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里夫大衣袖子上有雪,他那只不戴手套的白白、方方正正的手冻得红红的像生肉,手不见了。接着昆丁身前的桌子上,灯底下摊开的教科书上多了一只白色长方形的信封,上面是照例弄花了的印刷体杰弗生一九一〇年一月十日密州再接下去,打开,是他父亲斜斜的细字体我亲爱的儿子,来自那个已消逝的尘土弥漫的夏天,他曾在那里作来哈佛的准备于是他父亲的手迹才能出现在坎布里奇一张陌生的灯光照着的桌子上;那个死去的夏天的晦冥微光——紫藤、雪茄烟味、萤火虫群——从密西西比州散发开并且进入这个陌生的房间,穿越过这片陌生的铁似的新英格兰的雪原:
我亲爱的儿子:
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已于昨日下葬。她处于昏迷状态几达两周两天前终于去世一直未恢复知觉也不感觉痛苦这是人们说的其实这是说不清的因为我一直认为惟一无痛苦的死亡必定是巨大惊愕中失去神志的那种而且还得从背后受到侵袭不妨这么说因为倘若死亡在除了使丧失亲人者短时期情绪失常外尚有别的意义的话那么就必定意味着死亡主体短期内亦处于同样的特殊状态之中对于任何一个比幼童或白痴智力稍高的人来说倘若有何种痛苦超过在一个缓慢、逐渐面对提心吊胆和恐惧的漫长过程后竟被教知将面临的是一个不可挽回与无法测知的结局,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还有在最终与一种根深蒂固与惊诧不止的愤慨分手时是否有办法既能得到安适又可结束痛苦那也是我所不明白的须知整整四十三年来这愤慨成为她的伙伴、粮食、火焰以及一切——
——随信一起而来的是那一个九月黄昏本身(而他很快就需要说,必须得说“不,既不是罗沙姨妈、表亲也不是叔叔。是罗沙小姐。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一位老小姐在一八六六年一个夏天因为生气年纪轻轻就死了”于是施里夫接着说,“你是说她不是你的亲戚,与你根本没有亲属关系,还的确有个南方的巴雅德或是格温娜维尔不是你的亲戚?那么她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呢?”这可不是施里夫的头一回了,也不是九月到坎布里奇之后任何别人的头一回:谈谈南方的事吧。那儿是怎么样的。人们在那儿干些什么。他们干吗生活在那儿。他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九月里的那个黄昏,康普生先生终于停住了讲话,他(昆丁)终于从他父亲说话的半当中走了出去因为是走的时候了,不是因为他全都听说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原因是有些事情他仍然无法想通:那扇门,那张憔悴、悲惨、戏剧性、自我催眠的年轻的脸,活像大学里演出的一出戏里的悲剧演员,一个学院气十足的汉姆莱特从幕降落时的一种恍惚状态中醒来莽莽撞撞地穿过满是尘土的舞台而其他演员都在方才谢幕时退下去了,还有那个妹妹面对着他当中隔了一件她不会用甚至也不会再缝制完的婚服,两个人互相鞭挞用十二或十四个词儿大多数还是相同的重复用了两或三次因此若是压缩一下他们仅仅用了八个到十个词儿。而她(科德菲尔德小姐)是围上披巾的,他知道她准会这样,还戴着遮阳帽(原来是黑色的可是如今已褪成旧孔雀毛那种刺眼又闷哑的金属般的绿色了)拎着那个黑色提包大得几乎像旅行袋装着家里所有的钥匙:碗柜壁柜和房门的,有的插到锁里甚至都转不动了,老实说,这些锁随便哪个小孩用一根头发卡子或者一团口香糖残渣都能打开,有些钥匙已经跟原来的锁配不上了就像老夫老妻却没有共同之处一样,干不到一块儿,说也说不到一起,只有对他们行动有阻力与让他们呼吸的空气是共同的,承载他们重量的那普普通通、不记得一切、耐心等候着的土地也是共同的;——那个晚上,于壮硕的母马后面走在没有月亮的九月的尘土里的那十二英里,路边的树不像树本该那样怒耸向天空而像巨大的家禽那样蹲伏着,树叶则皱巴巴、沉甸甸地叉开着活像奄奄一息的家禽的羽毛,让六十天的干尘土压得透不过气来,路边灌木上蒙着一层高温硫化过的尘土,透过马与车子移动于其中的尘雾看去像是搁浅在某个古老的死火山口的水潭里的一团团精巧、僵死、一动不动、笔直得一丝不苟地伸向天空的东西,而这水都精炼成没有氧气这首要原则的液体了,马车移动于其中的尘雾并不飘散因为根本就没有风吹起它,也没有空气支撑着它,只是在他们周围出没与浮现,既是瞬间即逝又是永恒的,马和马车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前进换来了尘雾一立方英尺一立方英尺的后退,它在低矮、阴暗、为扎眼的繁星所点缀、为树枝所割裂的天幕下巡游,尘雾移动着,围裹着他们,倒不完全是在威胁倒像是在警告,坦率、几乎是友好的警告,像是在说,往前走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不过我会先到那边的;我挤压在你们的前面会先抵达的,我升腾,在马蹄与车轮下面缓缓地朝上倾斜,使你们找不到目的地而只会突然轻轻地停在一片高地上和一个柔顺与神秘莫测的夜晚的全景之中,你们无可奈何只能掉头回家因此我愿意劝告你们不要去了,现在就往回走情况该怎样就让它怎样得了;他(昆丁)是同意这个看法的,他坐在轻便马车里,旁边是那位情绪激昂的玩偶般大小的老太太,捏紧她那把布伞,有一股热度蒸发出的老年女人肉体的气味,披巾那些陈年的皱褶里也让热度蒸发出樟脑的气味,昆丁只觉得自己像是血与皮做成的一只电灯泡,因为马车的晃动并不能带来足够的空气使他感到凉快,也不能使他身体内部颠动得让皮肤出汗,他想好上帝是啊,可别让咱们找到他或是它,别试着想找到他或是它,别冒着惊动他或它的危险哟:(这时候施里夫又说了,“等等。等等。你是说这个老姑娘,这个罗沙阿姨——”
“罗沙小姐,”昆丁说。
“好吧好吧。——那么说这个老小姐,这个罗沙阿姨——”
“是罗沙小姐,你给我听着。”
“好吧好吧好吧。——那么说这个老——这个阿姨罗——好吧好吧好吧好吧。——没有到过那儿,连脚都没踏进那幢房子甚至在长达四十三年的时间里,可是她不仅仅是说了有个人藏在里面而且还找到某个老兄居然相信她,愿意半夜里坐辆简陋的马车赶十二英里的路去弄清楚她是对还是错?”
“是的,”昆丁说。
“那么说这位老小姐,她在一个活像死人埋得过于密集的陵墓的家庭里长大,时间多得不好打发便在过太平、舒适的日子时把精力发泄在对她父亲、姑姑和她姐夫的憎恨上同时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们将不但向他们自己而且也向每一个人证实她原来是对的:就这样有天晚上那个姑姑顺着水落管子溜下去跟一个马贩子私奔了这就证明她对姑姑的看法是正确的而这桩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接下去她的父亲把自己钉在阁楼里避免被征兵进入叛军终于饿死于是这桩事也就定下来了,除了那不可避免的可能性也就是当那个时刻来临该由他自己承认她是对的而这时候他可能都无法说话或是可能找不到任何人来听他说这件事了:因此她在父亲这件事上也是对的,因为要是这父亲没有让李将军和杰夫·戴维斯气得发疯那他就不必非得把自己钉死门关禁闭和死去不可而要是他没有死他就不会让那姑娘成为一个孤儿和叫化子,由于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便自然对于她居然受到这一个极大侮辱的局势极端敏感了:另外在那个姐夫的问题上她也是对的因为倘若他不是一个恶魔他的两个孩子也不会需要得到保护以避开他的侵犯了,这样她也不是非得到乡下去受那老东西的欺侮不可了,对于她来说不是一个卡桑德拉找到成了鳏夫的阿伽门农而是她这个热心却没有经历过人生艰辛的提斯柏遇见了一个老朽、关节僵硬的皮剌摩斯,他在这个不请自来的四月里围住的魔法圈子里接近她并且建议他们一起作一次试验性的繁殖拿出件样品来,倘若是个男孩那他们就结婚;那她也不必非得在那惊恐与愤怒的第一冲击波袭来时就被刮回到镇上去吃天蒙蒙亮时从栅栏缝里偷来的五倍子和苦艾:因此这件事是根本没有也是永远无法确定下来的,因为不知道她的替身是谁所以她根本讲不清楚这件事,倒不是因为那个男的只消转过身子甚至花不了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个替身,而是因为不管这个替身是谁,此人居然能够忍受这样一个局势,罗沙阿姨在这个局势上是可能会或是必然会拒绝担当任何职司的然而她的替身却以此为荣,即使这职司也由一个恶魔来完成;这件事情根本不能确定下来因为在他承认自己错了的那个时刻到来时对她来说他会是个问题正如她父亲对于她来说那样,他准也已经死去,因为她无疑是预见到会出现那把镰刀的如果不是这之外的理由的话,它会成为那最后的乖戾行为与公然侮辱,就像她父亲事情里那把锤子和那些钉子一样——镰刀,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恺撒得胜的象征性的桂冠了——那把生锈的镰刀还是恶魔自己两年多前借给琼斯的呢,让琼斯把棚屋门前的野草割掉好让去搞私通的小路平坦些——那个生锈的刀片上每一天都挂有艳俗的丝带或是廉价的珠子好让那个(她怎么称呼那来着?压根儿没用小娼妇这词儿,对不对?)前去幽会——那把镰刀,透过它那饶有象征意义的形状,他,虽然死了,虽则土地本身也再不愿承受他的重量,还在嘲弄她?”
