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时不时会有一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而在昆丁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嗄、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是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
她的话音不愿陡然打住,它宁愿干脆渐渐消失。房间里会出现一片带淡淡的棺材味儿的昏暗,由残酷、阒寂的九月阳光所炙晒蒸发并高度蒸发,使外墙上二度开花的紫藤给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变得太甜,而时不时传进来的是雀群那响亮的翅膀拍击声,这声音满像一个闲来无事的男孩在挥动一根有弹性的扁木条,透过来的还有一股长期设防禁欲的老处女的皮肉发出的酸臭,与此同时,从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领口那一个个花边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在注视着他;那并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隔了段长时间又渐渐响起的话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细流从一摊干涸的沙砾流向另一摊,而那鬼魂则以微妙的温顺态度在沉思,仿佛这话音正是供它出没之处,换了命好点儿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凶宅来出没的。在一阵无声的惊雷中他(人-马-恶魔)会突然碰上一个场面,安详文雅得像一幅学校作为奖品颁发的水彩画,淡淡的硫磺气味还留存在他的头发、衣服和胡子上,而在他身后簇拥在一起的则是他那帮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驯化得能跟人一样直立行走的野兽,神态既狂野又镇定自若,在他们当中则是那个上了手铐脚镣的法国建筑师,神情严竣,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那个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动不动,蓄有胡子,一只手手掌向上平举;在他后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筑师不声不响,挤作一团,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着用于和平征服土地的铲子和铁锹和斧子。接着在长长的毫不惊异的状态中,昆丁仿佛在看他们突然占领了那一百平方英里平静、惊讶的土地并且狂暴地从那一无声息的“虚无”中拉扯出房宅与那些整齐的花园,用那只一动不动、专横的手心朝上的手掌把这些建筑像桌上搭起的纸牌那样啪的击倒,他们创造了萨德本百里地,说要有萨德本百里地,就像古时候说要有光一样。接着听觉会自我调整,他此刻像是在谛听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在交谈——一个是正准备上哈佛大学的昆丁·康普生,他在南方,那个从一八六五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边挤满了喋喋不休怒气冲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听着,不得不听着鬼魂中的一个告诉他往昔鬼魂时代的事,这鬼魂比绝大多数鬼魂更加迟迟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来;还有另一个昆丁·康普生,他年纪太轻还没有资格当鬼魂,但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得当,因为他和她一样,也是在这南方腹地出生并长大的——这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如今正在“非人”的长期沉默中用“非语言”交谈着,谈的话如下:看来这个恶魔——他姓萨德本——(萨德本上校)——萨德本上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没有预先警告便来到这里,带来一帮陌生的黑鬼建起了一座庄园——(狂暴地拉扯出一座庄园,按照罗沙·科德菲尔德的说法)——狂暴地拉扯出。接着娶了她的姐姐埃伦产下一子一女,那是——(一点也不斯文地产下的,按照罗沙小姐的说法)——一点也不斯文。这些子女本该成为他引以为荣的宝贝和他老年时期的保障和安慰,可惜——(可惜他们毁了他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或是他毁了他们或是诸如此类的事。后来死了)——后来死了。毫不遗憾,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说——(除了是她觉得遗憾)是的,除了是她。(还有昆丁·康普生)是的。还有昆丁·康普生。
“因为你即将离开此地去哈佛上大学,别人这样告诉我,”她说。“所以我琢磨你肯定是不会再回来安心留在杰弗生这样一个小地方当乡村律师的,既然北方人早就算计好不让南方留下多少供年轻人发展的余地。因此没准你会登上文坛,就像眼下有那么许多南方绅士也包括淑女在干这营生那样,而且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到这件事打算写它。我寻思那时候你已经结了婚,没准你太太需要一袭新长裙,或者家里要添一把新椅子,那你就可以把它写下来投寄给杂志。也许你那时甚至会好心地记起有过一个老婆子,她在你想出去跟同龄的年轻朋友呆在一起时让你在屋子里坐一整个下午,听她讲你本人有幸躲过的人与事。”
