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回去,亏得高拉莉已经上床,睡着了。她临时演了一出小戏,受到群众鼓掌,吐了一口气,因为那掌声不是花钱买来,而是凭她的艺术得来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敌人没料到;经理看到成绩,决意让高拉莉担任加米叶·莫班剧中的主角;高拉莉第一天登台失败的原因,经理也弄明白了。他鉴于佛洛丽纳和拿当暗中捣鬼,想打倒一个他重视的女演员,十分气恼,答应从今以后支持高拉莉。
清早五点,拉斯蒂涅来陪吕西安出发。
“亲爱的,你住这条街再合适没有,”拉斯蒂涅用这句话代替寒暄。“咱们最好先到,地点在通往格里娘谷的大路上;到的早表示有气派,咱们应当立个好榜样。”雇的街车经过圣·但尼城关的时候,特·玛赛说:“让我把节目告诉你。你们俩用手枪决斗;距离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随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枪,不能再多。不论结果怎样,事情从此结束。对方的手枪由我们上子弹,他的证人替你上子弹。武器是四个证人在一家军火铺里会同挑选的。我向你担保,我们的确想促成你的运气,挑了骑兵用的手枪。”
在吕西安看来,人生变了一场噩梦;活也罢,死也罢,对他都无所谓。自杀的勇气使他在目睹决斗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汉的气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觉得这诗人厉害得很。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两人同时发枪,因为双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枪,克雷斯蒂安的子弹擦过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的子弹比对方的头高了十尺。第二枪,米希尔的子弹打中诗人外套的领子,幸而领子是细针密缝的,里面还衬一层硬麻布。第三枪,吕西安胸部中了子弹,倒下去了。
“死了吗?”米希尔问。
“没有,”外科医生回答,“他死不了的。”
“糟糕,”米希尔说。
“噢!是的,糟糕,”吕西安应声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中午,可怜的孩子给抬进卧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个钟点,费了好多手脚才把他送回家。虽然伤势不重,还是得小心照料,热度可能引起危险的并发症。高拉莉把悲痛和忧急咽在肚里。在朋友危急的期间,她从头至尾和贝雷尼斯两人陪夜,念着她的台词。吕西安的危险期共有两个月。可怜的姑娘有时上演快活的角色,心里想着:“亲爱的吕西安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那时吕西安由皮安训护理,他的性命就靠这位热心朋友挽救的。皮安训虽然受过吕西安严重的伤害,大丹士却告诉他吕西安上门的事,替不幸的诗人洗刷。皮安训疑心大丹士宽宏大量,便在吕西安神志清醒的时候盘问他,因为他一度发过神经性的高热,病情严重;吕西安说只有在埃克多·曼兰的报上发表那篇严肃的批评,此外不曾写过别的稿子攻击大丹士。
第一个月末了,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合营书店宣告破产。这个可怕的打击,皮安训吩咐高拉莉不给吕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说,换了一个古怪的题目出版,一点销路都没有。方唐在清理之前要捞一笔现款,瞒着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卖给杂货商,杂货商三钱不值两文的转卖给货郎担。吕西安的书那时摆在巴黎桥头和河滨道的石栏杆上。奥古斯丁河滨道的书业批进不少,市价暴跌,损失不赀:四册十二开本的小说进价四法郎五十生丁,只卖到两法郎半。书商急得直嚷,而报上始终绝口不提。巴贝没料到这阵跌风,他相信吕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时习惯,进了两百部;眼看要蚀本了,他暴跳如雷,大骂吕西安。同业尽管削价脱手,他却狠了狠心,拿出守财奴的固执脾气,把两百部书送进栈房存起来。以后到一八二四年,靠着大丹士那篇精彩的序,小说本身的优点,雷翁·奚罗的两篇评论,作品的价值显出来了;巴贝的存货一部部的零卖,卖到十法郎一部。贝雷尼斯和高拉莉尽管提防,也没法拦着埃克多·曼兰不来看他病势凶险的朋友;曼兰把那碗苦味的肉汤一滴滴的给吕西安喝下去。像方唐和卡瓦利埃那样,印一个初出道的作家的书而做的倒楣生意,书业的行话叫做肉汤。忠于吕西安的朋友只有一个玛丹维尔,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书评赞美吕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论政府派还是进步党,都痛恨这位《评论报》,《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所以玛丹维尔虽是勇将,进步党骂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帮助对吕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击无论如何凶狠,也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高拉莉,贝雷尼斯和皮安训,把所谓吕西安的朋友一律挡驾,听凭他们大呼小叫的生气;可是执达员上门是不好阻拦的。方唐和卡瓦利埃破产了,他们的票据需要立刻兑现,商法上这一条规定对第三者损害最大,剥夺了他们票子没有到期不用负责的权利。吕西安被加缪索告了一状,逼得很紧。高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认为多么天真的诗人做过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爱吕西安了,可是她还不愿意去央求加缪索。商务警察上门逮捕,看见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带走,在请示庭长指定一所疗养院,把债务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诉加缪索。加缪索立刻赶往月亮街。高拉莉下楼见他,回来手里拿着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吕西安的背书,确定吕西安是商人身份。