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疑心重的人们:这是马孔多王国的绝对主宰格兰德大妈的一部信史。九十二年间,她身居统治要位,刚刚过去的九月的某个礼拜二,大妈在圣洁的气氛中撒手人寰。教皇前来参加葬礼。
眼下,这个内部曾经震动的国家已恢复了平衡;眼下,圣哈辛托的风笛手、瓜希拉的走私犯、锡努河岸的稻农、瓜卡马亚尔的妓女、谢尔佩的巫师以及阿拉卡塔卡的香蕉农纷纷搭起帐篷,以便从劳神费力的熬夜中恢复体力;眼下,前来参加编年史记载中最为辉煌的葬礼的共和国总统、各部部长以及所有代表公共权力和超自然力量的人们恢复了宁静,重新各据其位;眼下,教皇已全身心地登上“天堂圣地”;眼下,参加葬礼的人群留下的空瓶子、烟蒂、啃过的骨头、罐头盒、破布、粪便使马孔多的交通陷于瘫痪。现在正是时候,把凳子斜靠在临街的大门上,赶在历史学家还没来得及到场前,开始从头细述这桩震动全国的事件。
十四个星期前,经过无数夜晚,涂抹泥敷剂、芥子泥,拔火罐,格兰德大妈胡言乱语,拼命挣扎,受尽了折磨。之后,她下令,让人把她抬到她的旧藤摇椅上,以便表达最后的心愿。这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要求。那天上午,通过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她处理完各项与其灵魂有关的事务,只差和彻夜守护在床前的九个侄子——遍布世界的遗产继承人——处理保险柜里的东西。堂区神父年届百岁,待在大妈的房间里自言自语。刚才,他到楼上格兰德大妈的卧室,需要十个人扛着。于是,他下定决心留在那里,免得让人把他抬下来,到临终时刻还得把他抬上去。
大妈那位岁数最大的侄子尼卡诺尔去找公证人了。此人身材高大,性情粗野,身穿卡其布衣服,足蹬带马刺的靴子,衬衣下面揣着把点三八口径的长筒左轮手枪。那所两层楼的庞大宅邸散发着糖浆和牛至的香气。阴暗的房间里,塞满了早已化为灰尘的四代人留下的大木箱和各种家什。从上周起,宅子里停止了一切活动,专候那个时辰的到来。长长的中央走廊的墙上,挂着铁钩子。先前,钩子上挂着剥了皮的猪,在八月让人昏昏欲睡的礼拜天,钩子上挂着血淋淋的鹿。走廊上,小伙计们挤成一堆,躺在盐袋子和农具上睡大觉,专等着一声令下为牲口备好鞍韂,去广袤的庄园里传递坏消息。家里的其他人待在客厅里。争夺遗产,加上天天熬夜,妇女们个个脸色苍白。她们为她严格守丧,那是无数繁复丧礼的总和。格兰德大妈死守母权制的古板规则,把财产和家族姓氏封闭在一个神圣的铁丝网内。在网内,叔父和侄孙女结亲,堂兄弟和姨妈结亲,弟兄们和小姨子结亲,直到组成血缘关系错综复杂的一团乱麻,造成一个恶性循环的繁殖圈子。只有最小的侄女玛格达莱娜成功地逃了出去。种种对前景虚幻的预瞻吓得她连忙请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为她驱邪,剃了光头,放弃了世间的浮华和荣耀,在罗马教皇辖区内成为新入教的修女。在正式家庭以外,男人们行使初夜权,在牧场、小路和农舍中留下一大批私生子。这些人没有姓氏,只能以格兰德大妈的教子、依附者、宠儿和受保护者的身份活动在奴仆中间。
死神将临再次唤起人们劳神费力的期待。格兰德大妈的声音总是教人肃然起敬,教人低首服从。行将就木的大妈的声音比起关着门的房间里的风琴低音强不了多少,却仍在庄园最偏僻的角落里震响着。谁也不会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在本世纪,格兰德大妈曾是马孔多的重心,正如过去她的兄弟、父母、父母的父母在长达两个世纪里独揽霸权一样。村庄围绕她的家族形成。没人晓得这份祖产的来源、范围多大、价值几何。但是,大家都习惯性地认为格兰德大妈是流水、死水、下过的以及将要下的雨水的主人,是周边道路、电报电线杆、闰年以及热天的主人。此外,她还执掌着先辈传下的处置生命和财产的权力。下午,大妈坐在自家阳台上乘凉,她的五脏六腑和权势整个儿压在那把旧藤摇椅上,在那种时候,似乎她真的拥有无限的家产和权威,真的是世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女族长。
