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往那条山路上走过去,走过去又走回来;后来,来来去去这一套不搞了,就在她停下的那个地方坐下来,往地上一坐。风爱怎么吹,就让它吹,头发吹乱了,随它去,手闲下来就在地上随意划弄着。
她说:“美,人人都认识美,以自身作为出发点,不论是谁,都可以认出美来。可是在爱的时候,人家就对你说:你多么美。难道从不认识什么是美这样的谬误出发,难道不管你听到对你讲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心平气和,也能忍受?瓦莱丽呀,她可不是这样,瓦莱丽不是这样,我第一眼看到她,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听到那句话该有多么甜蜜,该是怎样在意料之中呵,那她是一丝一毫都不怀疑的。她心里在热烈地期待着,盼望着,她在追求着,总有一天,有一个什么人,向她走来,对她说,仅仅是为她一个人而说,还要亲口把这几个字告诉她——她追求着,她期待着,可是自己并不知道。”
“她在穿过广场的时候,”昂代斯玛先生说,“您不是也在么。”
“她已经长大了,昂代斯玛先生,我说给您听:您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村镇上是一片沉寂。
她默默地在专心注意着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嘴蠢蠢地半张着——她的眼睛在追踪瓦莱丽的黑色汽车沿着海岸公路开过去。那辆汽车,昂代斯玛先生也看见了。
先开口说话的仍然是她。
她说:“要弄清您那个女孩金发为什么美得叫人吃惊这个问题,我是非要有一年的时间不可。仅仅承认世界上有这么美的金发,接受这样的事实:瓦莱丽就在这里,还要想到她有一天也要无保留地委身于什么人,是谁?是谁?——这想法是多么可怕,要战胜这个可怕的想法——必须要一年的时间。”
瓦莱丽的汽车一闪就看不见了。
公路沿海滩而行,接着进入把海滩和山麓连接起来的松林之中。在向东的一侧,还有阳光在照耀着。
汽车已经从通到瓦莱丽这里的房屋的一条路的岔道上开过去了。
每有一阵风吹来,她就拿手拢住她的头发,把长发理好。昂代斯玛先生一面看着她拢弄头发的手势,一面听着她说话。她的手势毕竟永远是米歇尔·阿尔克的女人应该有的风姿。
“您说的那种事……其实,她已经知道,她早已经知道了……”昂代斯玛先生哀叹着。
“单独一个人是不会知道的。不会的,她并不知道。”
昂代斯玛先生从他的椅上站起来,声音低沉地说:
“她知道,她知道。”
女人是错了,她自以为问题已经确立。关于这一切,她有她的回答。
“您也许根本就不该把这个可怕的问题提出来,”她说,“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她就会知道也说不定。”
她神色严厉地审视着昂代斯玛先生那丑陋笨重的肥大身躯。
“昂代斯玛先生,您没有看见她的汽车沿着海滩开过去?”
“我看见了。”
“那么,咱们两个人此时此刻是站在一个共同点上,此时此刻说不定就是她在心里把那件事领会到了的时刻。”
她立即进入另一种境界,但是却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般被钉在了瓦莱丽曾经穿过的那阳光照耀的广场上。
“那天早晨,瓦莱丽第一次穿过广场,”她说,“金发的瓦莱丽第一次穿过广场,您,您是她的父亲,这您知道得非常清楚,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不认识的人的注视下,走过广场的,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肯定什么都不在意,不过,她现在说她还能回忆得起来。她还以为曾经抬起头看到了我。”
“瓦莱丽是我的孩子,您不会不知道,”昂代斯玛先生满腹哀伤地说。
“瓦莱丽从食品店走出来,而且等她走过去很久,我才明白瓦莱丽是一个孩子。这是在后来。在想了一想之后。”
“她走出来手上拿着什么?拿着什么?”
“对啦!”她叫出声来。
声音沙哑、拖得很长的大笑震动着昂代斯玛先生的身体。她呢,她也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高,笑到—半,突然一下,不笑了。
“拿着糖果!”她接着说,“她什么人也不看,什么人也不睬,不管她说什么,恰恰相反,手上偏偏拿着一袋糖果!停一下!她停下来,打开袋袋,拿出一块糖来,多等一会儿都等不及了。”
她望着那一片松林,瓦莱丽的汽车隐没在里面看不见了。
“就这样,这一下,我可想起来了:她还是一个孩子呢。她究竟有几岁呀?”
昂代斯玛先生重复着这句话。
“十六岁过了。差不多十七岁。还差两个月。瓦莱丽是秋天生的。是九月。”
昂代斯玛先生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要说的话如同泉涌,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他很不习惯,他战栗着。
“因为您爱她,弄得她还像一个小姑娘似的。不过您也该明白,哪怕您千阻万挡也挡不住她很快就到了离开您的那个年纪。”
说到这里,她闭上嘴,不说了。由她引起的这一阵沉默之中,对于痛苦的往事亲切可意的回忆好似柔肠百转渗入昂代斯玛先生的心腹之间。
“不过,那另一个小女孩,您的那个孩子?”他幽幽咽咽地说道。
她眼睛一直看着松林,就是这一片松林遮住了瓦莱丽的汽车。
“别提她了,”她说。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现在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昂代斯玛先生叫喊着。
“她就在那边,”她不急不慌地回答说,“那边。她以为丢了什么东西,正在广场上找。我看见她了。她就在那儿。”
她的视线从树林那边移开,在平原上移动,向村镇方向看过去。
“她穿着蓝裙子,我认得出。”
她手指着一个地方,在昂代斯玛先生所看不到的那个方向上。
“那儿,”她说,“她就在那儿。”
“我看不见,”昂代斯玛先生抱怨说。
对痛苦的往事的亲切回忆,又在他心上被牵动起来,比起对那恍惚若见的爱的无可告慰的追悔,在他心上渐渐、渐渐扰动得更加厉害了。爱好像是乍见端倪,便被扼杀,像其他千百种爱一样,在千百种别样的爱之间被忘却了。
丧服也无非是穿在这衰颓身体日久年深的皮肉上面的。不过这么一回事。这一次,头脑是得救了,免得又要为忍受痛苦而忧心忡忡。
“她根本找不到,”昂代斯玛先生说,“什么也找不到。”
在广场炎热的阳光下,在灰尘蒙蒙中,她的孩子正在那里寻找被遗忘了的东西,她是不是真的看见她了?
“她找呵找呵,”她说,“她并不是不幸的。她找到了,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完全想起自己忘记了,这时她反而感到心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