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侧面看去,他永远是绘画作品,所以无动于衷。他望着那个女人。女人也永远是绘画作品,她只望着他。半小时以后,雅克琳对我说,始终压低声音:
还有其余部分要看,博物馆都关门早。
我终于明白,她对我说这个,只是因为她不知道我认得那个天使,而她不知情,只是因为我不曾告诉她,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不过,我既不对她说这个,也不从长凳上走开。我无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天使被阳光映红,一直在闪着光辉。没法说这个天使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不,这很难定下来,带点随意性。天使的背上确实有一对栩栩如生的翅膀,属于艺术上的虚构。我很想能比从前看得清楚些,希望他比如把头转过来一点,望着我。
由于对他看了又看,沉浸在观赏中,我觉得这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我甚至认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他向我递了一个眼色。这无疑是草坪上光线的一次折射,因为没有重复发生。自他待在这幅画上以来,他从没有看过游客一眼,仅仅专注于完成画家赋予他的使命。他一向只关心那个女人。应该承认,他的另半边脸并不存在。如果他转过头来看我,脸就会窄得像一层薄皮似的,而且只有独眼。这是一件艺术作品。美不美,我没有看法。但首先是一件艺术作品。在某些情况下,不应该注视太久。四百年来,他向人递过什么眼色吗?我既不能带走他,也不能焚烧他,拥抱他,戳瞎他,亲吻他,啐他的脸,同他说话。那么,再看他对我有什么用?我应该从长凳上站起,去继续我的生活。看另外一个人,也是从侧面,他一边以那么逍遥的方式驾驶他的小卡车,一边建议我寻求幸福,看这样一个人,对我又有过什么用?和画中那个天使相比,我每天夜里思念的这个人,现在身陷泥水工程,同样被粘住在比萨,不是吗?一阵巨痛从我胃上部的心口袭来。
我认出这种痛苦。我一生中已经哭过两回,一回在巴黎,一回在维希,由于身份登记处。我想,这个司机,这个叛逆,就是那个天使。但是为什么哭泣?痛苦加剧:我心口和喉咙里的火,我知道,只能随着泪水发泄出来。但是为什么,我总在问自己,为什么哭泣?我希望,找到这种奇怪需要的原由时,我能制止它,我能战胜痛苦。然而,这火很快升入我的头部,我已完全无法思索。我只能对自己这样说: 既然你有这种需要,好吧,你就应当哭出来。然后,你再考虑为什么。从你克制自己不哭时起,你就是对自己不诚实。你从来没诚实过,必须马上开始做个诚实的人,你明白吗?
诚实 这个字眼来到我脑际,像可怕的巨浪把我吞没了。
我无法逃避。
各人有自己哭泣的方式。一声沉闷的呻吟传遍整个屋子,像要回牛栏的牛犊发出的,它吃够了草,急切想看到母牛妈妈。没有一滴泪水从我眼中流出。然而这一声吼叫却因此格外有力。在紧接其后的寂静中,我像所有人一样听到了这句话: 身份登记处,结束了。
大家都猜得出,说这句话的人是我。雅克琳吓了一跳。游客们也吓了一跳。我同样吓了一跳。雅克琳很快恢复了镇定,比那些游客快些。痛苦消失了。
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 她说。
虽然这样的行为并不是我惯常有的,她却没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她挽起我的胳臂,把我拉出屋子,那种急急忙忙的神情,就好像《天使报喜》在威胁我的理智。
我毫不费劲地跟着她。今后我能做到这点。因为这一回,我确信行了,我不会再回到身份登记处。她呢,当然,她会回去的。事情很清楚。既然我已变得诚实了,突然或者必然,我都会很快发疯。留在身份登记处,同她在一起——我分不开这两件事——是不诚实的,我既不能再留在身份登记处,也不能同她在一起了。不,我不会这样对待任何人,确实如此,甚至包括她。
那么,根据什么反常的理由,我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图画在一幅一幅地展现。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像个木头人,生怕扰乱了这份安宁,从我大吼一声并发表声明后,我一直沉浸在这份安宁中。这很容易理解,我甚至不再感到热了。很久以来,我想,从我逃脱了德国人以来,我第一次对我本人产生了某种敬意。首先,我曾遭受痛苦,比我以为的要严重得多,既然我哭了,我怎么能怀疑呢?其次,我不仅没经过事先考虑,而且几乎没有意识到就说出了真相。那么,我明明知道我没有疯,《天使报喜》又不是常见的,所以我所经历的那些奇异现象才会给我自己留下一点印象。我心中哪种意愿,在我不知不觉中,竟能如此出色地干预我个人的事情?我说如此出色,因为离开一个稳定的职位,即使是现在的职位,殖民部二等公文拟稿员的职位,这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我知道——尤其在八年以后——
这样做,不多不少,需要大无畏精神。就个人而言,我曾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成功过。天啊,究竟是我心中哪种意愿?由于我找不出,我就对自己说,与其浪费时间去力求找到它,倒不如试着服从它的命令。它的命令完全中我的意。怎么,不再回到身份登记处去,不正是我心中最熟悉的意愿吗?
