偷进了书店。他希望在傍晚文库本新书送来之前整理一下书架,把书本摆放整齐——当然,送来的新书要摆在哪里、怎么摆,一整在昨天就已经大致决定好了。
即便是同一家出版社的新书,配额也会有所不同,不同书店的配额也不尽相同。一家小店就算事先跟代理商或出版社提出要求,想要大量采购某本新书,实际配额也不一定会有那么多,甚至可能一本都拿不到。
好在这家书店历史悠久,作为当地书店的领头羊,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虽然的确比不过全国连锁的旗舰书店,但基本上都能拿到所需数量的新书。因此,店员们才得以从容地事先决定好展台、书架的布局和展示品、宣传牌的制作方案。
新书自然非常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书只要能送进店里来,就能卖得出去。一整明白,旧书也必须重视。为了将它们卖掉,宣传牌之类的东西固然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必须每时每刻都保证书架整洁。
一整躲在书架的阴影中,将被弄乱的书刊摆放整齐,慢慢进入了状态:将错位的腰封移回原位,把上下颠倒的书本摆正(这多半是客人干的“好事”),接着又发现一本不该出现在展台上的书被塞在了其他书的下面(这多半也是客人干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春假啊。”他叹了口气,真希望学校能早点开学。
春假期间总得在整理书架上花更久的时间。
不光是这样。学校放假期间,偷书贼会变多。
现在这个时代的偷书贼,不像过去那样是因为没有钱,但又特别想读某本书,一时鬼迷心窍偷拿一本,也算情有可原。
在一段时间里,偷书的主要目的是把书拿去新旧书店卖掉换钱。刚进货的高价商务书籍或是热门的新书经常遭人顺手牵羊。不过现在新旧书店不再从小孩子手上收购二手书了,因此以换钱为目的的偷书贼也不再出现了。但还是会有小孩子偷偷拿走自己想读的书。
这个春天,书本从书架或展台上凭空消失的事件也时有发生。偷书贼简直像在挑衅书店似的,从书架上直接把书本抽走。不知道他们采用这么粗鲁的偷书方式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会被抓,还是希望赶快来个人抓住自己。虽然店里到处都设有监控摄像头,但设备十分老旧,因此性能不算太好。从模糊的画面中,很难看清春假期间拥堵的店内情况。
在监控录像中,负责童书区的卯佐美苑绘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据苑绘说,那名没穿制服的少年从冬天开始就常常到店里来,她曾见过他几次。
苑绘说,就在几天前,她又看见了那名少年。
少年一脸紧张,飞快地在店内来回踱步,还背着一个大得可疑的运动手提包。苑绘觉得奇怪,便站在童书书架前,观察少年的情况。很多书店店员光凭直觉就能分辨出哪些客人可能会偷书。而且,苑绘原本就对这名少年有印象。这是因为他之前几次到店里来的日期,似乎都跟偷书事件发生的日期不谋而合。
卯佐美苑绘除了拥有包装圣诞礼物的才能之外,记忆力也十分惊人,能记住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小细节。
比如,她记得某年某日的天气如何。这是一整偶然在书店的员工区听到苑绘和负责漫画区的副店长闲聊时得知的。面对惊讶不已的副店长,苑绘像个暴露了真实身份的外星人似的惊慌失措,试图通过各种说辞来为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开脱。
她似乎从小就有把所见所闻记下来的习惯。苑绘一边哭一边解释,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她想要把某件事记住,或是有某个契机让眼前所见残留在了意识里,她就能像相机拍照一样把当时的情景记录在脑海中。不知怎么,她一边解释,一边还一个劲地向副店长道歉。
与苑绘的表现相反,副店长说着“真厉害”“真是不一般的能力”,两眼放光地听她解释。然而苑绘一直耷拉着脑袋,身子似乎越缩越小。
因此,在苑绘意识到少年曾来过店里的时候,便开始注意起他的一举一动。
少年在漫画区来回走动,而童书区就在漫画区边上。苑绘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岗位,就能观察到少年的情况。
她曾想过要喊其他店员过来,找个帮手,但不巧的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心想,要是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话,回来的时候,少年可能就不见了。
她不想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若是抓了现行,不需要报警就能直接逮捕偷书贼。苑绘心想,虽然自己不一定抓得住少年,但如果能看到他偷书的那个瞬间,就可以在他提着那个可疑提包准备离开的时候想办法拦下他,到时候装在包里的书就能成为铁证。