“是的,您老,”昆丁说。只不过这不是她的真意他想。那是因为她想把它说出来。当时天色还早。他衣兜里仍然揣着那张字条,那是中午前不久他从一个黑小子手里收到的,请他去拜访她,去看她——这古怪、僵硬、一本正经的请求,实际上却几乎等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张传票——这张古色古香的旧时的讲究便笺上写满了娟秀的墨水褪了色的一行行挤得很紧的字迹,由于他好生惊讶,一个年纪是他三倍、他从小就认识却交谈不到一百句话的女人居然会来请他,而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当时才二十岁,他并没有从这字迹中看出一种冷酷、毫不宽容而且甚至是残忍的性格。午饭一吃完他就立即遵命前去,在九月初干燥多尘的炎热中走完从他家到她府上那半英里路,如是进入那幢房子(它不知怎的也显得比它的实际体积小一点——是幢二层楼房——没有上漆,有点破旧了,但是自有一种气派,一种阴沉沉的坚忍气质,似乎这房子也跟她人一样,是造来为了与另一个世界相配合并补充的,而这另一个世界在各个方面都比房子所坐落的世界小上一点)在百叶窗紧闭的门厅的晦暗里,空气甚至比外面的还要热,仿佛这儿像座坟墓,紧闭着整整四十三个炎热难当的悠悠岁月中所发出的全部叹息,那个一身黑的小小的人影甚至并不窸窣颤动一下,手腕与咽喉处的花边呈苍白的三角形,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带着一种深思、紧迫和急切的表情在注视着他,这人影在等着请他进去。
那是因为他想把它说出来他想这样一来那些她永远见不着并且他们的名字她永远不知道的人还有那些从未听说过她名字或是见过她脸的人,就会读到这故事终于明白何以上帝让我们输掉这场战争:明白只有依靠我们的男子的鲜血和我们的女子的眼泪他才能制住这恶魔并把其名字及后裔从地面上抹掉。可是几乎紧接着他便断定这两条都不是她所以要送这张字条,所以要单给他送字条的理由,因为如果只是为了要把事情说出来、写出来甚至印成文字,她是不必召唤任何人来的——这位女士即使在他(昆丁)的父亲年轻时即已建立了(即使还没有得到确认也罢)本镇与本县桂冠女诗人的声名,通过这样的方式:按名单向态度苛刻、为数不多的县报订户寄去诗歌,包括颂诗、赞歌与悼诗,出于某种刻骨铭心、无法消解的不服输感情;而这些诗乃是出之于这样一位女士的笔底,她家庭对战争的态度是镇上以及县里的人都了解的,其成员有她父亲,一个出于宗教原因的拒服兵役者,是在自己家的阁楼里饿死的,他躲在那里(有人说是砌起一堵墙把自己关在里面),免得被邦联宪兵司令的部下发现,也就由这个女儿夜晚偷偷地给他送饭,而这女儿同时正在为自己的第一部对开本积累诗稿,在这卷手稿里这次失败战争中无法超生的被征服者按姓名为序一个个给涂上香膏进行防腐处理;还有她的外甥,他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在同一连队里当了四年兵,后来在婚礼前夕妹妹穿着结婚礼服在家里等候时他在宅子大门前开枪把这未婚夫打死,然后逃之夭夭,无人知道他身在何方。
还得过三个小时他才能知道为什么她叫他去,因为事情的这一部分,开头的部分,昆丁已经知道。那是他二十年来的传统的一部分,在这期间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常听父亲讲起这个男人的事;那也是这小镇——杰弗生镇——的同样空气里的八十年传统的一部分,那个男人本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从一九〇九年这个九月的下午一直上推到一八三三年六月的那个星期日早晨,当时那人初次骑马进入本镇,他的过去无人看得透,他的土地怎么弄到手也无人知晓,他显然从虚无里建起自己的房屋、他的宅邸,并且和埃伦·科德菲尔德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那儿子使那女儿还未当新娘便做了寡妇——也因此使那规定好要她完成的事业走向惨烈的(至少,科德菲尔德小姐会说,是公平的)结局。昆丁是和这传统一起长大的;光是那些人的名字就是可以互相换过来换过去而且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这些名字充塞了他的童年时代;他身体本身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铿锵的战败者的名姓;他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独立体,而是一个政治实体。他是一座营房,里面挤满了倔强、怀旧的鬼魂,即使在四十三年后,这些鬼魂也仍然在从治愈那场疾病的高烧中恢复过来,从高烧中清醒过来却居然不清楚他们与之抗争的正是那高烧本身,而不是疾病,他们那执拗、倔强的眼光回头越过高烧去谛视疾病,并真的感到遗憾,高烧使他们虚弱,但是疾病却被摆脱了,他们甚至不明白这自由其实是一种无生殖力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对他父亲这样说,而她在终于把他遣走前要他答应待会儿再坐轻便马车去接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这片土地或者这个大地或者管它是什么,终于厌倦了他,背弃并毁灭了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它也毁掉了她的一家,那又怎么啦?它迟早会背弃并毁掉我们所有人的,不管我们的姓正好是萨德本或者科德菲尔德或者不是。”
“啊,”康普生先生说。“多年前我们南方人使自己的女眷变成淑女。然后那场战争来临,使淑女变成鬼魂。我们这些当爷们儿的除了听她们讲如何做鬼魂的故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接着他说,“你想知道她之所以选上你的真正原因吗?”他们在晚餐后坐在游廊上,等待科德菲尔德小姐约定让昆丁去接她的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是因为她需要有个人陪她去——一个男人家,一个爷们儿,可是又得是年纪轻轻的,这样才能听她的摆布,按她想要的方式去做。她选上了你,还因为你的爷爷是萨德本这么多年来在县里唯一勉强可算是朋友的人,也许她估计萨德本没准跟你爷爷也说过些他自己的事还有她的事,关于那未能起到约束作用的婚约,未能开花结果的誓言的事。没准还告诉过你爷爷她最终不肯嫁给他的原因呢。没准你爷爷跟我说过,而我也说不定告诉过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不管今天晚上那边会发生什么,这事情仍然是家庭内部的事情;这家丑(如果真是家丑的话)仍然没有外扬。说不定她认为若不是有你爷爷的那份交情,萨德本就压根儿不可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而要是他没站稳脚跟,也就不会娶埃伦。因此说不定她认为,由于血统的关系,你对于他使她和她家遭到不幸,还负有一部分责任呢。”)
