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来坐到椅上。他尽力分辨这小女孩在沉寂的森林中留下的话语,但是一无所获。是不是她说她不认识瓦莱丽?或是她说:瓦莱丽知道她的父亲在等她?或者答非所问,说的是不相干的别的事?
小女孩的回声在昂代斯玛先生四周飘摇荡漾,很久很久都没有消散,这回声可能含有某些或然的意义,但是一点也没有捕捉到,回声渐渐远远飘去,渐渐消散,消融到悬浮在深谷阳光上千差万别的闪光之中,变成无限闪烁的光芒组成成分之一。回声终于消失了。
昂代斯玛先生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等待一个没有确定时间来的人。在大树林中,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总有一天,这森林中的树木必是要砍倒的,藤蔓荆棘必将连根拔除,从浓密的丛生杂草的乱树中清理出一块土地来,开辟一些宽敞的林中空地,让清风吹进来,空气自由流通,最后把这座乱木荒林混乱无序的大建筑推倒。
下面村镇广场上,天清气朗,多么明丽,谁想看一看,都看得一清二楚,尽收眼底。在他女儿瓦莱丽未来的露台的建筑基地上,露台的轮廓已经设置妥当。将要着手的建设,人们已经耳闻其事。人们都知道,他正在等米歇尔·阿尔克。他穿着一身常穿的深色服装。不错,人们也能看到他,他那深坐在柳条椅上穿暗色衣服的身影,人们在下面也可以分辨得出,他坐在前不久为他女儿瓦莱丽买下的房屋的白墙前,后面衬着白墙,他那穿深色衣装的身躯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深色的斑点,远远望去,随着时间一分一分流逝,逐渐变得暗淡,渐渐扩大开来,他出现在这空无一物布满阳光的平台上,也越来越变得无可否认了。在山上这一侧地上尽是沙砾;是的,瓦莱丽应当能够看到他,看到她的老父亲,如果她有意想看他的话,看到他正在等待米歇尔·阿尔克。别人也能够看到他。他在那里,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都知道只能是他,昂代斯玛先生。购买这一处山地这件事在村子里议论纷纷。这份产业是以瓦莱丽·昂代斯玛的名义由她父亲买下来的,包括山上森林四十五公顷在内。他们父女二人在下面山谷中心的村上已经住有一年之久,据说,他决心从纷纭事务中抽身引退,事业使他操劳忙迫,事情总是办也办不完,以后,他和他这个孩子,就要在这里长居久住了。按他惟一的心愿,不过是这几个星期以来的事嘛,他为他的孩子买下一直到水塘边的这一侧山岭。他还要把水塘也买下来。
“哎呀,这位阿尔克先生,啊,这个家伙!”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说出这样的语句。
他自己的声音对他是熟悉亲切的。
他吃力地从椅上半起身,把椅子往前拖了几步,更靠近平台的边缘,为的是往下看得更清楚。面前虚空一片,他不去看它。从歌声推断,可知舞会还在进行。更确切地说他在看他自己瘫在椅子上——比刚才那个小女孩在面前的时候更显得是堆在椅子上,还穿着这么一身深色料子的衣服。他的肚子撑在两膝之上,紧紧裹在深色料子缝制的坎肩里面,这料子是他女儿瓦莱丽给他挑选的,因为这料子质地好,色调浓淡适中,身材肥大的人穿起来很舒服,保证更能把庞大身躯掩饰起来。
昂代斯玛先生孤独一个人,无所事事,带着烦闷的心情,看着自己最后竟自变成这般模样。那条山路上,—直不见有什么动静。从他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如果他愿意的话,瓦莱丽那辆停靠在那边的黑色汽车,他应该是看得见的。