除了格兰德大妈部族的成员和她自己以外,谁也没有想到她还会死。就个人而言,大妈是受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老朽不堪的模样的刺激。但她有信心和外祖母一样活过百岁。一八七五年的战争当中,老太太凭借庄园的厨房为掩护,还曾阻击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一支巡逻队。只是到了今年四月,格兰德大妈才明白,上帝并没有赐给她在公开冲突中亲手消灭那帮拥护联邦制的共济会成员的特权。
闹病的第一周,家庭医生用芥末和羊毛短袜制成的泥敷剂随随便便为她医治。这位医生家里世代行医,曾在蒙彼利埃受到嘉奖。出于哲学信念,他反对医学进步。格兰德大妈授予他特许权,用以阻止其他医生在马孔多落脚。在一段时间里,他骑马跑遍了整个镇子,看望日落黄昏中凄楚的病人。天生本性赋予其特权,他成了好多别人家孩子的父亲。不过,关节炎闹得他关节僵硬,渐渐卧床不起,最后无法探望病人,只好通过推测、中间人和信使诊治病人。应格兰德大妈邀请,大夫身穿睡衣,架着双拐穿过广场,来到病人的卧室。当他看出格兰德大妈已临近死亡的时候,这才让人送来一箱外面标着拉丁文的瓷瓶。一连三个星期,他给垂死的病人里里外外涂抹各种专门熬制的膏药、疗效良好的药水和按方配制的栓剂。后来还把熏制的癞蛤蟆敷在其痛处,把蚂蟥贴在其后腰。直到那天清晨,大夫不得不面对如下选择:要么请理发师为她放血,要么请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为她驱邪。
尼卡诺尔派人去找堂区神父。神父坐在他那把吱嘎作响的柳条摇椅上,身披那件逢大事才穿的发了霉的长袍。他的十个最棒的小伙子把他从家里一直抬到格兰德大妈的卧室。九月温暖的凌晨,临终仪式的钟声向马孔多居民发布了第一个告示。太阳出来时,格兰德大妈家对面的小广场看上去像一个农村集市。
这让人想起了另一个时代。七十岁那年,格兰德大妈庆贺寿辰,举办了在人们记忆中前所未有的连续多日、闹哄哄的集市。摆出几个大肚酒瓮供全镇人享用,在公共广场上宰杀家畜,一群乐手站在一张桌子上一连三天不停地演奏乐曲。本世纪第一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团曾经驻扎在本地的巴旦杏树下。如今,在落满尘土的巴旦杏树下,摆着小摊子,出售香蕉玉米粥、小面包、血肠、猪肉冻、馅饼、灌肠、黑莓饼、木薯面包、奶酪饼、油煎饼、玉米饼、千层饼、香肠、内脏、椰子羹、甘蔗汁,还有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小摆设、小零碎、盆盆罐罐,还有斗鸡、彩票。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的一片混乱中,出售印有格兰德大妈形象的邮票和披肩。
庆祝活动从生日前两天开始,到生日当天结束。在格兰德大妈的家里,焰火震耳欲聋,还举办了家庭舞会。精心挑选的客人和本家的合法成员,在私生子周到的服侍下,随着旧式自动钢琴的节奏翩翩起舞,钢琴演奏器上装的是入时音乐的纸卷。格兰德大妈坐在安乐椅上,靠着亚麻布枕头,在客厅深处主持欢庆活动,用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的右手发出轻微的指令。那天晚上,她有时候通过和恋人们商量,更多的时候还是凭借个人灵感,以撮合来年的婚姻。欢庆活动结束时,格兰德大妈走到装饰着缎带和纸灯笼的阳台上,把钱币撒向人群。