就在那时,有一名客人向苑绘搭话,想要询问她有关绘本的事。苑绘转过身,回答了客人的问题。等她回过神来,手持大型提包的少年已经迅速移动到了店门口,马上就要走出去了。鼓鼓的手提包看上去沉重无比。
就在苑绘打算追过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银河堂书店位于百货楼六楼,如果苑绘马上行动,多半能在少年搭上电梯或手扶梯之前抓住他,但眼下没有证据,不能单纯因为怀疑就做出这种事。
但那名少年才进店没一会儿,离开得也太快了。这点实在是太可疑了。
就在这时,正打算拿掸子打扫展台的漫画区负责人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惊叫——这声音一整那天也听到了。他负责的是文库区,虽说跟漫画区中间隔了一条过道,但相对来说也算是离漫画区比较近的了。
“又遭小偷了。放在书架上两个系列的漫画,一共二十本被偷了。”漫画区负责人声音低沉地说道,“两个系列最近都上过电视,人气很高。好不容易才进的货啊。”
那些书都是前一天傍晚刚进的货,晚上封膜,开店前刚摆上书架的。并不是被人买走了,还没有店员开过收银机。说到底,工作日书店刚开门的这段时间里,不管多火的书,都很少有一口气直接卖掉二十本的情况发生。
不,在很久之前还是会发生这种事的,一整曾听店长讲过。当时百货楼边上的商店街还挺热闹,店长当时也只是打工的学生中的一人。那时候银河堂书店是当地规模最大的书店,除了这家店之外还有两家分店,发展的势头比现在强劲得多。
不知从何时起,人群开始聚集到了其他地方。车站前交通更方便的地段建起了新的大型百货楼,旁边不远处就是开到深夜的超市,郊区的山上也盖起了附带停车场的大型超市。像这样,大规模商店争先恐后地出现,人们便慢慢开始不再到虽然气派但又旧又小的百货楼和附近的商店街去了。
当时又正逢出版业不景气,银河堂书店的分店接连倒闭,只剩下了这一家总店。这唯一一家可谓是劫后余生的书店,经营状况却也每况愈下,销售额逐年递减。
在这种情况下遭遇偷书贼,对书店来说就像是挨了一记重拳。
不,这对书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一击。光是因为被偷走一本书而造成的销售额损失,都不知道得卖多少本书才能弥补回来。书店里的书刊可以说都是从出版社或代理商那里借来的,如果被偷了的话,这部分的销售额会凭空消失,书店方面就必须为这本书买单。这笔开销可是利润的好几倍。
一整记得自己在七年前调查过,当时全国书店一年中因为书被偷而导致的损失金额合计达到了两百亿日元左右。这绝不是个小数字。书店这行与其他行业比起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赚钱的行业。劳务费和租金的支出相当之大,原本利润就不多了,有些店甚至还因为书被偷而蒙受了几乎与销售额持平的损失。
在书店中,书和杂志被赏心悦目地摆放在书架或展台上,进到店里的客人可以随手翻阅、挑选。
这是出于对人性的信任而产生的某种天真而毫无戒心的信赖感。这份信赖感若是不断遭到背叛,不仅是书店会损失利润,更重要的是书店店员的内心也会受到重伤和挫折。
自己说着“欢迎光临”、笑脸以待的客人中的某位,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偷偷把书给带走了。一整不明白,偷书贼在听到店员说出“谢谢惠顾”,看到店员郑重鞠躬、目送自己的时候,心就不会痛吗?
偷书事件频发,犯人一个个被抓住,警察一次次被喊来。慢慢地,头顶的蓝天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呼吸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
一整沉浸于回忆之中,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福和出版社的营业员大野悟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就在他跪在地上,正准备打开书架下方的抽屉时,伴随着爽朗的“早上好”,油光发亮的鞋尖映入眼帘。一整终于注意到了大野的存在。
即便大野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看上去却还是像个大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的白皙牙齿,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似乎没怎么吃过苦的开朗感觉。
“……早上好。”
一整直起腰,站了起来。站在一起时,他比大野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大野也不算矮,不过一整跟父亲一样,个子很高。而他纤细修长的四肢,则大概是遗传自只在照片里见过的过世的母亲吧。
大野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