不管她选中他的原因是什么,真是这一点抑或不是,她作出这样的决定,昆丁想,却是用了很长时间的。同时,仿佛与她那正一点点消失的声音成反比似的,她既不能原谅又不能亲自去报复的那个男人的被召来的鬼魂,却开始显现出一种几乎是扎实恒久的素质。它本身扭扭弯弯,为它那地狱的恶臭、它那无法超生的气氛所包围,它沉思(沉思,盘算,仿佛是有感觉的,好像是,虽然被剥夺了平静——对于疲倦它倒至少没有什么感觉了——那是她拒绝给予的,但是那仍然是无可挽回地处在她的伤害或是报复的范围之外的)带着那份安宁、如今已无害甚至是不太专注的态度在沉思——随着科德菲尔德小姐的话音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那吃人妖魔的形象却在昆丁眼前分裂出两个半人半妖的小孩,而这三者为第四个形成一个影影绰绰的背景。这就是那位做母亲的,那位已死去的姐姐埃伦:这个无泪的尼俄柏,她在梦魇状态中怀上了那恶魔的孩子,她即使活着时也是身子在走动却没有生命,感到悲伤却并不哭泣,她如今具有一份安宁、并非有意做出的凄戚神情,不是仿佛她比别人活得长久或是她最先逝世,而是仿佛她从来就未曾活过。昆丁似乎看得见他们,这四个按当时的常规组成合家欢像上的模样,规矩得体,但一无生气,此刻看去就像是那张褪了色的旧照片本身,放大了挂在墙上,在那阵话音的后面与上面,而这话音的主人甚至都没注意到这照片的存在,好像她(科德菲尔德小姐)以前从未见到过这个房间——一张照片、一家人,即使在昆丁看来也有一种奇异、自相矛盾与怪诞的色彩;不太好理解,也不大(即使对二十岁的人)像样——一家人,其中最后那个成员去世也已二十五年,而第一个都有五十年了,如今被召来,从一幢死气沉沉房屋的一间不通风的晦暗里,在一位老太太的冷酷无情的毫不宽恕的心态和一个二十岁青年的被动的焦躁情绪之间,即使在这阵话声中他也在暗自嘀咕也许不管对什么人你都得了解得挺透才能爱他们可是当你恨某些人一直恨了四十三个年头你对他们准该了解得挺透了因此到那时也许更好了到那时也许没问题了因为在四十三年之后他们再也不会使你感到意外或者使你既不会非常满意也不会非常气恼了。而且说不定它(那话音,那讲述,那令人难信并无法容忍的惊愕)在往昔甚至曾是一声吼叫呢,昆丁想,那是很久以前,当时她还是个少女——是青春的、不屈不挠毫无遗憾的吼叫,是对走投无路的处境与狂暴的事件表示控诉的吼叫;如今可不再如此了:如今只有这副孤独地遭到挫折的老太太的躯体,它四十三年戒备森严,处在年深日久的侮辱和毫不宽恕的心态之中,这心态被那最后的最彻底的侮慢之举即萨德本的死所激怒并辜负:
“他不是个绅士。他甚至都不是个绅士。他来到这里,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以及一个姓氏,这姓氏以前谁也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姓氏,同样也不知道那匹马甚至那两把手枪是否真是他的,他要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而约克纳帕塔法县正好给他提供了藏身之所。他要找些名声好的人给他当担保,来抵挡别的人和日后说不定会一个个来找他的陌生人,而杰弗生镇都给他提供了。接下去他需要好声誉了,需要一个品行端庄的女子的卫护,好让他的地位稳如磐石,这样他就连那些给过他保护的人也能抗衡了,因为必定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个时刻,就连他们也会感到受到蔑视,会震惊和愤慨而不得不起来反对他;而给他这样一位女子的正是我和埃伦的父亲。唉,我不想为埃伦辩护: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即使那样,也只有以年轻无知来作借口;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后来变成个盲目的傻女人傻母亲,那时连年轻无知的借口都没有了,当时她垂死躺在那座房子里,而这是她用自尊心和平静的心境这两者为代价换得的,这时家中没有别人除了那女儿,而她还没当新娘便跟一个寡妇没什么两样,而在三年之后竟什么还没当便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寡妇,还有那个儿子,他连自己在里面出生的家宅也抛弃了,但在永久消失之前他还会回来一次,不过是作为一个杀人犯和差不多算是兄长的谋杀者归来的;而他,这穷凶极恶的无赖和魔鬼,正在弗吉尼亚打仗,在那儿从地面上除掉他的机会是最最多的,可是埃伦和我都知道他会回来的,要等到咱们军队中所有的人全都死光才能轮到他挨枪子儿或是中炮弹呢;而只能向我这个孩子,当时我还是个小孩,你听着,比人家要我去保护的那个外甥女还小四岁,就是说埃伦只能向我求助,她说:‘要保护好她呀。至少要保护好朱迪思。’是的,这盲目的罗曼蒂克傻瓜,她甚至都没有那个显然打动了我们的父亲的方圆一百英里的庄园,也没有那幢大宅和白天黑夜脚底下踩有奴隶的概念,而正是这些安抚了,我不愿说是打动,她的小姨。不:只有一个男人的那一张脸,他即使是骑在马背上也不知怎的还存心装腔作势摆派头——此人尽人皆知(包括后来把一个女儿给他的那位父亲)不是毫无根底便是不敢告人——此人不知打从何方进入本镇,骑着一匹马,带来两把手枪和一群野兽,那是他独自猎获的,因为在他逃出来的那个什么鬼地方,他的恐惧甚至比他们的还要强烈,还带着那个法国建筑师,一副被人俘获继而落在那帮黑人手里的倒霉相——此人逃到本地,躲在、隐藏在体面外表的后面,在一百英里地的后面,这是他从一个无知的印第安部落手里弄来的,无人知晓是使的什么伎俩,也隐藏在一所房子的后面,这房子大得像法院,他没安一扇窗、一扇门和一个床架就在里面住了三年,却依旧称它作‘萨德本百里地’,仿佛是得自国王赐封并从祖太公那里产权未曾中断地继承下来的——一座家宅、社会地位:一个妻子和家庭,为了必须隐蔽自己,跟其他体面事物一起,他把这些一一接受下来,就像如果密林能给他他所寻求的保护,他也会接受密林中荆棘与尖刺必定会带来的不适甚至痛苦一样。
