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耶塔诺·德劳拉神甫被主教邀请到黄色钟状花架下去等着看日蚀。家里只有在那个地方能够看到大海的天空。在空中展翅不动的鲣鸟,看去仿佛在飞翔中死去。主教刚刚睡完午觉,在吊床上缓缓地摇着扇子。吊床用船上的绞缆绳悬挂在两个树杈上。德劳拉坐在旁边一把柳条摇椅上晃动着。两个人神态平静。喝着罗望子水,望着屋顶后面万里无云的天空。刚刚打过两点的钟声,天色便开始暗了,母鸡纷纷爬上栖木,满天的星斗也同时亮了。一阵神奇形怪状的寒战震动了大地。主教听见迟归的鸽子扑打着翅膀寻找黑暗中的鸽子房。
“上帝真伟大,”他叹道,“连动物都感觉到他的存在了。”
值班的修女给主教送来一盏大蜡烛和几块观察太阳用的烟色玻璃。主教拓吊床上坐起身,开始用玻璃观望日蚀。
“必须用一只眼看。”他说,竭力克制着喘息声。“不然的话,会有双眼失明的危险。”
德劳拉手里拿着玻璃,没有看日蚀。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过了良久后,主教在阴暗中察看他,发现他眼里闪着磷光,对“夜晚”的巫术一点也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主教问他。
德劳拉没有回答。他看到太阳像下弦月,尽管玻璃是烟色的,光线还是刺激他的视网膜。但是他仍然在观察。
“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主教说。
尽管主教不但自然地而且更是经常地猜中他的心思,卡耶塔诺还是感受到惊讶。“你认为老百姓会把他们的不幸同这次日蚀联系起来吗?”他说。主教摇了摇头,但目光没有离开天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道理?”他说,“上帝玩的牌很难看明白。”
“这是耶稣会教徒的回答”主教说。
由于漫不经心,卡耶塔诺仍然不用玻璃观察太阳。两点十二分时,太阳像一张完美的黑唱片,有一瞬间,大白天变成了月黑夜。随后,日蚀恢复了地球的白正,透明的雄鸡叫起来。卡耶塔诺停止观察后,火红的圆球仍然留天他的视网膜上。
“我仍然看得见日蚀,”他高兴地说,“我看哪儿,啊儿就有日蚀。”
主教说,日蚀已经结束了。“过几个小时你的日蚀就会消失。”他说。他坐在吊床上,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个呵欠,为新的一天感谢上帝。德劳拉没有忘记原来的话题。
“尽管我很尊敬你,我的主教,”他说,“但我不相信那个孩子中了邪。”这一次,主教真的大事屋惊讶了。“你这么说有何根据?”
“我认为她只是被吓坏了。”德劳拉说。“我们有大量的证据,”主教说,“难道你没有看言行录吗?”
是的,德劳拉都认真地研究过。那些言行录对了解女院长的思想更有用,对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状况却不然。那天早晨小女孩进修道院后到过的地方、碰过的东西,都已驱邪收妖。和她接触过的人也受到了洗涤和净化。第一天抢她的指环的那个新修女被判处在果园强制劳动,据说小女孩在肢解一只她用手拧断头的山羊时很高兴,并吃了羊睾丸和烧制得像炭火似的眼睛。她炫耀自己的语言才能,她能和任何一个民族的非洲人交谈,比非洲人跟非洲人之间的交谈还流利,并能和任何一种动物支话。她到修道院的第二天,二十年来被抓来美化花园的十一只赤天亮时无缘无故地死了。她用不同于她的嗓音唱的魔鬼歌儿使佣人们社魂颠倒。当知道女院长找她时,她只为对付她而变得无影无踪。
“但是,”德劳拉说,“我认为,我们视为邪恶的东西应是小女孩被父母遗弃后养成的那些黑人的习惯。”
“当心!”主教提醒他说,“比起我们的弱点来,魔鬼更善于利用我们的智慧。”
“这么说,对魔鬼来说,最好的礼物就是为一个健康状况的女孩驱邪恶了。”德劳拉说。主教发火了。
“你是要我明白你要反叛吗?”
“你应该明白我要坚持我的怀疑态度,我的主教。”德劳拉说,“不过,我会老老实实听你的话的。”这样,他没有说服主教,回修道院去了。他左眼上蒙着一个医生为他消除视网膜上的太阳而给他戴上的独眼人的眼罩。他觉得从花园和一条接一条的走廊直到牢房楼,到处都有目光盯着他,但是谁也不跟他讲话。整个修道院的气氛恰似日蚀已经结束一切恢复原状了。
女看守给他打开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门时,德劳拉觉得心脏要在胸膛里爆炸,使他几乎站不稳脚。只是为了探察那天早晨她的心情,他才问她看没看日蚀。事实上,她在平台上看了。她不明白他的眼上为什么戴着眼罩,他问她看太阳时是不是没有保护眼睛,感觉是不是好。她告诉他,修女们跪着看日蚀,修道院直到雄鸡叫一切都停止了。不过,她认为一点儿也不像冥冥的阴间。“我看到的情景和每个夜晚一样。”她说。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但他说不清。最明显的迹象是她的痛苦情绪。他没有想错。治疗刚开始她就用一双忧虑的眼睛望着他,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要死了。”德劳拉哆嗦了一下。“谁对你说的?”