“没错,”昆丁说。
“而这个浮士德,这个恶魔,这个别西卜逃跑好躲过一些他的债主怒气冲冲的脸上随时会闪现的凶光,那张脸简直是怒不可遏,他躲避,急急地钻进有身份的社会就像一只胡狼躲进一堆岩石,因此直到她后来明白过来之前她总以为他并非是在躲藏,他不想躲藏,仅仅是在从事最后一次的疯狂作恶,直到债主这第二回终于一劳永逸地把他抓获;——这个浮士德,他在一个星期天突然出现,带了两把手枪和二十个帮凶,从一个可怜又无知的印第安人手里骗得一百英里土地在上面盖了你从来未见过那么大的房子接着又赶了六辆大车离开,回来时带来了水晶挂毯和韦奇伍德椅子来装饰屋子,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又抢了艘轮船或者不过是又起出了一些早先埋藏的赃物,他把魔鬼的角和尾巴藏在人穿的服饰底下再盖上一顶海狸皮帽子而且挑选了(是买下她的吧,跟他丈人作了笔占尽便宜的交易,不是这样吗?)一个妻子,那是在三年的考察、掂量与比较之后,不是从本地的一家公爵府第而是从爵位稍低的人家那里,他们家的公国已没落到相当的程度因此就不存在他没有装备好之前他妻子带给他陪嫁这样华而不实的幻想,然而又还没有破落到那个地步,她还不致面对他买来的新刀叉汤匙把两个人都弄得不知所措—— 一个妻子不仅仅会使那藏身之所更加稳固而且可以、愿意而且的确给他生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自己以及他们的后代可以保护、遮蔽一个老人的发脆的骨头和疲惫的筋肉,当那个债主最后一次追逼他而他也无路可逃时,他的日子可以稍稍好过一些:然后显然那个女儿堕入爱河,而儿子则成了一座活的壁垒的管理人,在他(那恶魔)和债主的执法者之手当中起着阻隔作用直到这儿子该结婚了从而保证他可以双倍得利和利上滚利——再接下去那魔鬼准是来个大转弯不仅把那未婚夫赶出屋子也不仅仅是把那儿子赶出家而且如此地败坏、欺骗与蛊惑了那个儿子使他(那个儿子)在私通有发生的危险时竟出来充当了怒不可遏的父亲开枪的那只手:那么再往下去五年,那恶魔该从那场战争中回来了而且发现他一直努力要做到的局面已经完全实现了:有个索套在等着儿子因此他潜逃在外永远也回不来,女儿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姑娘——而几乎还不等他把脚从马镫里退出来他(这恶魔)又蠢蠢欲动而且又说好了一门亲事以便把那两个后代取代了,而他们的希望正是他亲自毁坏了的,是这样的吧?”
“是的,”昆丁说。
“回到家中发现他留下后裔的机会消失了因为他两个孩子做出了那样的事,他的庄园毁了,田地撂荒了剩下的仅仅是长势很旺的野草,势头很旺的还有美国地方法律执行官以及这等角色播下的苛捐杂税、罚金和种种负担,他的黑奴全跑光了,北方佬在上头下过工夫,你会以为他该满足了吧:可是不等他把一只脚从马镫里退出来他就不仅仅已在谋划要把他的庄园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好像没准他是在希望愚弄那个债主,用幻想与迷惑手段,他躲在幻想的后面,幻想时间与变化并没有消逝,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如今他都快六十岁了,他幻想一直到能为自己鼓捣出一拨新的孩子来为自己保驾,而且为了这个目的选中了世界上他最没有希望说服的女人,这个阿姨罗——行了行了行了。恨他,她一直恨他,然而他却选中了她,以一种恬不知耻的虚张声势,仿佛他对自己的不可抗拒或无懈可击的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信心正是他把不知何物卖给债主所得到的代价的一部分,说不知何物,因为根据那位老小姐的说法他根本就是没有灵魂的;向她求婚而且也被接受了——接下去三个月之后,在连结婚日期都没有确定而且婚礼的事后来连一次也没有提到的情况下,有一天,也就是他确知自己至少能保留他的一部分土地而且知道具体数字的那一天,他去到她跟前建议他们像公狗母狗那样配对,以恶魔般的狡狯构想出千万年来所有的丈夫与未婚夫都求之不得的方案:这方案不至于伤害她也不至提供她采取法律或宗族行动的依据,却不仅会把这个梦幻中的小女人从鸽子窝里炸出来而且还会使得她不可扭转地以愤怒与复仇的抽象尸体为终身伴侣(而他自己,丈夫或是未婚夫,早在她未能倒抽一口冷气时便已经稳稳当当地戴上绿帽子了);他说了那样的话如今是无所顾忌的了,如今是益发不会受到来自任何人的威胁或是干预了因为他终于已经消灭了他亡妻家庭的最后一个成员,如今是毫无拘束了:儿子逃往得克萨斯或是加利福尼亚甚至是南美洲,女儿注定要当老处女直到他去世,因为在那以后他就管不着了,她在那座快坍塌的房子里照顾他给他弄吃的,养鸡把鸡蛋拿去换她和克莱蒂生产不了的布料:因此他这时甚至都无须做一个恶魔而只需当一个疯疯癫癫没有生育能力的老人,这老人终于明白恢复自己的萨德本百里地庄园的梦想不仅仅是空幻的而且所剩下的产业根本养不活自己和他的家庭于是便在路口开了一家小铺,卖的东西无非是犁铧、皮索、印花布、煤油和廉价的珠子、丝带之类,来光顾的则是获得自由的黑人以及(那叫什么来着?那个词儿?白人什么?——对了,贱坯)给他当伙计的则是琼斯,他怀有谁知道是什么样的幻想,说不定要从这家铺子赚出钱来重建庄园吧;他如今已经逃过两回了,自己陷了进去然后又被债主放了出来,债主还在他有后代之前就促使他的孩子自相残杀因此他寻思说不定他得到自由是个错误因此再让自己陷进去然后又认为他不自由才是错的因此又挣脱出来——而接着就来了个大拐弯用他自己的橱窗里货架上的珠子、印花布和带条纹的糖果铺路钻回到那里面去,对吗?”
“是的,”昆丁说。他的话听来跟父亲的一模一样他想,瞥了(他的脸平静、安详,说来奇怪几乎是阴沉沉的)施里夫片刻,施里夫上身都伛到灯底下来了,他赤裸的胴体发出粉红色的光,像婴儿般光滑,小天使似的,几乎没有毛,他眼镜上那对双生的月亮在他那月亮般圆的红润的脸上闪光,闻到了(是昆丁)雪茄和紫藤的气味,见到萤火虫群在九月的暝色中飘荡与闪亮。就跟父亲一模一样倘若父亲在我那天晚上去那地方之前知道的像我回来之后他所知道的那样多的话又想疯疯癫癫没有生育能力的老人这人终于明白即使对于一个恶魔做坏事的能力来说也必定还是有局限性的,他准是见到自己的状况像那个歌舞女郎,那小马驹一样,这女郎明白她跟着跳的主要音调并非来自号角、小提琴与鼓,而是来自一只钟和日历,他准是看自己如同一门古老、残破的大炮,这炮明白它只能再猛烈地轰击一次而在它愤怒地轰击与反坐的同时自身将崩得粉碎,他环顾仍然是在他辖领的疆域之内的景象,只见到儿子走了,消失了,对他来说这个问题比儿子死了还要麻烦,因为如今(如果儿子仍然活着的话)儿子的名字会是另起的了,而用这个姓叫他的人,不是陌生人便是儿子可能会在某个陌生女人身上播下萨德本血脉的龙的外露部分,他们将因此在另一个姓氏之下继承这传统,完成世袭的罪恶与伤害,对着另一些人,在另一些人之中,这些人将永远没有可能得悉真实的姓名究竟为何;还有女儿的事,她注定要当老姑娘,早在有某个人起名叫查尔斯·邦之前她就选定这条路了,因为在她丧失亲人的忧伤时刻前来帮助的小姨既未发现丧亲之痛也未发现忧伤而仅仅见到在一件家织土布裙衫与一顶遮阳帽之间有一张平静的绝对看不透的脸,先是在一扇关紧的门的前面,再一次则是在一团云雾般的鸡群之间,此时琼斯已经在打那口棺木了,小姨住在乡间的那一年里她都这么装束,于是三个女人织自己穿的衣料种自己吃的粮食劈她们做饭用的柴禾(除去她们从琼斯那里得到的某些帮助,琼斯和他的外孙女儿住在那所废弃的打鱼窝棚里,那里屋顶快塌了,廊子也眼看要垮,后来廊子上将斜支着一把生锈的镰刀,那是萨德本借给他让她割掉门前的杂草的——而最后却逼得琼斯操起来挥砍,不是去割野草,至少不是植物类的野草——这镰刀会在那里斜支上两年)她仍然那么装束,甚至在那件事之后:小姨一怒之下匆匆回城依靠偷来的蔬菜和无名氏晚上留在她门前台阶上的菜篮子维持生活,三个女人,两个女儿一黑一白以及那个小姨,小姨从十二英里之外隔着距离观看那两个女儿从她们的角度观察,观察着这个老恶魔,这个进入暮年、静脉曲张、陷入绝望的浮士德,他如今在掷下最后的一次骰子而债主的手已经按在他肩膀上了,此时为了糊口他开了爿乡村小铺,为了几个小钱跟抠抠嗦嗦、穷得叮当响的白人、黑人斤斤计较,想当年,他能够随便朝任何一个方向骑马一气儿跑十英里也不会越过自己地界,他从自己可怜巴巴的货柜上找出些值不了几个钱的缎带、珠子和大红大绿、已经变质的糖果,有了这些即使是老头儿也能把个十五岁的村姑骗到手的,糟蹋了他合伙人的外孙女儿,这个琼斯——这个瘦长、丑陋的害疟疾的白人,十四年前萨德本允许过他带个周岁的小外孙女栖身在那个废弃的打鱼窝棚里——琼斯,这合伙人、搬运夫兼伙计,他在恶魔的指令下用他自己的手从货架上取下(说不定还亲手送去)糖果、珠子与缎带,丈量布料,就是从这块布料里朱迪思(她没有丧亲没有哀悼)做了件衣服帮那外孙女儿穿上,让她走来走去,使得那些闲散的男人,那些爱看热闹与嚼舌根的人进到小店里来,直到她逐渐隆起的肚子教会了她什么叫尴尬——或者说恐惧;——琼斯他在六一年之前是连靠近宅子前门都不允许的在接下去的四年里他也顶多挨近过厨房门而那也只是在他把猎物、鱼和蔬菜送去的时候,这些是未来诱奸者的太太、小姐(还有克莱蒂,唯一留下的仆佣与黑人,正是她不许他带东西进入厨房门)赖以为生的,而如今他竟登堂入室了(现在是常事了)在下午当那个恶魔突然咒骂起来说小铺连鬼都不来光顾于是便锁上门退至屋后,骂人的语调就跟他过去命令他的传令兵或者甚至是他的家宅奴仆时一模一样那是说他有奴仆的时候(无疑他也是用这种口气差使琼斯从货架上取下缎带、珠子和糖果的)他让琼斯取酒壶来,两个人(如今琼斯居然也坐下来了,要是早先,在单调的太平时节老一套死气沉沉的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后院斯卡珀农葡萄棚下打发时光那会儿,那恶魔是躺在吊床里而琼斯只有靠了根柱子蹲着的份,还得时不时直起身子拿起坛子给那恶魔倒酒,又提起水桶给他倒水,这水是他从一英里多以外的泉眼处提来的,接着重又蹲下去,每当那恶魔话头停下他便咯咯呵呵谄笑并且说‘那是不假呀,托姆先生’)——两个人轮流对着酒壶喝,那恶魔这时候也不躺着了甚至也不是坐着而是在喝了第三或第二轮酒之后就会进入老人的那种既无能为力却又火气极盛的不服输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会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朝前扑,嘴里嚷着要他的马和手枪他要跨上坐骑单独上华盛顿去枪杀林肯(此举已晚了一年左右)连带把谢尔曼也给宰了,嘴里嚷道,‘杀了他们!