雅克琳没发觉我不在看任何壁画,至少我这样认为。她走在我前面,我一直跟着她。她在每幅画前停下来。 你瞧,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看我, 瞧这多美! 对每幅画,她都说美,或者很美,或者杰出,或者妙极了。我就看看它们,有时也看看她,雅克琳。前一天,听她这样说,还可能使我逃离博物馆。我好奇地望着她,因为一小时以前,我还很想杀了她。现在我再没有这种愿望了。不该那样做。我觉得她头脑简单,对我的恶劣意图全然不知。我该做的是,把她归还给别人,无论他们是否是乐天派,就像把一条鱼放归大海。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为她打算,当然本着诚实的精神。
我希望她好,但这种好非常特殊,是我不可能不为她做的。由于我就要离她而去,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她会怀疑自己,怀疑人的幸福并不像她一向认为的那样容易取得,也许这样才会给她留下点对日后有用的东西。我只能为她做这些。
博物馆那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对她说:来到这里后,我们还从没有朝同一方向参观过城市。你走动,我留下坐着。我们至少做一次同样的事吧。我们一起去一家咖啡馆。
我把她拉到我常去的咖啡馆,然后我向她略微透露真情。我对她解释说,必须耽误一点时间,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已经取得的一切。这很难解释,却不失为实情。当然,我已耽误太久,可她的时间花得还不够。我对她说,我把她拉到咖啡馆里来,是要告诉她一些事情,我补充说,我觉得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今后一星期,她必然会花时间去伤心,我想,如果她记起我说这番话的好意,也许对她是一种安慰。我看到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惶恐不安,她对我说的话一句都不相信,她在寻思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没什么关系,我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本着诚实的精神。
后一天,我第二次拉她去那家咖啡馆。
这一回,我向她谈到罗卡。我对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佛罗伦萨的酷热,小卡车司机和我说起过罗卡,说了许多,我已决定去那里。如果她不愿去,她可以留在佛罗伦萨,随便她。就我来说,这事已经定了,我动身去罗卡。她的目光同前一天一样,带着疑问,甚至可能带点儿惊慌。有一年多了,我没用这样亲切的口气和她说过话,而且说了这么长时间。不过,尽管惊慌,她仍然试图改变我的计划。我们还剩下四天假期,有必要离开佛罗伦萨,再外加一次旅行吗?我回答说有必要,我觉得这样做值得。
为什么去海边?她继续问,海不是到处都一样吗?在法国,我们也能见到。我回答说,这不是我的看法,海从来不是到处都一样,再说一遍,她可以留在佛罗伦萨,如果她愿意的话,至于我呢,我要去看那边的海。她不答理我的话。我也不再和她说话,我们早已熟悉的沉默使她略微安心。直到晚上,在卧室里,她才通知我说她也去罗卡。她对我说,她去那里不是为了观海,而是为了同我在一起。轮到我不答理她的话了。我想,在罗卡,她不会妨碍我的。相反,我认为一旦到了那里,向她宣布我的计划会更容易些。她会去海里洗海水浴,人们在海边通常都这么做的,而我呢,我去马格拉河里洗河水浴。必要时,我可以在马格拉河里泡三天,甚至再加三夜,直到她上火车。也许由于酷热难忍,我觉得在河里等比在旅馆房间里等更合适。再说,要和某个人分手,怎样做才是最有效、最少痛苦的方式,对此各人有自己的看法。我看到自己是在马格拉河里等那列火车开走的。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像躲在最安全的装甲钢板里一样,藏身在惬意的河水中。只有在那里,我才感到自己勇敢。在旅馆的房间里,不行。