“前几天通电话时,您似乎对本公司六月的新书很感兴趣啊。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与您讨论一下这件事。”
“啊,是这样啊。”一整微笑道。
福和出版社预计于六月出版的五本文库本中,有一本吸引了一整的注意,是一位名叫团重彦的前编剧写的一部文艺作品。
福和文艺文库系列六月的主打作品是一部销量一直居高不下的历史系列小说的新作。出版社知道,这是一部在发售当周,无论全国上下哪家书店的销量排行中都能榜上有名的作品。大批读者在等待发售,预约也已经开启,一整自然也打算将其放到新书展台上好好推销一番。他眼前已经浮现出对这个系列的新书翘首以盼的常客们开心的样子了。
然而一整真正想努力推广的,是那本没受过什么宣传、书名被默默地列在书单末尾的团重彦的书。
“我想在我们书店里卖那本书,希望贵公司能提供一些宣传单或资料。可以的话,我想读一下校样稿。情况顺利的话,应该不用多久……再过两三周就能印出来了吧?”一整问道。
校样稿指的是用与实体书同样版式印刷出来的样稿,有时只要书店店员向出版社索要,就可以读到校样稿。店员如果将读后感告诉出版社,出版社就可以在刊物出版前获得店员的反馈,有时还会将店员的感想用在腰封或宣传广告中。而书店方则希望能尽早读到半成品的出版物(大概在原稿写完两周之后,印刷厂就能给出校样稿),以便提前思考该进多少货,如何规划货架,等等。交涉过后,出版社往往会愿意增加第一次进货的配额,这对书店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一整知道团重彦的写稿过程十分顺利,因为他平时会阅读作者的推特和博客。在谈及原稿的进度时,作者的一言一语都充满活力与欢喜。尽管对方比自己年长,而且还是名男性作家,一整却觉得他有些可爱,总是满怀期待地关注他的动向。
团重彦聊及日常生活的文字也很有趣:家里养的猫的事、最近开始学做菜的事、与家人的谈话内容和回忆,以及很久没回去的远方故乡的事。在散步时拍下的天空或是野鸟的照片也很漂亮。
大野双手抱胸,点了点头:
“您真是独具慧眼。实话告诉您,这本书的责任编辑也说这是值得期待的一本书。虽然还是位年轻的编辑,但似乎已经彻底迷上了那位作家……不过,老实说,我认为团老师并不算什么有名的作家。当然,他过去曾经是编剧界的泰斗,但我觉得放到现在来看,怎么说呢,那份辉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我是很高兴能与团老师合作的。不过我想请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事触动了月原先生的心弦,让您看见了这部作品的潜力呢?”
“我只能说这是我的直觉……”
当然,冷静下来判断,一整觉得这位作者写出来的多半会是部好作品。在生那场大病之前,团重彦一直都是人气很高的编剧,在电视剧的黄金时代写出了好几部大热的作品。然而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况且这次他要写的不是剧本而是单行本小说。说实在的,对于连一行原稿都没读过的一整来说,他本应该是没办法知道团重彦究竟能写出怎样的作品的。有时候,从一位编剧或作家博客的文风能判断出对方到底会不会写散文,但小说跟散文是两码事。
这纯粹只是一整的直觉。
那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一整偶然间在一本周刊杂志上读到了团重彦写的文章。文章用幽默的笔触记录下他在剧作家生涯的巅峰时期突患大病,徘徊于生死边缘时的故事,是一篇非常优秀的散文。文中写到了他是如何在得病之后才意识到亲情的宝贵,表达了他对家人的感谢,以及对被迫中途放弃自己倾注了满腔心血和热情的编剧事业的不舍。
此外,他的文字中随处可见对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球上的人类的深沉爱意和引人共鸣的话语。他的文字知性而青涩,带点幽默,温暖却不会让人感到喘不过气。那是一篇让人读了之后会想要与作者见上一面的轻快文章。
一整非常中意那篇文章,把它裁剪下来,贴在了记事本里。
团重彦编剧的部分电视剧可以在网上收看。虽然时代背景不同,但一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故事结构合理,人物设计巧妙。他看着这部播于自己出生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这部电视剧会火。
在福和出版社通过传真发过来的新书信息中,这位剧作家的作品像是藏在其他书刊标题的阴影中似的,被用很小的字体印在了预定于六月发行的文库本新书中。当一整看到那个名字时,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深处迸发出了光芒。
根据附上的梗概,这部作品讲的是一位代替不切实际的丈夫担起家庭重担的妻子突然患上大病,导致原本关系淡漠的三代人心中萌生出新的感情,家庭一步步迈向重生的故事。
书的标题是《四月鱼》。标题上方用片假名标注着读音,那是个源自法语的外来语——ポワソンダブリル。法语原文像副标题一样被写在了下方。