把他们当狗子一样崩了!’而琼斯则说:‘当然,上校;当然这就去办’同时在他往下摔时把他扶住并且征用路过的头一辆大车把他送回到大宅去,扶他走上前面的台阶穿过那扇没上漆的像模像样的大门,高头是座扇形窗,上面每一块玻璃都是从欧洲进口的,朱迪思把门推着好让他进来,那张脸没有一点点变化,没有一点点异样,沉静冰冷,她板着这张脸到此时已有四年,走上楼梯进入卧室把他放上床仿佛他是个小娃娃,接着琼斯自己在床边地板上躺下虽然不是为了睡上一觉因为天亮前床上那个人会扭动、呻吟这时候琼斯就会说,‘俺在这儿呐,上校。没事儿呀。狗日的还没打垮咱们呢,对啵?”——这琼斯,在那恶魔跨上坐骑随团队离去后他自己的外孙女儿只有八岁那会儿总跟人说他‘是在照看上校的田庄和那些黑鬼呢’其实别人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不参军而且没准过不多久连他自己也变得相信了这个谎言了,而他又是最先迎接那恶魔的人里的一个,恶魔回来时他在大门口欢迎并且说,‘哎,上校,狗日的可以杀死咱们可是打不垮咱们,对啵?’他甚至还听从恶魔的指挥出力干活,汗流浃背,那是在最初那个疯狂的阶段,当时恶魔相信他能单纯依靠不可战胜的毅力恢复他记忆中的而在后来失去的萨德本百里地庄园,他干活却没有得到工资或是报酬的希望,他准是在恶魔自己见到(或是愿意承认)之前许久就看出这件事是没有指望的——这个瞎琼斯,他显然在这个怒气冲冲的糟朽老色鬼身上看到的还是旧日的那个身板硬朗的汉子,当年曾骑了匹纯种黑马纵横驰骋在他的领地上,随便从任何一点朝两头看都望不到边
“是的,”昆丁说。
接着那个星期天来到恶魔天不亮就起来出门,朱迪思认为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那天早晨他曾骑去弗吉尼亚并且骑回来的那匹黑公马的夫人珀涅罗珀产下一位公子,只不过恶魔起早去看的并不是那只马驹子,大约一星期之前他们抓到、发现了那个黑老婆子,那个接生的,她那天蒙蒙亮就蹲在棉褥地铺旁边,琼斯则坐在廊子上,那把生锈的镰刀靠在这里已有两年了,因此黑老婆子能说出她怎么听到了马的声音接着恶魔走进来俯临地铺那根马鞭捏在他手里,他垂下视线看看母亲与婴儿并且说,‘唉,米利,太糟糕了,你不跟珀涅罗珀那样是匹母马。要不我就可以在马厩里给你个满不错的隔间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蹲在那里的黑婆子听到他们,听到说话声,是他和琼斯的:‘退回去。你可别碰我,沃许。’——‘俺就是要碰碰你,上校’她还听到了甩鞭子的声音却没听到镰刀的声音,没有唿哨的空气声,没有打击声,别的都没有因为总是仅仅使惩罚达到顶点的事情才引起一声喊叫,而导向最终沉寂的事却发生在沉寂中。那个晚上他们终于找到他并且用一辆大车把他运回家,抬起他,沉默与血淋淋的,在灯笼与松明的照耀下他的牙齿仍然显露在两边分开的胡子间(胡子只有一点点发灰虽然他的头发那时几乎全白了),抬着他走上台阶,在此处那个没有流泪、石头一样板着脸的女儿又一次帮他把门撑着,他过去总喜欢骑着马快快地上教堂这一回拉他的马也是走得很快,只不过葬礼都举行完了他压根儿没有去到教堂因为那位女儿(现在是个三十岁的妇人了而且看去显得更老,不是衰弱者的那种变老,要就是全身满是一个个已经没有弹性与活力的臃肿肉袋,要就是经历了一系列逐渐崩溃的阶段,那时病人的粒子再不是依附在某种仍然不渗水的钢铁框架上却是彼此粘着在一起就像是在某个自成一体的共生、无感觉、无意识的生物群里,如同蛆虫群体那样,而是像恶魔本人那样地变老:出现了某种抽缩,令人痛苦地出现了某种根本性的、不可抗拒的僵化,柔嫩的颜色与皮肤、青春的流光溢彩的气息,仅仅是暂时缓和却根本不能掩盖这僵化——这老处女穿一身家织土布和没有模样的衣服,那双手既会翻动鸡蛋也能把一垄地犁得直直的)这个女儿决定他应该被送去镇上他和她母亲举行婚礼的那座卫理公会教堂然后再运回来葬在雪松荫下的墓穴里,她借来两头半驯半野牙口不老的骡子来拉大车:就这样他快快地被拉向教堂,装在他那口外行人打的粗棺材里,军服、刺刀、绣花的宽口大手套一应俱全,走了一段路,直到血气方刚的骡子撒野乱跑拉翻大车把他给倒了出来,连同刺刀、羽毛以及所有的一切,掉到一个沟里,女儿把他从那里拖出来运回到雪松树下干脆自己来念那段葬仪祈祷文。这一回仍然没有流泪,没有显露丧亲之痛,不知是否因为她没时间伤心因为如今小铺由她本人在管着等有主儿把铺子盘过去,她的店并非老开着的而是由她把钥匙揣在围裙兜里,让顾客把她叫来,从厨房或是菜园甚至是从田里,因为如今所有的犁地活儿都由她和克莱蒂来干,她们也真的干下来了,既然琼斯也没有了,是在十二小时之内就在那同一个星期天里跟着那恶魔走的(说不定去的也是同一处地方;甚至没准还有一架斯卡珀农葡萄藤为他们遮荫呢但是现在没有面包或野心或私通或复仇这类事的迫切要求了说不定他们甚至也不是非得喝酒不可了只不过他们时不时会怀念这件事但又不明白他们怀念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也不会经常怀念;安详、愉快,时光或气候的变化不会给他们留下痕迹,只不过仅仅是偶尔会有什么掠过,一阵风、一个影子,于是那恶魔会停住话头而琼斯也会停止格格傻笑,他们会互相对看,探索着,严肃而专注,这时那恶魔会说,‘方才那是什么,沃许?出了点事儿。那是什么?’而琼斯注视着那恶魔,也是在探索,也很严肃认真,他说,‘俺说不上来,上校。是啥呀?’两人互相对看。接着那影子散开去,风也平息了,后来琼斯终于说,很平静,甚至都不是气鼓鼓的:‘狗日的可以杀死咱们,可是还没能打垮咱们呢,对啵?’)——那些妇女和小孩提着桶或是篮子喊叫,于是她或是克莱蒂就上小铺那里去,打开锁,卖东西给顾客,再把小铺锁上,走回来:直到她终于把铺子盘出去,把这笔钱花在买一块墓石上。——(“当时情况是怎么样的?”施里夫说。“你跟我说过的;当时怎么样?你和你父亲去打鹌鹑,天灰蒙蒙的这之前下了一整夜的雨马儿过不去沟,因此你和你父亲下马把缰绳交给——他叫什么来着?骑骡子的那个黑小子?勒斯特。——让勒斯特牵马绕过那条沟”接着他和他的父亲爬过沟那当儿雨又重新下起来了,灰灰,密密,慢慢的,没发出一点声音,昆丁还不清楚他们所在的确切方位因为刚才为了避开小雨的劈射他一直低垂着头,等他抬起头他们前面已是一片山坡上面湿漉漉的黄色芦苇枯死了却仍然矗向雨空像片熔化的金子,又看见一丛树林,是小山顶上的那片雪松,它们溶入雨中仿佛是用墨水画在张湿吸水纸上的——过了那片雪松,过了那片荒芜的田地,再过去,就该是橡树林和半英里外的那幢灰色巨大破破烂烂的空房子了。康普生先生停下回过头去看骑在骡背上的勒斯特,他方才用来作鞍的粗麻袋这会儿围裹在头上,双膝蜷起来缩在麻袋片底下,正带着两匹马走下沟壑去找个能爬上去的地方。“不如就在雨头里走吧,”康普生先生说。“他反正是不会在离雪松一百码以内的地方走过来的。”
他们继续往坡上爬。他们完全看不见那两条狗,只见芦苇在持续颤动,在那里,那两只看不见的狗在山坡上左右盘旋直到他们中一个急急地抬起他的头朝后面看。康普生先生朝树丛方向挥了一下手,那狗和昆丁跟着朝那儿走去。雪松丛里很黑,这里的光线甚至比灰蒙蒙还更晦暗,静静的雨,一些模糊不清的珍珠般的水滴,凝定在枪筒上,那五块墓碑就像是凉下来的蜡烛上还没有完全凝定的烛泪:其中两块是沉重的略呈穹形的平石板,另外三块是有点歪斜地杵着的墓碑,上面这儿那儿显露出一个镌刻的字母甚至是整个词儿,在微弱的光线下偶尔还能辨别出来,微光是由雨点一个一个分子带进晦暝之中并且释放出来的;现在那两只狗进入树丛了,像一股烟似的飘了过来,他们的毛因为潮湿像灰泥那样紧贴在身上,为了保暖在肚子底下卷成一个看不清与显然是分解不开的球。两块平石板都因为它们自身的重量拦腰断裂了(而且陷进了墓穴那里一个砖砌的券顶塌下去之处成了某种小动物——说不定是负鼠——进出的光滑、幽暗的通道那是好几代的小动物走出来因为墓穴里有东西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虽然上面的字还满清楚:埃伦·科德菲尔德·萨德本。生于一八一七年十月九日。卒于一八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还有那另一块:托马斯·萨德本,美利坚联邦第二十三密西西比州步兵团上校。卒于一八六九年八月十二日:最后的一项,那日期,是后来加的,用把凿子粗粗地錾出来的,他直到死去都没有透露自己出生于何处与何时。昆丁静静地看着墓石,想道没有写是某某人之爱妻。没有。光是埃伦·科德菲尔德·萨德本“我都不能想像在一八六九年他们会有钱买大理石,”他说。
