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自由自在是从哪儿来的呢?当时首次四面环顾时我就如此自问。一个地方怎么会意味着像“自由自在”一样的东西呢?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我真的又多次踏上了喀斯特,背着背包(那儿惟一有这样一个东西的人),提着提包和箱子——为什么我觉得,仿佛手臂总是空着没事似的,仿佛从第一天开始,那个到处与我形影不离的海员背包从我的肩头消失了呢?
我首先想到的答案只有喀斯特风(也许还要加上太阳)。那是一种通常从西南方向刮来的风。它从亚得里亚海边升到高原上来,作为持续不断的、坐着或者站着几乎都感受不到的气流又掠过高原。一进入这样的风里,那个只会在喀斯特几个简直隐蔽的地方才看得到的大海就是一个永不平息的强大想像,远比你真的站在大海边上,或者甚至驾着帆船远远地向外自由自在地划去更加可信,更具感染力。要说脸上能够感觉到盐分的存在,这无疑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可路边像百里香、鼠尾草、迷迭香等野生草药(全都比我们菜园里的更要坚韧、精细和天然——每片叶子和每个精细部分同样早就成了调料的精华),几乎已经如同非洲的多节薄荷的香包,花白蜡树的花蕊,从树木里浸滴出来的树脂,让人想起一种浓烈饮料的刺柏球(没有陶醉于其中的危险),这些就不是什么幻觉了。这种风不只是因为是从低处的海上刮来的而成为上升气流:它极其柔和地吹拂到你的腋窝下,从而使走道的人觉得是被架着行走的,哪怕他是迎着风走动也罢。不就有古老的海滨民族吗?首先在南方,她们最盛大的节日,就是在一定的时候,再回到被遗忘的高原上,在那里隐秘地为风举行庆典,可谓让风来透露给她们世界规则的秘密。
我也一再把喀斯特风感受为这样一种秘密透露——可是透露什么样的规则呢?到底有没有规则呢?有一次,母亲向我叙述了我降生人世的时刻:虽然我是她继另外两个之后最后一个孩子,可在娘胎里却待过了头,后来再也一动不动了。我终于来到世上了,开始哇哇叫了一声以后,便发出了一声大叫,接生婆为之用了“像一声胜利的号角”来表达。母亲这样叙述,也许是要让我高兴。然而与此同时,我感觉到的是恐惧,仿佛这是在叙述着我的死亡,而不是降生。这里描述的不是我初来到人世的时刻,而是我的末日,令我窒息,感觉就像我在那个号角声中正在被拖到刑场上去似的。实际上,我一再责备母亲生了我。这种责备根本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随意顺口说出来的,这更多是一种无奈,而不是什么诅咒。有时是因为对手跟踪我,有时是因为冻疮,或者哪怕只是一个倒刺火辣辣地作痛,有时候只要一望出窗外不由自主就这样。母亲把我的哀诉放在心里了,一到这时候,她每次都泪流满面,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它完全当回事。在这个正在成长的年轻人身上,有某种坚忍不拔的东西要与厌恶和不满的情绪争个高低,这就是期待的快乐,它自然无声无息,因为它没有对象。感受着喀斯特地貌,他现在领悟到这个对象了,而且他可以告诉自己的母亲了,尽管已经来得太晚了:我喜欢来到这世上。那么喀斯特风呢?我胆敢用这个词:它当年为我举行了洗礼(而今又给我举行洗礼了),直到头发梢上。然而,这样的洗礼风却并没有赋予自己的受洗者一个名称——“不可名状”不也属于“快乐”吗?——而是把名称赋予了小车道上的绿草带、各种树木的响声(声声都不一样)、漂在一洼水面上的鸟羽毛、布满窟窿的岩石、长着玉米的灰岩坑、长着苜蓿的灰岩坑、长着三棵向日葵的灰岩坑:那些圆坑里的事物。从这吹拂中,我所学到的比从最优秀的老师那里还要多:我所有的感知器官同时都变得敏锐了,在表面上彻底杂乱无序中,在远离人烟的荒漠里,它为我展现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形态,一个清清楚楚地与另一个不同,一个是另一个的补充,我发现连最无用的事物都拥有了价值,并且能够给这些事物一起来命名。要是没有喀斯特风,那么要说起那个无风的克恩滕村庄来,我可能什么都叙述不出来了;我的墓碑上或许就没有连续的碑文了。这不就得出一个规则了吗?