“马丁娜。”女孩说。
小女孩对他说,马丁娜曾到她的房间来过两次,教她学刺绣,两人一起观看日蚀。她对他说,马丁娜对人善良、和气,女院长允许她在露台上教她刺绣,以便看海上的日落。
“啊哈!”他说,没有眨眼睛。“她说你什么时候死?”小女孩紧闭着嘴,免得哭出来。“日蚀结束后。”她回答。“一百年也是日蚀结束后。”德劳拉说。
但是他必须集中精神给她治疗,不能让她看到他难过得硬住了喉咙。西埃尔瓦·玛丽亚没有再说话。他又望了望她,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他看到她的眼睛湿了。“我怕。”她说。
她扑在床上失声地哭起来。他挨到她旁边,像忏悔神父一样用宽慰话鼓励她。这时西埃尔瓦·玛丽亚才知道,卡耶塔诺是她的驱邪师而不是她的医生。“那么,你为什么给我治疗呢?”她问。他的声音颤抖了:“因为我非常爱你。”对他的大胆表白,她无动无衷。
离开她后,德劳拉走到马丁娜的房门口往里看了看。他第一次就近看到她脸上有麻子,她的头光着,鼻子特别大,牙齿像老鼠的。但是她的诱惑力却像流动的物质,立刻能感觉到。德劳拉宁肯就站在门口说话。
“那个不幸的女孩已有相当多的理由感到害怕的。”他说,“我恳求你,不要再火上烧油了。”马丁娜困惑不解。她从未预言过任何人的死亡日期;更何况她是一个多么可爱、多么无力自卫的小女孩。她只是询问过她的状况,问了她三四个问题就发现她有说谎的毛病。马丁娜说话的严肃样子足以使德劳拉明白,西埃尔瓦·玛丽亚也对他说了谎。他请求马丁娜原谅他的轻率态度,并恳求她不要要求小女孩做任何事情。
“该怎么做,我很清楚。”她说。
马丁娜把他纳入了她的巫术。“我知道阁下是谁。”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清楚她做的事情。”但是德劳拉感到痛苦,因为他证明西埃尔瓦·玛丽亚已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在那个孤独地房间里面对死亡的恐惧。
在那个星期中,何塞法·米兰达女院长寄给主教一份她亲手写的既含有抱怨也含有要求的申述书。她要求免除修女们对西埃尔瓦·玛丽亚的监护责任,她认为这种监护责任是对她们已经充分涤除的罪孽的过时的惩罚。她重新列了一个关于已经记入言行录的重要事件的清单,这些事件只能说明小女孩同魔鬼保持着一种不可告人的联系。最后她怒气冲冲地控告了卡耶塔诺·德劳拉滥用职权、思想放纵、对她的私愤和无视修道院的禁令随着往里带食物的行为。
德劳拉刚回到家,主教就把申述书拿给他看。德劳拉站着看申述书,面部的肌肉一丝不动。看完后却大发雷霆:
“如果说有人被所有的魔鬼:怨恨的魔鬼、不容忍的魔鬼、白痴的魔鬼缠身的话,那就是何塞法·米兰达。真可恨!”
主教对他的激愤态度感到惊讶。德劳拉注意到了,便竭力以平均的语调进行解释。“我是说,”他说,“她认为罪恶的力量那么无所不能,我看她更像是魔鬼的崇拜者。”
“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同意你的看法。”主教说,“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致。”他斥责他可能会做出任何一种过分的事情,要求他忍耐女院长的坏脾气。“福音书上写了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她们的缺点比她还严重。”主教说,“但是耶稣很赞赏她们。”他不能再说下去,因为雨季的第一声雷鸣在住宅里炸响。然后滚向大生活费,一场像圣经上描写的大雨把他们同外面的世界隔断了。主教躺在摇椅上,陷入对家乡的思念。“我们离得多远啊!”他叹道。“离什么?”
“离我们自己。”主教主,“一个人竟然花了一年才知道自己是孤儿,你说这公平吗?”没等对方回答他就道出了他的思乡之情。
“一想到西班牙人们已经进入梦乡我就充满了恐惧。”
“我们不能干预地球的转动。”德劳拉说。
“但是我们可以装做活,这样京不痛苦了。”主教说,“除了信仰,伽利略所缺少的是心。”德劳拉了解折磨着主教的那种恐慌绪。自从他突然感到衰老后,在那些凄凉的落雨之夜,他总是忍受着恐惧的折磨。他能做的只是转移他对他那倒霉的精神的注意力,直到被睡意征服。
四月底,张贴的布告上说,新总督堂罗备里科·德·布恩·洛萨诺即将到来,路过此地,然后前往他的圣菲总督府。他的随行人员有法官司人员有法官、政府官员、他的仆人和私人医生,还有一支女王送给他的、为排解对印第安人的厌倦心情用的四重奏弦乐曲。总督促夫人和女修道院院长沾点亲,要求把她安顿在修道院里。
西埃尔瓦·玛丽亚被贵记忘在腐蚀性的生石灰、浙青的蒸气、折磨人的锤击声和一直侵入到修道院内院的各类人的高声叫骂声中,脚手架倒了,发出一阵巨响。一个泥水匠丧生,七个工人受了伤。女院长把灾祸归罪于西埃尔瓦·玛丽亚这个丧门星。在修道院建院五十周年时,她利用这个新机会坚持要求把她转到别的修道院去。这一次她提出的理由主要是有一个中邪的女孩为邻,对总督夫人是不合适的。主教没有理睬她。
堂罗德里科·德·布恩·洛萨诺是一个成熟持重、年轻漂亮的阿斯图里亚斯人,巴斯克球戏和猎石鸡的冠军。他比妻子大二十岁,他凭着他的翩翩风度弥补了这一不足。即使在笑他自己的时候也用整个身体。有机会他就展示自己的肉体。一感觉到夹带着夜晚的鼓声和熟透的番石榴的香味的加勒比海风,他便脱胎换骨掉春天的衣服,袒露着胸脯从女士们中间走过。上岸时他只穿立夏衬衫,既没发表演说也没有放礼炮。尽管主教早就明令禁止。但人们还是以他的名义批准跳方丹戈舞、布恩德舞和昆比安巴舞,还在空旷的场地斗鸡、斗牛。
总督夫人几乎是个少女,特别活泼,但有点任性,像一阵乍起的大风一样冲进修道院。没有一个角落她不查看,没有一个问题她不想明白,没有任何好东西她不想改进。在察看修道院的过程中,她是想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想的那样轻易地使一切尽善尽美,以致命名女院长觉得应该减少她对监狱的不良印象。
“不值得你看,”她对她说,“这里只有两个女囚犯,其中一个被魔鬼缠身”一听这话,她的兴趣就来了。无论是房间尚未收拾还是囚犯没有准备,都挡不住她。房间的门一打开,马丁娜·拉博德就扑在她面前,哀求宽恕。