伏天的第五天,我们在佛罗伦萨度过最后一夜时,暴风雨来临。从晚上九点直到半夜,一股灼热的风在城市上空呼啸。空中电光闪闪,雷声隆隆。街上空无一人。咖啡馆比往常提早关门。
雨水迟迟不降下来。有些人绝望了,以为明天才会下雨。但是将近午夜,雨终于以迅猛的速度骤然落下。我睡不着,正在等雨。
大雨一下,我就起床,到窗前观看。滂沱大雨倾泻在整个托斯卡纳地区和热死的鱼群身上。街对面,接着城里各处窗口都亮起灯光。人们纷纷起来观雨。雅克琳也起床了。她来到窗前我的身边。但她没和我谈她自己,也不谈雨。
现在,天气就要不太热了, 她轻声说, 干吗不留在佛罗伦萨?
于是,我说出我在咖啡馆里没对她说过的话。
我必须去罗卡。
我不明白。 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 我说, 不过到了那里我就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你确信,到了那里你就清楚知道啦?
确信。 我说。
你总有些怪主意, 她勉强笑了笑, 我呢,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你真好。 我说。
她不搭腔。没再谈下去。她在窗前又待了一小会儿,接着,似乎无法再忍受这种场面,她突然奔回床上。我不动。她叫我过去会她。
来睡呀! 她说。
我不搭腔。我装做没有听见。好些个日子以来,我就没再碰过她了。起初是没能做,后来是因为博物馆事件后,我意识到自己不如许多人强壮,就决定保存自己全部的力量,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快过来睡呀! 她说。
我看雨。
要看多久?
我还想再看看。
她不再要求我什么。她开始觉得痛苦了。一股已被遗忘的凉气从黑夜深处升起,人们在多次失望之后,对还能有这种享受感到惊奇。
我在窗前待了很久。我开始想到她,渐渐地又想到罗卡。再一次想到那条河,再一次想到他,沿着河或在河里,同我在一起。鱼群在我们面前像一道道光线似的逃开。天还阴着。我算了一下,今儿是星期四,他星期六到罗卡,还有两天。时间真长。
如果他在佛罗伦萨,我们就可以在雨中散步。火车站旁边,有一些咖啡馆通宵营业。这是我度过几天的那家咖啡馆的侍者告诉我的。我向他打听过。我们可以喝酒聊天。可他不在这里,必须等到星期六。要有耐心。我在窗前待了很久。这是我平生最长时间待在一扇窗前,抽烟,想那条河,想他,并且第一回想到一旦离开身份登记处,我能做些什么。
去罗卡并不容易。必须先去萨尔扎纳,从那里换乘一辆大客车。旅行的第一阶段很艰苦。伏天过去,但火车车厢内仍然很闷热。从佛罗伦萨开出一小时后,雅克琳有了一个座位。我却在整个行车过程中都待在车门边。她一次也没来会我。我甚至认为,她连风景都很少看。
下午五点,我们抵达萨尔扎纳。大客车要七点才到。我在城里溜达,雅克琳一直默默地跟着我。街上几乎只有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在拉斯佩齐亚兵工厂劳动,我们来到时他们还没返回。这是一座小城,街道狭窄,没有树,房屋破旧,敞着门,聚集在一起像一处住所似的,彼此给予必要的阴影。这里的生活很艰难。