可是那个反向风,也就是那个从北方吹过来的臭名昭著的布拉风是怎么回事呢?它寒冷刺骨无与伦比,呼啸着横扫过这片高地,过后你就再也闻不到芳香了,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没用了。一刮起这样的风来,当你在野外什么地方时,就有路向下通到灰岩坑里。灰岩坑坐落在风的下方,喀斯特的野生动物随之也聚集在灰岩坑里,不用相互惧怕了,一只敦实的小鹿旁边就是一只野兔和一群黑野猪。在碗状坑地的圆形地平线上,一棵棵树均匀地向一边倾斜着,而在树下面,高高矮矮的野草几乎一动不动,豆蔓或者马铃薯秧苗几乎毫不晃动。即使当你遭到高原上这种暴风袭击而没有灰岩坑当屏障时,你只需要躲到一道石堤后面,那儿垒着许多这样的石堤,一瞬间便从呼啸的冰冷里沐浴在平静的温泉里。在这屏障里,你要么有的是时间去回想古代那场战役,在两方军队的对峙中,布拉风不是把他们的箭和矛分别越过敌方的脑袋带走,就是分别又投射到他们的脚跟前;要么就像在吹拂的西风中欣赏着自然事物的价值一样,有机会去观赏那些人造物,那一道道石堤,以及其中的一个个小木栅门。栅门是由从近旁的灌木丛里剪下来的枝条组成的平行图案,那样细长,那样弯曲,间隔又那样大,从而在这其中,一个栅门、一扇门、一扇大门、一扇小门的原始图像变得可认识了:像大自然为形成水晶需要间隔一样,审视的目光为领悟那一个个原始图像同样如此。即使一条后来消失在草原草丛里和荒漠岩石中的路(整个喀斯特交织着这样迷惑人的目标希望),也并不是任意一条踏出来的小径,而是那条路,犹如一座建筑物,因为至少直到绿洲或者灰岩坑使用面积的高度上,它呈现为由边墙、路基坚实的车行道和隆起的中间带清晰地组合而成的三位一体。
这些现象,在外面无人居住的地方独立存在着——在这片高原上,没有哪儿会存在一个偏僻的独门独户——,而在村庄里就连在一起了。恰恰是布拉风把独立的个体聚拢在一起了,并且让你认识到连为一体的自卫能力和美妙。房屋朝北一面石块犬牙交错,墙壁上几乎连个小窗都不留,同时常常像教堂侧墙一般长,弯曲成一条柔和的大弧线来抵御狂风。它如此绝妙地避开了狂风的侵袭。院墙比院内有些无花果树还要高,向上砌成圆形,大理石大门足够一辆王公贵族的马车出入(包括与门第相配的白色路缘石和门弧顶上的IHS花押字)。院墙围成一个四方形。你刚刚还被那暴风的呼啸弄得晕头转向,可你一走进去,就像进入一个陈列室,一个汇聚了各种珍品的市场,锯木架与葡萄棚、干树枝束与玉米棒子墙和南瓜堆、藤条车与木栏杆、支撑的敞棚子与劈柴垛子(把你的榛子棒和包着蘑菇的手巾放到院子的长条凳上,它们与这个图像太相配了)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喀斯特的房子从外面看是防御堡垒,一个与另一个相互重叠,上面一个个烟囱标志着一户户独立的人家。房子里面显得越发秀美了。喀斯特的房子不需要什么圆筒形穹顶,只是外面随心所欲地隆起来就行了,以防御气候的侵袭。
在那里,我没有在一座房子里看到人们称为艺术品的东西:可是后来为什么几乎每看到一家院落——哪怕只是顺便路过也罢——,我就心花怒放,心旷神怡,犹如在观赏图片展览,而且是最壮观的,是各个神圣时代绝无仅有的珍品呢?为什么一个坐面仅仅容得下小孩子屁股的小板凳却吸引着我郑重其事地坐上去呢?这其中引人注目的是,喀斯特人如此众多的器物都再现了这片地貌的主要形式,也就是灰岩坑碗一般的圆形;所有那些可爱的篮子、用过的马车、呈现凹面的坐凳、顶上做成弧形的草靶子似乎无一不崇拜着这片土地上那惟一肥沃的东西,即母亲灰岩坑。教堂里那尊中世纪时期的木制圣母像同样也挺着相应向前隆起的大腹。
要是没有喀斯特地区这些托架和工具,我也永远不会去欣赏我的祖先留下的那些东西,既不会去欣赏哥哥留下的果园,也不会去赞叹父亲的屋架和家具。直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希望我们这个家能够加上些点缀,不光留一个盲窗,而且还要在里面放上一尊雕像,旁边也许还残留着百年之久的壁画碎片,屋子里挂着装饰壁毯,或者一张罗马拼贴画残迹;哥哥的手风琴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是珠母色按键,在那里闪闪烁烁,成了一件装饰品,而且每隔几年,用油漆滚子给墙壁涂抹出新的图案来,这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了。总而言之,一提起我们这片平原来,都说她的居民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实实在在。在他们的意识里,除了有用的东西和最简便朴实的东西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现在,我正好在这样的东西里看到了我多么盼望能够找到并且指望从这些添加物和附带物中获得的表现力:父亲的桌子和椅子、窗樘中的十字架和门框一起不仅使这个空间适宜居住,它也弥漫出某种精美和可爱的东西;不仅证明了一双精巧能干的手,而且流传给了后世某种这个在行为举止上常常变化无常,性情暴躁,显得严酷的男子汉惟独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和继续传递的东西,而且这个无非就是全部的他:站在他本人身旁,你会感到拘束和胆怯,而面对他的物品,你就可以舒口气了,并且会从中学到洞察力。所以,我觉得喀斯特大门上的字母IHS与年代紧紧地连在一起,由父亲锯好后安在木谷仓的山墙上,当作干草的通风孔。从此以后,我仰望着这个犹如烙刻到那饱经风吹雨淋、在阳光里变得灰暗的厚木板三角形上的图案,就像看到了那个绝无仅有的东西,无论如何只能是艺术品的东西,而且不需要在这座房子上再添加任何装饰了。哥哥果园里那条绿色小道,虽说短得不能再短,可在喀斯特,它汇入一条接纳了北国条条道路的、通向海洋水平线的、端直的喀斯特—中心带,如同水沟入口那儿的石堤一样,哥哥当年修建它是来保护腐殖质层的,此间不过是成了一堆废墟,现在却延伸到那些完整的、匀称的、弧形的喀斯特—原野墙里——仿佛它在自己的阿尔卑斯山王国里仅仅这样沉于地下了,而在海洋附近这儿又露出来了,像第一天一样完好无损,被南方的太阳装扮起来了,就像去参加封顶庆典似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显高贵,仿佛以此要来显露。和中国长城并驾齐驱,也有一条欧洲长城横贯我们这个大陆。