她曾两次企图逃走,第一闪失败,第二次成功,现在要求宽恕似乎就难了。第一闪发生在六年前,她和另外三个因不同的罪行判处不同徒刑的修女一起想从面对大海的露台上逃走。一悠悠和女逃了出去。从那以后,窗口就被封死了,露台下的院子也加固了。第二年,未能逃走的那三个修女把当时睡在楼里的女看守捆起来,从一道便门逃了出去。据马丁娜的忏悔神出鬼没甫说,她的父母又把她送回了修道院。漫长的四年来,她是修道院唯一的女囚犯,没有权利去探访室会见亲友,也无权利去小教堂望星期天的弥撒。所以,得到宽恕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是总督夫人答应替她去向丈夫说情。
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房间里,由于生石灰和浙青的难闻的气味,空气仍然刺鼻。但是有了一种新秩序。女看守一打开房间,总督夫人就觉得有一阵寒冷的邪风扑来。西埃尔瓦·玛丽亚穿着破长衫、脏套鞋坐在一个被她自己的光线照亮的角落里慢慢地缝着什么。下到总督夫人跟她打招呼才抬起头来。总督夫人在她的目光里感觉到一股不可克制的诉说的力量。“圣体啊!”她低声说,接着向里头走了一步。
“小心,”女院长对她耳语说,“她就像一只母老虎。”
女院长抓住了她的手臂。总督夫人没有进去但是一看见西埃尔瓦·玛丽亚那副样子,她就想把她赎出来。
省长是个过着独身生活的轻薄男子,他请总督和他共进一顿单身男人用的午餐。进餐时,奏了一支西班牙四重奏弦乐曲,一个圣哈辛托鼓号乐队进行了演奏,跳了集体舞,举行了黑人化妆游艺会一一这是模仿白人舞蹈胡乱编织的舞蹈形式。秘饭后甜食时,客厅的深处拉开一道幕,省长用相当于其体重的金子买的那个埃塞俄比亚女奴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几乎是透明的长衫,这进一步增加了她赤身裸体的危险。在众人身边展露了一番她的身姿后,停在了总督面前,她的长衫从她的肉体上滑落到了脚上。
她那完美无缺的胴体使众人为之震惊。肩头并没有因为买卖时打的银色烙印而遭亵渎,后背也没有因为印着第一个主人的姓名的缩写而遭亵渎。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亲狎的气息。总督面色发白,喘了口气,把手一挥,把他脑海里难以忍受的幻觉驱散。
“看在主的分上,快把她带瞳!”他命令说,“我今生再也不想看见她。”
也许是为了对总督的轻浮态度进行报复,当女院长在她的私人餐厅请总督夫妇进晚餐时,总督夫人把西埃尔瓦·玛丽亚带了来。马丁娜曾提醒他们说:“你们不要摘她的项链和手镯,不然的话,你们会看到她有多么厉害。”果然不错。她们给她穿上她来修道院时穿的祖母的衣服,给她洗了、梳了披散的长发,使头发拖在身后更好看了。总督夫人亲自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丈夫的桌前。连女院长对她的非凡的姿容、她自身的光华和长发的无比秀美惊呆了。总督夫人对着丈夫的耳朵说:“她中了邪了。”
总督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在布尔戈斯见过一个被魔鬼缠身的女人,她不停地拉了一宿屎,把房间都拉满了。他希望西埃尔瓦·玛丽亚不要遭到这样命运,便把她交给他的医生治疗。医生们确信她没有任何狂犬病的症状,和阿夫雷农西奥的看法一致,认为她河能受到狂犬病毒的传染。但是谁也无权怀疑她已被魔鬼缠身。
主教趁着节日对女院长的申述书和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最后安排问题进行了考虑。卡耶塔诺·德劳拉则想进行驱邪前的洁身工作,带着木薯面饼和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但未能如愿。他夜里神出鬼没志紊乱,白天不肯睡眠,拚命地写无所顾忌的诗,这是平息他的肉体的欲望的唯一的办法。在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后图书馆被拆毁时,这些诗有一些仍保存在一份几乎辨认不清的纸卷里。第一首,唯一完全看得清的一首是对他自己十二岁时的样子的回忆;在阿维拉学校的铺着石头的院子里,他冒着春天的濛濛细雨,坐在他的学生衣箱上。他穿着按照他的身材改做的他父亲的衣服,从托莱多动身骑了几天的骡子刚刚到达。衣箱比他本人重两倍,因为他母亲把他直到期末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统统给他装在了里头。看门人帮助他把衣箱放在院子中央,让他呆在那儿淋着小雨。“把箱子提到三楼去吧,”看门人对他说,“那里有人告诉你睡在哪里。”
有一会儿,全学校的学生都跑到对着院子的台子上,等着看他怎样把衣箱运到楼上去。这时他就像一出戏的唯一的角色,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当他明白没有人肯帮助他时,他便把箱子里能够用手抱的东西拿出来,顺着用粗石头砌的陡直的楼梯抱到三楼上去。辅导老师把新生宿舍的两排床铺中他的床位指给他。卡耶塔诺把他的东西放在床上,返回院子,又爬了四次才把东西运完。最后,他抓着箱子的提手,把空箱子顺着楼梯拖上了楼。
他经过每层楼时,在阳台上看热闹的师生没有再看他。但是等他爬上三楼时,校长却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等着他,并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欢呼起来。这时卡耶塔诺才知道他已经通过了学校接待新生的第一项伩式,这便是什么也不问,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把衣箱运到楼上的宿舍。他的敏捷的头脑、善良的性情和坚强的毅力,被宣布为新生的榜样。
但是,最能代表他的过去的往事是那天晚上他在校长室的谈话。校长约他去谈谈在他的衣箱里看到的那唯一一本书。书的装钉线已绽开,页码不全,封面已掉,他偶尔把书从父亲的箱子里拿出来时就是这样。在旅行的夜里,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渴望了解书的结尾。校长想知道他的看法。“把书看完后我会知道的。”他说。