这项传统活动已然中断了,一来家里连续举办丧事,二来近年政局难以捉摸。年轻的几代人没有参加过那些盛大的活动,只是听说过而已。他们没赶上看格兰德大妈望弥撒。那时候,政府机关的某位官员为她扇扇子,即使在举扬圣体的时刻,她还享有免跪的特权,为的是不弄坏镶着荷兰式荷叶边的裙子和浆过的波浪边衬裙。追忆年轻时候的往事,上了年岁的人还记得那条从祖传老屋铺设到大祭坛的长达二百米的席子;还记得那天下午,玛莉亚·德尔罗莎里奥·卡斯塔涅达–蒙特罗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来的时候走过铺着席子的大街,此时她已被授予耀眼的新荣衔:二十二岁上就成了格兰德大妈。那幅中世纪的景观不仅属于家族的过去,而且属于国民的过去。它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只有在炎热的下午,格兰德大妈坐在自家被天竺葵遮挡的闷热的阳台上,沉浸在自己的神话当中时,才勉强看得清楚。大妈行使权力要通过尼卡诺尔。按照传统的不成文规矩,格兰德大妈用火漆封住遗嘱那天,继承人可以宣布连续三个晚上举办公众联欢。但是,大家也都知道,格兰德大妈已经决定到临终前几个小时才宣布她的遗愿,而且谁也没有认真地想过格兰德大妈竟然真会死。直到那天清晨,马孔多的居民被临终仪式的钟声吵醒,这才相信格兰德大妈不仅不会长生不死,而且正在离开人间。
临终的时辰到了。格兰德大妈躺在她的亚麻布床单上,芦荟汁一直涂抹到耳朵上,床篷下方是沾满灰尘的泡泡纱。从她丰满的乳房轻微的起伏上,几乎猜不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直到五十岁那年,格兰德大妈还把最热忱的求婚者拒之门外。她天生就有能力单独一人哺育全体族人,垂死时仍然是个无儿无女的老处女。施行涂油礼时,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不得不求人帮忙给她的手掌涂圣油,因为自弥留之始,格兰德大妈就攥紧了拳头。侄女们一起帮忙也无济于事。挣扎时,一周来她第一次把戴满宝石的手紧紧护在胸前,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盯住侄女们,一个劲儿地说:“抢劫犯。”随后,她看到身穿礼拜仪式服装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和手捧圣器的侍童,才肯定而平静地咕哝道:“我快不行啦。”这时候,她摘下那枚镶了一颗大钻石的戒指,交给了新入教的玛格达莱娜,她是最年幼的继承人。这是一项传统的终结:玛格达莱娜不要遗产,把东西捐给了教会。
天光发亮的时候,格兰德大妈要大家出去,她好单独向尼卡诺尔交代她最后的指示。半个小时里,她状态很好,了解了生意的进展情况。关于如何安排她的尸体,她做了特别指示,最后,她交代了有关守灵的事。“你要睁大眼睛。”她说,“把值钱的东西全都锁好,好多人不是来守灵的,是来偷东西的。”过了一会儿,她单独和神父在一起,做了一番详尽的忏悔,既诚恳又细致。然后,她当着侄子们的面领了圣餐。直到这时,她才吩咐把她抬到她的藤摇椅上,以便发布遗嘱。
尼卡诺尔准备了一份用非常清晰的字迹写在二十四张纸上的精确的财产清单。格兰德大妈神色安详地喘了口气,当着大夫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两位见证人的面,向公证人口授她的财产清单。这份财产是她权势至高无上的唯一泉源。就其实际规模而言,那只是殖民时期皇家敕封的三个土著居民村落,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错综复杂的权宜联姻,它们都落在了格兰德大妈的名下。这块边界模糊的蛮荒土地包括五个区,土地所有者从来没有掏钱撒过一粒种子。在这里,以佃户的名义居住着三百五十二户人家。每年,在自己的命名日前夕,格兰德大妈就要施行她唯一的掌控行动:用收租子的办法阻止土地收归国家。