“不:甚至都不是一个绅士。娶埃伦甚至娶上一万个埃伦也无法使他变成绅士。这不是说他想当绅士,甚至想冒充是个绅士。不。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需要的仅仅是在结婚证书(或是在任何别的体面专利证书)上有埃伦和我们父亲的姓名,让别人可以看到可以读到,就像他需要在一张期票上有我们父亲的(或任何一个体面人的)签字一样,因为我们的父亲知道自己在田纳西州的父亲是什么人以及他在弗吉尼亚州的祖父又是何等样的人而我们的邻居们以及我们周围的人知道我们是知道的而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是知道的还有我们知道当我们说我们是什么人来自何方时他们是会相信我们的即使我们说了假话,正如任何一个人只消看过他一眼便可知道关于他自己是什么人来自何方为什么要来他是会说谎的,其根据是明摆着他是绝对得缄口不言的。而他必须选择用体面作挡箭牌这一点便足以证明(倘若还有人需要进一步证明的话)他逃离的处境肯定是体面的对立面,太黑暗了以致都说不出口。还因为他太年轻。他那时才二十五岁而一个二十五岁的人是不会仅仅为了钱自愿吃苦受穷去陌生地方开荒建农庄的;一八三三年在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年轻人,没有任何自己公然愿意亮出的经历的年轻人,是会这样干的,这里有条满是火轮船的河,船上满载着醉醺醺的傻瓜,他们身上有的是钻石,一心想在船抵达新奥尔良之前把他们的棉花和奴隶们丢得一干二净;——对这一个来说并非仅仅一个夜晚的艰苦航行,唯一的麻烦与障碍也决非别的一些无赖或是冒着被轰下船赶到一个沙洲上去的危险,而给一根麻绳勒死更是绝少可能。再说,他也不是从弗吉尼亚或卡罗来纳那类古老、宁静的地区带了多余的黑奴给打发来占取新土地的小儿子,因为任何人只消看一眼他那些黑人便很清楚他们可能来自(没准确实如此)一个远比弗吉尼亚或卡罗来纳更历史悠久但是并不宁静的地区。还有,任何人只消对他那张脸看上一眼便会看出,哪怕他明知道就在他买的那块地里能找到窖藏的金子而且正等着他去发掘,他也会宁愿选择下大河甚至肯定给麻绳勒死,而不愿继续做自己已经在做的事情的。
“不。我既不为埃伦辩护同样也不为自己辩护。我甚至更不愿为自己辩护,因为我观察他已经有二十年时间,而埃伦只有五年。那五年也并不真能好好观察而仅仅是间接从旁听说他在干什么,而听到的至多只有一半,因为他在五年里确实干下的事显然有一半别人根本不知道,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没人会向一个做妻子的,更不用说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去转述的;他来到此地,摆起一个拉洋片的玩意,一直维持了五年,而杰弗生人看了热闹,作为报答,至少得给他打打埋伏吧,于是在自己女眷面前对他的作为只字不提。可是我整整一辈子都在观察他,因为显然我的生命注定已在四十三年前四月的一个下午结束,什么原因则老天爷觉得还不宜透露,因为任何一个像我那样到那时为止竟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东西可以称为生活的人,是不会把我那以后的那一段称作生活的。我看到了埃伦我姐姐的遭遇。我看到她几乎像个隐居的修女,眼看那两个苦命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却无力挽救。我看到她为了那幢房子和为了那面子所付出的代价;她为了面子、心境平静与别的一切开了期票,那晚步入教堂时她在上面一一签字,我看到它们接二连三开始到期。我看到朱迪思的婚事被无缘无故、无可辩解地否定;我看到埃伦临死时只有我这个娃娃可以求助,她要我保护她剩下的那个孩子;我看到亨利抛弃了他的家和与生俱来的权利然后又回来,简直等于是把妹妹心上人那血淋淋的尸体扔向她婚服的裙边;我看到那男人归来——他是邪恶的源泉和来由,害了那么多人却比他们都活得长久——他生了两个孩子,不但让他们相互残杀使自己绝了后,而且也让我们家绝了后,但我还是答应嫁给他。
“不。我并不为自己辩护。我不以青春年少作辩解,因为一八六一年以来,南方哪有什么活物,男人女人黑人或是骡子,有时间与机会不但自己青春年少过,而且听到过那些青春年少过的人谈起青春年少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也并不用有机会接近来作辩解:不以这样的事实来作辩解,那就是,我当时是个妙龄少女,正当婚嫁之年,又赶上我在正常状况下能结识的青年男子大多已战死于失败的疆场,而我跟他在同一屋顶下生活了两年。我不以物质需要来作辩解:事实是,作为一个孤儿一个女人和一个穷人,我自然会向我唯一的亲戚:我已故姐姐的家人,不是乞求保护而是径直索取食物:虽然任何人若是要对我加以指责我都会不服的,我,一个二十岁的孤女,一个无钱无势的弱女子,被迫靠那男子的食物来活命,从而接受他正儿八经的求婚,不仅是想望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且还是为了维护一个家庭的荣誉,这个家庭中的女子的好名声是从未受过指摘的。而最最重要的是,我并不为自己辩护:一个浩劫余生的年轻女子,她的双亲、安全感以及别的一切都在这场浩劫中被夺走,她见到生活对她来说意味着的一切统统变成废墟,坍倒在某几个人物的脚下,他们外形像人却有着英雄的名声与地位;——我是说一个年轻的女子落入了这样的境地:每日每时都得与这样的男人中的一个接触,不管此人过去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管她可能相信甚至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毕竟为这片她出生的地区的土地与传统征战了四个体体面面的年头(而这个完成了这样业绩的男人,虽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却也会在她的眼里具有英雄的地位与形象,即使仅仅是因为跟英雄群体有关连而变得如此也罢)而这时他也从让她受难的同一场浩劫中得以幸存,一无所有地面对未来为南方安排的命运,只有自己的一双空手和一把他至少没有拱手交出的剑,还有他那位战败的总司令签发的英勇嘉奖令。啊他真勇敢。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不过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生命本身以及将来的盼望与往昔的荣誉,竟得和这样的人抛在天平秤的同一边,以加重分量——这些人有勇气有力量却没有怜悯心和荣誉感。难怪上天感到失败对我们很合适了,对吗?”