不过,海就在附近,从空气中就能嗅到,相距仅几公里,好似一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半小时内,我们很快兜了一圈。然后,我建议雅克琳去喝点东西,等大客车来。她接受了。我在大广场上选了一家咖啡馆,靠近大客车和有轨电车的车站。
我们在咖啡馆里待了一小时,喝咖啡和啤酒,始终默默不语。广场上充满阳光,到处是孩子。
将近六点半,有轨电车从拉斯佩齐亚开来,满载着男人。这是些非常陈旧的电车,被海风侵蚀得锈迹斑斑。孩子们停止玩耍,女人们走出屋子看电车驶来。半小时内,广场上充满了叫唤声、招呼声、笑闹声和电车巨大的轰隆声。
我们还剩下四天假期。 这时雅克琳说。
她抱怨电车太闹。她感到头疼,吞下了一片阿司匹林药片。
大客车和最后一辆电车同时到达。它也破旧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是车站上仅有的乘客。大客车沿着通往拉斯佩齐亚的公路行驶了几公里,接着在一条河边拐弯驶向大海,那就是马格拉河。道路变得恶劣,狭窄,碎石路面铺得很差。不过关系不大,它沿着河流伸展。这条河很大,平静。河右岸是连绵的山冈,上面有些筑有防御工事的村庄,河左岸是罗卡大平原,上面种植着橄榄树。
旅行持续很久。大客车朝大海行驶约半小时后,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到达罗卡时,天已全黑了。大客车停在小饭店门前,它是临河的,我早已知道了。我待在黑暗中,久久地望着这条河。
六天六夜以来,我曾多次想到它,确实多次,比我以往想任何事物,甚至可能比想任何人的次数都多。何况,我已给自己设下期限,要向雅克琳说出真相,要等她乘的火车开走,要改变我的生活。总之,十年来我就期待来到这条河的岸边。我看得累极了,就像我是不得不通过巨大的努力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一位老人接待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他叫埃奥洛。 像一种风的名字吗? 我问。 像一种风的名字。 他回答。他会讲法语。我告诉这位老人,我是一个年轻人介绍来的,我不知他的名字,他是个在比萨干活的泥瓦工,有一辆绿色小卡车,每隔半个月来罗卡度周末,住在他叔叔家……老人思索了一会儿,就完全认定这是谁了。他把火腿和面条给我们端到一座葡萄棚架下,抱歉说没别的了。 所有的顾客都吃过晚饭了, 他说, 这会儿他们正在朝大海,或者沿河边散步。几乎所有人都在等舞会开场。 我们不搭腔。他不做声了。不过,我们吃饭时,他自始至终待在那儿看着我们,大概对我们疲倦的模样和沉默不语感到有点惊讶。吃完晚饭,我立刻向他要一个房间和一瓶啤酒。 我太累了, 我对他说, 我宁愿在床上喝酒。 他理解成我们要一个双人房间,我让他安排。他带我们去。房间很窄,没有自来水。床上有蚊帐。老人下去后,雅克琳说:也许我们还是留在佛罗伦萨好。
她真的这样想,还是仅仅为了促使我告诉她,我到这个海边的偏僻乡村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她说,我认为来得对。她看到我很疲倦,说话困难,甚至很费劲,也就不打扰我了。我喝了啤酒,甚而至于没勇气洗个澡就躺下,几乎立刻睡着了。
可能过了两个小时,我醒来了。酷暑以来,这种情况差不多天天夜间发生。我每夜惊醒好几回,总有一种睡了很久,甚至睡过头了,精神格外振奋的感觉。我很难再睡着,有时不可能再睡着了。酒瓶里还剩有啤酒,我把它喝了。然后我起身,走到窗前,我已养成这种习惯。河对岸,舞会正处于高潮。电唱机放出的舞曲,传到房间里。我已毫无倦意。看不见月亮,但它应该在山后面。夜色比我们刚到时亮些。这个房间一边临河,另一边朝海。从二楼,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所在的地区,尤其是河口。在河口左边一点,有一艘白色形状的船,甲板间透出微弱的光,这是那个美国女人的游艇。大海平静,但海面和光滑的河面相比,仍然显得起伏不平。一条泡沫带在闪闪发亮,标志着河水和海水的交汇。我一向喜欢这种景色,可以说是地理景观,诸如岬角、三角洲、合流点,尤其是江河口,江河和大海的汇合处。海边的所有村庄都亮着灯。我看了看手表,才十一点。