但是,他说过,在一段时间内,他是既看不到瓦莱丽那部黑色汽车,也不能够去想那个小女孩。在一段由他看是同样长久的时间范围内,在不同事物共同处于同一条件下,有这许多回忆笼罩着他,一个记忆牵引出另一个记忆,纷至沓来。他知道:如果不是同样都使他感到惶恐,他是既不敢正面去想瓦莱丽的金发,也不敢面对另一个被他弃之不顾的小女孩狂乱的感情的。就是四周的树木,昂代斯玛先生也不要看,这天下午,就是这些树木,也同样无缘无故具备了这种百思莫解意想不到的存在。
昂代斯玛先生收视返听,审视着自己。他从他自身的表现找到了安慰。这种安慰叫他厌恶,他整个身心都灌注了这种不可逆转、确定不移的厌恶之感。这天黄昏时分他感到的这种厌恶,与他过去一生所具有的信心无分轩轾,完全相等。
一阵风吹来了。米歇尔·阿尔克始终不见踪影。
时间在消逝,昂代斯玛先生还在等待,再次适应着这种等待。
因此,这就又产生了一个希望,他心里暗暗抱着希望:刚才那个小女孩第二次离去,不是回到村镇去,但愿她还在平台附近游逛没有远去;他因此回转来适应这样的设想,设想她还在他面前,就站在那里,就在附近什么地方,甚至他热切想见到她,他热切期待小女孩回来的心情甚至超过他期待米歇尔·阿尔克和瓦莱丽。
从她手上失落的一百法郎硬币就在他眼前,在沙地上闪闪发光。她又把它丢掉了,又一次把它丢掉,失落了。
“她张开手,把东西都丢了,她一点不懂得好好拿住。不过她总还记得,总还有记忆吧。这是无从说起的。”
昂代斯玛先生做出努力,想要捡起那一百法郎硬币,后来他又放弃了。他非但不去伸手拾,相反,用脚去踢,尽可能远远踢开去,把它踢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他本想把它踢到平台边上草丛里去,没有踢到,仍然留在一米远软软的沙土上,有一半埋在沙土里面。
对了,她今天是不会回来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到了镇上。下山并不吃力,没有什么困难,吹着口哨,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看看树,看看地上——她的小腿那么娇弱又那么轻盈灵便,依着她的意愿,带着她走——一边走,一边采集一些什么东西,小小的圆石,或者一些树叶,这些东西一时之间对她,只对她一个人,有着难以明言的使她着迷的意趣。后来,她又随手放开,放弃所有这些占有物。
“不过,有时,已经遗忘的,她又回忆起来。”
走在这一段路上,她害怕吗?这一段路程,她是不是曾经走过一次、两次?会不会迷路?
“不会的,这些山路,她比她的弟弟妹妹都熟悉,当然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心智健全的。为什么?等着看吧。”
什么时候她才会重新记起忘记一百法郎硬币这件事?若是她记起来,那又怎么样?呵,你看吧,她一定会在途中停下来,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走在不见人迹的山路上,一定会懊悔得要命,问自己要不要再回到这老头身边来。照她颠狂症正待发作的情况看,她肯定不会走回头路,这种丧失理智、幼稚无知的举动她是不会这么做的,她反而要继续往前走,一直往村镇方向走。
昂代斯玛先生吃力地抓起一把沙土抛到一百法郎硬币上,他不要再看到这块硬币。他再也见不到它了。他每一次这样费力动一下,都要深深地叹气抱怨。
他稍稍恢复了平静。倘使今晚他提前下山,他还有机会在村镇广场上见到那个小女孩。
瓦莱丽经常对他讲米歇尔·阿尔克这个女儿的事,昂代斯玛先生早已把它忘得无影无踪。
可是村里的广场他从来就没有去过。今天去不去?