“对,您老,”昆丁说。
“可是竟然是我们的父亲,我的和埃伦的父亲,在所有他认识的人当中,在所有那些过去常上他那儿去的人当中,他们去跟他一起喝酒、赌钱,看他和那些野蛮的黑人格斗,他们的女儿他甚至能从牌局中赢到手。竟然是我们的父亲。他是怎样接近爸爸的呢,在什么基础上呢;两个人,一个来历不明也不敢照实说明,另一个是我们的父亲,这两人除了在街上遇见客客气气打个招呼之外,还能有什么来往呢;这样的一个人和爸爸——卫理公会的执事,没什么钱的商人,不仅对开拓自己的产业与前景无能为力,而且连对于指望拥有什么东西哪怕是在路上捡到点儿什么都无法发挥想象力——他一无土地二无奴隶有的只是家里的两个佣人,他一得到他们,刚买到手,便给了他们自由,他不喝酒不打猎也不赌钱;——爸爸跟这样的一个人能有什么共同点呢,因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此人一辈子只进过杰弗生的教堂三回——初次见到埃伦是一回,两人预习婚礼是一回,举行婚礼是第三回;——此人谁正眼看一眼就能看出,就算眼下明摆着没钱,却是习惯于有钱也打算重新有钱并且为了弄到钱在手段上是不会有任何顾忌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竟在一所教堂里发现了埃伦。听着,正是在教堂里,仿佛有份厄运和诅咒落到我们家头上而上帝在亲自监督着要看到它一丝不差地得到执行似的。是啊,对南方也是对我们家的厄运和诅咒,似乎是因为我们祖辈中的某个人选择了在一片充满厄运、已受诅咒的土地上繁殖后代,即使还不完全是我们家,不完全是我们的父亲的先人,多年前招来了诅咒并被上天强迫安置在一片已受诅咒的土地上与时代中繁殖后代。因此即使是我,一个年纪太小还不会懂那些事情的孩子,虽然埃伦是我亲姐姐而亨利和朱迪思是我的亲外甥亲外甥女,还是连去都不能去他们那儿的除非爸爸和我姑姑带我去而且我也绝对不能和亨利与朱迪思玩除非是在屋子里(这倒不是因为我比朱迪思小四岁比亨利小六岁:埃伦去世前不是求助于我叫我‘保护他们’的吗?)——即使是我也经常纳闷,在父亲娶我母亲之前,他或是他爹究竟干了什么,才使埃伦和我不得不为之赎罪而且我们俩当中有一个倒了霉还不够;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孽,竟使我们一家命定成为不单是此人被毁灭而且也是我们自己被毁灭的工具呢。”
“是啊,您老,”昆丁说。
“是呀,”从幽暗的花边所组成的一动不动的三角形后面传来那严峻、平静的嗓音;此时,昆丁似乎在注视着那些沉思冥想、端庄得体的幻影当中显现出的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穿着逝去的时代中的得体的长裙和宽松长裤,梳一对光洁、得体的辫子。她像是站在、躲在一小片古板的中产阶级院子或草坪的一排整齐的尖桩栅栏后面,朝那静静的乡村小街这不知何等可怕的妖魔世界看去,她是个太晚才进入父母生活,注定要通过成年人种种复杂和不必要的愚蠢行为来对种种人类行为进行思考的孩子,脸上就带着这种孩子会有的神情——是种卡桑德拉般、没有幽默感、深沉、严厉的预言家的神情,甚至与一个从未年轻过的孩子的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称。“因为我出生太晚。我出生晚了二十二年——从偶尔听到的大人谈话里我这孩子得出一个印象:我亲姐姐和她那两个孩子的脸变得像是食人妖魔故事里的那种脸,这种故事是晚饭后上床睡觉前常常听到的,当时我年纪或者说个子还不够大,大人还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玩,然而对于这个孩子,当那位姐姐最终弥留时还不得不向她求助,那时姐姐的孩子中的一个已不知去向而且命中注定要当上杀人凶手,而另一个则注定没做新娘就得先当寡妇,这姐姐说:‘保护她,至少是。至少要救救朱迪思。’我当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那天赐的儿童本能却作出了比我年长者的成熟智慧显然作不出的回答:‘保护她?提防谁,防备什么?他已经给了他们生命:他没必要进一步伤害他们。他们倒是需要提防他们自己啊。’”