校长轻松地微微一笑,把书锁了起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校长对他说,“这是一本禁书。”
二十六后,他在主教的藏书室门口意识到,凡是他摸过的书他都读了,准读的还是禁区读的教有,唯独没有读完那一本。当他想到一种完美的生活在那一天结束了,另一种难以预料的生活开始了,他不禁浑身一颤。
在斋戒的第八天他开始进行下午的祈祷时,有人通知他主教在客厅等着他接待总督。即使对总督来说这也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访问,因为这是他在第一次游览城市时突然想到的。当人们召唤附近的官员、稍微整理一下客厅的时候,他不得不站在鲜花盛开的露台上观望眼前的房顶。
主教和他的参谋取部的六位教士接待了他。他让卡耶塔诺·德劳拉坐在他右边。主教只介绍了他的合名,而示提他的任何头衔。在交谈开始前,总督用同情的目光察看了墙皮剥落的四壁、破旧的窗帘、最便宜的手工家具和穿着粗糙的法衣、汗流满面的教士。主教近乎自豪地说:“我们是木匠约瑟的儿子。”总督做了个理解的表情,接着讲述起他第一个星期的印象。他谈到了他想象中的贸易;谈到了政府干预教育的功绩;谈到了对文学艺术的鼓励惜施,以便使这些殖民地的边区和世界相称。“时间是属于改革的。”他说。
主教再一次证实了尘世的权力是多么轻率。他把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德劳拉,但没看他,同时对总督说:
“无们这儿了解这类信息的是卡耶塔诺神甫。”
总督顺着他的食指看去、看到远处的一张面孔和一双惊呆的眼睛。那双眼睛正不眨眼地望着他。他怀着真正的兴趣问德劳拉:
“你读过莱布尼茨的书吗?”
“读过,阁下。”德劳拉说,又解释说,“这是由于我的职务关系。”
访问结束时,已无庸置疑,总督最感兴趣的是了解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处境。他解释说,他的来访就是为了她,为了女院长的安宁。她的忧虑使他感到很不安。
“我们还缺乏确凿的证据,不过修道院的言行录告诉我们,那个不幸的女孩已被魔鬼缠身。”主教说,“女院长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她认为你们落入了撒旦的陷阱。”总督说谎。
“不仅是我们,还有整个西班牙。”主教说,“我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是为了实行基督的宗教。我们在弥撒、宗教游行和守护神的节日上达到了目的,但在精神上尚未达到。”
他提到了尤卡坦,那里建造了豪华的大教堂,用来遮蔽异教的金字塔,却没有想到,土著人去望弥撒是因为在银色的祭坛底下,他们的圣殿仍存在。他提到了服以来一直存在的血统的混合:西班牙人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同各种各样的黑人甚至伊斯兰教的曼丁加入的血的混合。他问自己,这样的混血在上帝的王国里能否存在。尽管他有呼吸上的障碍和老年人的咳嗽,直到讲完也不给总督插话的机会:
“这一切,不是魔鬼的陷阱又会是什么呢?”
总督的脸色突然改变。“阁下的失望心情太重了。”他说。
“阁下不要这么说。”主教十分礼貌地说,“我想把我们需要的宗教力量变得更显要,使这些人民无愧于我们做出的牺牲。”
总督又接着刚才的话碴儿说:
“根据我的理解,女院长的考虑是可行的。”他说,“她认为别的修道院也许有更好的条件来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
“阁下应该知道,根据何塞法·米兰达的正直、能力和权威,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克拉拉。”主教说,“而且上帝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对的。”
“我可以把你的话转给她。”总督说。
“她非常清楚。”主教说,“我感到不安的是,她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一点”说话时,他觉得一阵哮喘即将发作,便匆匆忙忙结束了谈话。他说妇院长交给他的一份关于职责问题的申述书还没有看。他答应,只要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他就以主教火热的爱心加以解决。总督对他表示感谢,以个人的方式礼貌地结束了会见。他也忍受着顽固的哮喘病的折磨。他提出让他的医生来给主教看病。主教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
“我的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他说,“我的年龄都达到圣母死时的年龄了。”和问候时的情形相反,告别拖的时间长些,而且彬彬有礼。包括德劳拉在内的三位教士陪伴总督默默地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到大门口。总督的卫兵将戟交叉在一起组成一道墙把乞丐拦住。在上马车前,总督把身子转向德劳拉,用食指指着他,不容分辩地说:“你可别让我忘记你。”
他说这句话如此突然和费解,德劳位来不及说什么,只恭敬地点了点头。总督前往修道院,去把拜访主教的结果告诉女院长。
几个小时后,即将离开修道院时,尽管总督夫人一再追逼,他还是拒绝赦免马丁娜·拉博德,因为他认为这对他在监狱里看到的那许多损害人类尊严的囚犯来讲,是个有害的先例。
主教向前躬着身子,闭着眼睛,想把呼吸的咝咝声压下去,这样一直呆到德劳拉回来。助手们已经悄悄离开客厅,客厅里一片黑暗主教看了看周围,看到一排排空椅子靠在墙边,只有卡耶塔诺站在客厅里。他用很低的声音问他:
“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人吗?”