一整当时就决定要阅读并推广这本书。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直觉。如此一来,他便对大约在这个时期就会完成的封面产生了兴趣。书的销量与封面的插画和设计有着莫大的关系,腰封也很关键。他想知道书的封面用了怎样的设计,配了怎样的插画,腰封上又印了怎样的宣传语。
如果设计实在不行,一整还有最后的绝招——用自制的宽腰封将书的封面和腰封全部遮住。但如果原本的设计就优秀,就再好不过了。
通过传真发来的书的封面图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不清。
一整盯着传真,目光差点没把传真烫出一个洞。封面是用蚀刻一样的细线勾勒出的图案,法语单词充斥在画面的各个角落。画面中央是一张圆桌,旁边是一扇向阳的窗户。桌上有一只朝这边看的可爱小猫和一个插着郁金香的花瓶。插画和设计是年轻女性(而且是那种会买绘本或影集的有品位的女性)会喜欢的别致风格。插画像外国悬疑小说的封面一样,有一种古典的稳重感,这么一来,爱书的年长男性也不会敬而远之吧。
一整放心了:“这个封面没有问题。”
事情总是这样。每次一整打算推销某本书,常常都是因为灵光一闪,就像受到了上天的启示一样,决定要卖之后再给自己找理由。有时候是像这次一样,在书还没印好之前,他就灵光一闪;而有时候,灵光一闪则是发生在书刊出版之后。
有时,一整甚至会在成堆的书籍中发现某本书的封面异常引人注目,让他无论如何都想努力推广那本书。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近乎渴望的冲动。他甚至连正文的一行都不用读,就会产生这种直觉。真是有些奇幻色彩的第六感啊。
“我已经预约过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把封面图的电子文档发给我吗?我想自己制作宣传海报贴在店里。我还打算做一些介绍故事梗概的宣传牌。”
一整觉得一定会有很多客人喜欢这部作品。常客们的脸接连浮现在脑海中,他甚至可以看到常客们抱着书回家时高兴的样子。
“非常感谢。”大野深深地鞠了一躬,“不愧是传说中的‘寻宝家月原’,实在是太令人钦佩了。”
“什么?”
“啊,不是。柳田店长之前不是这么称呼您吗?您忘了吗?就在前一段时间的那次酒会上啊,哎,您当时不在吗?”
下班后,银河堂书店的店员们偶尔会同出版社相关人员和其他书店的店员们一起吃饭、喝酒。不,因为一整本身从没参加过这类活动,所以他也无法断言。不过,他还是知道大家经常组织酒会,玩得挺开心的。
大野微微一笑:
“柳田店长当时说,‘我们店里负责文库区的月原,总能发掘出意想不到的宝物,简直就是天才。他好像不太喜欢推销那些已经火了的,还有将来一定会火的书,关于这点我希望他能改进一下。不过,他毕竟是个在名作还没火之前就能慧眼识珠的天才,也就算了吧,那部分工作交给我们来做就行。嗯,这样也不错嘛。’大概是这么个感觉。”
很像店长会说的话。他在心情好的时候,说起话经常会有点像在演戏。
“……哦。”
“店长大概是醉了吧。”一整这么想道。店长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也因为他对吃的跟喝的颇有研究,所以美食和酒类书架上摆放的书目也都相当特别。不管是初学烹饪的学生、主妇,还是专业的厨师,只要到这里来都能找到需要的书。他就是这么一位能够愉快地将一个书架规划得如此完美的店长。
店长为人幽默,喜欢讲笑话。虽然讲的笑话有时候有些过头,但他人品很好,仰慕他的店员常常围绕在他身边,而他也总是一副高兴的样子。
一整从来就不是围绕在店长身边的那种人,但他很喜欢在远处看着同事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喜欢那种感觉。
“看来店长多少算是认可我的能力的。寻宝家啊。”得知自己尊敬的人是如此看待自己的,一整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很开心,嘴角的弧度略微缓和了一些。
他想起过去曾经有过的一个想法:自己现在做的这份工作,就像是在淘金沙。
一整小时候读过一本书,写的是南国淘金沙人的故事。那是个像童话一样的故事。那个国家里有一条发着金光、悠然流淌的小河。小河之所以会发光,是因为河底的泥沙中蕴含着大量金沙。河里的鱼儿啃咬苔藓、捕食小虫,不知不觉间也吞下了金沙,鳞片变得金光闪闪。捕食这些鱼儿的水鸟也拥有了金色的翅膀和眼睛。河边随风摆动的青草、树叶沙沙作响的柳树也都放着金光。
南国的人们裸露着光润的皮肤,将半个身子浸在河水中淘取金沙。他们将用得顺手的半圆形竹篓放进水中,用手指拾起河沙中闪闪发光的小金块,轻轻装进挂在腰间的玻璃瓶中。人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一辈子都过着同样的生活。
不知道那是一整成为书店店员之后多久的事了。某一天,在百货楼关门后,他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店里加班,写着宣传牌。
