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从那条山路左侧走过来的。它窸窸窣窣穿过矮小灌木和荆棘丛,来到山岗上这个地界,这里全部覆盖在树林之下。这里就是山上平台的边缘。
这是一条棕色的狗,身个儿小小的。它肯定是从另一侧山坡那些小村镇上跑来的,从那边上来,翻过山顶,约摸有十公里路程。
山的这一侧,猝然断陷,十分陡峭,下面就是平原。
这条狗急步从山路上窜下来,待到沿峭壁而行时,立刻换成缓慢的碎步。它嗅着浮在平原上空醉人的阳光。这平原上,在村镇四周,都是庄稼地;这个村镇有许多条大路向地中海一处海边伸展过去。
屋前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狗没有立即看见那个人。这是它从山那边远处那些小村镇跑来的路上仅有的一处房屋。坐在屋前那个人正在望着前面一片空无所有、只有一群群飞鸟有时横空掠过、闪耀着阳光的空间。他坐了下来,又热又倦,气喘吁吁。
多亏停下来喘息一下,它觉得它并不是完全孤独的,它后面有一个人出现,它的孤独就给打破了。昂代斯玛先生坐在柳条椅上,椅子随着他吃力的呼吸节奏发出悠悠缓缓的轻轻响声。这种具有独特规律的节奏是骗不过那条狗的。
它掉转头来一看,发现有人在,它的两个耳朵一下竖了起来。它已经跑得很累,这一来累也不见踪影了。它仔细打量着那个人。自从它长大可以满山跑来跑去,山上的来龙去脉都熟悉了解,屋前这个平台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总不至于因为年老,除开别的房主,连昂代斯玛先生也认不出。在它通常在山上走过的行程中,这里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这还是第一次也说不定。
昂代斯玛先生坐在那里不动,他对那条狗既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也没有显出什么友善。
狗以一种带有静观意味的固定方式朝他看了一会儿。这种不期而遇,使它有点畏惧。它觉得自家是负有义务的,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它垂下耳朵,摇着尾巴,朝昂代斯玛先生走近几步。这一番用心,在人那方面没有引出任何相应的表示,它随即放弃再做努力的打算,趁着还没有触及到人,急忙止步,站着不动。
一阵倦意又袭上身来,它又喘起气来了;接着,掉过头去,穿过树林走了。这一回是奔村镇那个方向走了。
它大概每天都到山上来,寻找母狗,或者找食吃;它大概一直要跑到西坡三个小村子那边,它大概每天下午都要兜这么一大圈,沿途搜索各种意想不到的获取物。
“母狗,臭垃圾,”昂代斯玛先生心里这样想着,“这条狗我总是看到它,它有它的习惯。”
这条狗也许想要喝水,应该给它一点水喝,应该让它穿过森林、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跑过长途旅程,在这个地方给它一点安慰,在可能的限度内,也应当让它艰苦的生活得到一些便利。从这里走去,一公里之外,有那么一个水塘,它肯定可以在那里喝水,不过水塘里的水不好,不干净,水让杂草的浆液浸得浓厚浑浊。那里的水必定是发绿的,粘搭搭的,蚊虫孑孓滋生,不卫生的。对这条渴望天天都活得快活的狗来说;需要有很好的清水给它喝才是。
瓦莱丽会喂它喝水的,在它经过她住的房子的时候,瓦莱丽会给这条狗喝水的。
它又转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它又一次穿过平台,平台前面是悬崖,正面对着天空。它再一次打量着那个人。这一回,那个人向它做出好意的表示,尽管如此,它也不想靠近他。它慢慢掉头走开,是再也不打算回头了,这一天,就这样走开了。它沿着惯常穿行的小径,在飞鸟飞行的高度上向着灰蒙蒙的空间,一溜烟地走了。它走在山崖怪石嶙峋之上,步态尽管那么谨慎小心,它的指爪抓在岩石上嚓嚓有声,在附近的半空中,它曾经在这里走过,留下了记忆的痕迹。
这里的一片森林深远浓密,荒无人迹。林中空地也难得见到。惟一一条从林中穿过的山路——就是那条狗沿着走下去的那条路,在这里这处房屋后面,猝然转弯。所以狗沿路转过去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昂代斯玛先生抬起手来,看看他的表,已经是四点钟。所以这条狗经过这里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照原来约定的时间还未见来,已经迟误了。两天前他们两人相约,讲定时间,到这里平台上见面。米歇尔·阿尔克说四点差一刻来,说这对他是适宜的时间。现在已经四点了。