可是,难道可以经久不变地信赖一个地区的事物及其居民的创造物吗?喀斯特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怎么样呢?每个季节都有这样的日子,没有阳光,也没有在无世界空间中的云层形式,而在那光秃秃的地球圆盘上——既没有轮廓,也没有声音,更没有颜色闪烁——,一夜之间,那种生机肯定就灭绝了,你自己就是最后那个恰恰还有一丝气的东西。压抑,与任何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它没有局限于苏醒的瞬间,也无法被打鸣的公鸡和后来正午的钟声从数百个城区驱赶出去,因为这些同样都软弱无力(从孤寂的屋子里发出电视机的回响,公共汽车空空地疾驶而去,黑乎乎的扶杆,方向盘前的司机,像早就烧焦了似的,只是还被他们的制服支撑着)。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一个死亡的星球会比这像用骨灰覆盖起来的喀斯特更惨淡。一到这时候,无数的骨架,也就是那些所谓的喀斯特沟田凸显出来了,像刀一样锋利,无法进入。然而,恰恰就是这个情景教给了正好只有一个城市才会教给一个乡民的东西:一种步态。
在家乡土地上走,就是简简单单地把路程置于自己身后,尽可能走直线,考虑到每条捷径,走弯路总是个错误,径直朝着一个目标走去!惟独那些不幸的人,陷入绝望的人才会感受到一种无目的的走:他们就像失去控制一样,突然会疾速越过田野,盲目地冲进树林里,穿过藤蔓丛生的壕沟,不知所措地走到下面的河沟里。一旦什么时候有谁这样无所顾忌地径直奔去时,那你肯定就会担心,他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母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就要立刻跑到村外去,实在没有法子,才把她锁在屋里了。她接下来几乎都要把门把手给弄断了。对乡里人来说,散步者的悠闲自得和漫游者的大步奔走都是陌生的,各种专业登山以及潜随捕猎也一样。猎人始终是外乡人。这里只有去干活,进教堂。也许还有顺道上酒馆,再就是回家。两条腿平常不过是运送东西的高跷而已,而身子就僵直地架在它们上面,通常只有在跳舞时,它们才会协调一致。一种引人注目的走并不是一个残疾人或者傻子的走,而是被林肯山村人视为妄自尊大的走。在斯洛文尼亚语里,他们有一个专门词,可以译为“走起路来一阵风”。
同样,在喀斯特,一旦风停息了,走也会招来一阵风,并且随着它,那些苦思冥想便悄然走开了。而那个伟大的想法又把我转向外部世界了,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会让人如此解脱:“朋友,你有的是时间。”也正是这有时间,它帮助这个乡里人获得了特别的步态,自然是一种步态,它随着一次次耸肩,挥臂和扭头,进一步指向了周围的人,而目光捕捉不应该针对某个确定的人(就像有时候一个生灵,一个人或者一只动物的特别观望会让你转过身去,寻找那闻所未闻的东西,想必别人这会儿在看着,而且按照他那轻松愉快的神情来推测,这只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东西)。这样一种步态也包括,这个行走的人本身时而不由自主地,却越发自觉地四面环顾,不是出于害怕有跟踪者,而是出于对不停走动的纯粹兴趣,越无目的越好,并且确信同时在自己背后发现了一种形式,哪怕只是柏油路面上的小裂缝也罢。真的,确信找到一种步态,确信是地地道道的步态,并且确信因此成为发现者,这使我觉得喀斯特与另外几个我走过来的自由世界地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这“起来,走吧!”也在别的地方经受过考验,无论是在干涸的小溪沟里,还是在大城市通往郊外的公路干线边上,无论在阳光明媚的白天,还是在更有感受漆黑一团的夜晚——可是,没有一次前往喀斯特似乎不是取决于我深信不疑会超越对新鲜空气的深呼吸,感受到新的收获。我对这样一个地区的力量抱以深切的期待,那样坚定不移,因为它每次都重新赋予这个有的是时间的人一个原始图像,一个原始形式,一个事物完美的化身,因此也没有什么缺憾,我或许会把它称作信仰。洗礼风像第一天一样起着作用,而这位行走的人被它拥抱着,始终还感受着自己是个享受现实生活的人。为此,他当然不会无所顾忌地径直奔去,像个过路人一样,而是会放慢速度,转着圈子,走走停停,弯下身子:那一个个发现地往往就在你眼皮底下。他不需要强迫自己那样做。转眼之间,地貌和风就给他分配好了尺度。我意识到有的是时间,在喀斯特从来都没有着急过。只有疲倦时,我才会跑起来,那也是慢慢吞吞地跑。