突然,他想起了黄金之河与淘金沙人的故事。他想:“也许我也是在淘金沙。我得保护这些珍贵的金子,不让它们被河水冲走,或是埋没在沙土中,静悄悄地躺在水底,无人知晓。”
每天都有大量新书被送到店里来,可书店里用来摆放书籍的空间,不管是书架还是展台,都是有限的。要上架新书,就意味着得把其他书经由代理商寄回出版社。一整的工作就是决定将哪些书摆上银河堂书店的文库本书架,该留下哪本书,又该寄回哪本书。书架在这个过程中也不断变化着。从这种意义上说,银河堂书店本身也因为一整的抉择而不断发生着变化。在这个出版行业萧条,每天都有书店关门大吉的时代中,这样的责任沉重得令人感到恐惧。
光是想想就觉得害怕。一整感觉自己就像个高空走钢丝的马戏团演员一样,没办法看脚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书,每天不断地进行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自己对客人和书籍应负的责任。”
被摆在银河堂书店书架上的文库本,若不是因为一整,就不会与客人们相遇。摆放位置不同,一本书的命运也会因之改变。不管是客人邂逅书籍也好,还是书籍被客人选中也好,一切命运全都掌握在一整手中。
那天晚上,他暗自想道:“自己就像淘金沙人一样,必须在书籍的洪流中把‘金块’筛选出来,决定将哪些书摆在店里。这就是自己的工作。”
一整挑选书籍,将其摆放在展台和书架上,制作宣传牌,编写故事梗概,用尽一切辞藻来告诉读者这本书到底有多棒,仿佛将指路的小旗摆放在藏宝图上的绘图师一样。有时为了获得更棒的展示效果,他还会在书架或展台上摆些小装饰品。
为了将需要的书送到需要的人手上,他置身湍流,小心翼翼地淘着金沙。
一整知道,有时候一本书就能改变一个人一天的心情。比如在经历了倒霉的一天之后,在回家路上去了趟书店,偶然间发现一本书,在阅读之后也许就能从中获得继续努力的动力。
书籍的力量并不只是能稍微改变读者的心情而已。一整知道,在感到生活艰辛无比、孤独寂寞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到还有故事没读完,就能以此为慰藉活下去。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安徒生笔下的小女孩在雪夜中一根又一根地点亮火柴,在火光中看见了幸福的幻影。火柴亮着的时候,她就能活在短暂的幸福之中。
一整觉得:“火柴之于小女孩,就像书本之于儿时的自己。跟火柴盒中的火柴不同,世界上有着无数的书籍,文字和故事也是无穷无尽的。正因如此,自己才没有像小女孩那样孤独地死去。要是没有书的话,自己的内心一定已经冻僵了吧。”他认为他与小女孩的区别仅此而已。
当时住的那栋安静的豪宅里,有一排高高的书架,上头的书每本都又大又漂亮,但总给人一种距离感。一整像是被巨人包围着似的,屏气挑选书籍,踮起脚将书抽出,抱在怀里。他忘不了那种冷冰冰的触感。
记忆中的那间图书室总是那么寒冷而安静,屋内像是永远充斥着冬天的空气。但实际上,一整直到高中毕业之前都住在那栋房子里,理应在那里经历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才对。
那栋豪宅的主人是一位学者,整齐摆放在图书室里的书籍全都是古今中外的名著,而且用的都是旧假名,字迹看起来也给人一种铅板印刷的感觉。尽是些让小孩子无从下手的晦涩书籍。但一整还是读了,因为那里找不到别的书了。他直到七岁都住在那个令人怀念的住宅区中那间采光良好的明亮房间里,屋里有着供儿童阅读的童书和绘本,那些书仿佛会说话。然而在大房子里找不到那样轻松易读的书。即便如此,活得无比孤独的他还是怀念起了纸和墨水的味道,读起了那些书。
读着读着,不知何时,一整也喜欢上了那间图书室中的书籍。
他踮着脚取出的那些书籍,用大人的语言向他讲述了世界、人类、历史、思想和未来的希望,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些书籍代替了他早逝的母亲,以及之后同样与他阴阳两隔的父亲和姐姐,培育出了月原一整这个个体的心智和思想。一定是这样,没错。
一整希望能根据校样稿内容判断进货数量。他还告诉大野,希望在印刷完成后能拿到几本作者的签名书和用于装饰货架的写有作家寄语的彩纸。大野听后越发喜出望外。
照理来说,放在书店的书都是出版社通过代理商寄放在书店的,因此在一定期限内是可以退货的。正因为有这样的制度,所以就算小书店也能在货架上摆放大量书籍。
但是按规矩,签名书是不能退货的。不管卖不卖得出去,签名书都算作书店方的购买行为,因此售卖签名书是一种非常冒险的行为。这表明了店员对书的支持和将书卖光的决心。
正因如此,一整才希望能得到作者手写的彩纸。那可以说是书店的象征之一了。
两人将事情大致谈妥后,大野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似的,露出了微笑:
“对了,关于今年秋冬的计划,我司终于获得出版蓬野纯也老师作品的机会了,是一本首发文库本的类似影集的书。如何?如果贵店有意推销的话,手续之类的都交给我来办就行了。”
“蓬野纯也老师吗?”