她坐在宅子的走廊上,亲自收取居民用以换取居住权的租金,正如一个多世纪以来她的祖先向佃户的祖先收取租金一样。三天收租日过后,院子里堆满猪、火鸡和母鸡,还有土地最早产出的果实和十分之一的果实产量,这些全都作为赠品存放在那里。说实在的,这是他们家从这块土地取得的唯一收获,一开始,那只是一块一眼看去大约有十万公顷的闲散荒地。然而,由于历史变迁,在那块土地范围里,包括首府在内的马孔多王国的六个村镇却成长壮大,日益繁荣。凡是在这儿安家的人,除了对自家的东西享有物权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权。因为土地归格兰德大妈所有,他们得给她交租子。就像市民使用街道,政府也得向她缴费一样。
在村落周围,一群没人数过、少人照料的牲口在来回转悠,后腿打着锁状火印。遥远村落里的人们都很熟悉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铁印,不是因为牲口数量巨大,而是因为它们秩序混乱。夏天,渴得要命的牲口被分散驱赶到那些地方。铁印是她的传奇最有力的支撑之一。从最后一次内战起,那些宽敞的马圈渐渐空了。近来,马圈成了挤奶场、甘蔗榨糖厂和舂米厂。至于原因嘛,没人愿意解释。
除了列举过的东西外,遗嘱上还注明,有三罐子古金币在独立战争时期被埋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只是在定期的艰难挖掘中从来没有找到过。遗产继承人除了有权继续开发出租的土地,收取什一税、实物税和各式各样的额外礼品外,还得到一张一代又一代绘制、每一代都加以完善的草图,以帮助他们找到埋藏的宝物。
格兰德大妈花费三个小时历数俗世事务。在闷人的卧室里,濒临死亡的大妈发出的声音好似为每件提到的东西抬高了身价。大妈用模糊不清的字迹签了名,见证人在她名字下面也签了字。这时候,一阵隐秘的震动敲击人们的心灵。他们开始集合在大妈宅邸对过落满尘土的巴旦杏树荫下面。
接下来,就差详细历数无形资产了。格兰德大妈使出一股死劲儿(她的祖先在临死前也是这样,为的是显示他们支配族人的力量),挺坐在肥大的臀部上,全凭记忆,用专横而又真诚的声音向公证人口授她那份看不见的财产的清单:
地下资源,领水,旗帜的颜色,国家主权,传统政党,人权,公民自由,第一法庭,二审,三辩,介绍信,历史凭证,自由选举,选美皇后,关系重大的演说,盛大的游行,出众的小姐,有教养的绅士,有荣誉感的军人,最尊贵的阁下,最高法院,禁止进口的条款,自由派的女士,肉类问题,语言的纯洁性,世人的范例,法制,自由而又负责任的新闻界,南美的雅典娜,公众舆论,民主选举,基督教道德,外汇短缺,避难权,共产主义危险,国家库房,生活费用的昂贵,共和传统,受损害的阶级,效忠信。
她没能说完。列举这么多词,实在费劲儿,终于截断了她最后一口气。格兰德大妈在抽象词汇——两个世纪当中,这些词汇从精神层面上说明家族权势合理合法——的大海里喘不过气来,打了一个响嗝,随之断气了。
那天下午,地处遥远而阴沉的首都的居民在号外头版上看到了一幅年方二十的女人像,还以为是位新选出的选美皇后。格兰德大妈在照片中再次经历了短暂的青春时代。照片放大到四栏,经过紧急修整,茂密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只象牙梳子别住,一条白色束发带系在镶花边的皱褶领上。这张照片是本世纪初途经马孔多的一位到处流浪的摄影师抓拍下来的,多年来存放在报社的无名氏档案库里,如今注定会长久地留在未来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在破旧的公共汽车里,在政府部门的电梯里,在挂着深色帷幔的阴森的茶室里,人们以恭敬、尊重的语气窃窃私语,谈论在疟疾横行的炎热的县里死去的那位权威人物。几小时前,在报纸把她神圣化之前,她的名字在国内其他地方还不为人知。在蒙蒙细雨的笼罩之下,行人感到怀疑,感到新鲜。所有教堂都敲响了丧钟。共和国总统在前往军校毕业典礼途中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在电报背面亲笔写了批示,要国防部长在他结束演讲后宣布静默一分钟,以示对格兰德大妈的哀悼。