“是他自己以前买的,”康普生先生说。“团队驻扎在弗吉尼亚州的时候他买了这两块,那是在朱迪思捎话给他说她娘死了之后。他从意大利订购的,是上乘货,是能买得到的最佳制品——他妻子的铭文刻全了他自己的日期则空着:做这件事的同时他正积极为一支军队服役,这支军队不仅具有任何军队中空前绝后最高的死亡率而且有每年选一套团队新领导班子的规矩(这个规矩使他那时有资格说自己是上校,因为就在头年夏天他被选为团长而沙多里斯上校落选了)因此就他自己所知,在他的命令能够执行甚至是传达到之前他本人很可能就已经被草草埋葬,他的坟墓上竖起(是否真会这样还很难说)一个标志,用一支炸废的毛瑟枪往地上一插,也许是死倒没有死他却成了一个少尉甚至是一名小兵——当然倘若他手底下的人敢于罢他的官的话——可是他不仅仅是订了大理石与真的凑足钱付了款,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设法让石头穿过海岸线,此处封锁得如此严密以致走私进口的人除了军火之外其它任什么都不愿贩运——”昆丁仿佛真的能看到他们:那些衣衫褴褛、忍饥挨饿的士兵,脚上没有鞋子,炮火熏黑的瘦脸从军服破烂的肩头扭过来朝后看,眼光灼亮,那里燃烧着一种不屈不挠死不认输的火焰,他们注视着那片黑魆魆被封锁的海洋,洋面上穿行着孤单单一艘阴险的不点灯的船,它东躲西藏,船上可容两千磅重的宝贵空间装载的不是子弹,甚至也不是某些可以果腹的东西,而是那种虚张声势、没有生命的用来雕刻的石头,在接下去的一年里石头将成为团队的一个组成部分,要跟随部队进入宾夕法尼亚州,出现在葛底斯堡,放在一辆大车里走在团队的后面,赶车的是恶魔的贴身勤务兵,它要穿过沼泽、平原和山隘,团队行动也不比大车快,弟兄们饿着肚子有气无力,马匹也是骨瘦如柴,冰冻的稀泥或是雪直没到膝部,士兵们陷进泥泞和沼泽时一边流汗一边诅咒石头仿佛这是一门大炮,他们用“上校”和“上校夫人”来称呼那两块石头;接下去团队又穿过坎伯兰山口直到走出田纳西山脉,他们晚上行军以躲过北军的巡逻队,终于在六四年的深秋进入密西西比州,他女儿就等候在这里,她的婚事让他给搅了,第二年的夏天她将成为一个孀妇但显然又不算是丧去亲人,在那里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儿子将自我放逐与流放,他把石头里的一块置放在他妻子的坟上,另一块他直立地支在宅子的厅堂里,对着它科德菲尔德小姐没准(应该说必定是)每天都要看上几眼,仿佛那是他的肖像,没准(这里也应该说必定是)在上面的字里行间读出更多少女的希望与处女的期待,这是超出于她曾告诉过昆丁的,因为她压根儿没跟他提过一句墓石的事,当时他(那恶魔)喝下代用咖啡 吃完死面粗面包,又吻了一下朱迪思的前额并且说了句,“嗨,克莱蒂,”接着便赶回去打仗了,呆的时间拢共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昆丁原也可以看到这块石头的;他甚至可以到过那里。接着他想不。如果我到过那里我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
“可是这并不能说明另外三块怎么来的,”他说。“它们准也是值几个钱的吧。”
“谁会给它们出钱呢?”康普生先生说。昆丁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想想看。”昆丁看着那三块一模一样的墓碑上面刻有模糊的也是同样的字体,在肥沃、腐朽的陈年积累的软绵绵的松针堆里有点倾斜,那些字在他细细辨读之下还是可以认出来的,那第一块上写着:查尔斯·邦。出生于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一八六五年五月三日卒于密西西比州萨德本百里地。享年三十三岁并五阅月。他能感觉到他的父亲在看他。
“她立的,”他说。“用她盘出小铺时所得的钱。”
“是的,”康普生先生说。昆丁不得不伛下身子拂去一些松针才能看清下一块墓碑。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一条狗立起身走到他旁边,把脑袋挤进来想弄明白他在看什么就像一个人会做的那样,仿佛和人类一起生活使它也获得了好奇这种品质,照说这是只有人类与猿猴才会有的。
“走开,”他说,用一只手把狗往后推同时用另一只手把松针拂开,在手的摩触下模糊不清的字变得可以辨认了,那些刻上去的字:查尔斯·埃蒂尼·圣-瓦勒里·邦。一八五九—— 一八八四感觉到他的父亲在看他,在他站直身子之前告诉他第三块墓碑标明着同样的年份,一八八四。“这回不可能是小铺的钱了,”父亲说。“因为她是在七〇年卖掉小铺的,再说一八八四也是她自己墓碑上的同一年份”心里在想倘若她当时想要在上面刻上那第一块墓碑上刻上的“爱夫”这两个字那对她来说会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
“啊,”康普生先生说。“那一块是你爷爷经手操办的。朱迪思有一天上镇子来带给他那笔钱,一部分的钱,她钱是哪儿弄到的他想象不出来,除非是从他帮她卖掉小店所得到的款子里留出来的;把钱带来连同打算勒刻的文字(卒年自然是空缺的)都写清楚了就跟你看到的那样,与此同时克莱蒂去了新奥尔良三个星期为的是找到那男孩把他带回来当然你祖父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的,钱和铭文不是为她自己准备的而是为了他。”
“哦,”昆丁说。
“是的。她们度过的是美好的人生——我是说女士们。这种生活与一切现实不仅是疏离,而且是彻底割断了所有的联系。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她们的死亡,那解脱的一瞬间,对她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们面临痛苦与毁灭时自有一种勇敢与坚韧不拔的气概,能使最最刚强的男子显得像一个爱哭的娃娃,但是在她们眼里,她们的葬礼与坟墓,在她们安息问题上对虚假的永存所作的小小的、可怜的肯定,其重要性则是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你有过一个姑妈(你不会记得她的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见到过她仅仅是听说过这个故事)她曾面临一次重大的手术,她越来越相信自己是熬不过这一关了,当时和她血缘最近的一个女亲戚跟你姑妈之间多年来存在着一种激烈、解释不清(对男人的头脑而言)大面上却客客气气的怨仇,这种事总发生在同一血统的女人之间,这姑妈快离开这个世界时惟一放心不下的事是要毁掉某一件棕色的裙衫,这衣服是她的,她知道那个女亲戚很清楚她从来没喜欢过,她要把这件衣服烧掉,不是送掉而是要在窗子底下后院里烧掉,于是她让人把她举到窗前(尽管忍受着剧烈的痛苦)让她亲眼看到衣服确实是烧了,因为她相信她死后那个女亲戚,明摆着将由此人来主事儿,会让自己穿着这件衣服埋葬入土。”
“后来她真的死了?”昆丁说。
“没有。衣服烧掉后她倒好起来了。她经受了那次手术恢复了健康而且比那个女亲戚还多活了若干年。然后一天下午她安详地死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病症,她是穿着结婚礼服安葬的。”
“哦,”昆丁说。
“是的。可是在七〇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这些坟里的一座(当时这里还只有三座)倒确实是被泪水浇淋过的。你爷爷见到这事;那是朱迪思盘出铺子的那一年,是你爷爷帮她办的因此他骑马下乡去和她商量所以就亲眼目睹了:看到了那个插曲,那个成为寡妇的精彩的富于戏剧性的仪式。他当时不知道那个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女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朱迪思怎么居然会知道她的事而且还写信告诉她说邦是在何处死去的。她真的来了,还带着个十一岁的男孩他看上去更像是只有八岁。这一定很像那个爱尔兰诗人王尔德笔下的花园景象:黄昏时分,黑魆魆的雪松,树丛里是平卧的太阳,连光线也一模一样,墓冢也是,三块大理石(为了买那第三块你爷爷向朱迪思预付了一部分小铺卖掉后才能收回的钱)看上去仿佛是被布景师揩拭、擦亮与安排好的,等到天黑下去他们就会回来敲敲它们把它们提起来,那是空的,又薄又脆,没有分量,搬回库房去下一回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那仪式,那一场,那一幕,在舞台上演开了——木兰花脸色的女子现在显得丰满些了,这是个被黑暗也是为了黑暗创造出来的女人,画家比尔兹利会为之设计服装,她一身柔软飘洒的长裙,那不是设计出来作丧服与表示自己是个寡妇,而是为某个表现惰怠与无有底止的贪婪的插曲而穿,为表现狂热的不知魇足的肉欲而穿的,她在一把镶花边的遮阳伞下款款而行,后面跟随着一个衣衫鲜艳高头大马般的黑婆娘,这女人挟着个丝绸垫子手里拉着个小男孩比尔兹利不仅愿为他设计服装而且简直会把他画下来——是个单薄细巧的孩子有一张嫩滑的象牙色分不出性别的脸,在他母亲把阳伞递给黑婆娘接过软垫在墓旁跪下整理好她的裙子并且哭泣起来后,他也始终没有松开黑婆娘的围裙而是站在那儿不出声地眨眼,他出生与度过他的年月都是在一个丝绸牢笼里,光照的来源则是永远蒙上罩子的蜡烛,呼吸的空气是他母亲的日子时辰在其中流逝的牛乳般与绝对肉体的闪动,以前连日光都见得很少,更不用说是见过露天、树林、草叶与泥土了;而跟在最后面的一个是另外那个女人,朱迪思(她不算是丧偶,是用不着哀悼的昆丁想,同时思忖道是的,我老得听着,也未免太久了)她就站在雪松林的内缘边边上,穿了件印花布裙衫还戴了与之配套的遮阳帽,这二者都褪色和走样了——平静的脸,一双既能犁地、劈柴也能做饭、织布的手交叉着垂在身前,站着,姿势如同博物馆里一个心不在焉的解说员,在等候,没准甚至都没朝她们看。接着黑婆子走上前来递给混血女人一只水晶小瓶让她嗅闻并且扶她起身拿上丝垫又把阳伞交还给混血女人接着她们往宅子走回去,小男孩仍然紧攥住黑婆子的围裙,黑婆子用一只胳臂撑扶着那个女人,朱迪思跟在后面,那张脸像只面具或是一块大理石,也往宅子走回去,穿过一个高高的墙皮剥落的柱廊进入宅子,克莱蒂在那里煮鸡蛋烤玉米面包,这是她和朱迪思赖以为生的食物。