天色似乎应该相当晚了:应该挺晚了,可是一道道其中抖动着微尘的黄色阳光并未在幽冥筑成的无形的墙上升高多少,正是这道墙隔开了他们俩;太阳像是几乎没有移动似的。它(这场交谈,这番讲述)似乎(对于他,对于昆丁来说)具有一场梦的反逻辑与非理性的属性,那睡觉者知道这场夭折而却有头有尾的梦是必定在一秒钟里发生过的,可是能让做梦者信以为真的那个因素(也就是逼真性)——恐怖或是喜悦或是惊讶——却像音乐或是一篇印成文字的故事一样,全然得由已逝去和有待逝去的时间的正式承认与接受来加以肯定。“是啊。我出生太晚了。我记住那三张脸(还有他的脸)的那时刻还是个娃娃,当时他们的脸第一次出现在那辆马车里,在那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本镇的人终于明白他把从‘萨德本百里地庄园’通往教堂的那条路变成了一条赛马的跑道。我当时三岁,这之前我无疑是见到过他们的;我必定是见过的。可是我记不得了。在那个星期天之前我甚至都不记得曾见过埃伦。就像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个姐姐,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消失在吃人妖魔或是神怪盘踞的一座古堡里,而如今被特准有仅仅一天的时间可以回到她离开了的世界来,而我这个三岁的娃娃,为了这特定的时刻早早儿就醒了,穿着停当,卷好头发,就像要过圣诞节一样,为了这个甚至比圣诞节更加隆重的场合,因为这一天那个妖魔或是神怪终于同意为了她这做妻子的和孩子的缘故而可以上教堂了,允许他们至少可以靠近得救的边缘了,至少给予埃伦一个机会为了孩子们的灵魂去跟他搏斗,在一片战场上,这里她可以不仅得到上天的帮助而且还可以得到她娘家和跟她同类的人的支持;是啊,甚至在短时期内他使自己屈从于被救赎的地位,或许还没到这个程度,那也至少是在片刻之间表现出了骑士风度虽然依旧是毫不改悔的。这就是我当时指望的事。这就是我当时所见到的事,那时我正站在教堂前在爸爸和姑姑之间等候那辆马车赶十二英里的路来到。虽然我在这以前肯定是见到过埃伦和孩子们的,可是这却是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这个情景我是会带进坟墓的:我这一瞥犹如龙卷风的前沿,一眼就扫见了那辆马车和车中埃伦那张高高、白白的脸以及她一边一个那两张跟他的一模一样只是具体而微的脸,还有前座赶车的那个野性十足的黑人的脸和一副牙齿,还有他,他的脸和那黑人的没什么不同除了牙齿(这无疑是因为他留了胡子)——这一切都在那些眼珠乱转的马、急驰与尘土造成的一片隆隆声与骚动之中。
“啊,那样的人可不少,怂恿他,帮助他,让这次出门变成一次赛马;星期天早上十点钟,马车两个轮子着地急驰到教堂的大门口,上面坐着那个野性十足的黑人,穿一身基督徒衣服看去极像一头身披亚麻防尘外衣、头戴大礼帽在表演节目的老虎,还有埃伦,脸上没一点血色,搂住那两个孩子,他们并不在哭,其实是不需要搂抱的,他们坐在她两边,一动不动,脸上一副童稚的恶狠狠的表情,当时我们对这种表情不十分理解。啊,是的,帮助他怂恿他的人可真不少;即使是他,倘若没有对手也是无法举行一次赛马的。因为阻止他的甚至还不是公众舆论,甚至还不是那些原可能有老婆孩子在马车里被人赶上并给挤到路沟里去的人:而是那牧师本人,以杰弗生镇和约克纳帕塔法县妇女的名义说话的。于是他自己就从此再也不上教堂;如今便仅仅是埃伦和孩子们星期天早上坐马车到教堂来了,因此我们这时知道如今至少不会有打赌的事,因为无人能说这究竟是不是一场真正的赛马,因为如今,他的脸不再出现后,便只能见到那野性十足的黑人的纯粹像谜一样的脸,脸上的牙齿闪着微光,因此我们如今再也无从判明这是一次赛马还是一次脱缰狂奔,要是说有得意的脸色的话,那也是在十二英里外萨德本百里地庄园的那一张脸上,那甚至是无需来观看或是到场的。如今来的是那黑人,他驶过另一辆马车时既是对别人的那对马儿说话也是在对自己的马儿说话——有声音却听不出是什么言词,也许就根本不需要言词,用的是他们躺在那沼泽地的泥泞里时并且被他从不知何处幽暗的沼泽地中发现并带来此地时所用的语言:——在飞扬的尘土和隆隆声中,那辆马车风驰电掣来到教堂门口,这时女人孩子们尖叫着在车前四散奔逃,男人们攥紧另一组拉车的马匹的笼头。接着那黑人会在大门口让埃伦和孩子们下车,把马车掉头赶到拴马的树丛里去,把马儿揍上一顿因为它们乱跑;有一次居然有个傻瓜想出手干涉,于是那黑人转身向他举起赶马杖,牙齿稍稍外露,说:‘老爷咋说;俺咋办。有话跟老爷说去。’
“是的。从他们那里;从他们自己那里。而这一回甚至都不是那牧师。那是埃伦。我们的姑姑和爸爸正在说话,我走进去,姑姑说‘外面玩儿去’虽然隔了门我什么也听不见,(但他们说了什么)我照样能学说一遍:‘你的女儿,你的亲生女儿’我姑姑说;于是爸爸说:‘是的。她是我女儿。如果她要我干涉她自己会跟我说的。’因为这个星期天当埃伦和孩子们走出前门时,等在那儿的不是原来的马车,而是埃伦那辆由一匹温顺的老母马拉的轻便马车,由她本人和一个由他买来替代那野性十足的黑人的厩童来驾驶的。朱迪思对轻便马车看了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开始尖叫,一边尖叫一边蹬踢,他们立即抱她回屋,让她上床。不,他当时不在场。我也不认为有一张得意扬扬的脸躲在一块窗帘的后面。