德劳拉做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算是回答。主教吃力地直起身子,两手扶着椅子扶手,直到呼吸平静下来为止。他不想吃晚饭。德劳拉赶紧点上一支蜡烛,照着路送主教去卧室。“我们对总督很不好。”主教说。
“有理由对他好吗?”德劳拉说,“不正式通报,谁也不能敲主教家的门。”主教不同意他的看法,非常坚决地要他明白这一点。“我家的门是教堂的门,他的表现证明他像一位先前的教徒。”他说,“由于我的胸中患的疾病,我那样对待他太不慎重了。我必须想办法补救。”走到卧室门口时,他说话的语气和话题改变了。他拍了拍德劳拉的肩头,跟他告别。“今天晚上为我祈祷吧。”他对德劳拉说,“我担心黑夜会变得很长。”
果然,由于接待来访时就预感到的哮喘病发作,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由于酒后呕吐剂和其他激烈的缓和剂没有减轻他的症状,人们只好给他做紧急放血治疗。天亮时,他的精神又恢复正常了。
在隔壁的图书馆里失眠的卡耶塔诺却一无所知。当有人通知他主教在卧室里等他时,他正开始做早晨的祈祷。他看见主教在床上吃早饭:面包、奶酪和一杯巧克力饮料一面吃像一个新风箱似的喘据点,情绪很激动。卡耶塔诺一看见他就明白他已采取了决定。
正是这样。和女院长的请求相反,西埃尔瓦·玛丽亚仍然留在圣克拉拉修道院里,卡耶塔诺在主教职工的完全信息下继续照管她。她将不再像以前那样受监狱制度的管制,而应该和修道院的居民一样享有一般的待遇。主教非常感谢言行录上的记述,但是言行录缺乏严格性,致使事情的发展过程不清楚,所以驱邪师应该根据自己的判断行来。主教最后要求德劳拉以他的名义去拜访侯爵,以便解决需要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只要他有时间,健康允许,就召见他过问这件事。“我要说的就这些。”主教最后对他说,“上帝赐福于你。”
卡耶塔诺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一口气跑到修道院,但是西埃尔瓦·玛丽亚不在她的房间里。在礼拜堂里找到了她:她戴满了真正的珠宝,长发托到了脚上,正摆好姿势让总督的随行画像师画像。她服从画像师安排的老实态度和她的长发一样令人惊讶。卡耶塔诺如醉如痴,坐在阴影里偷偷地望着她。这使他有充分的时间来打消心中的疑团。
傍晚时分,她的像画完了。画像师站在远处仔细察看画像,又加了两三笔。写名字前,他要西埃尔瓦·玛丽亚看看她的像。跟她一模一样,脚下是一团去,周围是一群顺从的魔鬼。她不慌不忙地欣赏着,看到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她终于说:“像一面镜子。”
“画有魔鬼也像吗?”画师问。“是的。”她说。
画完像后,卡耶塔诺送她回房间。他从未见过她走路,她走路的样子像跳舞那样优美、轻松。他也从未见过她穿过除了长囚衣外的其他衣服,那身女王装使她显得既年轻又漂亮,充分展示出一个女人的魅力。他们从未一块走过路,双双这么天真无邪地相伴而行,他感到很愉快。
多亏总督夫妇的斡旋,房间完全不同了。因为在告别前的拜访中,他们使女院长明白了主教讲的那些令人信服的道貌岸然理。床垫换成了新的,床单是亚麻的,枕头是羽毛的,增加了日常的卫生用品和浴盆。窗口的交叉木条已拆除,海上的光线射进来,在新刷的墙上闪烁。由于饭菜和内院的修女们吃的一样,就不需要从外面往里带了。但是德劳拉还是经常偷偷地从大门口往里带美味可口的食物给她吃。
西埃尔瓦·玛丽亚想请他一起吃午饭。德劳拉只吃了块修女们做的有名的小饼干。吃饭时,她突然说:“我见过雪。”
卡耶塔诺并不感到意外。从前有一位总督,他想把比利牛斯山的雪弄来,让土著人见识见识,因为他不知道几乎在海里的圣玛尔塔雪山上有雪。也许堂罗德里科·德·布恩·活萨诺以其新颖的艺术描绘过雪景。
“不,”小女孩说,“是在梦里见到的。”
她说,她坐在窗前,窗外下着大雪,她的腿上放着一串葡萄,她一面一粒一粒地摘着葡萄吃一面望着下雪。
德劳拉突然感到一阵恐惧。面对即将听到的最后一句回答而颤抖。他鼓起勇气问:“那最后呢?”
“我害怕说。”西埃尔瓦·玛丽亚说。
他不需要知道更多的情况了。他闭上眼睛为她祈祷。祈祷完后,他的情绪完全不同了。“不必担心。”他对她说,“我向你保证,有圣灵保佑,我很快就会获得自由,得到幸福的。”贝尔纳达一直不知道西埃尔瓦·玛丽亚被关在修道院里。她几乎是偶尔知道的。一天晚上,她遇见杆尔塞·奥利维妞在打扫和整理房子。在幻觉中,她以为她是自己的某个亲人。为了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看。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发觉,她很久没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了。卡里达德·德尔·科夫雷返回知道的情况告诉了她:“侯爵先生对我们说,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看见丈夫的卧室里亮着灯,便不敲门进去了。
侯爵躺在吊床上睡不着。吊床笼罩着一片为驱蚊子而缓缓燃烧的马粪烟。他看见由于穿着丝绸晨衣而变了样子的古怪女人走进来,他也以为是个幽灵,因为她面色苍白,无精打采,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贝尔纳达问他西埃尔瓦·玛丽亚在哪里。“她好些天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他说。
她觉得情况不妙。为了喘口气,她不得不坐在碰到的第一把扶手椅上。“你是说阿夫雷农西奥不得已那么做了。”她说。侯爵划了个十字:“上帝宽恕我们吧!”