“她呆了一个星期。那星期剩下的时间她都是在宅子惟一床上还有被单的房间里度过的,在床上度过的,穿的是新的镶花边的丝绸宽松服,因为服丧收敛地采用了淡紫色和紫红色——房间密不通风,关上了窗板,塌陷、关紧的百叶窗里饱孕着一股浓得化不开让人昏眩的气味,那是她的肉体、她的时日、她的外衣、从她衣服上、太阳穴上散发出的科隆香水,以及水晶小瓶里发出的气味,是黑婆子用扇子一种种交替着扇出来的,在她不去房门口接克莱蒂端上楼来的托盘时她总坐在床边给女主人扇扇子——克莱蒂,是她在干那端茶送水的活儿,这是朱迪思吩咐她干的,但她也必定看出来,不管朱迪思跟她说了还是没有,她所服伺的也是个黑人,不过她还是伺候这黑女人了,同样,她也会时不时走出厨房在楼下各个房间搜寻直到她发现那个弱小、奇特、孤单的男孩安静地坐在黑暗、阴沉的书房或客厅的一把僵直的硬椅子里,这个名字由四个词连成有十六分之一黑人血液穿一身昂贵、异国情调的方特勒罗伊服的男孩,以一种吃惊的宿命论者的恐惧看着那个阴郁的、咖啡肤色的女人,她总是光着脚走到门口来,瞅着他,不是给他用茶时吃的小饼而是给他最粗不过的玉米面包,上面抹了同样粗的糖浆(这还是偷偷摸摸的,倒不是怕那位母亲或是保姆会反对,而是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可以在两顿饭之间用的点心),把东西给他,往他手里一塞,带着几分有所控制的野蛮劲儿,她有一天下午发现,他跟一个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黑小子,在大门口外面路边上一起玩耍,便咒骂那黑孩子,凶狠得无以复加,直把黑小子骂得一溜烟跑开,同时让他,另外的这个孩子,回宅子去,唤叫的声音顿时没有了诅骂和怒气,显得分外死气沉沉与冷冰冰。
“是的,克莱蒂,她在那最后的一天毫无表情地站在大车旁,那是紧接着第二回上坟之后,仍然是带着丝垫子、阳伞和嗅瓶,这回母亲、孩子和保姆要出发回新奥尔良了。不过你爷爷始终不知道是否是克莱蒂在注意着,用某种方法保持着联系,在等待着那一天、那个时刻的来临,一直等到那一刻小男孩成了个孤儿,于是她亲自出发去接他;或者负责等待与注意的是朱迪思,而且是她在那个冬天,一八七一年的十二月,派了克莱蒂去接孩子;——克莱蒂一辈子也从来没有离开庄园去远于杰弗生镇的地方,可是她居然独自出门上新奥尔良去了,回来时带着那个孩子,男孩这时候十二岁了可是看上去只有十岁,穿的那身方特勒罗伊服显得小了不过外面套着一件过于大的新套头罩衫,这是克莱蒂给他买的(而且让他穿着是不是为了御寒你爷爷也说不上来)套在外面,他所有的其它东西都用块方巾包起打上个结——这孩子不会说英语而那女人又不会说法语可她却在一个说法语的城市里找到了他,在人海里把他准准儿地找了出来,带走,这孩子有一张不成熟的脸但是看不出大小,仿佛他根本没有过童年,跟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所说自己没有童年倒不是一回事,而是仿佛他不是像凡人那样生下来的,并非经过男人的作用和女人的痛苦创造出来的而且变成孤儿也不是因为有人死去(你爷爷说你都不会去琢磨那个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甚至都不会在乎:是死亡还是私奔或是结婚:她从一种形态——解除婚约或是通奸——变到另一种时,不会带去我们称为记忆的她所有陈旧、积淀与无意义的岁月,那个可以认识的我,而是从一个阶段变到另一阶段,就像蝴蝶在茧子一旦出空后那样地变化,不把从前的形态带到今天来,也不留下些许今天的形态而是整个儿、完整无损以及毫不抗拒地跳进下一种化身里去,就像过于盛开的玫瑰或是木兰从一个繁华的六月纵身跃入到下一个六月,在天地之间任何地方都不留下哪一种死亡、本初、无灵魂、隆盛的投降的一丁点儿的骸骨、物质与尘埃)而是在腻味、香气扑鼻的关严窗板后的丝绸迷宫里整个儿地生产出来的而且不受任何微生物的支配,仿佛他是纤巧、扭曲的精神-象征,是古代永生不死的莉莉丝的不朽的小侍从,不是在一秒钟的年纪时进入这真实世界的而是一生下来就已是十二岁,他当侍童的那身精巧的服饰让粗糙、没有派头的牛仔布做成铁定的模式卖给千百万人,早已经看不大出原来样儿——它们成为含的子孙的滑里滑稽的制服和悲惨而又滑稽的标志了;—— 一个单薄、沉静的孩子,他甚至都不会说英语,突然从他所知道的惟一那种生活坠入的大灾难里给捡拾出来,被他只见过一次的人,他学会了害怕与畏惧此人但是却逃脱不开其控制,他无助、被动地陷进了一种状态,这肯定是恐惧与信赖的奇妙混合物,因为虽然他甚至都无法与她交谈(他们曾经,他们肯定作过次为期一周的船上旅行,处在轮船甲板上棉花包之间,跟黑人同吃同睡,在船上他甚至都无法告诉他的旅伴他饿了或是他要方便了)只能够猜测与臆度她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自然不会知道什么除了他所熟悉的一切正在像烟一般从他身边消失,然而他也不抗拒,只是平静与驯顺地回到他以前见过的朽烂中的宅子里去,那里住着来带他的那个凶狠、阴沉的女人,以及那个不吭声的白种女人,她其实不算凶狠,除了沉静之外也说不上有什么别的特点,她对他来说甚至都没有什么合适的称呼,可是却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息息相关因为她是他见到母亲趴着哭泣的那块土地的主人;——他回来,跨越那道陌生的门槛,那条退不回去的界限,不是被带领,不是被拖着拉着,而是被那严峻、无情的身影驱逼与轰赶着去的,进入那座荒凉、空旷的家宅,在那里他那些还能提醒自己过去是怎样一个人的残余的柔滑的衣服本身,他那精致的衬衫还有袜子以及皮鞋,统统不见了,从臂膊、身子和大腿上溜走了,仿佛它们是用幻想或是用烟雾织成的。——是的,睡的是朱迪思床边的一张有脚轮的矮床,她俯视着他,用一种冷冰冰、永不软化的疏离的客气态度对待他,这比黑女人那种严厉无情的经常性监督更让人寒心,黑女人以一种绝不让步的虚假谦卑在楼板上打地铺,孩子躺在那里夹在两人之间,在消极、无出路的绝望的某种空档里难以入睡,心里明白这些:明白床上的那个女人,她对着他的每一个眼光和动作,她那双能干的手的每一下抚触,在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这抚触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温暖并开始充满冰冷的难以平息的憎厌,也明白地铺上的那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她看成仿佛是某种没有利爪与尖牙的灵巧的野兽,蹲在它的笼子里处在类似凶狠的某种绝望、拼命的状态中(于是你爷爷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要是他的意思是小孩子应该被忍受才能接近他,那么他创造的是个什么世界呢;如果说为了接近他孩子们必须受苦,那么他拥有的又是什么样的天国呢?)看着喂它食的人类,这女人喂他,塞吃的给他,他自己也辨别得出这是她们拥有的食物里最最上乘的了,他明白这食物单为他准备是作出额外牺牲的,是带着那种残酷加怜悯,渴望加憎恨的混合复杂感情的;她帮他穿衣和漱洗,把他往水太热或是太凉的桶里塞然而对这种状态他不敢尖叫反对,还用粗糙的破布与肥皂来擦洗他,有时擦洗是带着压抑的愤怒的好像是在想把他皮肤上那层光滑、淡淡的橄榄色擦掉,那情形就跟你看着一个小孩子在揩拭一面墙一样,其实那上面的修饰称谓用粉笔写的那句骂人话早就看不出来了;——他躺在黑暗里她们两人之间睡不着,感觉出来她们也没睡着,感觉到她们是在想他的事,在操心着他的事并且充塞着他绝望的雷鸣般的孤寂,那声响要比言词所能达到的大得多:你不能上这张床来跟我一起睡,你本该睡这张床的,这不是因为你的错也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还有你又不能下来和我一起睡这个地铺,你其实必须也将要睡在这儿的,这不是因为你的错也并非出于你自己的意愿,也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任何错误或是意愿,我们不愿做我们做不到的事,正如我们愿做以及等待着那必然会出现的事一样。
“而你爷爷也不清楚到底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告诉孩子他是,必定是,一个黑人,他还不可能听说过也不可能明白‘黑鬼’这个词儿,他甚至在他掌握的那种语言里都找不到相应的说法,他出生与长大在一个用丝绸垫得好好的真空密室里,这密室简直可以用根缆绳悬吊在大海的千英寻深处,在这里皮肤的色素与丝绸护壁、香味、玫瑰色的烛罩相比,并不具有更高的精神价值,他在此处也许能见到的抽象概念本身—— 一夫一妻制、忠贞、礼貌、温文尔雅以及感情——都跟消化过程一样是纯然植根于肉体职能的。你爷爷不知道最后是人家不让他睡脚轮矮床的呢还是他出于自己的愿望与意志而不睡的;是不是到一定的时候他的寂寞与哀伤变得麻木了,他自己从朱迪思的卧房里退了出去或是被赶了出去,睡到厅堂上去了(克莱蒂也同样把她的地铺搬到这儿)虽然不像克莱蒂那样打地铺而是睡一张行军床,不过是支高了的这也许仍然并非出于朱迪思的命令而是那黑女人强烈、坚决、虚假的谦卑所造成的;后来又搬进阁楼,把行军床搬到那里,以及几件衣服(他来时所穿的丝绸和宽幅布裁制的衣服的残余,两个女人给他买和缝的粗布裤子和土布衣服,他接受时没说谢谢,也没表示什么,他接受屋顶底下他那个小阁楼时也没说谢谢,没有表示什么,就她们所知对房间里简朴的安排没有提什么要求也没有作任何改变,直到第二年他十四岁时两个人里的一个,不是克莱蒂便是朱迪思,发现他的床垫底下藏着一块破镜子的碎片:谁会知道他在残镜前度过的是什么样的惊愕与欲哭无泪的时刻呢,他以噤哑、难以置信的不理解神情,审视自己穿上考究、简直穿不下的破旧衣服时的模样,他怕是连自己原先穿上这些衣服的样子都记不得了)那几件衣服挂在一块旧毯子改的帘子的后面,帘子是用钉子固定在一个屋角上的。