然而,那些发现物不就是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吗?那不就是某种东西最后的遗迹、残余和碎片吗?它不可挽回地失去了,通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艺术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了,而惟独这个幼稚的发现者还要为之想像出一种辉煌来。那些想像的原始微粒不就跟钟乳石的情况一模一样吗?它们生长在自己的岩洞里,在闪闪烁烁的烛光里预示为一种宝贝,而后被砸下来,弄到外面光天化日之下,落在强盗手里不过是成了灰色的石土豆,连任何一个塑料杯都不如。不,这是因为,凡是可以找到的东西,都是无法带走的。这里涉及的不是你塞满提包可以带走的东西,而更多是它们的原型。这些原型自我展现。发现者铭刻到他的内心深处,与钟乳石相反,在那里会变得活跃,变得有益,可以传播到任何一个国家里,经久不衰地传播到叙述的王国里。真的,如果说喀斯特的自然和造物是远古存在的话,那么这并不是在“从前”,而是在“开始吧!”这样的意义来说,就像我看到一个石檐槽时,想到的从来都不是“中世纪”,而是“当今!”(天堂般的想法),像在任何地方看到新建筑时一样,那么面对一个灰岩坑时,我也永远不会去感受那史前时期地面突然沉降下去的瞬间,而是从那空荡荡的碗状地形里一再可靠地看到了某种未来的东西升起来了,一团接一团,一种预先形式:你只需将这些东西留住就是了!我迄今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一个像喀斯特这样的地方,它以其所有独立的部分(连同那几辆拖拉机,几家工作和超市一起)使我觉得就是一个可能的未来的雏形。
有一天,我在那里迷路了——常常是有意的,出于好奇,出于好学——,迷入了一片无路可走的荒原上,荒原上茂密的灌木丛和林立的石柱纵横交错。没过多久,我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到什么地方了。有关这个边境地区,除了保密的军事地图,就没有任何别的详细地图可言了。从那数以百计的村庄里,通常越过田野走几步就是一个,风吹过来的不再是生存信号,既听不到犬吠,也听不到孩子们哭叫(这些都是传得最远的)。我故意而艰难地走了数小时之后,拐来拐去,从许多荒废的灰岩坑旁穿过,红土坑里凸显出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原始森林的树从其间冒出来,树梢伸到与这位行者齐脚跟的高度。我现在可以谈论荒芜之地了。我在这片地带里经历了缺水,也包括整体上是什么样儿:无边无际的荒漠,只是由于它的植被看上去是可以开发的。在徐徐的和风里,肯定已经有不熟悉这地方的人给活活地渴死了,耳旁也许到临终都回响着花白蜡树轻柔的飒飒声,而他觉得是一条清澈的山泉在潺潺地流淌,简直是天大的嘲弄。早就再也听不到鸣叫了(本来嘛,仅靠那些村庄边上,只剩下时而一阵声嘶力竭的鸡叫),甚至连蜥蜴或者蛇都不露面了。这时,快到黄昏时分,这个迷路的人站在那里,寻找一条穿过灌木丛的路,十分突然地来到一个和体育场一般大小的巨大碗状灰岩坑前,坑上面周围都被一圈又高又密的原始森林树栅封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当你挤过去的时刻,才会发现它。这灰岩坑看上去异常深,也是阶梯的缘故。阶梯镶嵌在石墙上,形成了均匀而缓缓的斜坡。每级梯田上栽的都是不同的果树品种,分别显现出别样的绿色,而最浓郁的绿色闪耀在下面那荒芜的,空荡荡的坑底圆圈里,比一个奥林匹克的泛光灯草坪还要神奇。如果说我迄今在所有那些灰岩坑里至多不过看到一两个人在劳作的话,那么此刻我惊奇地注视着面前这坑里的一大群人:在所有的梯田上,直到坑底下,小块耕地上和果园里同样都有不少人在干活。他们干得慢条斯理,尽善尽美,甚至从他们弯着身子和叉开双腿蹲在那儿的姿态中都散发出优雅的气质来。从那宽阔的圆坑里发出的回响,停留在我的耳旁。那是喀斯特原始的响声,既和谐又轻柔:耙地声。我只看到站立的人,他们要么半遮在树叶里,要么站在梯田葡萄园里,不是把那些显然弯弯曲曲的葡萄藤绑到桩子上,就是在喷洒什么,要么就在那小小的橄榄林里,仅仅可以看见一双双手。从阶梯到阶梯,至少都有一棵树总是另一个品种。在它们下面,甚至长着像桤树和柳树一类河谷低地树木,(我曾经听到一个阿尔卑斯山居民这样说,“这些玩意儿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树,而尽是些不成材的东西。云杉或者橡树,那才真的算得上是树啊!”)如此远离流动的水,简直不可思议。我在这里分辨着如此丰富多彩的绿色,从而或许能够给每一种独特的绿色起上一个特殊的名字,它们要是全部连接起来,亲爱的品达罗斯,就会汇聚成另一首“奥林匹克颂歌”!最后的阳光好像要聚集在这灰岩坑里,像在透视镜里一样,线条分明地勾画和放大出了一个个细节。因此,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一道墙和另一道相同:这一道是由两排石头砌成的,而下一道又在这两排之间加上一层土,而那个坐落在坑底圆圈边上真假难辨的岩石堆原来是一处住房,一座田间棚舍,圆锥形,石块向上越来越小,上面是一块地地道道的拱顶石,形状像一个动物脑袋,还有一个檐槽,从中有一条长管子引到下边的雨水桶里。地面上那个洞口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缺口,而是这个“小饭馆”的入口,入口上槛宽如山雕展翅,上面真的刻着一个太阳钟。