大妈的死讯牵动了社会秩序。城市的情绪似乎被纯净过滤器过滤后才传递到了共和国总统那里。现在,他从汽车里一眼——甚至猛的一下——就看出了城市里默默的悲痛气氛。只有几家小咖啡馆还开门营业,首都大教堂正准备花九天举行追悼活动。在国会大楼,议会点起了灯。在那里,乞丐裹着纸张,在陶立克式立柱和过世总统的沉默的雕像下面睡觉。国家元首看到戴孝的首都,深受感动。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各部部长身着塔夫绸丧服,站立着守候在那里,和往常相比神态更加庄严,脸色更加苍白。
那天晚上以及随后几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后来被认定足以载入历史教科书。不仅因为代表公共权力的顶级人士表现出基督教精神,还因为为了实现埋葬一具卓越尸体的共同愿望,人们以忘我的精神协调不同的利益和对立的观点。多年来,格兰德大妈靠着三只造假的投票箱保证了她那帝国里的社会和平和政治和谐,这也是大妈秘密财富的一部分。仆人、受保护者以及佃农们,不分年龄大小,不仅行使他们自己的选举权,也替一个世纪当中死去的那些选民行使投票权。大妈得以使传统势力战胜临时当局,以阶级优势压倒平民,以超人的智慧凌驾短命的即兴行为。在和平年代,为了实现独霸天下的意志,格兰德大妈采用合理和不合理的方式分派肥缺、美差、好事,维护同党的利益,为此,不得不求助于弥天大谎或选举舞弊。在混乱时期,格兰德大妈秘密地向拥护者发放武器,公开援救牺牲者。如此的爱国热忱使她赢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誉。
为了掂量自己责任的分量,共和国总统无须求助谋士。在总统府接见厅和用方石铺路、专供总督们停车的小院子之间,横亘着一座种植浓绿柏树的内部花园。殖民时代后期,一位葡萄牙修士为了爱情在那里上吊身亡。黄昏后,总统经过那里,尽管周围的受勋军官们吵吵闹闹,他还是心里没底,按压不住一阵轻微的颤抖。但在那天晚上,这阵颤抖却像一种预兆。他终于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于是,他下令举行九天国丧,按照为祖国捐躯沙场的女英雄级别为格兰德大妈举办葬礼。正如那天清晨他通过全国的电台、电视台向同胞们发表的慷慨激昂的演说中说的那样,这位国家首席行政长官表示相信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将为世界树立一个新的典范。
然而,如此崇高的设想却碰上了种种严重的不便。由格兰德大妈先祖创建的国家法律机构对开始举办的活动缺乏准备。法学界明智的博士们、久经考验的法律炼金术士们深入钻研诠释学和三段论,搜寻准许共和国总统参加葬礼的条文。政界、教会和财政界高层人士一惊一乍地度过了好几天。一个世纪内,半圆形的国会大厅里总是在探讨玄而又玄的法律,故而很少有人光顾。如今,在民族名人的油画像和希腊思想家的半身塑像间,呼唤格兰德大妈的声音达到了出乎意料的程度。与此同时,在马孔多酷热的九月,大妈的尸体已经长满水疱。人们谈起她,第一次想象她既没有躺在藤摇椅上,下午两点钟也没有酣睡不醒,更没有涂抹什么芥子泥。经过神话的提炼,只见她十分纯洁,说不出多大岁数。
在无休无止的时间里,人们说啊,说啊,说啊,话语声响彻共和国的四面八方,报社的高音喇叭高度赞扬这些话语。直到某个具有现实感的人在无菌法专家大会上打破了历史性的哇哩哇啦,提醒大家别忘了格兰德大妈的尸体还停放在阴凉处也有四十度的地方,等待处理。在研究成文法的纯净气氛下,对这种常识性的提醒,谁都不为所动。正当大家通过寻找条文,协调认识,或修改宪法为总统参加葬礼寻找根据的时候,有人下令赶紧给尸体涂上防腐剂。