而克莱蒂则睡在下面的过道里,正好挡在阁楼下来的楼梯前,像个西班牙陪伴老太太那样坚定地看守着他的退路或出口,她教他劈柴禾、伺弄菜园然后让他犁地当他的力气(毋宁说是他的复元 状况,因为他始终是骨架子很单薄几乎是纤巧的)有点长进之后——这个骨架单薄双手纤细得像女人柔握似的男孩跟倔犟的骡子这无名的天神苦苦搏斗着,这悲惨与不能生育的小丑在这男孩第一个父亲的诅咒下,成了他天然的搭档与助手,他逐渐掌握了活儿的要领,于是这一对,由野蛮的铁木构成的男性象征联系在一起,从平卧的丰饶的大地母亲身上撕扯出谷物来养活人与牲畜,与此同时克莱蒂眺望着,从不离开他的视线,她那种关怀是沉思、凶狠、不放松和带妒嫉性的,每逢有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停在路边像是等男孩犁完一垄地停下有点时间可以与人聊天,她就会用个单一、文静的词儿催那男孩继续干或者甚至做出一个姿势,那可比她轰走路人的那句低沉的喃喃咒语要厉害上一百倍呢。因此他(你爷爷)相信那件事与她们两人都无关。不会是克莱蒂,她看守着孩子仿佛他是个西班牙黄花闺女,她甚至在她能猜出他会搬到那里去住之前,就打断过他与一个黑人的第一次接触并且把孩子撵回宅子去;也不会是朱迪思,她原本可以在任何时候拒绝让他在她自己房间里睡那张白人儿童床的,她即使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叫他睡地铺却是能够强令克莱蒂带着他睡另一张床的,她也许会使他成为一个修士,一个独身者,但是还不至于使他成为一个太监,她也许不会让他冒充外国人,却肯定不会硬逼他与黑人交往。你爷爷不知道,虽然他知道的比镇上乡下所知道的都多,他不知道农庄里住了个陌生的小男孩这男孩显然在大约十二岁时初次走出宅子露面,他的出现对于镇子和整个县来说甚至都不是无法解释的,因为人们现在相信他们知道亨利为什么枪杀了邦而他们琢磨不透的仅仅是克莱蒂和朱迪思是在哪里与怎样想法子把小孩藏起那么久的,此刻人们相信埋葬了邦的是一个寡妇虽然她拿不出文书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而只有你爷爷多疑的(也是大为震惊的)猜想才相信这孩子说不定是克莱蒂的,是孩子的父亲让他自己女儿受孕所生的,虽然当时他保险箱里有那一百块钱以及朱迪思亲笔写的字条,关照这是做第四块墓石的钱,但是他还没有把孩子与他在两年前见到过的那个小孩联系起来,当时那个混血女人来到庄园哭坟,——这男孩让人看到总出现在宅子附近,而克莱蒂又总在左近盯着,接着孩子成了个学扶犁的少年而克莱蒂仍然总是呆在附近某处而且很快大家都知道,倘若有人想跟孩子说话,她总是以何等严峻、毫不松懈的警觉发现并予以阻止,只有你爷爷终于把这男孩,这少年与三四年前上过坟的孩子合二而一;——你爷爷,五年后那个下午朱迪思上他办公室去,而他都记不得自己以前曾在杰弗生见到过她——这女人此时也已四十岁了,还是穿那件不合身的印花布裙衫戴那顶褪色的遮阳帽,她连坐都不肯坐,她尽管仍然戴着那个让人看不透的假面具却显露出十分急迫的神情,她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法院,边走边说,在路上把事情告诉他,他们朝人头攒动的法庭走去,法官就在那里开庭,他们走进拥挤的房间这时你爷爷看见了他,那男孩(只不过现在是个大人了)跟一个保安官铐在一起,另一条胳膊吊着绷带,脑袋上也包扎着,因为他们把他带到医生处去过了,你爷爷一点点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至少是尽他所能的弄明白因为法庭本身也没能从证人那里挤出多少情况来,有些证人是逃出来去叫保安官的,有的(除了被他伤得太厉害出不了庭的那一个)则是他打架的对手——在离萨德本百里地庄园几英里之外的一个木屋里黑人们开了个舞会,他去了,他在场而你爷爷始终打听不出来他以前是不是经常去,他参加这样的活动到底是去跳舞的呢还是去那里的厨房里掷骰子的,事情就是在厨房里闹起来的,按照证人们的说法滋事的是他而不是那些黑人,而且一点因由也没有,并没指控别人欺骗他,什么理由都没有;他倒也不否认,一句话不说,压根儿就是拒绝开口,坐在那里,阴沉、苍白、不吭声: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的真相、证据全都消失在乱成一团的乌黑的背、头、黑胳膊与捏着柴禾棍、炊具和剃刀的手之间,焦点的中心则是一个白人他挥舞着一把刀,这刀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寻摸出来的,他动作笨拙,显然是缺乏技巧与训练,不过却玩命般认真而且气力还挺大不像他那单薄的身板能拿出来的,这力量得自于纯粹的不要命与全不在乎会遇到什么样的惩罚,会挨受什么样的打击与刺割,他似乎甚至都感觉不出来;——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根本没人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咒骂与粗言恶语刺激了他使他冲动起来,只有你爷爷在摸索、探寻,想掌握实际情况,关于那次狂怒的抗议,那番上天安排的谴责,那只扔往对方脸上表示要决斗的手套,扔时的那种愤怒与不计后果的断然措施完全是那恶魔自己的作风,就像那孩子,后来又是小伙子的脾气是得自几堵墙壁,那恶魔曾在其中生活,是得自空气,恶魔曾在其中穿行与呼吸直到他挑战过的命运向他回击的那个时刻来临:只有你爷爷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法官以及在场的其他人全都不认识他,不认识这个瘦弱的人,他脑袋、手臂包扎着,那张橄榄色的脸阴沉沉的毫无表情(此刻外加没有血色),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也不作任何声明:因此你爷爷走进去时那个法官(是吉姆·汉布利特)已经开始发表谴责性质的演说了,法官有了机会与听众便发表起演说来,像那种喜欢听到自己向公众侃侃而谈的人那样,他眼睛仿佛上了釉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此时此刻,正当我们的国家挣扎着从残暴的压迫者铁蹄下站立起来的时候,正当南方作为一个我们的妇女、儿童勉强生存之处能有前途全靠我们双手的劳作的时候,正当我们必须应用、仰仗的工具是黑人的自尊、正直与坚忍和白人的自尊、正直与坚忍的时候;可是你呢,我得说,一个白人,一个白——’这时你爷爷拼命挤要上他跟前去,要打断他,在努力推开人群,一边说,‘吉姆。吉姆。吉姆!’可是已经太迟,仿佛汉布利特自己的声音终于惊醒了汉布利特或者好像有人在汉布利特鼻子底下用手指捻响一个榧子把他弄醒了,他此时看着那个犯人但还是又说了一个‘白’字虽然此刻他的声音变喑哑了仿佛让声音停住的命令一惊竟走了短路,接着房间里每一张脸都转向犯人,当时汉布利特喊道,‘你是什么人?你是谁是从哪儿来的?’
“你爷爷把他保了出来,让起诉撤消还付了罚金把他带回自己的办公室,跟他谈话与此同时朱迪思在外面的接待室里等候。‘你是查尔斯·邦的儿子,’你爷爷说。‘我不知道,’那人说,声音刺耳与阴郁。‘你不记得啦?’你爷爷说。那人不回答。接着你爷爷告诉他他必须走开,别在本地出现,还给他钱让他走远点:‘且不说你是什么人,只要你置身在陌生人中间,在不认得你的人中间,你就可以想当什么人就当什么人了。我能把事情弄妥的;我会去谈的跟——跟——那位你称她什么来着的?’他这时候已经管得太宽了,不过现在要停下来为时已晚;他坐在那里看着那张纹丝不动的脸,跟朱迪思一样的毫无表情的脸,没有希望也没有痛苦:仅仅是阴沉、捉摸不透,正低垂着在看自己那双指甲劈裂、长了老茧的女人气的手,手里捏着钱,这时你爷爷寻思他自然是不会叫‘朱迪思小姐’的,因为这样只会更加昭然若揭地表明他的血统。接着他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想隐瞒还是不想隐瞒呢。因此他就说萨德本小姐。‘我会告诉萨德本小姐的,自然不是说你要去什么地方,因为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仅仅是说你走了,你要走我是知道的,还有你会一切都好的。’
“于是他离开了,而你爷爷就骑马下乡去告诉朱迪思,克莱蒂来到门口定睛端详他的脸什么也没说跑去叫朱迪思,你爷爷则等候在那个阴影笼罩的厅堂里心里明白对这两个人他都什么也不用说了。他没有这个必要了。朱迪思很快来到,她站着盯看他,说,‘我猜想你不会告诉我。’——‘不是不会,是不能呢,’你爷爷说。‘反正现在不行,因为我对他作了某种承诺。不过他有钱;他会在——’说到这里便停下了,他们当中有那个看不见的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他八年前来到那里,一件套头衫罩住他那些残剩的丝绸和宽幅布料衣服,后来又成了个少年,穿一身附有对他那种人的古老诅咒的制服——破帽子和工装裤,后来又成了个小伙子,像一般小伙子那样有生育能力了但仍然是那个穿着他的邦邦硬粗斜纹布衬衫的孤苦伶仃的小孩,于是你爷爷便说起那些空洞无力的词语,亦即我们称之为安慰的华而不实、假惺惺的空话,心里却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呢,还不如压根儿没出生的好呢:接着又想如果他真的说了,这对她来说会是何等无用、空洞的废话呢,其实他无疑是已经说了,已经这样想过了,仅仅是变换了人称和数量而已。他回到镇上。而此时,在那下一回,他并不是让人来叫他去的;他跟镇上大伙儿一样听说了这件事:是从源自黑人的乡间小道消息那里传出来的,说是他,查尔斯·埃蒂尼·圣-瓦勒里·邦,已经回来了(不是重新回家;而是回来),这之前你爷爷毫不知情,说是他回来了,出现了,带回个煤炭般黑长相像猿猴的婆娘还有一张真正的结婚证书,而且是由这女人送回来的因为不久前他给狠揍过一顿,伤得挺厉害,以至在他那头没有鞍的瘸骡上连坐都坐不大住得由在旁边走的老婆扶着免得掉下来;一直骑到宅子跟前而且显然是把结婚证书扔在朱迪思的脸上同时还表达了某种彻底的绝望,在那次骰子赌博中他正是带着这种情绪攻击众黑人的。