这时,有人弯着身子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半大小子,手里拿着一本书,挺起身子走到一个男人跟前。而这个观察者又进入了父亲的田间风雨棚里,被包围在那木材气息和夏日炎热中。他从学校直接就去田里找父母,坐在那儿,趴在桌前做自己功课,光着脚,一个角落里放着上面盖有白布的篮子,里面装有熏肉和面包,旁边是果子酒杯,而在另一个角落是荨麻灌木丛,空间里没有穿堂风,可从灌木丛里一再飞起一团团花粉,描绘着那由木头节孔和木板缝线在地面上形成的阳光网,听到外面父母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田间两端彼此干着活要相遇了(先是三言两语告知的呼叫,接着就是斗嘴——父亲的诅咒,母亲的嘲笑——最后在地中间一起“吃点心!”)。一个人玩玩牌,听着隆隆的雷声,伸展四肢躺在长条凳上,进入梦乡,被一只黄蜂不断的嗡嗡声吵醒了。随之立刻从天空的云雾里急速地冒出整整一个轰炸机联队来。他吃起一个苹果,上面显现出鲜明的余象,是在树上被树叶遮盖时留下的,苹果把上粘着干瘪的花瓣。他走出棚子,自个儿挺起身子,走到一个成年人,也就是一个男人跟前,深深吸口气,发现这个田间棚舍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叙述者向来就坐在这圣像柱大小的洞穴里叙述着。
我向下瞧着那空间,它显得那样亲切,于是那样一股力量从深处涌上来了,从而我可以想像出来,即便是巨大的原子弹光也不会伤及这个灰岩坑一根毫毛,爆炸冲击波会越过它而去,辐射也同样如此。在这种预先认识中,我接着看到那些就在我脚跟前,在这片肥沃的碗状土地上劳作的人是人类的残存,经历了灾难之后,他们在这里重新又开始劳作了。真的,在我看来,这块隐藏在死寂的荒漠之中的地方存在着一种经济,一种况且自给自足的经济。而大地在这里始终还滋养着它的居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彻底失去了;虽然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大量存在了,然而从每个原始物质和每个原始形式里起码还存在着一种有生命力的样本。由于一切必然的东西既存在于手边,同时又很稀有,因此显现出了起源的美妙。而宝贵的不只是存在于手头的东西,而且也包括一切出现在眼前的东西,无论是谷物还是石头上的蕨类植物——在这里,喀斯特人支持了我这样的幻想,尽管他们向来生活在贫困之中,遭受着一无所有的威胁,可除了玉米棒子、麦穗和葡萄束有数百个名称外,所有那些少得可怜的鸟儿和花儿也同样有许许多多的名称,全都听起来像昵称(无论怎么说既不是“伯劳鸟”,也不是“模仿鸟”,既不是“大戟鸟”,也不是“白头翁”),仿佛要用这许许多多的名称将这个物自身围起来,保护起来。这片沉降于喀斯特地表之下的种植园免受任何敌人侵袭,防原子弹,坐落在自由的天空之下。作为目的地,它的图像至今也没有离开过我,连同从田间石屋里咿咿呀呀那唱颂歌似的半导体收音机声一起。图像?幻想?海市蜃楼?——图像;因为它产生力量了。
虽然我在喀斯特的时间几乎只是走走停停,再继续走,可我从来就没有过通常会感受到是个废物和无所事事的人的内疚。每到一个新地方,那自由的欢欣鼓舞并不是来自什么超脱,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超脱不了的,更多是心心相印。跨上这片高原门槛之后,太阳穴里就搏动起来了,我不是一再默默地说:“现在我们来到这儿了!”不是看到单枪匹马的我处在多数之中吗?应该像父亲的日常工作一样,堵住一个洞,缠上一条绳,劈劈松木柴火,有时候为母亲恢复健康做做仪式。那么我也想像着,用我对喀斯特的研究来服务一件事情,也就是说不仅是一件好事情,而且是一件伟大而辉煌的事情。许多动因共同汇聚到一起了:表明自己无愧于祖先,要以我的方式来拯救他们所代表的东西;成为那位老师名副其实的被如此寄予厚望的学生——反正是他惟一的。在与我想像中的对手决斗——奇怪的强迫症——中,令人折服地虚晃一枪;正好通过来到这遥远的荒无人烟之地,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困苦,来为自己赢得女人中饱含深情者的爱情——然而,有某种东西超越了这一切,我不妨称之为庆祝狂欢的冲动或兴致。
什么样的狂欢呢?向来信仰梦幻的我,对此的回答就是叙述一个梦。那些同样的旅客一再聚集在一个融班车和悬空缆车为一体的玻璃驾驶舱里,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共同前往喀斯特这个世界王国。过往的标志是一块闪光的、高高耸立的、蔚蓝色的天空覆盖之下的印第安纳石,每个孩子都可以攀登上去,那儿也是最后一个停车站。这时,我们都到齐了。可是在继续旅行中,看不到这个王国什么东西,惟有这辆车在行驶,路途上如此宁静,仿佛车停着似的。这个旅行团里,人人都保持距离,自成一体,没有成双成对的。虽然我在大街上认识这个或者那个人,有窗口工作人员,有“我的鞋匠”,也有小店铺的女售货员,而且我们平日至少相互都打打招呼,可是上了车,谁都不再认识谁了。我们一动不动地面对面坐在那里,没有目光交流,共同在期待之中。我们总是从一个热闹非凡的、向所有人都开放的车站踏上旅程。这样的启程重复的次数越多,车厢里的灯光就越显得庄重。我们期盼着在旅行的终点,在这个王国的中心感受到一种不会再比之更大的陶醉:共同被接纳到空虚里的幸福。当然,这种情况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我们连接近的可能都没有的。相反,在最后的梦境旅途中,中途上车时我迎来了其中一个旅伴的微笑,他这样向我自我介绍,这同时也表示认识我。相互认识的狂欢:不是陶醉和联合,而是震惊和一致,“狂欢”的动词可以翻译成“坚定不移的渴望”,而狂欢这个地方则可以翻译成“德墨忒尔的国度”或者“河谷低地”,或者“富庶之国”。