“没错。蓬野老师本身就是风早镇人,老家也在这边。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选在银河堂开签售会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听责任编辑说,如果是这座小镇上的书店,老师基本都愿意合作。毕竟蓬野老师平日里常说自己本身很喜欢书店,希望能尽自己所能支持书店。”
“这样啊。”
“虽然是文库本大小的书,但纸质优良,照片也很丰富。在装帧上也花了大价钱,做得很漂亮。书的内容是以美食家著称的蓬野老师拍下的自己推荐的东京都内知名餐厅的美食照片,配以与之相关的散文,想必一定是部豪华又令人惊艳的书吧。嗯,之所以做成文库本是为了降低成本,以及缩小尺寸,便于携带。老师希望买了书的人可以带着这本书到那些店里拍照,给照片打上话题标签,发上推特或Instagram。这就是他的目的——让读者也参与进来,制造出一波热潮。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培养出一批忠实读者,如果大家喜欢的话,还会继续出第二部、第三部作品。”大野笑了起来,脸颊微微涨红,“怎么样,有点意思吧?”
一整心想:“自己肩负着卖书的重责,却也乐在其中;大野作为出版社的营业员,对他来说,卖书一定也是件开心的事吧。”
“我觉得这绝对能成。月原先生的寻宝直觉有反应了吗?”
“我的直觉吗?”一整含混不清地说道,“他的书,其实我,不是特别……”
不知怎么,一整的语气变得有些慌乱。
“啊,非常抱歉。”大野“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蓬野先生的作品,不管是世界观还是文风,都跟喜欢正统派文艺作品的月原先生的品位略微有出入呢。就是有点——怎么说呢,俗气吧。哎呀哎呀,我真是太糊涂了。”
“不,那个……嗯。”一整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
蓬野纯也是位年轻的高人气作家,同时还在东京都内的大学担任法国文学的讲师。他出生于上溯数代的学者世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老家是一栋位于风早镇上的豪宅,也因此有些面向女性的杂志将他追捧为“王子”。
他的年纪比一整稍长几岁,凭借一部夺下纯文学杂志新人奖的作品出道。之后,他的著作虽然数次被各类大型奖项提名,却无一获奖。不过随着曝光度的增加,他媲美明星的相貌和风趣的谈话风格,以及充满知性的气质开始备受瞩目,接到了大量短文和采访的邀请。他从中表现出的温婉、沉稳和机智也使他的人气不断升温。
如此一来,在作家生涯中只获得过出道时那个小奖这件事也作为一个小小的缺憾,成为他提升人气的助力。
蓬野纯也很快就成长为一名人气作家。在一整工作的店里,他的新书发行时总会被放在艺人著书和文艺作品两个专区里,货架上还装饰着由出版社制作的豪华宣传牌,附有作家本人微笑的照片;宣传牌四周还围着一圈小小的灯泡。
一整并非讨厌蓬野纯也,只不过……
大野突然抬头看向一整的脸——直勾勾地盯着。
“咦,月原先生,您是不是跟蓬野老师有点像?……啊,不是,对不起。”大野笑着敷衍过去,把提在手上的大型皮革背包和纸袋放在地上,像变魔术似的从中接连取出大量资料和宣传材料,熟练地谈起了业务。
一整用手掌搓了把脸,开始倾听大野的话。
大野在推销时基本上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既不哭天喊地地哀求,也不套近乎。在一整看上去很忙的时候,也会察言观色,不去打扰,因此一整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毕竟这次六月新书的事需要他的配合,听他推销推销其他几本书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是不是无意间听见了大野说的话,在店里打零工的家庭主妇们纷纷快步走过一整身边,频频回头,相互间还低声说着“真的啊”“确实很像啊”。
“真的很像啊。”
“对啊,对啊。”
她们过去曾是这家书店中的正式员工,相当于是一整的前辈,都是非常优秀的店员(比如在收银台给书上保护套的速度堪称一绝),但她们就是喜欢跟风,这点让一整有些伤脑筋。
就在最近,这些女店员中的一个还对一整这么说过:
“我说,月原你要是把眼镜摘掉,是不是有点像蓬野纯也啊?”
这话引来了其他人的附和:
“啊,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
“是个帅哥啊!”
“像蓬野老师的弟弟一样。”
“对啊,对啊!”
