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德·阿默德这部信史的细节都确凿有据。据说堂娜罗德利盖斯走出卧房去找堂吉诃德的时候,同屋另一个傅姆知觉了。做傅姆的都是耳朵长、鼻子尖、好管闲事的;这个傅姆就悄悄地跟随着那蒙在鼓里的罗德利盖斯,瞧她走进了堂吉诃德的卧房。搬嘴弄舌是傅姆的通病,这一个未能免俗,马上就去报告公爵夫人,说堂娜罗德利盖斯在堂吉诃德的卧房里呢。公爵夫人告诉了公爵,要求带着阿尔迪西多𡝰去瞧瞧罗德利盖斯找堂吉诃德有什么事。经公爵准许,两人蹑手蹑脚,偷偷地一步步挨到堂吉诃德房门口。她们挨得很近,屋里说话全听得清。公爵夫人听见罗德利盖斯把她身上的排泄口子都揭出来,怒不可遏;阿尔迪西多𡝰也气得七窍生烟。她们满肚子气愤,非和这傅姆算账不可,就砰的冲进房,像上文讲的那样把堂吉诃德又拧又掐,把傅姆痛打一顿。女人听到人家鄙薄自己的面貌或扫自己的面子,她们的恼怒是怎么也憋不住的,得发泄了才罢。公爵夫人把刚才的事告诉了公爵,他听了觉得很好笑。公爵夫人还想玩弄堂吉诃德;她派一个小僮去找桑丘的老婆泰瑞萨·桑却,把桑丘写的家信捎去,她自己也附一封信,还送她一大串珍贵的珊瑚珠。那小僮就是在解除杜尔西内娅魔法的把戏里扮演杜尔西内娅的。桑丘忙于做总督,把那件解除魔法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据记载,那小僮儿很聪明伶俐;他要讨好主人主妇,高高兴兴地动身到桑丘家乡去了。他进村看见河边许多女人洗衣服,就打听村里是否有个女人名叫泰瑞萨·潘沙,她丈夫桑丘·潘沙是骑士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的侍从。一个小姑娘正在洗衣服,听他这么问,就站起来说:
“泰瑞萨·潘沙是我妈妈,那个桑丘是我爸爸,那个骑士是我们东家。”
小僮说:“那么,来吧,小姑娘,带我去见见你妈妈,我替你那个爸爸捎了一封信和一件礼物给她。”
小姑娘约莫十四岁左右;她说:“好呀,先生。”
她把没洗完的衣服撇给女伴儿,她不戴头巾,也不穿鞋,光着脚,披着头发,蹦蹦跳跳跑在小僮马前,一面说:
“您来啊,我家就在村子口上。我妈在家呢;她好久不得爸爸的消息,够心焦的。”
小僮说:“那么我给她捎来了喜讯,她真该感谢上帝呢。”
小姑娘又蹦又跑,到了村上,没进家门先嚷道:
“泰瑞萨妈妈!你出来呀!出来呀!有位先生替我好爸爸捎了信和东西来了。”
她妈妈泰瑞萨·潘沙拿着个纺麻的线杆儿正在纺麻,听见叫唤就跑出来。她穿一条灰褐色的裙子;这条裙子短得好像“还不够遮羞”。她的紧身上衣和衬衫也是灰褐色。她并不很老,看来有四十多,身体很壮健,脸皮子晒成了焦黄色。她看见她女儿和骑马的小僮,就说:
“怎么回事儿呀,丫头?这位是谁呀?”
那小僮说:“是您堂娜泰瑞萨·潘沙夫人的佣人。”
他一边说,一边就跳下马,恭恭敬敬跪在泰瑞萨夫人面前说:
“堂娜泰瑞萨夫人啊,请您以‘便宜他了’岛主堂桑丘·潘沙总督夫人的身份,伸出贵手。”
泰瑞萨答道:“啊呀!我的先生,快起来!别干这一套!我不是什么官太太,只是个穷乡下女人;我爸爸是种地的,我丈夫是游浪的侍从,不是什么总督!”