实际上,喀斯特是个贫困地区,过往道上也没有奇异的印第安纳石。过了边界好久以后,你才会感受到惊奇,上山时则是另一番情形,不只是风:没有潺潺流动的溪水,甚至连涓涓细流也不再有了;黑油油的松树梢替代了稀疏的阔叶树冠。相反,褐色的黏土和形状似砖的深灰色页岩久久地陪伴着你的行程,时而让位于一片险峻而巨大的白石灰岩,上面的草皮几乎没有巴掌大,再也看不到茂盛的草地了,一片稀稀拉拉的高山牧场,尽管下方平原离得还不太远,城市和河流历历在目,甚至连一个机场和一架升起的喷气式飞机以及士兵们正在蹦蹦跳跳的训练场都看得清清楚楚。高原上笼罩着一片寂静,仿佛你已经远远地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起初是麻雀先你飞去,现在又轮上蝴蝶了。如此寂静,就连一只蝴蝶展开双翅去追逐一片飘落的花瓣时,你都能听得到它掠过地面的簌簌声。在一棵松树旁,往年干枯的松球在阳光里沙沙作响,一粒高高在上,下一粒就在眼前,如此连续不断,一拨接一拨,沙沙声没完没了,直到太阳落山。而从今年的新松球里同样持续不断地滴着松脂——路边尘土里深暗的、变得越来越大的斑点。
留在这路途上吧,反正你久久也不会碰到什么人,左右两边那些神秘的男人就是刺柏丛,它们护送着你,一再成群结队地簇拥向远方那无生机的热带稀树草原里。几小时、几天、几年以后,你站在一棵白花绽放的野樱桃树前,第一朵花上是只蜜蜂,第二朵上是只丸花蜂,第三朵上是只苍蝇,第四朵上是几只蚂蚁,第五朵上是只甲虫,第六朵上是只蝴蝶。远处的路上有像水洼一样的东西闪闪发光,原来是一条银色的蛇皮。经过一排排大柴垛,走近仔细一看,全都是伪装起来的武器仓库;经过一个个圆形石堆,它们实际上是通往地下物质储藏库的入口;你用脚一踢,岩石是油毛毡。每走一步,蝗虫就在你面前从中间草丛里飞起。一只死去的、黄黑色的蝾螈在脚前的推车印上微动,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当你弯下身子时,却发现是一群食尸甲虫拖着尸体移动。第一只大些的动物是只白狐狸,在见过所有那些小生灵以后,一只缠绕在树枝上的睡鼠会使你觉得像一个兄弟。紧接着,你的脸上都会感觉到各个树丛里发出的沙沙声。你的歇息地是一个洞穴,进去时也不需要手电筒,因为从洞穴另一端以及洞顶上方几个孔里透进日光来。在这里,水珠滴在你发热的额头上,一个洞龛里堆着鹌鹑蛋,不是枪弹,而是石球,比在任何一条山涧里都圆滑和明亮。出了洞继续走去时,你把它们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它们的气味不同于蝙蝠那臭乎乎的粪堆,你会永远把这气味,把这一排排广泛分支的,黏土似的喀斯特洞穴带进你的房间里。
这时,你可以光着走了。那头野猪,惟一凶悍的黑褐色家伙,它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喘息着从右边的矮树丛里钻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兔子大小的崽子,又继续咕咕隆隆地钻进你左边的矮树丛里。它看都不看你一眼。你的两脚踩踏在地上,你的双肩振作起来了,你的眼皮触摸着天空。
到了下一个休息地,寂静中,你听到了一声拖得很长的、预言着不祥的蛙叫:荒漠里一个柔弱而孤独的声音。你会走到近前,来到一片占去了大段路面的水洼旁。水洼清澈见底,上面漂着一根羽毛。在被撕裂成六角形图案的深红色底上,留下了一个个狍子的蹄印和许多鸟儿的足迹,呈箭形,辐射向四面八方,一种需要去破解的楔形文字。你在头顶的天空上看到了类似的东西,在一片小腿肚似的云端里——为我们的卷毛云,有“天空开花了”这样的喀斯特表达,同样像用“大海流动了”来表达我们那不平静的湖一样——,出现了蔚蓝色的一块,形状像你的脚一样。那羽毛会漂动的,那狭长的水洼会在风里缓缓地向前波动,犹如在一片水波粼粼的海浪里一样。伸开四肢躺在水边吧,把你的衣服叠起来当枕头用。你会进入梦乡的。这个沉睡的人一只手塞在蜷在地上的两膝之间,另一只放在耳旁(我们这种被撕裂的眼角,哥哥,就是由倾听所造成的)。在梦里,你听到水洼犹如湖一样,看到那儿的芦苇荡里有一条小舟,拿你的榛条棍当桨划。随之,凭空冒出一条海豚来,背着果实的脊背凹陷成一个灰岩坑。这会是一个恢复精神的短暂睡眠,你会被开始下雨时滴在耳轮上的雨点给唤醒的——再没有更温柔的闹钟了。你立起身来,穿上衣服。你不会脱离这个世界的,而是完全入乡随俗了。真的,这时有一只鸭子从那片热带稀树草原上低飞来到水洼前,轻轻地落下来,在你面前游来游去;一头迷途的奶牛把这水当饮料用。——你一动不动地让雨淋着。你因此显得如此平静,连各种各样的蝴蝶都落在你身上了,一只在膝盖上,另一只在手背上,还有一只遮盖住了你的眉毛。
当你继续穿越喀斯特时,天空又变蓝了(感受“天气”,无非就是依据北方,也就是纳诺山上通常密布的乌云)。这时,树木会顺时针沙沙作响,各有各的特点,而你就会领悟到,为什么听上去尤其清楚和紧迫的橡树呼呼声能够在古代圣贤那里被看做神谕的声音。你会一边听一边记,你写字时的沙沙声会是阳光下最和谐的响声之一。它会把你带回到那数以百计的村庄和城区(喀斯特电影院,喀斯特舞厅,喀斯特的沃利策音乐厅)去。当夜晚到来和天空又阴云密布时,这些村庄和城市在此刻鸦雀无声的荒漠中,从云层这儿和那儿的圆圈形光泽里是可以认出来的。你会在那里受到款待,白面包和喀斯特葡萄酒,还有特别的火腿。你一路上在品尝着它所有的味道,从中间草带的迷迭香越过田边围墙旁的百里香,再到外面热带稀树草原上的刺柏球:你现在不需要更多了。以后,在你的岁月进程中,有一天,你会来到这个地方,在水平线深深的下方,那条沐浴在阳光中的雾带就会是亚得里亚海。你这个熟悉地方情况的人,会在这里分辨出的里雅斯特海湾里的货船和帆船与蒙法尔科内造船厂的吊车、杜伊诺和米拉马尔城堡以及蒂马沃河畔的圣乔瓦尼大教堂的穹顶来。然后,你会在自己脚跟前的灰岩坑底里,在两块岩石之间发现那条实实在在的、多座位的、半是腐烂的小舟连同划桨,并且会不由主地馈赠给它约柜这个名称,因为它是整体不可分割的部分。此时此刻,你是如此地自由自在。
当然,终归有一天,即便是在中心地带走,也会不再可能存在了,或者不会再起作用了。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叙述会存在的,并且会重复着走下去!