昂代斯玛先生把手放下,坐着的姿势变动了一下。柳条椅格格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那坐在椅子里的身躯,才又恢复了有规律的呼吸。刚才走过一条橙黄色的狗,印象在记忆中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只有他那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肥硕躯体,此外一无所有。他那肥厚庞大的躯体在静止状态下,很容易变成为僵硬笨重,所以昂代斯玛先生不时要在柳条椅上挪动挪动,变换变换位置。这样他才能坐着等待。
四点差一刻,这是米歇尔·阿尔克说的。季节还是很热的,与别的地区相比,这个地方夏季午睡歇晌的时间无疑要长一些。昂代斯玛先生的午睡时间,不论是夏季、冬季,一向都按医疗保健要求严格保持同等的时间。所以他不会忘记别人也要歇晌,尤其是星期六的午睡,在村里广场各处的树阴下睡个午觉,睡得很实,有时还特别喜欢睡在屋里。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那是为了修筑这里的露台,露台要俯瞰下面的山谷、村镇和大海。露台修在房子的另一面,那没有什么意思,修在这一边才对。只要露台建造得美观、牢固,而且宽大,需要花费多少,我都准备照付。当然,在原则上,这,阿尔克先生,您肯定是明白的,我想提出一份预算。自从我女儿瓦莱丽希望有这样一个露台,从那一刻起,一笔不小的款子我就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预算还是有必要,这您是明白的。”
米歇尔·阿尔克是明白的。
瓦莱丽还要买下那边的水塘,那条狗刚才就在水塘边上歇脚。那也不在话下。
在这一片山林之间,只有这一处房屋,昂代斯玛先生前不久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这处房产连带庭院所占面积,包括山上最高处全部平面土地在内,这山上的平地沿山坡呈阶梯形层层下降,一直通到山下平原,村镇,直到海边。今天,海上风平浪静。
昂代斯玛先生住在这里村上已有一年光景。一年之前,他年纪是这样大了,理所当然应该罢手不要再辛劳工作,在悠闲清静中等待大限之日来临。他为瓦莱丽买下这处房屋,现在他亲自来看看,这还是第一次。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丁香花开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不知是谁在山下这样高唱。也许是午睡时间过了?也许是吧,午睡时间过去了。歌声无疑是从村镇上传出来的。不是从村里,难道会是别处?在下面村镇和昂代斯玛先生给他女儿瓦莱丽刚买下的这所房子之间,确实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
这里除开你这一所房屋之外,没有其他房子,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以后,正因为这座房子归属于你,所以它就成了绝无仅有的了,即使换成别人,不论他是谁,也依然会做出这不可预料的事,用生石灰把它粉刷得雪白,掩映在这松林深处。
昂代斯玛先生曾经对米歇尔·阿尔克解释过:“我买下这所房子,主要因为在这一类房子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请看,在它的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只有森林。到处都是森林。”
那条山路,在距房屋百米远的地方,车辆就不能通行了。昂代斯玛先生乘车上来的时候,也是到此为止,车辆开到这里只好停下,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地面平平的,汽车开到这里,可以掉头。是瓦莱丽开车来的,后来,一掉转车头,又开车走了。她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来到这处房子里来,连那样的意愿也没有。她劝她父亲好好耐心地等待米歇尔·阿尔克,说等傍晚天清气爽——她并没有确定什么时间——她再来接他。
几天前,他们曾经在一起谈到这条山路,以及把整个这块地方,一直到水塘那边,全部买下来的可能性,那样的话,这条路就划归私有,除了瓦莱丽的朋友以外,别的人就不准通行了。
昂代斯玛先生的朋友已经都不在人世,不存在了。水塘一经买下,就没有人来这里了。没有人来了。只有瓦莱丽的朋友算是例外。
她在山路溽热气氛中刚才还哼着唱着:
我的爱,紫丁香有一天将要盛开
现在,他独自坐在这张跷脚的柳条椅上,柳条椅是他刚才在那屋里一个房间里面找到的。天气热得很,她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热似的唱着:
丁香花开
可是他却吃力地爬到山上,照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上走,谨谨慎慎地走到平台上来。在别的一些什么地方,在一个清新凉爽的黄昏,或黑夜,也许她照样也唱着同样的歌。难道还有什么地方她会闭口不唱?