他说了实话。他谨慎地对她解释说,他没有及时告诉她,因为他想按照她的愿望对她讲故事:就当做她已经死了。贝尔纳达眼也不眨地注意听着。十二年,贝尔纳达和丈夫一直过着不和睦的生活,她从未这么注意地听他讲话。
“我知道,要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侯爵说,“不过,这可以换回她的生命。”
贝尔纳达叹道:“你是说,现在我们的耻辱已众所周知。”她在丈夫的眼皮间看到一滴泪水在闪动,心里不禁一阵颤栗。这一次不是因为想到死亡,而是因为不能不相信不幸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她没有想错。侯爵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吊床上下来,倒在她面前,用无用的老人的刺耳声音大哭起来。丈夫的炽热水透过丝绸晨衣顺着她的腹股沟往下流,贝尔纳达心软了。她虽然对西埃尔瓦·玛丽亚无比地憎恶,还是坦白地说,知道她还活着,心里好受多了。“除了死亡,我什么都理解。”她说。
他又把自己关在他的房间里,只喝蜜糖与可可饮料。但是两个星期后出来时,已枯瘦不堪。侯爵早就察觉贝尔纳达在三番五次地外出,只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在阳光升高前,他看见贝尔纳达骑着一匹温顺的骡子从院子的大门出去,后面跟着另一头骡子,驮着行李。许多次她都是这样离去的;没有人给她牵骡子,也没有奴隶跟着;既不向任何人告别,也不做任何交待。但是侯爵明白,这一次她年头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除了往常的箱子外,她还带走两个装满纯金子的罐子。多少年来她一直把那两个罐子埋在床底下。
侯爵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又陷入被奴隶们用刀子捅死的恐惧,即使白天也准他们进他的家门。所以当卡耶塔诺·德劳位按照主教的吩咐来拜访他时,不得不推门而入,因为他用门环敲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门。几只大猎犬在笼子里汪汪叫,但是他不停地往前走。侯爵正在果园里睡午觉。他穿着撒拉逊人穿的带风帽的外衣,戴着托莱多人戴的那种圆沿帽,身上落满了甜橙花。德劳拉没有叫醒他,只是站在床前打量他,就像看到了衰老的、被孤独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西埃尔瓦·玛丽亚。侯爵醒了,半天才根据眼罩认出了他。德劳拉伸开五指举起一只手表示要他安静。“上帝保估你,侯爵先生。”他说,“你好吗?”
“我在这儿都快发臭虫了。”侯爵说。
他用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因午睡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眼睛,在吊床上坐起来。卡耶塔诺为自己冒昧地闯进来表示歉意。侯爵解释说,敲门的声音之所以没人理,是因为接待客人的习惯早就丧失了。德劳拉用严肃的口吻说:“主教先生很忙,哮喘得厉害,他要我代表他来见你。”礼节性的开场白说完后,他坐在吊床前,开始谈使他心急如焚的事情。
“我想告诉你,主教已把你女儿精神上的康复问题交给我负责。”他说。
侯爵对他表示感谢,并想知道他女儿的情况如何。“还好。”德劳拉说,“不过,我想帮助她恢复得更好。”
他解释了驱邪的内容和方法,对他谈了耶稣赋予他的弟子驱除肉体内的污秽灵魂、治疗疾病和弱点的权力,对他讲述了古罗马军团的福音课经和两千只猪中邪的情形。但是最根本的问题是确定西埃尔瓦·玛丽亚是不是确实中邪了。他不相信这个,但是他需要侯爵帮助他消除一切疑虑。他说,首先他想知道他女儿进修道院前的情况怎样。
“不知道。”侯爵说,“我觉得对她,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不了解她。”
把她抛在奴隶位的院子里不管的过错折磨着他的心灵。他把她可能几个月沉默无言、不理智的爆力的爆发和嘲弄母亲的主意一一把母亲戴在她手腕上的铃铛给猫戴上一一都归咎于自己。为了了解她,最大的困难是那那种把说谎当作快乐的癖好。“就像黑奴一样。”
“黑奴对我们说谎,但对他们自己不说谎。”侯爵说。
在卧室里,德劳拉一眼就分清了哪是她祖母的数不清的用品,哪是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新东西;活生生的洋娃娃、上弦的女舞蹈演员入八音盒。侯爵送女儿去修道院时用的小手提箱仍然像侯爵收拾的那样放在床上。落满尘土的古诗琴被随便地丢在一个角落里。侯爵解释说,这是一件废弃不用的意大利乐器,它使小女孩弹奏它的才能表现了出来。侯爵开支心不在焉地调弦,最后不但能以良好的记忆演奏,而且唱起了和西埃尔瓦·玛丽亚一起唱过的歌儿。
那是一个富有启示意义的时刻。琴声把侯爵关于女儿的、未能清楚告诉德劳拉的事情告诉了他。
侯爵的情绪如此激动,歌儿都唱不下去了。他叹道。“想不到那顶帽子她戴着那么合适。”德劳拉被他的激动情绪感染了。“看得出来,你很疼爱她。”他说。
“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她。”侯爵说,“为了看到她,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德劳位又一次感动,圣灵不会忽略那怕是最微小的细节。“如果我们能够证明她没有中邪,”他说,“那你就很容易见到她。”
“你去跟阿夫雷农西奥谈谈,”侯爵说,“一开始他就说西埃尔瓦·玛丽亚很健康,只有他能够说清楚。”
德劳拉看出了他的难处。阿夫雷农西奥可能是他的保护人,跟他谈话可能会自讨没趣儿。侯爵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说。德劳拉用脑袋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动作。“我看过宗教裁判所的档案。”他说。
“为了使她复原,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侯爵坚持说。由于德劳拉没有任何表示,他最后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恳求你拯救她。”心灵已受到创伤的德劳拉对他说:“我恳求你,不要让我忍受更多的痛苦了。”侯爵没有再坚持。他拿起床上的小提箱,请德劳拉带给他女儿。“起码她知道我想念她。”侯爵对他说。
德劳拉没有道声别就匆匆走了。他把小手提箱藏到法袍下裹起来,因为瓢泼似的下着雨。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心里在哼唱古诗琴弹的那支歌儿的几句歌词。他在风雨吹打下大声唱起来,并且从头到尾重唱一遍。在手工艺人的作坊区,他向左边的僻静的住所拐去,嘴里仍然唱着歌。他敲了敲阿夫雷农西奥家的门。
静悄悄地过了很久,才传来腿瘸的人匆匆的脚步声和一个半睡不醒的声音:“谁呀!”