第一次旅行时,我在喀斯特的路上差不多逗留了两个星期,几乎天天判若两人。我不仅是个寻根问祖的人,而且也是个打短工的、新郎、酒鬼、乡村录事、守尸人。在加布洛维卡,看到了从教堂塔上掉落下来的大钟,斜插在地上,孩子们在上面嬉戏;在思科波,一走出荒漠,吓坏了那个独自在灰岩坑里耙地的老妪;在普利斯科维卡,在那个惟一工作日不关门的教堂里,描绘了一只爬过祭坛遮帘的黑黄色的黄蜂;在赫路谢维卡一个像喀斯特所有的村庄一样的、没有溪流的村庄里,惊奇地看到了平常只是在桥头上可以看得到的守护圣徒的石雕像;从克门的电影院走出来进入月夜里——比理查·韦德马克刚刚才艰苦穿过的莫哈韦荒漠还明亮和寂静;迷失在康斯坦耶维卡的栗子树林里,那儿生长着喀斯特仅有的高大树木,行走时,过去所有年月里齐踝深的落叶发出刷刷的响声,果壳也嚓嚓作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响声是可以与之比拟的;穿过特穆尼卡那敞开的大门,从田间小道旁朝外,通往草原和荒漠;在托马耶的斯洛文尼亚诗人斯莱克·柯索维尔逝世的故居前鞠躬致意,几乎还是个孩子时,他就使得自己家乡的松树、石头和宁静的道路唤起了神奇的力量。后来从那里出发——战争结束时,外来帝国王朝的统治结束时,南斯拉夫的时代开启时——进入(“丁零当啷地走进去”)他的首府卢布尔雅那。在那里,他是那个服务员和那个士兵的弟兄,俨然以新时代的示威旅游者自居,并且为了这样的事情,久而久之,也许太温文尔雅了,也过分地取决于喀斯特的“宁静”(“tisina”,他的心爱之词),——你就看看他那招风耳吧!——没有过多久,他就离开人世了。
那个印第安女人,她当时接纳了我,而且把我当成邻村过世的铁匠的儿子:我从来没有向她挑明她弄错了。听她打招呼的口气,她也是那样确信不疑,从而让我很高兴被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况且我在她面前鼓足勇气,扮演了一个长久在外而返回故里的人的角色。我叙述了自己童年在喀斯特的故事,这位老妪为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这样的效果,只有对那闻所未闻却又确实可信的东西的惊讶才会产生。我领会到了编造故事的乐趣。这些故事当然总是从一个确切的细节出发,一定得合乎逻辑,又要轻松愉快:这样的编造是我的一份兴趣。在这里,我终于自由自在了,真的是一气呵成的。
与此同时,我觉得,那个女人是第一个既看透了我,又认准了我的人。对我的父母亲来说,我总是“过分严肃”(母亲)或者“过分不通世故”(父亲)。姐姐无疑在我身上只看到了疯狂的秘密同盟。每次见面,女朋友的一双眼睛常常羞怯得发呆,只有当我终于——我不是总会如愿以偿——发自肺腑含笑注视她时,这羞怯才会缓解下来。有一次,全班出去郊游,我突然无缘无故地溜走了,越过田野,钻到灌木丛里去了,离开吧!独自一个人待着!等我回去以后,那位百般体谅的老师以一种不容改变的宣判的口气说:“菲利普,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相反,在那个喀斯特印第安女人那里,这位年轻人第一眼就领受到了信任。她住在名叫利帕(德语的大意是“椴树”)的村庄里。在她家里待了几天以后,这信任变成了一种期待,一种对自己永久的自卑(“我将永远一事无成”)无声无息的反驳:一种释放,既出乎意料,又显而易见;令人鼓舞,让人安心,今天依然如故。也正是她,还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就赞扬起我的幽默了。在家里,我常常不让母亲笑出声来,因为这笑声会使我想起像在一帮讲下流笑话的男人堆里,女人们不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而在同学那里,我被视为扫兴者,这是因为,一到讲笑话的时候,我就惯于在高潮到来的瞬间,要么指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要么指着叙述者外套上一枚松动的扣子。惟独那个女朋友,有一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她最后也许会惊讶地叫出声来,并且对我用第三人称来说话,就像在两百年前的对话一样:“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然而,我的女主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听到我脱口说出的小小议论,就会对我观察和倾听事物的方式表现出满意的神情。无论她要给我讲解或者示意什么,都显出一副热情奔放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样的情形,只有一个演员从自己那完全心领神会的观众身上才会享受得到——照此说来,所谓的幽默无非就是幸福的心领神会了?当然有一次,也就是后来我要动身回家的前夕,我们两个一起坐在餐桌前,我只是一声不吭地朝外望着院子。这时,她告诉了我什么别的东西,相反的东西?附带的东西?她的话似乎让我从内心深处都要流泪了,独一无二,不同凡响,既平静又猛烈,势不可挡地要涌出来。那不仅仅是要流泪,而是要“发怒”,而这恰恰就是我的过人之处。她补充说,有一天,在几乎漆黑一片的利帕教堂里,她偷偷地听了一个男人在吟唱圣经诗篇,他独自一人,身子挺得直直的,声音又轻柔又坚定。尤其特别的是:这位吟唱者同时用十根指头紧紧地按着眼睛。然后当她站起来要向我演示这些时,我们真的为那不在场的第三者而会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了。