没有人打听得出他不在的那一年的背后隐藏了什么荒谬绝伦的故事因为他从来不提起那个婆娘,甚至在一年后他们的儿子都生下来了,仍然处在她来时所陷入的惊呆与机械状态中,自然没有说,也许是压根儿说不出什么,不过她像是逐渐渗漏出一些来而且是以一种可怕与令人难以置信的排泄过程,就像因恐惧与痛苦而出汗一样:他是如何发现她的,如何把她拖出来,从她那点智力居然能从中挤出食物与遮风避雨处的某个二维死水潭(连那地方,镇子或是村子的名字,她不是压根儿不知道便是出走时受到过度惊吓,以至把地名从她头脑和记忆里永久性地排挤走了),如何娶了她,无疑是捏着她那只手帮她在登记簿上费足了劲儿地画上那个十字架的她当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不是个白人(后面这点直到如今也无人知道她弄清楚没有,甚至在儿子出生于一间年久失修的奴隶小屋之后,他从朱迪思手里租下一小块地之后他翻修了这小屋);再往下去有一年光景,那是由一连串静止不动的片断组成的,仿佛让人看一部老是断片的电影胶卷,在里面娶了她的白皙皮肤的那个男人仰躺着以便从最近一次的挨打里恢复过来,在一个个憋闷的臭哄哄的房间里,地点不一 ——或是小镇或是城市——这些地方对她来说也同样是没有名字的,这中间夹杂着别的片断、插曲,是愤怒的、不可理解的而且显然是无因无由的迁徙、移动——一个由众多脸庞与身体组成的大漩涡,她的男人要从那里穿出来,把她拉在身后,至于朝向何处与从何处离开,他又是被什么老让他不得安生的气忿所驱赶,她一概不知,每一回都结束、终止得像上一次一样,因此事情都几乎程式化了——这个男人显然是主动找碴儿以便把他黑炭般的伴侣那猿猴一样的身躯推向甩向想回敬他的每一张和任何一张脸:轮船上或是城里酒吧间里的黑人装卸工或是甲板上的水手,他们认为他是个白人而且他越否认他们越是深信不疑;还有那些白人,在他说了他自己是黑人时,都相信他有意撒谎,为的是免受皮肉之苦,或者甚至更恶劣:纯粹是性变态昏聩;不管哪一种情况其结局都是一样的:这个身架与四肢跟姑娘一样单薄纤巧的人挥出第一拳,通常是什么武器都没有并全然不顾对方人数有多少,总是怀着同样的狂怒与深仇大恨,同样的对肉体痛苦与惩罚的满不在乎,他既不咒骂也不喘气,仅仅是哈哈大笑。
“就这样他把证书往朱迪思鼻子底下一塞接着便带了他妻子,肚子里孩子不小已经大腹便便了,去到那间破木房,这是他选中要翻修和安顿她的,把她塞在这狗窝里没准也是一种姿态,接着又回到大宅。没有人会知道那天晚上他与朱迪思之间所谈的透露出了什么,在某个没有地毯的房间,那里仅有的家具是她们没有不得不劈掉烧火的那几把椅子,劈掉是为了生火做饭或是为了取暖要不就是生了病不时得用点热水—— 一个是还未做新娘便当了寡妇的女人,另一个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正是这个男人使得她与一个世袭的黑人侍妾都丧了偶,而儿子对自己的黑人血液的反感远不如对身上白人血液的大,这样的憎厌里有一种奇特、蛮横的夸张成分,那种决绝是有遗传性的,简直就是那恶魔本人的作风。(因为那里有爱康普生先生说有那封她带来交给你奶奶保管的信呢他(昆丁)能看到那封信;清楚得就跟打开放在他面前桌子上摊开的教科书上的这一封一样,捏在他父亲黝黑的手里衬在父亲穿着睡裤的大腿前面,白白的,在那个九月的暮色中那儿飘荡着雪茄烟味、紫藤花味以及萤火虫群,他想是的,我听得太多了,人家告诉我得太多了;我不得不听的太多了,时间也太久长了他想是的,都快跟父亲一模一样了:那封信,再说谁能知道她在那所房子、那个房间、那个夜晚独处时会思考什么样的道德复兴呢,又会思考重振什么铁一般的古老传统呢?因为她已看见几乎其它的一切人家告知她是坚固的东西都已消失,像强风前的一蓬干草;——她坐在那里,伴着一盏灯,在一把硬椅子里,背挺得笔直,还是穿着那件印花布裙衫只不过此刻没有那顶遮阳帽,此刻没戴帽子,原来乌黑的头发如今已是花白相间的了,此时他面对着她,站着。他不肯坐下;也许她连请都没有请他坐,那冷冰冰、平板的声音不会比灯焰的劈啪声高出多少:‘我以前错了。这我承认。我相信过有些事情曾经很重要现在也必定重要。但是我错了。什么都不重要,惟独有一口气,能呼吸,心里明白,活着,这才是重要的。还有孩子、结婚证书,那张文书。怎么处理?文书是你跟一个无可辩驳是黑人的女人之间的事;这倒可以撇开不理的,没有人敢理会它,正如不会理某个年轻人年少气盛时做过的一件恶作剧一样。至于那孩子,没事儿。我自己的父亲不也生过一个吗?他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坏,是不是?若是你希望让我们来养活女人和孩子,这也不成问题;娘儿俩可以住下来克莱蒂会……’看着他,瞪视着他却一动不动,纹丝不动,背挺得笔直,她的手交叉着全然不动地放在膝上,几乎不吸气也不出气仿佛他是只什么野鸟或是野兽只要她鼻孔稍一翕张收缩或是胸脯稍有起伏就会飞走逃开的:‘不:我来管。我会管孩子,会负责的……都不用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你也不必再见孩子和操心了。我们可以让康普生将军帮忙再卖掉些土地;他会照办的,你呢可以走开。去北方吧,到大城市去,那儿不会在乎这种事儿的即使——可是人家不会知道的。谅他们不敢。我可以告诉人家你是亨利的儿子看谁敢或是会提出异议——’而他一直站在那里,是看着她还是没在看她也说不上来因为他的脸该是低垂着的——那张一动不动、毫无表情的脸,她看着他,不敢动弹,她的声音溪水似的,够清晰的气儿也是够足的不过几乎传不到他耳朵里:‘查尔斯’:而他却说:‘不,萨德本小姐’:于是她重新开始,仍然是一动不动,居然连一小块肌肉都纹丝不动,仿佛她是站在灌木丛的外缘而里面的动物是她方才轰进去的,她知道动物在看她虽然她看不见那动物,它并不真的惊慌失措,没有一点点恐惧感甚至连吓一跳都算不上,而是处在自由者无拘无束、轻轻松松的麻木不仁的状态里,它甚至都不愿在轻轻承载它的土地上留下一个印痕,而她又不敢伸出手去她的手其实是能碰触到它的,相反,她仅仅跟它说话,她的声音是轻柔与醉人的,充满了那种诱惑与那种甜美的承诺,这正是女人的武器:‘就叫我朱迪思阿姨吧,查尔斯’)是的,谁说得清他当时是说了句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而仅仅是转过身子,走出去,她仍然坐在那里,没有起身,一动不动,看着他,仍然能看见他,透过墙壁还有黑暗看着他走回去,顺着野草蔓生的巷子穿过两排荒芜颓圮的小屋朝向他妻子在等候的那一间,踩着长了荆棘、铺了石子的小径,朝向那个客西马尼园,这是他为自己选定建造的,他在这里让自己上十字架,从他的十字架上下来了片刻现在又重新回到上面去。
“知道就里的不是你的爷爷。他知道的无非就是镇上、县里的人所知道的:克莱蒂原来看守着并且教导怎样种庄稼的那个小男孩,如今成了大人,那一天坐在法庭上头上包扎着一只胳膊吊着绷带另一只给铐着,他走开过,然后回来带来一个正儿八经的妻子,只是模样更像动物园里的什么东西,他如今作为分成佃农,耕种着萨德本庄园里的一块地,伺弄得还满像样,体力是有限,独自一人,安排得却有板有眼的,身子骨胳膊腿对他选中的这个营生还是显得单薄了些,他像个隐士似的居住在他翻修过的小屋里,不久后他儿子也在这里出生了,他既不和白人也不跟黑人来往(克莱蒂如今不看守着他了;她用不着这样做了)在接下去的四年里他在杰弗生只露过三次面,后来再出现,那一回众黑人报告说他在库房街黑人商店区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快要不省人事了,那些黑人像是怕他也怕克莱蒂与朱迪思,于是你爷爷就上那儿去把他带走(倘若他真的倒下或是要动蛮,那就让镇上保安官来管)而且让他呆在家中直到他老婆,那个黑丑八怪,好歹把牲口套上大车赶来,她身上除了一双眼睛一双手,没有别处显得出她是活人,她把丈夫弄上大车带回家去。因此起先镇上的人根本没觉得好久没见到他了;是县里的医官告诉你爷爷他得了黄热病的,朱迪思已经让人把他搬进大宅亲自看护他而如今朱迪思也得了这种病,于是你爷爷让医官也通知科德菲尔德小姐,而他(你爷爷)有一天骑了马上那边去。他没有下马;他坐在马上喊叫直到克莱蒂从楼上的一扇窗子里朝下面对他看并且告诉他‘他们已经啥都不需要了’。没出一个星期你爷爷知道克莱蒂当时那样说一点不错,或者说到此时总是对的,虽然先去世的是朱迪思。”
“哦,”昆丁说。——是的他想太多,太长久了记起他当时看着那第五个坟墓心里想不论是谁埋葬了朱迪思此人准是很怕别的死人会从她那里染上病的,因为她的坟恰好是在圈地的另一头,离另外四个坟尽可能远,再远可就要越出圈地了,心想父亲这回用不着说‘想想看’这个词儿了因为他在读到墓石上镌刻的字之前就已经知道这块墓石是谁订的与购买的了,他揣摩,想象朱迪思必定是如何挣扎着爬起来(没准是从发高烧的谵妄中)用印刷体给克莱蒂写下什么样周到的嘱咐,那时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又想克莱蒂在接下去的十二年里是怎么过的,她得把那个出生在旧时奴隶小屋里的孩子拉扯大还得抠抠索索地省下每一分钱以便把那块墓石的欠款付清,二十四年前朱迪思才付了他爷爷一百块钱,他爷爷不想收了,她(克莱蒂)把那个装满了五分、十分硬币以及破破烂烂纸币的锈铁皮罐往写字桌上一放,一句话不说走出办公室。他也得把这块上面那些滞留不去的雪松针叶拂走以便辨读,看着这些字母也从他手底下出现,心境平和地寻思,它们怎么能坚持着留在这里,没有在遇到严厉、不宽恕的威胁那一瞬间化为灰烬:朱迪思·科德菲尔德·萨德本。埃伦·科德菲尔德之女。一八四一年十月三日出生。对这个世界的种种侮慢与辛劳忍受了四十二年九阅月并九日,终于一八八四年二月十二日得到安息。驻足,凡人;牢记虚空、愚蠢并时刻警惕想道(昆丁想道)是的。我本来就不需要问是谁想出这些词儿的,又是谁把那块石头安上去的想道是的,老是太多,太冗长。我当时根本就不必听的可是我却又非听不可,而现在我又得重头再听上一遍因为他的腔调跟父亲的简直没什么两样。美好的生涯——女人过的确实是。