将永远永远花开不败
他在向山上走的时候,歌声还可以听得到。后来汽车马达声把歌声冲乱。歌声减弱,声音听不清,随后零星片段还能让他听得见,接着,就空空然什么也听不到,声音消失了。等他上到屋前平台上,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就一点也听不见了,其间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同样,他那肥硕的身躯安坐在这柳条椅上,也颇费张致,费去长长一段时间。当他这么安坐下来,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瓦莱丽的声音,她的歌声,甚至汽车马达声,都听不到了,真的,任什么也听不到了。
昂代斯玛先生前后左右完全处在静谧不动的森林包围之下,那房屋也是如此,整个山岭也是如此。在树木之间,在浓阴密叶下,埋藏着各种声响,甚至他的女儿瓦莱丽·昂代斯玛的歌声也深深埋藏于其中。
是的,是这样。是山下的村镇从午睡中醒来了。从这一个星期六到下一个星期六,夏季就是这样过去的。舞曲声断断续续地从山下一直飘到山上平台这里。这就是工人度周末的一段憩息时间。昂代斯玛先生已不需再工作。别人可需要在繁重工作之余休息休息。从此以后,这可是别人的事了。昂代斯玛先生对他们只能有所期待,期待着他们的善意。
村镇上那照得白闪闪的矩形广场上,有一群人从中穿行而过。昂代斯玛先生只能看见矩形广场的一角。他无意站起来,走上十步,走到那条深沟前面,看看广场的全貌;站在那个地方,看广场可以一目了然,广场上有一排绿色长椅,因为天气很热,空无一人,在那一排绿色长椅后面,瓦莱丽的黑色汽车停放在那里,他只要走上几步,瓦莱丽的汽车他就可以看在眼里。
那里刚刚有一场舞会在进行。
舞会已经停下来了。
在昂代斯玛身后过去不远,就是那个水塘,浮萍遮满水面,上面是大树遮着,水塘边上静悄悄的,那不是几个小孩在那里捉青蛙,捉上来慢慢戏弄它们,乐得哇哇大笑吗?刚才那条狗从这里经过,肯定它每天都要在水塘边上喝水;刚刚他还决定买下水塘,据为己有,除他女儿瓦莱丽以外,任何人都禁止来;从此以后,昂代斯玛先生就总是想到水塘边上的这些小孩。
在他四周,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干裂的喀嚓喀嚓声响。有一阵风在森林上空吹拂而过。
“嗬,这么快,”昂代斯玛先生脱口而出,声音很大,“这么快……”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在他四周,森林如层层柔波,整体地向一侧弯曲倾斜。在昂代斯玛先生一生中,这是他今后难得再见到的景象。一片森林一齐朝向一个方向倾侧,整齐划一之中又有差异,树木有高有低因而显出不一致,树木枝柯槎牙轻重不一,倾侧深浅也不一样。
昂代斯玛先生还没有想到举手看看他的表。
风止了。森林又恢复它长在山上固有的静谧姿态。还不到黄昏降临的时刻,那不过是一阵风偶然吹过,并不是山间黄昏吹起的晚风。可是在山下,在村里广场上,人愈聚愈多。想必那里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