也许他会像我们那样感到惊讶,因为这时我们全都明白我们遇到的不光是一个小孩子在发脾气甚至是歇斯底里发作:明白他那张脸始终在那辆马车里;明白正是朱迪思,这个六岁的小姑娘,在嗾使并命令那黑人催促那两匹马拚命跑掉。不是亨利,你听着;不是那男孩,他脾气会是够暴躁的;而是朱迪思,那女孩。那天下午,爸爸和我一进那院门开始顺着车道朝房子走去时,我就感觉到了。仿佛在那个星期天下午宁静平和的氛围的某处,那孩子的声声尖叫仍然存在,遣之不去,这时已不是嗓音而是让你的皮肤去听取,让你头上的头发去听取的某种东西。不过我没有立即提问。当时我才只四岁;我坐在单马拉的轻便马车里爸爸身旁,就像我在那第一个星期天站在教堂前他和姑姑当中一样,那回我穿得整整齐齐去第一次看我姐姐和外甥和甥女,看着那幢房子(当然,我以前也是进去过的,可是即使在确实记得的这第一次见到这房子时,我像是已经知道它会是什么模样,就如同我在初次见到,我记忆中的初次,埃伦和朱迪思和亨利之前就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模样一样)。不,即使那时也没有提问,而仅仅是望着那巨大寂静的房子,说‘朱迪思是在哪个房间里养病,爸爸?’带着一个孩子在接受无法解释的事物时的那种无声的颖悟,尽管我现在知道即使在当时,我就纳闷,当朱迪思一出门发现停在那里的是辆轻便马车而不是那辆大马车,是那温顺的厩童而不是那野性十足的黑人时,她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大家都觉得轻便马车挺安全,可她看出什么来了呢——或者更糟的是,当她看到轻便马车并开始尖叫起来时,她觉得有所失的又是什么。是啊,那是个仍然很炎热的安静的星期天下午,就跟今天下午一样;我至今还记得我们走进去时屋子里静极静极,从这气氛中我立即断定他不在家可是不知道他那会儿正在斯卡珀农葡萄架下和沃许·琼斯一起喝酒。爸爸和我刚跨过门槛我只知道他不在家:仿佛凭借某种几乎是无所不知的感觉(正是这同一种出于本能的认识使我能够告诉埃伦,朱迪思需要防御的并不是他)我知道他并不需要留下来目睹自己的胜利——而和以后要发生的事相比,这仅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我们也不值得加以注意。是啊,那个安静的遮得黑黑的房间,百叶窗关着,有个黑种女人坐在床边挥扇,枕头上是朱迪思那张苍白的脸,脸上盖着一块浸了樟脑液的巾帕,我当时以为她睡着了:也许真是睡着,或者勉强可以算是睡着了:埃伦的脸很苍白,很平静,于是爸爸说‘出去找亨利,让他跟你一起玩儿,罗沙,’于是我就在静静的二楼过厅那静静的门外面紧挨着门站着,因为我甚至都害怕离开这门因为在我耳朵里这房子里安息日下午的寂静比打雷还要响,甚至比扬扬得意的狂笑还要响。
“‘就算是为孩子们着想吧,’爸爸说。
“‘着想?’埃伦说。‘我还干了别的什么?我整夜睁大眼睛躺着除了想他们的事我还干了什么?’不论是爸爸还是埃伦都没说回娘家去吧。不:这事发生的时候,还不时兴用别转身子走人的办法来修正你犯下的错误呢。仅仅是两个悄悄的嗓音在那扇朴素无华的门那边,像是在谈论杂志上登出的什么文章;而我,一个孩子,紧挨着那扇门站着,因为我一方面怕待在那儿然而另一方面更怕得离开它,只顾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仿佛在想让自己和这块黑黝黝的木头合成一体,变得隐而不见,像一条变色龙,倾听着那幢房子的活生生的精神或精灵,因为埃伦生命和气息的一部分如今已经融汇进这房子,他的一部分也这样,这房子在吁出一口长长的、没有特征的气息,声音里既有胜利与绝望,也有得意与恐惧。
“‘你爱不爱这个——’爸爸说。
“‘爸爸,’埃伦说。就说了这一声。可是当时我能像爸爸一样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上面带着那头一个星期天和别的星期天坐在马车里时的那副表情。这时有个仆人前来说我们的轻便马车准备好了。
“是的。从他们自己那里。不是从他那里,也不是从任何人那里,就像无人能够拯救他们似的,甚至包括他自己。因为他如今向我们表明了为什么这一胜利他认为不值一顾。他是向埃伦表明的,事实上:不是向我。我当时不在场;如今已过去了六年,在此期间我很少见到他。我们的姑姑这时已经出走,是我在给爸爸管家。大约一年一次,爸爸和我会上那儿去吃上一顿饭,还有,大约一年四次,埃伦会带上两个孩子回娘家来和我们一起过上一天。他不来;就我所知,跟埃伦结婚后他再没进过这幢房子的门。我那时候还年轻;我太年轻了,竟然相信这是因为哪怕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良心上也有难以烧化的煤核,如果不好说是悔恨之情的话。可是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现在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在爸爸通过把女儿嫁给他提供了社会地位之后他从爸爸那里再也不能得到他需要的什么了,因此即便是感激之情,更不要说是为了顾全面子,也无法迫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去陪妻子娘家人一起吃顿饭了。因此我很少见到他们。当时我没时间玩儿,就算我有任何想玩的念头也罢。我从没学会怎么玩儿,当时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努力去学,即使我有时间也罢。