他叹息,接着,拿定主意。如何去找这个小女孩,他自有办法。问瓦莱丽怎么去找就行。他准备送她一笔钱。等米歇尔·阿尔克这件事退居于次要地位,把小女孩也许忘记的钱再给她送去这另一种期待于是占了上风。
将要出现何等难以逆料的后果,昂代斯玛先生想;又会出现何等重大的新的责任!她会不会记得他、想到他?会的。刚才她是那样看他,如果他对她多多表示善意殷勤,只要一想就会想起来。这位有钱的先生,赋闲无事,又这么年老,他的女儿就是瓦莱丽,你不是都知道吗?当然是知道的。她来到平台上见他,她不是直呼其姓叫过他嘛。
“别人了解的事,她不一定明白,不过有些事情她毕竟也懂,也记得住,不会忘。照自己的意思说话,总会说得清。”
山下传来欢乐的叫声。一场舞会随后把喧声淹没。是带唱的华尔兹舞曲。哎呀,让他们尽情跳吧,爱怎么跳就怎么跳吧,但求他们不要因为有负于我而在跳舞的时候忍痛匆匆收场,不再跳下去。
她到了广场,以为那一百法郎一直拿在手里,又想买一袋糖果,又要负责关照父亲说昂代斯玛先生一直等他等到天黑,难道因为有这样两件事分心,小女孩这才发现她的钱已经丢失不见?忘记的事于是又重新想起?
她寻路直奔广场走去,她多么顺从,多么乖巧,她从跳舞的人群中穿行过去。她父亲也在,看他跳舞跳得多么好。她真伤心,恨不能哭它一场,她忍住了,没有哭?
“昂代斯玛先生说,只要天还没有黑,他就一直等你去。”
“真的吗,天哪,真的呀!”瓦莱丽叫出声来。
是不是宁可说她沿广场四周一心想买一袋糖果,因此发现在老人身边捡到的一百法郎原来又一次给丢了?
记性这么坏,多么善忘,她躲在一个墙角里哭?
今天晚上,事情究竟如何,他一定会知道的。今天晚上。他愿意弄清楚这件事。
“真的吗,我的天!”瓦莱丽叫着,“晚了,来不及了。”
没有,父亲叫她办的事,小女孩不会忘记,她也许在广场灰蒙蒙的地上找过那块一百法郎硬币。人们看着她,可怜她。她哭了吗?
后来她从跳舞的人群中挤过去一直走到米歇尔·阿尔克身边。要办的事办了。
米歇尔·阿尔克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在森林里他路也不识。等待多么心焦。”
不,不。应该办的事,小女孩已经忘记。一百法郎硬币,她忘记了,露台的事,也忘记了。她独自一个人,哭了。她的父亲兴高采烈,跳呵跳呵,什么也不顾。她在哭,在什么地方哭?谁看到她哭,谁看到她在哭?
昂代斯玛先生在等待,等着等着,等待终于又变得一平如水,安安静静。太阳高悬在天空。刚才他讲那件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等待,一直要等到傍晚。他知道那个小女孩把他这个老头给忘了。
不等又有什么办法?等瓦莱丽汽车开来。他格格笑了起来。他是被他的女儿瓦莱丽给封锁在森林里面了。
他在这平台上静坐空等,最后他只好在心中细细盘算,对于将修建的露台的形状、面积大小,把指示要点明确地准备好,以便一一告诉米歇尔·阿尔克。他们见面的时间不会很长。他认为米歇尔·阿尔克应当如何去做,露台四周栅栏应当扩展到哪里,他要用几句话就对米歇尔·阿尔克说明白。
露台将是半圆形的,不要有任何棱角,露台要铺到阳光照耀的断崖前面两米之处。
瓦莱丽在早晨从睡梦中醒来,她,她头发散乱,她的金发披落在她的眼睛上。她醒来以后,可以透过她纷披散乱的金发从归她所有的露台上一眼望去,就看见前面的大海。
太阳已经西斜了?毫无疑问,昂代斯玛先生这样判断着。离他有几米远的一株山毛榉树,投在地上的帚形树影显得庄严伟大,令人肃然起敬。树影逐渐和白石灰墙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了。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我们的希望每天每日永远永远常在
唱这首歌的人,音调富于青春活力,唱得悠扬缓慢。歌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这首歌曲重复唱了两遍。
歌唱停止以后,欢呼叫笑声也减弱了。只听到一些零星的笑声,欢笑声渐渐消失了。
歌曲唱完,昂代斯玛先生是不是还在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