百货楼已经开门,店里早已有了客人,但这些店员还是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店长因此朝她们大吼了一声“注意点”。
这已经不是一整第一次被人说跟蓬野纯也像了。
尽管事到如今他对这件事已经不再抵触,但还是不希望影响到工作。他叹了口气。
就连帮一整吼了一声的店长,在那之后也用一副让人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表情对一整如此说道:
“最近有家出版社好像要出书店男子的影集,他们的业务员拜托我推荐一些帅哥店员,不管是自荐还是他荐都行……所以,我在想,我们店里推荐月原你可以吗?”
在一旁制作漫画宣传牌的副店长——店长的夫人也频频点头。一整当时一言不发地鞠了一躬后便离开了。
就在一整想起店长的时候,远处的书架间闪过了店长的身影。他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气势汹汹地穿行于书架之间。他的怀中抱着一束仿真花,应该是用来装饰他非常喜欢的一位女作家的新书宣传牌的吧。只要是为了喜欢的书、喜欢的作者,店长就会化身一位骑士,尽心竭力地装点书架,制作宣传牌。一整总是抱以崇拜和尊敬,在远处看着他工作的样子。一整至今尚未遇到过能够让自己触动那么深的书或是作者。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店长那样,与一位让自己格外动情的作者邂逅吧。”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躲到了书架的后面。
“……怎么了?”大野放低声音,跟着一整一起蹲下身。
“啊,不是,这个……不能让店长知道我来上班了。”一整用唇语如此对大野解释道。
他看了一眼手表,自己今天上的是晚班,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店里实在是太早了。
耿直的大野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点了点头。这个姿势似乎会弄脏他的高级西装,一整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就在这时,一整抬起头,无意间看到了某个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东西。那是个款式设计在最近已经很少见的大型运动手提包。提包朝漫画区书架的方向移动过去。提着包的是个皮肤白净、打扮得体,看起来像初中生的少年。少年穿着最近流行而且价格不菲的衣服,令手上提着的老旧运动提包越发显得不搭调。就算站在远处都能看出少年十分紧张。他迈着僵硬的步伐,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
这是自己认识的客人。一整想起自己之前曾经卖过好几本连载的轻小说给他。不知当时他是不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身上穿着附近公立初中的制服,手上提着学生书包。
大野似乎注意到了一整的表情,自己的表情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那个,出什么事了吗?”他小声问道。
一整盯着少年,朝大野微微鞠躬致歉,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大野顺着一整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位可疑的少年。
但少年并没注意到躲在书架背后的一整和大野,他和两人间有些距离。
他将大型提包放在脚边,用颤抖的手拉开拉链,蹲下,用惊人的速度从书架上抽出好几本人气急速升温中的连载漫画,放进包里,然后再次拉上拉链。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不安,第一次拉拉链时还没拉上。
他提起背包,站起身,快步朝出口走去。
在对盗窃行为感到厌恶的同时,一整不禁想要在内心呐喊:“为什么这么一个看上去文弱老实、随处可见的少年要干这种事?”两种感情在他心中交织成一股旋涡,不知不觉间,他就握紧了拳头。
“我还卖了好几本书给他。”一整想道。
不知道少年是不是没什么朋友,他几乎都是一个人在放学回家路上到店里来的。一整在休息日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也是一个人。
在一本文库本新书发售的当天,他将书抱在胸口,在收银台前排着队,白净的脸颊微微泛红。在一整把书递给他,对他说“谢谢惠顾”的时候,少年也低声说了句“谢谢”。接着,他轻轻点点头,嘴角露出笑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一整静静地朝少年走去。要是吓到他,他说不定会逃跑。尽管一整内心怒火中烧,但他还是为少年着想,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或许是因为一整想起了在收银台后看到的那个笑容。
正因如此,一整才格外不解:“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背叛书店的事?是因为想读才偷的吗?要是这样就算了,那还可以原谅。但他偷书的方式太随便了,那些也不像是他喜欢读的书;而且尽管手在颤抖,但他偷书的时候毫不犹豫,一看就是惯犯。是要拿去卖吗?不对,初中生是没办法拿书卖钱的。新旧书店现在已经不再从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手上收购书刊了,已经出台了相关规定。既然如此,这个孩子又为什么要一口气偷这么多书呢?”
