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妄想世事永恒不变;这个世界好像尽在兜圈子,也就是说,循环不已。春天过去,接着是早夏、盛暑,而秋而冬,然后春天又回来了:时光总是这样周而复始,轮转不休。只是人生有尽期,如风而逝,一去不返;除非到天国才得永生。”这是回教哲学家熙德·阿默德的话。许多人不靠宗教启发,单凭天赋的智慧,也能悟到此生倏忽无常,只有仰望的彼岸绵绵长久。作者说这番话,因为桑丘荣任总督,不过是云烟过眼。
桑丘做总督的第七天晚上,正在床上躺着。他饭没吃饱,酒没喝足,可是审案件、下指示、立法令、出公告等等忙得他够受,虽然空心饿肚不易入睡,也困倦得抬眼不起。忽听得钟声人声闹成一片,好像全岛要沉没了。他不知这场骚乱是什么缘故,忙坐起来倾耳细听。可是人声钟声之外还听到不断的号角声和鼓声,他越加莫名其妙,吓得心怦怦跳。他下床防地下潮湿,穿上拖鞋,没披衣服就跑出去;恰好看见过道里来了二十多人,都一手拿着亮煌煌的火把,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剑,大喊:
“准备战斗呀,总督大人!准备战斗!不知多少敌人到岛上来了!你要不雄赳赳施展本领,帮我们出力,我们就完蛋了!”
他们叫叫嚷嚷、冲冲撞撞,乱哄哄地赶来。桑丘听到那片叫嚷,看到当前的情形,吓得呆了。这伙人拥到他身边,一个说:
“您大人打算送掉自己的性命、让全岛沦陷吗?要不,赶紧准备战斗呀!”
桑丘答道:“我怎么准备战斗啊?我不会使兵器,也不会帮着打,这种事最好让我主人堂吉诃德来;他马到成功,万事大吉。我是可怜虫,对这种战斗的事一窍不通。”
另一个说:“啊呀!总督大人!这话多窝囊啊!您武装起来呀!我们这会儿给您带着攻守的兵器呢。您且到这片广场上去,做我们的统帅!您身为总督,这是义不容辞的。”
桑丘说:“好吧,就给我披上盔甲吧。”
他们立刻把桑丘脱得只剩一件衬衣,拿带来的两个椭圆形盾牌一前一后扣在他衬衣外面。盾牌上有做就的缺口,让他伸出胳膊。他们用绳子把那两块盾牌牢牢捆住,桑丘就像个纺锤子,直挺挺地砌在墙里或夹在板里,既不能弯腿,也不能迈步。他们递给他一支长枪;他就拿来当拐棍撑着,免得跌倒。然后他们就叫他领队开步走,为大家壮胆;还说他是北极星,是指路灯,又是启明星,有了他就万事逢凶化吉。
桑丘说:“我真是倒霉了,这两块板子紧紧地夹着我的肉,膝盖都动不了,怎么走路呢?除非把我抬过去,随你们横着竖着放在一个甬道口;我可以靠这支长枪或自己的身体守住那个口子。”
又一人说:“走啊!总督大人!您迈不开步不是板子碍事,只因为您心上害怕呀!赶紧动身吧,时候不早了,敌人越来越多,越喊越响,危险越逼越近了。”
可怜的总督受了催促和责备,只好举步。他刚抬脚就砰一声倒下去,自己觉得跌成了几块。他倒在地下,夹在两片盾牌中间像一只乌龟,又像合在两个木槽里的半只腌猪,也像沙滩上反扣着的小船。那群恶作剧的家伙看他跌倒在地,毫无怜悯之心,反而扑灭了火把,越发提高嗓门儿,一迭连声地喊“准备战斗”!他们在桑丘身上踩来踩去,不断地用剑在他的盾牌上乱斫。可怜的总督大人要不是把脑袋缩进盾牌,全身蜷作一团,早就遭殃了。他夹在盾牌里跼天蹐地,身上一阵阵出汗,只顾诚心祷告上帝保佑他脱险。有些人被他绊倒,有些人跌在他身上,有人竟把他的身体当作瞭望台,好一会站在上面指挥,嚷着说:
“敌方的火力这边最猛,咱们的人都往这边来!守住那个缺口!关上那重门!截断那座楼梯!把火球运到这里来!沸油锅里加些柏油和松脂!用床垫堵住那几条街!”
那人一口气把御敌守城的各种武器都说全了。他脚下的桑丘耳听指挥,身受践踏,暗想:“哎,但愿上帝叫这个海岛快快沦陷了完事,我不问生死,只求立刻脱了这场大难!”他的祷告居然上达天听,突然有人大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败退了!哙,总督大人,起来庆祝吧!您大显英雄身手,从敌方夺来了这些胜利品,请给大家分了吧!”