高拉莉用什么方法从加缪索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许了什么愿呢?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回到楼上像死人一般。她演了加米叶·莫班的戏,半男半女的名作家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高拉莉的功劳。扮这个角色也是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场,正当吕西安身体复元,开始散步,吃饭,说要重新工作的时节,高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贝雷尼斯始终相信,高拉莉因为要救吕西安,答应加缪索将来回到他身边去。高拉莉眼看她担任的角色被佛洛丽纳抢去,又羞又恨。拿当恐吓说,要不让佛洛丽纳补缺,就向竞技剧场开火。高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大伤元气。她在吕西安病中向戏院预支过钱,此刻不能再要;吕西安虽有决心,还不能工作,同时他也得服侍高拉莉,减轻贝雷尼斯的负担。可见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幸亏还有皮安训这样一个高明而热心的医生,替他们向药房说情,让他们赊账。高拉莉和吕西安的境况不久传到房东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缝也不再怕新闻记者,要求法院严追两个穷艺人的欠账。最后只剩药房和猪肉铺让两个可怜的孩子赊欠。吕西安,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猪肉,老板把供应的花色都翻尽了。猪肉火气大,女演员的病越发重了。吕西安穷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卖他的朋友罗斯多,讨还一千法郎。在他连续遭难期间,那一次的奔走最难堪。罗斯多已经回不了竖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像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踪。带吕西安踏进文坛的该死的介绍人,吕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里找到。果然,罗斯多坐在老位置上,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大丹士的那天一样。罗斯多请吕西安吃饭,吕西安居然接受了!
那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还有格劳特·维浓,还有向萨玛农典押衣服的那个了不起的陌生人。罗斯多和吕西安同他们一起走出饭店,想到服尔德咖啡馆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里叮叮当当的零钱统统掏出来,还凑不足三十铜子。四人便往卢森堡公园闲荡,希望碰上一个书店老板;果然有个当时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们撞见了,罗斯多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做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吕西安人穷志短,一点傲气都没有了,对三个艺术家淌眼抹泪,诉说他的遭遇;谁知这些同伴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说给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个人中还算吕西安受的打击最轻。因此他们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们苦上加苦的思想。罗斯多奔向王宫市场,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赌本。了不起的陌生人虽有天使般的情妇,也到一个下等地方追求危险的快乐去了。维浓走往小仙岩饭店,打算喝两瓶波尔多酒,叫理智和记忆力失去作用。吕西安不愿参加宵夜,在饭店门口和维浓作别。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记者只有这一个,内地大人物一阵心酸,握着他的手问:
“怎么办呢?”
大批评家回答:“只有逆来顺受。你的书很精彩,可是遭到嫉妒,你的斗争必定时期很长,很艰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个妖魔,赛过胃里的绦虫,一边发展一边吞掉你的感情。将来到底哪个得胜呢?是疾病战胜人还是人战胜疾病?当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长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克里斯式的肩膀,一个人不是没有心肝,就是没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娇,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维浓走进饭店补上一句。
吕西安一路想着这番沉痛的议论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文艺生涯看清楚了。
“要钱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
吕西安开了三张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各一张,每张票面一千法郎,写着自己的抬头,签上大卫·赛夏的字,笔迹学得像极了,还加背书。第二天他拿着票子送给赛帮德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梅蒂维埃毫不留难,给他兑了现款。吕西安写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说是给了他这笔负担,吕西安答应按照生意上的规矩,到期把款子解给纸铺。高拉莉和吕西安还清欠账,剩下三百法郎,诗人交给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开口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他怕自己赌性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