有时候,我帮她干活,和她一起耙那片小小的家庭灰岩坑。我们从红土地里刨出第一批土豆来,在院子里锯开过冬用的劈柴。我为她起草每天写给在德国的女儿的信,把她的房间粉刷得又白又亮(仿佛她随时都会回到这儿来似的)。我知道在灰岩坑里不刮风,那咸咸的汗水是无法吹干的。像在家里一样,我首先不得不勉强让自己去干每一样体力活,可通常的劲头在其间刚一冒头,我就只想着收工了。比起以往来,我干活的动作也几乎没有麻利多少。然而,由于这位老妪与父亲如此不同,不催不逼我,所以,她给我打开了眼界,让我知道干错了什么。尤其从我要干活的第一刻开始,她告诉了我,我是什么状态和怎样来干。
她让我认识到了,当活儿摆在面前时,我向来都不在场,而常常非得要人家从某个远远的角落里叫过来才是。然而,我的懒惰实际上是害怕失败了。我不只是害怕帮不了别人的忙:更为甚之,我会到处碍手碍脚,帮人家倒忙,让人家事倍功半,如此帮得不是地方,最终让人家一整天,也许甚至整个夏天的辛劳都泡汤了。(在他的作坊里,父亲动不动就朝着我又是咒骂又是吼叫,我刚一抡起锤子,就无声无息地又被打发走了。)凡是我要互相连接的东西,我都是勉勉强强地凑合在一起;凡是我要分开的东西,我都给撕裂了;凡是我要堆整起来的东西,我都是塞来堵去;无论和谁拉锯,我都找不到节奏;递到我手上的瓦片总是接不住;我垛成的柴堆,还没等到我转过身去就垮下来了。即便根本就不用着急,可我总是干什么都操之过急。虽然也许看上去我干得顺顺当当,可是我旁边的人一个动作接着另一个,慢慢悠悠,每次都比我先干完。由于我想同时干一切,所以,每个部分势必都乱了套:我不是什么灵巧的人,而是个生手。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抓瞎的能手;凡是别人需要打一个手势的地方,我却如此反复地把我的对象摸索来摸索去,从而不是把它损坏了就是弄碎了;假如我是个小偷的话,那么我就会在最细小的东西上留下无数的指纹。我黯然明白了,从我要使自己有作为的瞬间开始,我就变得目光呆滞了,就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特别是看不到我手头的活儿了。于是我就面对那件分派给我的事情,盲目地晃来晃去,扯来扯去,翻来翻去,走来走去,挥来挥去,直到活儿没有干成,工具也给毁掉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而且一提起那想像中的陌生活儿,甚至是大镰刀那轻轻的嗖嗖声和把土豆从箱子倒进车筐时那柔和的轱辘声,我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想必是听到了,可是再也没有能力去接受那个我最喜爱的响声了,那个从树种到树种各不相同的沙沙声了。就是有了那样容易干的差事——“把奶桶送到奶站去!”,“帮我把床单拉平整!”——,可我只要一听到立刻就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张开大嘴喘息,我的身体一下子就散架了,和行走、阅读、学习或者干脆静静地坐在那儿时不一样了;躯干失去了与下身的连接,弯腰不再自如了,不像在采拾蘑菇或者捡起苹果时那样了,而是一种木偶似的弯曲。
首先,在和那个喀斯特印第安女人的合作中,我明白了,只要人家一叫我帮忙,我的问题就开始了,哪怕你有足够的时间去作任何准备也罢。我不是去作准备,而是立刻把手指和胳膊缩到身子上,甚至把脚蜷缩在鞋里,犹如要防卫似的。我在问自己,我对体力活儿的畏惧是不是也来自对父母形象的观察?我不是从小就为父亲那塌陷的胸腔和弯曲的膝盖以及母亲的肥臀而感到抬不起头吗?在学校的最后两年里,面对那些律师、医生、建筑师以及他们的贵夫人,这种羞惭越发升级了。那些家伙统统都人模人样的,尽管他们低三下四地去打听他们的孩子是否学习取得了进步。
于是,对于我干活的状况和我的困难来自何处的认识帮助我梳理了自己的操作,直到我对打短工一天比一天兴致大起来。我一边注视着老妪,一边学习在干活时怎样停顿。随之,虽然开始没有头绪,可是一个个交接变得越来越清楚了,我干活的范围,红土和白墙也绽放出色彩了。当我有一次抓着满满一把terra rossa(红土)往回走的时候,我甚至闻到了它发出的香味。于是命令自己:脱离父亲吧!
后来有一天,这个让我有吃有喝的女人招呼我出了村子,领着我去邻近的荒漠里,来到一片少见的喀斯特耕田前,它没有沉降在灰岩坑里。这片田地四周围着低矮的围墙,杂草丛生,然而犁沟的起伏依然清晰可见,地面上闪烁出一片鲜红的色彩。入口用一个木栅栏门封着,旁边的围墙里外有石头台阶,仅供一个人跨越;墙根上开着一个四方孔,路边的雨水可以穿过孔淌到田地里。一到这里,这女人便伸开手臂,一板一眼地说出下面的话:“To je vasa njiva!”(“这就是你们家的耕地!”)
我跨过围墙,身子弯到地上,土壤松松软软的,仿佛不久前才刚犁过似的。这块田地狭长,中间微微隆起,后面连着一片果树,棵棵都不一样。是这老妪弄错了呢,还是她有意要取笑我,或者她就是一个疯女人?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这样盘思过。当我朝她转过身去时,她笑了,一副大脸笑容堆得满满的,笑声又轻柔又迷人,像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那是名副其实的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