“政府官员。”德劳拉说。
为了避免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只想到这个办法。阿夫雷农西奥开了门,以为真是政府的官员。他不认识。“我是主教管区的图书馆管理员。”德劳拉说。医生在昏暗的门廊里为他带路,帮助脱掉被雨淋湿的法袍。按自己的方式用拉丁语问道:“在什么战斗中你失去的那只眼睛?”
德劳拉用他的古拉丁语对他讲述了观察日蚀时发生小问题,并且详细告诉他,尽管主教的医生肯定地说眼罩确实管用,但是眼病还是迟迟不愈。不过,阿夫雷农西奥注意是只是他的纯正的拉丁语。“你的拉丁语真是完美无缺。”他钦佩地说,“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人,”德劳拉说。“那就更不一般了。”阿夫雷农西奥说。
他让他脱下教士服和凉鞋,给他拧干衣服控干鞋然后把他的自由缎斗给他盖在袜裤上。接着又把他的眼罩取下来,扔进了垃圾箱。“最不幸的是,你这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比应该看到的东西多。”他说。德劳拉特别注意大厅里密密实实排列着的许多书。阿夫雷农西奥察觉到了这一点,把他带到药房,那里的高书架挨着屋顶,书更多。
“圣灵啊!”德国劳拉叫道,“这简直是彼特拉克的藏书室。”
“比他的书还多二百本左右。”阿夫雷农西奥说。
他让他随意翻阅那些书。其中有价值连城的孤本。德劳拉辫认着,高兴地浏览着,然后无比遗憾地把书放回到书刊号架上去。在特殊的位置,和永垂不朽的《修士赫龙迪奥》在一起,他看到了伏尔泰的法文版全集和一部《哲学通讯》的拉丁文译本。
“伏尔太的拉丁文译本几乎是左道邪说。”他开玩笑在说。
阿夫雷农西奥告诉他,此书是由科英布拉的一位僧侣翻译的。为了供朝圣者们开心,此人不惜笔墨,写了许多奇特的书。德劳拉翻阅时,医生问他懂不懂法文。
“不会讲,只会读。”德劳拉用拉丁语说。接着又说,一点不难为情:“此外,我也可以看希腊文、英文、意大利文、葡萄牙文和一点德文的书。”
“我问你这个,是因为你谈到了伏尔泰。”阿夫雷农西奥说,“他的散文尽善尽美。”
“这使我们更加感到难过。”德劳位说,“遗憾的是,它是一个法国人写的。”
“你说这话,因为你是西班牙人。”阿夫雷农西奥说。
“在我这样的年纪,身上有多少代人的混血,我也说不清是啊国人了。”德劳拉说,“甚至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在这些王国,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血统。”阿夫雷农西奥说,“我想,恐怕得多少世纪后才能知道。”德劳拉一边交谈一逝不停地翻阅着图书。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突然想起十二岁时学校校长给他没收的那本书。他只记得书中写着一个故事在他的漫长一生中,他曾反复对能够帮助他的人讲这个故事。
“你记得书名吗?”阿夫雷农西奥问。
“我始终不知道。”德劳拉说,“为了了解故事的结尾,我什么都可以献出来。”医生冷不丁把一本书放在他面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部塞维利亚出版的古老的《阿马迪斯·德·高拉》(四卷)。德劳拉哆嗦着翻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差一点不可救药。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你知道这是一本禁书吗?”
“它的命运跟这些世纪最优秀的小说一样。”阿夫雷农西奥说,“不印这类书,而只为学者印刷论著。如果不偷偷地看骑士小说,今天的穷人看什么书呢?”
“有别的书。”德劳拉说,“《堂吉诃德》初版一百册在出版当年就在本地流传开来。”
“人们没读到,”阿夫雷农西奥说,“经过海关运到各个王国去了。”德劳拉没有听他讲话,因为他认出了《阿马迪斯·德·高拉》的珍藏本。“九年前,这本书从我们图书馆的秘密书框里消失了,一直没见它的足迹。”他说。“我应该想到这一点。”阿夫雷农西奥说,“不过,有别的理由认为它是一本极其重要的书。在一年多时间里,它至少在十一个人中间手手相传,至少有三个人已经死去。我确信,他们肯定是某种不明气味的受害者。”
“无的责任是向宗教裁判所揭发此事。”德劳拉说。阿夫雷农西奥开玩笔地说:“我说过左道邪说吗?”