说了那么多话,流言蜚语也越过边境,横穿大洋,像某种预示一样穿过甘多尔福堡的教皇住处。八月节刚过,教皇从昏睡中醒来,正在窗前观看潜水员潜入湖底寻找一个被斩首的姑娘的脑袋。最近几个星期,晚报只关注这一件事。教皇对离他夏日居所近在咫尺的地方出现的扑朔迷离的案子不可能无动于衷。那天下午,报纸突然变了,把几位可能的遇害者的照片换成了一位二十岁女郎的玉照,周围还加上哀悼的花边。“格兰德大妈!”教皇惊叫一声,当即认出那张模糊的银版照片。好多年前,当他登上圣彼得大教堂的宝座时,曾经有人把这张照片上供给他。“格兰德大妈!”红衣主教团的成员在他们的私宅里齐声高呼。二十个世纪以来,这是第三次在无边无际的基督教王国里出现了惊慌、窒息、奔走相告的情况。教皇连忙搭乘长长的黑色凤尾船,奔向遥远的、不同凡响的格兰德大妈的葬礼。
船只把光彩夺目的桃园和阿皮亚·安提卡十字架路——在那里,温柔的电影女演员没有获知令人震惊的消息,还在舞台上闪烁着金色光芒——抛在身后。接下来,被抛在身后的是台伯河地平线上圣天使堡阴暗的碉楼。黄昏时,圣彼得巴西利卡教堂深沉的丧钟声和马孔多开裂的青铜钟声交相呼应。透过茂密的甘蔗林和静悄悄的泥塘——这是罗马帝国和格兰德大妈牧场的分界线——教皇在闷热的顶棚下,整整一夜听到被人群脚步声惊扰的猴子吱吱的叫声。夜航期间,那艘教皇专用船渐渐塞满了装木薯的口袋、成串的青香蕉和装母鸡的背筐以及男男女女,这些人丢掉日常活计,打算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上卖卖东西,赚几个小钱。那天晚上,教皇在教会历史上首次感受到熬夜的狂热和蚊子的叮咬。但是,格兰德大妈领地上空奇妙的晨光以及凤仙花和鬣蜥王国的原始景象从他脑海里驱走了旅途的辛劳,补偿了一路做出的牺牲。
尼卡诺尔被通知教皇马上莅临的三次敲门声惊醒了。全家都在忙活着办丧事。总统连续不停地发表紧急演说,声音嘶哑的议员们展开激烈的辩论,比比画画地继续达成谅解。在他们的鼓动下,全世界的人们和团体丢下了自家的营生,把昏暗的走廊、拥挤不堪的过道、气闷的顶楼挤得个满满当当。迟到的人爬上围墙、围桩、瞭望塔、木板台、护墙,尽可能舒服地安顿下来。正在变成木乃伊的格兰德大妈的尸体上覆盖着多得吓人的一大堆电报,仍旧陈放在中央大厅,等候着重大决定。九个侄子为尸体守灵,哭得疲惫不堪,像着了魔似的,你提防着我,我提防着你。
人们还得继续守候好多天。市府大厅里,摆放着四把皮椅子、一瓮过滤水和一张牛蒡做的吊床。在闷热的长夜里,教皇挥汗如雨,无法入眠,只好阅读记事簿和行政规章打发时间。白天,教皇给走近窗前来看他的孩子们分发意大利糖果,在种满六出花的凉亭下和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共进午餐,偶尔也和尼卡诺尔一起吃饭。就这样,在炎热的天气中,等待了没完没了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直到帕斯特拉纳神父手持手鼓来到广场中央,宣读决定书。他说:公共秩序太混乱,嗯嗯,共和国总统,嗯嗯,手握特别权力,嗯嗯,特此被允许参加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嗯嗯嗯,嗯嗯,嗯,嗯。