我重新躺下。一只蚊子跟我同时钻进蚊帐内,床上比窗口热多了。他没告诉过我这里有蚊子。从殖民地回来以后,我没再在蚊帐内睡过。这里该有许多蚊子,河的缘故。河岸上该满是蚊子。我是无所谓的。雅克琳睡得很熟,侧身向着我。她睡着时显得很小,比平时更加娇小。她的气息很均匀,吹拂着我的胳臂。
我闭上眼睛,试着重新入睡。这只蚊子恢复了活力。一只蚊子就足以扰乱一切,我确信睡不着了。我无法点灯捕杀它而又不冒吵醒雅克琳的危险。一想到我将在一个不眠之夜,独自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就会由于羞愧,也许还由于恐惧而连夜逃走。两年来,我为和她组成一对而感到害怕。
妨碍我重新入睡的,要么是她,要么是蚊子,要么是舞会,我有选择的余地,这不难。我选择了舞会。像这样,从远处,从我独自醒着的房间,黑暗中,我可以想象这是一个盛大的舞会,有很多女人,大家玩得很开心。不久,我就既听不见蚊子声,也听不见雅克琳的呼吸声,而只听见电唱机的声音,舞会的声音了。我不动,竭尽全力试着重新入睡,不听电唱机的声音,强制自己只想无足轻重的琐事,不想他,尤其不想他,不想那条河。
近一个小时内,我试着。尽力什么也不想,想也只想些微不足道的事,努力回忆今天可能是几号,即使这样,可怕的精神折磨仍然开始了,我先计算,这片美丽的草地上有多少只羊,但有时这样做却带来严重后果。我一向对数学计算有一种奇怪的禀赋。豁出去了,我不再数羊,继续计算别的事物。假期结束前,雅克琳回去前,我还剩下几天?我还有多少钱?凭这些钱,我还能活几个月,几个星期,几天?究竟,我和雅克琳结伴过了几年?在部里?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办公室里?八年三个月零六天。同雅克琳在一起,两年三个月零两天。舞会上又在放桑巴舞曲,和我刚才起床时放的曲子一样。我还要干多少年才有权退休?十二年。比我已经干了的年头还要多些,多一半。我额上冒出了汗。从今天算,我有权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有多少?我不太清楚,大概比我正常退休金的一半少一些。应该申请还是放弃?在我这个年纪,有必要烦这些事吗?我有多大年纪?我突然发现,三天前,在佛罗伦萨,正值伏天,我就满三十二岁了。我和我的生日迎面相遇。我感到这个火红的数字落在我身上,我像遭到了雷击。桑巴舞曲又从头放了一遍。不,我决定了,我不去申请这种和我的工龄相应的退休金。我不屑向殖民部提出任何申请,以此庆祝我的生日。要完全忘掉这类关注,这些算计,如要按照它们评估的话,别说是离开巴黎,离开雅克琳,离开身份登记处,显然着手干什么都太晚了。舞曲终止了。我听见鼓掌声。接着舞曲重新开始。这也是为我重新开始。我又一次被可怕的算计折磨。我的理智陷入难以解决的运算之中。鉴于人有一定的平均寿命,难道可以放弃占这个寿命十分之一的退休金?换句话说,难道可以让自己白干八年,或者不如说让自己白活八年?尤其是一个人刚活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浑身是汗,但我无法解决该不该的问题。谁能把我从这类算计中拯救出来?什么数字,怎样的退休金能补偿我在身份登记处忍受的八年?当然不能。然而,这是不是一个理由,可以不去尝试稍加弥补?可以丢弃开胃酒和香烟?