“我说这话是因为这里有一本别人的禁书,没有人告发。”
“这本书和其他许多本书。”阿夫雷农西奥说,同时用食指对着他那些放满书的书架搁板画了个大圆圈。“不过,如果你从前为此事到这儿来,我也许不会给你开门。”他转向他,愉快地说,“但是,你现在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在这儿很愉快。”
“侯爵对他女儿的命运感到焦虑,他建议我到你这儿来。”德劳拉说。
阿夫雷农西奥让他坐在他面前,开始进行使他们陶醉的交谈。这时一场可怖的暴风雨使大海翻动着滔天的波浪。医生聪明而博学地讲述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狂犬病史、狂犬病造成的坎过问的灾难和千百年来面对这些灾难医学的无能为力。他举了一些令人遗憾的例子,说明人们总是把狂犬病同中邪和其他某些精神失常的疾病或神经错乱混为一谈。至于西埃尔瓦·玛丽亚,经过几乎一百五十天后,好像不存在染上狂犬病的可能性。阿夫雷农西奥最后说,唯一现实的危险是,她可能会像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残忍的驱邪术折磨死。
德劳拉认为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中世纪医学的夸张,但他没有进行争论,因为这对他从神学上说明小女孩没有中邪很有用处。他说,西埃尔瓦·玛丽亚会讲的三种非洲语言和西班牙语、葡萄语完全不同,但远远没有在修道院里归咎于它们的极其有害的罪行。有许多证据证明她具有不一般的体力,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同样也不能证明她有任何升腾的功能或预卜未来的能力。而这两种现象的确也可以作为神力的辅助证据。然而德劳拉却竭力想到著名的教友会会员或其他团体成员的支持,但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反对修道院的言行录,也不敢反对公众的轻信态度。但他明白,无论是他的还是阿夫雷农西奥的观点,都说服不了任何人,两个人的观点合在一起更不行。“也许是我和你在反对所有的人。”他说。
“的怪我才对你到这儿来感到意外。”阿夫雷农西奥说,“我不过是宗教裁判所的狞猎场上的一个被人追捕的猎物。”
“老实说,要不是圣灵非要通过那个女孩证明我的信仰的坚定性的话,我根本不清楚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德劳拉说。
一说完这句话,阻塞着他的喉咙的疙瘩就消除了。阿夫雷农西奥望着他的眼睛,透过眼睛看到了他的内心,发现他几乎要哭了。
“没有必要这么难过。”他用劝慰的口吻对他说,“你到这儿来也许仅仅因为你需要谈谈她的情况。”
德劳拉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站起来,寻找房门的位置,但没有惊慌地逃走,因为他没有把脱掉的衣服穿上。阿夫雷农西奥帮他把还没有干的衣服穿好,一面向他表示希望继续他们的交谈。“和你交谈,可以一直不停地谈到下一个世纪。”他对他说,阿夫雷农西奥拿来一瓶可以治疗他观日蚀的眼伤的透明眼药水,想挽留住他。并把他从门口叫回来拿他忘在房间某个角落的小手提箱。但是德劳拉似乎被一种致使的痛苦所左右。他感谢那个下午,感谢医生的帮助和他的眼药水,但是他唯一应允的事情是保证改日回来多谈一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想尽快看到西埃尔瓦·玛丽亚。走到门口他才发现天色已完全黑了。雨已停止,但是下水道被大雨灌得满满的。德劳拉顺着街心往前走,雨水漫到了他的脚脖子。由于宵禁的钟声即将敲响,修道院的看门人拦住了他。他让她躲开。“这是主教先生的命令。”
西埃尔瓦·玛丽亚恐惧地醒来,在黑暗中没认出他来。他不知道怎么对她解释,他为什么在一个这么不平常的时刻到这儿来。但他立刻找到了借口:“你父亲想见你。”
小女孩认出了小手提箱,脸上马上燃起了怒火。“可我不想。”她说。
他慌乱不安地问她,为会么不想。“因为我不想。”她说,“我死也不想。”
德劳拉想把她那只健全的脚脖上的皮绳解下来,以为这样她会高兴。“躲开,”她说,“别碰我。”
他不听,小女孩啪啪地向他的脸上吐唾沫。她一动不却,并把另一张脸也给她吐。西埃尔瓦·玛丽亚又吐了他一脸。他又换了一张脸让她吐,被锁在心头的快乐终于冲破了牢笼,他陶醉了。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一面继续让她往脸上喷吐。他越是感到快乐,她吐得就越凶,直到她明白她的发怒毫无用处为止。这时,德劳拉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中邪女人的可怖表现。西埃尔瓦·玛丽亚的长发像症状杜莎的蛇发一样凭着自己的生命竖立起来,嘴里流出一股绿口水,同时用狂热的信仰者的语言发出一连串的辱骂声。德劳拉摇动他的耶稣受难像,把受难像凑近她的脸,恐怖地吼道:“快离开这儿,不管你是谁,那怕是地狱的畜牲。”
他的吼声更加激怒了小女孩,狂暴地举动几乎把皮绳的扣袢崩开。女看守惊慌地赶来,竭力想制服她。但是只有马丁娜以她那种美妙的方式达到了目的。德劳拉逃走了。
晚饭时,他没有回来给主教读经,主教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飘浮在脚下的一团云雾上。在那里,除了被魔鬼夺去尊严的西埃尔瓦·玛丽亚的恐惧形象外,人间和阴间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他躲进图书馆,但是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他怀着强烈的信念祈祷,唱古诗琴弹过的歌曲,流着热泪哭泣,泪水像滚烫的油一般烧灼着他的肮脏。他打开西埃尔瓦·玛丽亚的小提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桌上。他仔细地察看,怀着肉体的贪婪的欲望闻着,他爱那些东西,用下流的六步韵诗跟它们说话,直到再也控制不住。于是他脱上衣,从大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他从未敢碰过的钢鞭,怀着无比强烈的仇恨开始鞭打自己,不把西埃尔瓦·玛丽亚留在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痕迹拔除干净决不罢休。一直等待着德劳拉回来的主教,发现他在血和泪水的泥泞中打滚儿。
“她是魔鬼,我的神甫,”德劳拉对他说,“是所有魔鬼中最可怕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