伟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大街上,摆满轮盘赌用具、油炸食品和彩票桌。有人把蛇缠绕在脖子上,叫卖根治丹毒、保人长命百岁的香脂。在拥挤不堪的小广场上,人们支起帐篷,铺开凉席,服饰整齐的弓弩手为官方人士开道。除了本篇纪事开头列举的那些人以外,还有圣豪尔赫的洗衣妇、维拉角的采珠人、谢纳加的渔夫、塔萨赫拉的捕虾人、莫哈纳的巫师、马瑙雷的制盐工、瓦耶杜帕尔的手风琴手、阿耶佩尔的牲口贩子、圣佩拉约的番木瓜小贩、拉库埃瓦的养鸡人、玻利瓦尔大草原上的即兴演奏员、雷波罗的寄生虫、马格达莱纳的船夫、蒙博科斯的讼棍,以及其他好多人,都在那里等待最后时刻。甚至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老兵(以全身装饰着虎皮、虎爪、虎牙的马尔伯勒公爵为首)都捐弃百年来对格兰德大妈及其同类人的仇恨,前来参加葬礼,为的是向共和国总统索要他们六十年来一直等待的战争抚恤金。
发狂的人群被太阳晒得喘不过气来。身着配件齐全的军服、头戴精致头盔的沉着的武士精英把他们挡在外面。将近十一点,人群爆发出一阵喧闹的欢呼。共和国总统和各部部长、议会各委员会、最高法院、国务院、传统政党、教会、银行以及工商界的代表人物,穿礼服,戴礼帽,神色庄严肃穆,出现在电报局拐角处。秃头、矮胖、年迈、患病的共和国总统从张大惊呆眼睛的众人面前走过。从前,人们选他为总统,但从未见过他。如今,才证实了他的存在。在被圣职压得身心疲惫的红衣主教和挺胸腆脯、挂满勋章的军人中间,国家首席行政长官明明白白地显示出大权在握的神气。
接着,只见一片黑色绉绸静静地滑过。这是各种已经设立和将要设立的选美活动中国家级选美皇后的游行队伍。她们首次脱掉俗世光环,走在最前面的是世界选美皇后,紧随其后的有芒果皇后、青瓜皇后、几内亚苹果树皇后、面木薯皇后、秘鲁番石榴皇后、多汁椰子皇后、黑头菜豆皇后、四百二十六公里鬣蜥蛋串皇后,以及本篇纪事中省略掉的形形色色的皇后。如不省略,文章就会没完没了。
格兰德大妈躺在紫红色花纹的棺材里,八枚铜钉使她与世隔绝。此时,大妈过于沉浸在甲醛溶液带来的不朽中,而不知道她的威严究竟有多么大影响。过去,在炎热的不眠之夜里,她在自家阳台上曾经梦想得到世上一切荣耀。在那光荣的四十八小时里,梦想全部实现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代表性人物都在为她哀悼。格兰德大妈神志昏乱时,曾经想象过教皇立在梵蒂冈花园的一辆华丽彩车上。如今,教皇摇动棕榈叶扇子,驱赶热气,以最庄重的态度主持世上最宏大的葬礼。
尊贵人士在争执中达成一致,由那些最尊贵的人士扛着棺材走上街头。此时,格兰德大妈家的屋脊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场权势的演出把老百姓弄得眼花缭乱,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谁也没有看到当出殡的队伍顺着马孔多热气腾腾的小街行进时,几只兀鹫的阴影紧随其后;谁也没有留意随着尊贵人士前进的脚步,小街上积满一大溜臭气熏天的秽物。谁也没有注意到格兰德大妈的遗体刚刚被抬出来,她的侄子、教子、仆人和受保护者立即关上大门,卸掉门板,挖开地基,以便动手分家。在那场响声震天的葬礼中,唯一没有被忽略的就是经过十四天的祈祷、兴奋、唱赞歌之后,人们终于得到了休息,发出雷鸣般的喘气声,还有就是在坟墓上加盖了一块铅板。在现场的人群当中,有些头脑十分清醒的人心里明白他们正在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现在,教皇在完成尘世使命之后,可以全身心地升入“天堂圣地”;共和国总统可以坐下来按照自己的良好观念管理政务;所有举办过和将要举办的选美活动中的选美皇后可以出嫁,过上幸福生活,可以怀孕,生下许多孩子;老百姓可以随意在格兰德大妈广袤的领地里搭帐篷,因为唯一能够反对他们这样做、又有充分权力制止他们这样做的女人已经开始在铅板下腐烂了。此时,只缺少一件事,就是有人把凳子斜靠在大门上,讲述这段历史以及对后人的经验教训,并让世上没有一个疑心重的人不知道格兰德大妈的消息。明天,礼拜三,清洁工会来到这里,清扫葬礼丢下的垃圾,清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