就在一整想在不吓到少年的情况下向他搭话时,卯佐美苑绘突然快步从一整眼前走过。看着她紧咬嘴唇的那副表情,他明白了,那个少年果不其然就是她目击到的偷书贼。
苑绘在知道自己放跑了偷书贼后,似乎感到格外自责。即便店长、副店长和其他的店员都告诉她让这件事过去就算了,不要想不开,但这些话语似乎都没能传达到她的心里。
“这位客人。”苑绘用紧张的声音向少年搭话道。
少年回过了头。从苑绘的口气和看向运动提包的眼神,他想必已经知道偷书的事败露了,白净的脸颊涨得通红,接着瞬间失去血色,变得铁青。
他把包扔给苑绘,朝店门口跑去。
苑绘用双手接住了又重又大的运动提包,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一整冲了出去。
一整在苑绘的身子撞到地板之前,好不容易抱住了她。
双目紧闭的苑绘张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向一整,视线久久没有挪开。
苑绘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睫毛缓缓颤抖。一整看见了映照在玻璃似的浅茶色瞳孔中自己的影子。这一切明明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但不知怎么,他有一种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的感觉。
大野追了上来。一整拜托他照顾苑绘,看好装有证据的背包,开始拔腿追赶少年。这时,他听见了自动门打开和少年的鞋子踩在过道的声音。
一整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同学,等等,同学!”他朝着飞奔而去的瘦小背影喊道。
已经快跑到电梯口的少年吓了一跳,转过了头。
关闭的电梯门前聚集着其他客人。这栋百货楼的电梯是老式的,升降时缓慢而优雅。电梯似乎才刚经过这层楼,浅金色的美丽电梯门一点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很好,追上了。就在一整这么以为的时候,少年转过身,冲过过道,跑向手扶梯所在的方向。
阳光从高高的天窗中倾泻而下,百货楼的正中间是通顶设计,设有一座大型三排式手扶梯。这座手扶梯在昭和时代是这座百货楼的一大看点。手扶梯沐浴在古典吊灯的光芒和透过彩绘玻璃天窗倾洒而下的阳光中,载着乘客徐徐而动,或是向下,或是向上,直通顶楼。
少年飞舞在光芒之中,拼了命地往下跑。他推搡着其他客人,见缝插针地穿行于人群间。
一整专心致志地追赶着少年的背影。即便离少年很远,他也能在少年偶尔回头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他表情中的胆怯和惊恐。他想:“怎么能让你逃走?”
在抓住少年的衣领后,一整有话要对他说。不,虽然是有话想说,但无数话语充斥着一整的内心,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才好。
论速度,大概是一整略胜一筹,但他对其他搭乘手扶梯的顾客心怀顾虑,他没办法像少年那样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们往下跑。
因此在少年已经跑到一楼,马上就要穿过百货楼正面的大玻璃门冲出去的时候,一整还没从手扶梯上下来。
站在咨询台后的女主管一脸诧异,目光在奔跑的少年和一整间来回游移。
一整几乎是跳下手扶梯的,他大喊道:
“不好意思,请帮我抓住那个孩子!”
即便没有说出“偷书贼”三个字,女主管还是一下就明白了一整的意思。她离开咨询台,开始追赶少年。
惊慌失措的少年想要改变逃跑路线,一时停下了脚步。
一整把握住时机,追上了他。就在一整把手伸向少年的后背,打算抓住他的时候,少年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似的,躲开了一整的手,朝玄关方向冲了过去。少年的眼里全是泪。一整见状,一时间放慢了追赶的脚步。
在他看来,那是绝望的泪水。一整想:“少年一定万念俱灰,意识到无论他逃没逃掉,他偷了书的事、他的名字,还有他就读的学校,都会很快被查出来。在以后的人生中,他将被冠上‘偷书小孩’的名号。他的未来也会因此改变。之后的升学,或是更久之后的求职,说不定都会受到影响。”
一整从少年得体的打扮和精心修剪的发型猜测他大概出身于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是在家人的关爱之下长大的。大概也正因如此,他才非跑不可吧。
“胃好痛,要是能不追的话就好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偷书?”一整咬牙切齿地想道。
正面玄关的大型玻璃门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在少年跑近之后便自动朝两边敞开。
少年拨开其他客人,冲到外头,冲进了阳光里。
慢了几步的一整也穿过自动门,追着少年跑了出去,跑上一条环绕在百货楼四周的石板步行道。
百货楼的周围有一条在看惯了现代道路的人们看来狭窄无比的马路。大小各异的卡车载着货,缓缓转弯开向这边,开往百货楼后门的运货口。地下停车场前也停着好几辆正在排队等候停车的顾客的车。
不过,车道上也有一些快速穿行的车辆。这个时间点,道路状况仍旧相当拥挤,有些司机为了避开大路上的车流,选择把车开上这条路。
少年被一整追赶着,脸上挂满眼泪和鼻涕,摇摇晃晃地向前跑去。步行道上的行人被少年的样子吓到,向他投去担忧的目光。
一整朝少年的背影喊道:
“同学——等等!”
少年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径直冲到了马路上。
一整不知道当时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一味地只想逃跑,还是已经自暴自弃了?抑或是,甚至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
或许这些念头全都曾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理由是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少年在一整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辆车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