桑丘浑身疼痛,呻吟说:“扶我起来吧。”
他由人扶起,说道:
“假如我战胜了哪个敌人,就把他钉在我脑门子上吧。我不想分配胜利品。要是有谁够朋友,请给我喝口酒,因为我渴得很;还请给我擦擦汗,因为我浑身都水淋淋的了。”
他们给他擦了汗,喝了酒,又解开了那两块盾牌。桑丘惊慌疲劳之余,坐在自己床上晕过去了。一伙恶作剧的这才着急了,懊悔不该摆布得他那么狠;不过随后瞧他苏醒过来,稍又放心。桑丘问什么时候了;他们说刚天亮。桑丘一言不发,闷声不响地穿衣服。大家看着,不知他忙忙穿上衣服去干什么。他穿好了,慢慢儿一步一拐走到马房去,因为浑身酸痛,行动不便。一群人都跟着他,只见他跑到灰驴身边,抱着它脖子,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吻,含泪说:
“来吧,我的伙伴儿,我的朋友,咱俩是有苦同吃、有难同当的。我和你在一起,只要记着修补你的鞍辔,喂饱你的肚子,就没有别的心事;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从小到大,都是快乐的。我离开了你,爬上高枝,得意自豪,心上就来了一千种苦恼、一千种麻烦、四千桩心事。”
他一面说,一面给驴子套上驮鞍;旁人都一言不发。他备好驴,忍痛硬挣扎着上了鞍,就对总管、秘书、上菜的小厮、贝德罗·忍凶医师等人发话道:
“各位先生,请让开一条路,让我回去照旧过我逍遥自在的日子吧。我在这里是死路一条,得让我回去才活得了命。我生来不是总督的料,敌人进攻,我不会保卫海岛,也不会守城。我内行的是耕田、种地、修葡萄和压枝条,不是制定法律或守卫边疆。‘圣贝德罗在罗马过得很好’,就是说,一个人最好是干自己的老本行。我拿着一把镰刀比拿着总督的执法杖顺手。我宁可吃一饱凉拌菜汤,何苦受蹩脚医生的折磨,让他把我活活饿死呢?做了总督,尽管床上铺荷兰细布,身上穿海貂皮,却得挑上各式各样的担子;我宁可夏天躺在橡树荫里,冬天穿一件长毛羊皮大衣,无官一身轻。我跟您几位就此告别了。请告诉公爵大人,‘我光着身子出世,如今还是个光身;我没吃亏,也没占便宜’;换句话说,我上任没带来一文钱,卸任也没带走一文钱。这就和别处岛上的卸任总督远不相同了。请站开点儿,让我走吧,我要去贴上些膏药呢。多谢敌人在我身上踩来踩去,看来把我的肋骨全踩断了。”
忍凶医师说:“总督大人何必这样呢;我给您喝点治伤汤药,叫您马上就像先前一样健康。至于您的饭食,我如果安排不当,一定改正,您爱吃什么让您尽量吃。”
桑丘答道:“‘小鸡子叫得太晚了’!要我再留下,就好比要我变成土耳其人!把人这样捉弄,只能一次。我凭上帝发誓:不论这里或那里,即使把总督的官儿扣在两只盘子里端给我,要我接受呀,就是要我没有翅膀飞上天。我们世世代代的潘沙都是倔脾气,说了一次‘不’,即使错了,也一口咬定‘不’,不理人家怎么议论。蚂蚁长了翅膀飞在空中,就会给燕子等小鸟吃掉;我现在把身上的翅膀撇在这个马房里,重新脚踏实地了。我脚上尽管没有穿上漂亮的刻花羊皮靴,麻绳打的鞋总有得穿。‘每只羊都有匹配’,‘被子有多长,脚就伸多远’。请让我走吧。我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总管听罢,说道:
“总督大人,您头脑好,做人又很忠厚,我们正要倚仗您。您一定要走,我们很惋惜,不过还是愿意让您走的。可是众所周知,总督离任得交代在任的政绩。您做了十天总督,请把这十天干的事交代清楚,就可以动身。上帝保佑您吧。”
桑丘答道:“除了公爵大人委派的人,谁也不能叫我交代。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了,可以当面切实交代。况且我只走一个光身,不用别的证据,就可见我做官像天使一样。”
忍凶医师说:“我凭上帝说,桑丘大人的话不错。我主张让他走,公爵见了他一定很高兴。”
大家同意,还表示要送送他,并为他置备路上吃的、喝的、用的东西。桑丘说:路途不远,不必带那么许多,也不必讲究,他只要一点点大麦喂灰驴,还要半个干奶酪和半个面包自己吃就行。大家都拥抱了他,他含着泪也和他们一一拥抱,然后独自走了。他们听了他临别的一番话,都惊佩他能明哲保身,并急流勇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