在每一次吸气里她们从非现实的某种美丽的稀释中摄入肉食与饮料,在这里事实的影子与形象——生与死方面的,受苦、困惑与绝望方面的——移动着,按照着草坪茶会上用比手划脚让别人做猜字游戏的没有实质意义的规则,功架十足却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杀伤力。是罗沙小姐定做了这块墓石的。她关照班鲍法官做了那块墓碑。他是她父亲产业的执行人,没有人指派他因为科德菲尔德先生既未留下遗嘱也未留下产业除了那所房子和那间被洗劫一空的店铺。因此法官就任命他自己,选他自己,这也许是出于某次街坊与镇民的秘密会议的意思,他们碰在一起讨论她的事情商量对她怎么办,这在是那以后:当他们理解到,太阳底下没有任何力量,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一个委员会,能说服她回到她外甥女和姐夫那里去——也就是同样这些镇民和街坊在夜晚把一篮篮食物留在她的门前,篮子里的器皿(盛放食物的盘子,罩盖的布巾)她从来不洗而是让脏器物搁回到空篮子里,在哪里发现篮子就把篮子放回在同一级台阶上,仿佛是把幻想坚持到底,这篮子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至少她从未触碰过,没有出空过,没有打开门,以丝毫没有鬼鬼祟祟也并非桀骜不驯的神情,拿起篮子过,她显然是品尝过食物的,批评过其质量或是烹饪手艺的,是嚼了也咽下去了并感到它在被消化的,但仍然像只有女人能做到的那样,死死抱住那个幻想、那种不动声色、无可救药的执著,认为一切不容置疑的证据确实存在的说法纯粹是胡编乱造;——也还是那种自我欺骗使她拒绝承认店铺在清理债务后还多少给她留下一些东西,仅仅是比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稍稍强些而已,她不肯从班鲍法官那里接受出卖店铺的确实钱款,却乐于通过十来种方式接受这笔钱的所值(在数年之后,而且超过了它之所值):她会使唤打零工的黑小伙儿,他们正好经过那所房子,她叫住他们命令他们把她庭院的枯草耙干净,而他们无疑会跟镇上的人一样,很清楚从她那里休想听到付工钱这档子事,而且他们甚至都不会再见到她,虽然他们知道她会在一扇窗户的帘帷后面窥视他们,不过班鲍法官会给他们开工钱——她还会走进一家家店吩咐从货架和橱窗里把东西取下来,就跟她关照班鲍法官要那块价值二百元的墓石一样,然后带了货物走出店堂——她以不洗篮子里的碗碟与餐巾同样的小聪明绝口不跟班鲍讨论她的经济事务,因为她必定早就知道她该从他那里得到的店铺出盘的那点少得可怜的款项多年前就已经超支了(他,班鲍,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个文件袋,厚厚的,拦腰写着古德休·科德菲尔德产业。密件这几个字,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写的。法官去世后他的儿子珀西打开它。里面全是赛马的单子与作废的赌票,所押的那些马连骨骸在何方都无人知晓了,四十年前它们在孟菲斯的跑道上有输也有赢,还有一本分类账,一张法官亲笔绘制得十分工整的表格,一项项表示着日期、马的名字、他下的赌注以及他赢了还是输了;还有另外一本账,显示四十年来对于每一次输钱,对那份迷宫般的账目,他都能列举出一次赢钱和一笔数目来与之抵销)
可是你并没有在听,因为你早已全都知道了,早已熟稔和吸收进去了,不需要言词的中介,因为你就出生与生活在它的旁边,跟它一起长大,孩子们都是也确实是那样的:因此你父亲方才说的并没有告诉你任何东西,并没有像它所应产生的效果那样,一个一个的字都起作用,扣动着回忆的共鸣之弦,你以前到过那儿,不止一次见到这些坟墓,那是在童年时代的信步漫游中,其目的不仅仅是单纯的猎获什么野物,而你也是见到过那所老房子的,甚至在你见到之前就很熟悉知道它该是怎么样的,有一天你年纪足够大了于是便跟四五个个头与年纪相仿的男孩一起去到那里并且相互激将让对方去寻找鬼魂,因为这房子准是闹鬼的,不可能不闹鬼,虽然它空荡荡、没有威胁性地耸立在那里已有二十六年没有人碰见过鬼或是报告说有鬼,直到那回从阿肯色州来了一辆载满陌生人的大车,这些人想停下来在大房子里过夜,可是甚至在他们能开始把车上东西卸下来之前发生了某件事情,某件他们没有说或是不能说、不愿说的事情,这件事使他们回到大车上,几匹骡子急步奔离车道,所有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十分钟之内,他们没有停下直到抵达杰弗生镇——这朽烂中的空壳连同它那塌陷的柱廊以及剥落的墙壁,它那下垂的百叶窗和安了不透光窗板的窗子,这房子处在领地的中央,这片领地已归还给州政府被人买下又被卖出再被买下与卖出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当时你没有在听;你用不着听的:接着几只狗动弹了,站起身来;你抬起眼看,果真不错,正如你父亲说的他肯定会的那样,勒斯特在离雪松五十码开外在雨头里勒住了骡子与两匹马,坐在那里蜷起膝头用麻袋布遮住自己并且被冒汗的牲口云雾般的水汽笼罩着,仿佛是从某个阴沉沉、没有痛苦的炼狱里望着你和你父亲。‘过来呀,别呆在雨头里,勒斯特,’你父亲说。‘我不会让老上校伤害你的。’——‘你们都过来就让俺们回家吧,’勒斯特说。‘今儿个是不会再打到啥猎物的了。’——‘我们会淋湿的,’你父亲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咱们骑上牲口到那幢老房子里面去。咱们在那儿可以舒服些也不会淋湿。’可是勒斯特一动不动,坐在雨底下在挖空心思地想不去大房子的理由——什么屋顶准定漏水三个人全会感冒那儿没有火你们没到那里就会全身湿透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径直回家:于是你父亲就嘲笑勒斯特不过你却笑不大出来因为虽则你不像勒斯特那样是黑人,你年纪却一点儿也不比他大,而且你和勒斯特是一起上那边去的,就在那天,你们五个,同样年龄的五个男孩,开始互相挑动闯进去,当时你们离大房子还有好远一段路,你们从房后挨近,走上黑奴住区的老街巷——这儿已经成了长满盐肤木、柿子树、荆棘与忍冬的一片林莽,过去的圆木墙、石砌烟囱和木瓦屋顶如今已经是灌木丛底下的朽物堆,只有一处是例外,就是那一座;你走到那座小屋的跟前;你起先根本没有看见那个老太婆因为你是在看那个男孩,那个吉姆·邦德,那个傻大粗、嘴巴老是松弛着的、马鞍色皮肤的男孩,他比你大几岁,个头也大一圈,穿着打补钉、褪色不过相当干净的衬衫,那条工裤对他来说小了点儿,在屋旁的小菜园里干活:因此你甚至都不知道老太婆是在那里直到你们几个吃了一惊像一个人似的呼地跑开,因为发现她坐在斜靠小屋墙的一把椅子里望着你们—— 一个瘦小、干瘪的女人比猴子大不了多少说她任什么年纪甚至一万岁都是可以的,穿着褪色的宽大的裙子,包着块洁净的头巾,她那双咖啡色的赤脚绕在椅子横档上,这动作也跟猴子一样,抽一个陶土的烟斗,看着你的两只眼睛像是埋在她布满皱纹、咖啡色脸上的两颗皮鞋上用的钮扣,她看着你说话时烟斗都不动,那声音简直和白种女人的一模一样:‘你们要什么呀?’过了片刻孩子里的一个才说‘啥也不要’接着你们全都奔跑起来既不知道是谁带头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因为你们并没有感到惊恐,跑着穿过那片休耕的被雨水泡坏为荆棘堵塞的废弃地,直到你们来到那排又老又破的蛇形篱笆并且穿了过去,你们简直是扑上去的,这以后泥土、大地、天空、树木和林子才显得不一样了,又变得正常了
“是的,”昆丁说。
“那么那就是勒斯特当时提到的那一个了,”施里夫说。“于是你父亲重又看着你因为你过去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看到他在菜地上的那一天甚至都没想到他也准是有个名字的,于是你说,‘谁?吉姆什么?’于是勒斯特说,‘就是他。跟那老太婆一块儿过的那个肤色浅浅的男孩’你父亲仍然看着你于是你说,‘名字怎么拼’于是勒斯特说,‘那是个律师用的词儿。法律逮着你的时候他们就那么整你。我光会拼读得出来的字儿。’那就是他了,如今变成邦德了而对这一点他是不会在乎的,他从他母亲方面继承了他的出身身份,从他父亲那里仅仅继承了他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一个地位,如果你父亲问他他是不是查尔斯·邦的儿子他不仅不会知道,而且他也不会在乎:要是你告诉他说他是的,那就会与你(而不是他)会不得不称为他的头脑的部位接触,旋即消失,早在这头脑能够产生任何反应之前,骄傲的或者是欢愉、愤怒或是哀伤的反应,对吗?”
“对的,”昆丁说。
“而他住在那所凶宅后面的小房子里,一住就是二十六年,他和那个老太婆,这婆子准有七十多岁了可是包头布底下连根白头发都没有,她的肉没有松弛,相反,她像平常人那样老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停了下来,没有变得头发花白皮肉松弛,而是开始萎缩,以至她脸上、手上的皮肤开裂成千百万个头发叉丝般的皱纹,身子一个劲儿地变小仿佛某件东西在烤炉里抽缩了似的,就像婆罗洲人处理他们猎获的人头那样——她满可以充当凶宅里的那个鬼魂如果真需要鬼魂的话,如果光是需要有个人别的不干除了在宅子周围悄悄潜行的话,不过并没有这个需要;如果有必要这样做以防止潜来的小偷小摸的话,不过也没有这个需要;要是潜入者中任何人想留下藏起以便不被发现的话,不过连这个需要也没有。然而这个老姑娘,这个罗沙阿姨,竟告诉你有人藏在那里你说是克莱蒂或是吉姆·邦德而她说不是的而你说准定是的因为那恶魔死了朱迪思死了邦死了而亨利走得那么远他连个坟都没留下:可是她说不是的于是你们上那边去,夜晚坐一辆轻便马车赶了十二英里的路而你们发现克莱蒂和吉姆·邦德都在那里于是你说你看?可她(那个罗沙阿姨)仍然说不是的于是你接着说:莫非还有别人?”
“是的。”
“那就等着,”施里夫说。“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