这种状态持续很久,差不多占了我全部的失眠时间。接着,我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轻轻地起身,以免吵醒雅克琳。我摸黑穿衣,下楼。天气凉爽。小饭店前,那条河在橄榄田间伸展。河对岸,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处灯火通明的舞场。平原上,每隔一段长距离,还能看到另一些同样亮着灯火的场所。到处都有人在跳舞。夏天,海边的人都睡得很晚,他们这样做颇有道理。我一动不动,站在河岸上,望着对面的舞会。我从头脑中排除了算计,什么都不再考虑,只想着舞会。那里像一团火似的在发光。
当人在乐声中和灯光下感到孤独时,他就渴望遇到某个同他一样孤独的人。这是很难忍受的。我发现我的心绷紧了。我对此觉得惊奇。不,我并不特别渴望要一个女人。难道这是舞曲的影响,我生日的反应,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的报复?然而我已不再关心我的生日和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了。何况我以往的生日从来没起过这样的作用,而我按比例领取的退休金,我打趣说,它只会对我起相反的作用。那么,是想碰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
是对遇不上一个人感到失望?我肯定了这种解释。不过,我对这事并不那么在意。我处在这样的心态下,眼睛盯着舞会,溜达了也许一刻钟。接着,正当我确信这个夜晚我更需要耐心时,我迎面遇到了老人埃奥洛。
晚上好,先生。 他招呼我说。
他一边抽烟一边沿河散步。我很高兴和他相遇。我从来不喜欢老头,不耐烦听他们说话,但是那天晚上,我可以同一个百岁老人交谈——我说什么?我可以同一个疯子交谈。
天气热, 他说, 您在蚊帐下感到闷热,是不是?
是这样, 我说, 这样热,睡不好。
蚊帐不透气。我不在蚊帐里睡。我的皮老啦,连蚊子都不愿叮了。
在河水反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布满很细皱纹的脸。他笑时两颊鼓起,眼睛发亮,神态像个有点怪僻的老小孩。
我不知他们在等什么,还不在那边山脚下洒滴滴涕。三年了,他们总是说要来,要来。
他可以随便说什么。我应该看着他,好像他要对我说的话对我很重要。他仍然略微显得惊讶。
不仅仅有蚊子, 我说, 还有音乐也妨碍入睡。
我明白。一天内习惯不了, 他说, 不过明天您就会习惯了。
当然。 我说。
不过,总不能制止舞会,是不是?
是啊, 我说, 不能制止。
您会发现, 他说, 习惯音乐比习惯蚊子快些。
可能。 我说。
和殖民地相比, 我接着说, 这里的蚊子算不了什么。
您来自殖民地?
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我的小舅子在突尼斯。他在突尼斯市做杂货生意。
我们谈论殖民地谈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回过头来又说蚊子。
这个问题使他挂虑。他有点恼火。
一只蚊子, 我说, 仅仅一只,就能败坏一个夜晚。
您以为他们在萨尔扎纳不知道?他们知道。不过萨尔扎纳没有蚊子,他们就忘了。
其实这很简单,喷洒一下滴滴涕,就没了。
这个萨尔扎纳市政府,不作为。
我们来时经过那里。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我不知道是不是美, 他说,生气了, 可我知道,他们在萨尔扎纳只顾自己。
不管怎样,我觉得那是一座美丽的小城。
他的情绪平静下来。
您觉得它美?真奇怪,通常人们都不这样看。有一点可指出,就是那里供应充足。通过马格拉河,我们每周都乘小船去那儿。
航行,正是个重要的话题。如果我把握得好,我还能留住他一段时间。
马格拉河上运输繁忙? 我开始问。
还有不少运输活动。 他说, 平原上所有的桃子,都经河上运走。桃子在船舱里,比在火车或卡车车厢里少受损坏。
它们像这样运往哪里,那些桃子?
他给我指了指海岸上一个遥远的亮点。
运往那儿,维亚雷焦。也运往那儿, 他指了指海岸另一边的另一个亮点, 那是拉斯佩齐亚。最好的桃子通过河流运送。其余做果酱用的桃子,用卡车运送。
我们谈论桃子,接着谈论水果。
据说本地的水果非常好。 我说。
确实非常好。不过皮埃蒙特的桃子比我们的更好。就我们来说,最好的是大理石,是这样。
这个,我向您提起的那个年轻人也对我说过。他父亲住在这一带,我不知是哪里。
在马里纳·迪·卡拉拉, 他说, 您从海滩上走过去三公里,就到了马里纳·迪·卡拉拉。那儿正好是运送大理石的港口,大量船只进出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