“因此到这时已有六年了,虽然对埃伦来说那其实并不是秘密,因为在他把盖房子的最后一根钉子敲下去后,那事就明摆着一直在进行,此时和他当单身汉时的唯一区别是此刻来的人都会把拉车的马、套了鞍的马和骡子拴在厩房再过去的树丛里,这样,他们穿过草场走来就可以不让房子里的人看见。因为来的人仍然不少;好像是上帝或魔鬼利用了他的种种罪恶本身来提供证人,使我们能把我们的诅咒施加给人,这些证人中不仅有上等人,我们的同类人,还有真正的社会渣滓和不入流的瘪三,这号人在别的任何情况下都无法靠近这房子本身,哪怕打后面走也不行。不错,埃伦和那两个孩子孤单单地待在离镇市十二英里的这幢房子里,而在下面的厩房里,一盏马灯映照出人脸组成的一个空心方阵,三面是白脸,第四边则是黑脸,而在圈子当中,有他的两个野蛮的黑人在格斗,光着身子,并不像白人那样打,按照规则,手持武器,而是像黑人那样打,一心要迅速狠毒地伤害对方。埃伦知道这事实,或者自以为知道;其实并非如此。她接受了这事实——并没有勉强妥协:而是接受了——仿佛在义愤中有了个喘口气的机会,那一刻你简直能怀着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因为你能对自己说,感谢上帝这就是一切;至少我现在知道全部情况了——那天晚上她冲进厩房时是这样想,是仍然死死抱住这个想法的,当时倒是那些从房后溜进来的人从她身边退开去,他们多少还懂得点规矩,而埃伦见到的并不是她意料中的两个野兽般的黑鬼,而是一白一黑,两个都光着上身,都想把对方的眼珠抠出来,仿佛他们的皮肤不仅应该是同样颜色的而且那上面还应该长满了兽毛。是的。看来在某些情况下,也许在这一晚的终了,这幕场面作为压轴戏,或者也许压根儿就是事先安排好为了保持霸权,主宰别人,他会亲自进入赛场和一个黑人去搏斗的。是的。那就是埃伦所见到的: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站在那里,光着上身,大口喘气,腰部以上一片血淋淋的,而那黑人明摆着刚刚倒下,躺在他脚边,也是血淋淋的,只不过在黑人身上这血迹看上去仅仅像是油污或是汗——埃伦冲出房子奔下小山,帽子也没戴,正赶上听到那声音,那尖叫,当她仍然在黑暗里奔跑、并且那些看热闹的人还不知道她来到了此地时,她一直能听到,甚至在一个看热闹的人想起说话之前,那人说的是‘那是一匹马’然后说‘那是一个女人’接着说‘我的天哪,那是一个小孩’——她冲进去,看热闹的人往后退让她看到亨利正从扶住他的几个黑人的身体之间一头往外栽倒,边尖叫边呕吐——她没停下来,甚至也没看那些朝她身边飞快往后闪开的脸,这时她跪在厩房的污秽里把亨利抱起来,并不看亨利而是朝上方看着他,这时他正站在那儿胡子下面的牙齿也露了出来,而另一个黑人正在用只黄麻布袋擦掉他身上的血。‘我知道你们会原谅我们的,先生们,’埃伦说。可是他们已经在拔脚走了,黑人还有白人,在悄悄溜走就像他们来时一样,而埃伦这时还是并不看着他们而是跪在泥地上,亨利则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抱着她,他则还是站在那儿这时有第三个黑人把他的衬衫或是外套捅给他仿佛那外套是根手杖而他是条关在笼子里的蛇似的。‘朱迪思在哪儿,托马斯?’埃伦说。
“‘朱迪思?’他说,啊,他并没有在说谎;他本人获得的胜利使他忘乎所以;在罪恶方面他甚至发展得更厉害,甚至超过了他所敢想的。‘朱迪思?她不是上床了吗?’
“‘别对我撒谎,托马斯,’埃伦说。‘你带亨利上这儿来看这个,要亨利看这个,这我能理解;我会努力去理解;是的,我会让自己设法去理解。可是朱迪思不行,托马斯。不能让我的女囡囡来,托马斯。’
“‘我并不指望你理解这事,’他说。‘因为你是个女人。可是我没有带朱迪思来这儿。我不会带她来的。我并不指望你相信,可是我发誓这是真的。’
“‘我希望我能相信你,’埃伦说。‘我是想相信你的。’这时她开始叫唤了。‘朱迪思!’她用一种平静和甜甜的和充满失望的嗓音喊道:‘朱迪思宝贝儿!该上床了。’
“不过当时我不在那儿。这一回我没在那里透过正方形的厩房门洞朝厩楼看那两张萨德本家人的脸——有一次我看到朱迪思;另一次看到她身旁有个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