小僮说:“您丈夫是最名副其实的总督,您是最名副其实的总督夫人。您看了这封信和这件礼物,就知道我不是胡说。”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串珊瑚珠,珠串两头是镶金的扣。他把珠串套在她脖子上说:
“我奉女主人公爵夫人的命令,给您捎信来了;这是总督大人给您的,另外一封信和这串珊瑚珠是公爵夫人给您的。”
泰瑞萨惊奇得目瞪口呆,她女儿也一样的发愣。那小姑娘说:
“我可以拿性命打赌,这准是我们东家堂吉诃德先生干的。他答应了我爸爸好多次,要让他当总督或伯爵;这回准是让他当上了。”
小僮说:“就是啊,桑丘先生靠堂吉诃德先生的面子,现在当上了‘便宜他了’岛的总督。这封信上写着呢。”
泰瑞萨说:“绅士先生,您念给我听吧;我虽然会纺麻,却一个字也不识。”
桑琦加插嘴道:“我也一字不识,可是你们等一等,我去请个识字的来——或者神父,或者参孙·加尔拉斯果学士,他们一定愿意听我爸爸的消息。”
“不用去请什么人,我不会纺麻,可是我识字。这封信我来念吧。”
他就从头到底念了一遍。信上的话前文已有交代,这里不再重复。他随即拿出公爵夫人的信念道:
泰瑞萨朋友:
我瞧您丈夫桑丘人品既好,又很有本领,所以要求我丈夫公爵大人让他做了一个海岛的总督;这种海岛我丈夫有好几个呢。据说您丈夫治理得像老鹰那样精明;我为此非常满意,我们公爵大人也很满意。谢天,我挑他做总督没挑错人。我告诉您,泰瑞萨夫人,在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好总督不是容易。但愿上帝保佑我做人像桑丘做总督一样好。
亲爱的朋友,我送您一串镶金扣的珊瑚珠。我但愿那是东方的明珠;可是“送一根骨头,物轻情意厚”。也许有朝一日咱们会见面相识;将来的事是没人知道的。请代我问您女儿桑琦加好,并叫她准备着,她意想不到的时候,我会给她找上一门好亲事呢。
我听说您那里出产的橡树子颗粒大。请给我捎二十多颗来;我一定当作宝贝,因为是您给我的。我等着您的长信,希望您健康安好。您如果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就给您照办。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好朋友
公爵夫人于本地。
泰瑞萨听他念完,说道:“啊呀,这位太太多好啊!又和气又谦虚!我但愿和这样的太太埋葬在一起吧!我就不喜欢这里的绅士太太,她们觉得自己是绅士太太,连风都不该碰她们一下;上教堂神气活现,简直王后似的,好像对乡下女人看一眼就降低了自己身份。瞧瞧咱们这位好太太,还是公爵夫人呢,都称我朋友,把我平等看待。我但愿她的身份和拉·曼却最高的钟塔一样高!至于橡树子,我的先生啊,我打算送她许多许多,每一颗都大得出奇,叫人赶来看新鲜。桑琦加,你这会儿且来招呼这位先生:安顿了他的马匹,从马房里拣些鸡蛋,厚厚地切一片腌肉,把他当王子那样款待他吃饭。他给咱们捎来了好消息,他脸蛋儿又这么讨人喜欢,得这样款待才对得起他。我趁这时候出去把咱们的喜讯跟街坊讲讲;神父和尼古拉斯理发师是你爸爸的老朋友,也该让他们知道。”
桑琦加说:“好,妈妈,我就去。可是我说呀,你得把这串珠子分一半给我。我想咱们公爵夫人不会那么傻,把整一串都送给你一人。”
泰瑞萨说:“丫头啊,全都是给你的。可是让我脖子上挂几天,我实在看着喜欢。”
小僮儿说:“我在手提包里还带着一捆衣服,你们回头看了也一样喜欢。衣料讲究极了,总督打猎那天才穿了一回。整件衣服都是他送给桑琦加小姐的。”
桑琦加说:“祝我爸爸活一千岁!给我捎带的人也一样长寿!如果一千岁不够,就加倍祝他活两千岁!”
这时泰瑞萨手里拿着信,脖子上挂着那串珠子,出了大门,一面走,一面拍手鼓似的拍着那两封信。她恰巧碰见神父和参孙·加尔拉斯果,就手舞足蹈地说:
“我们现在可真是阔了!到手了一个小小的总督了!随你多么神气的绅士太太敢和我过不去,哼,我准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你怎么啦?泰瑞萨·潘沙?你疯了吗?那是什么纸呀?”
“我没疯。这是公爵夫人和总督的来信。我脖子上这串念珠颗颗都是上好的珊瑚,两尽头的念珠是真金的。我现在是总督夫人了!”
“泰瑞萨,你胡说些什么呀?你这话除了老天爷,谁也不懂。”
泰瑞萨说:“您两位自己瞧呀。”
她把信交给他们。神父拿来念给参孙·加尔拉斯果听。两人惊奇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硕士问两封信是谁捎来的。泰瑞萨说,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在她家呢,请他们一起回去就会看见;他还捎来了另一件礼物,也这么贵重。神父把她脖子上的珊瑚珠串拿下反复细看,断定是上好的珊瑚,越发觉得奇怪。他说:
“这串精致的珊瑚珠是我亲眼看见、亲手摸到的,可是据这封信上说,一位公爵夫人派人来要二十几颗橡树子!这两封信和礼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凭自己的道袍发誓,我真想不明白了。”
加尔拉斯果说:“咱们甭胡猜乱猜了,且去看看那位信差吧,摸不着头脑的事可以问他。”
他们就跟泰瑞萨一起回家。只见一个小僮儿正在筛大麦,准备喂他的马;桑琦加正在切腌肉,准备摊上鸡蛋煎给小僮儿吃。两人瞧那小僮相貌漂亮,服饰讲究,都很喜欢他。叙过了礼,参孙就打听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的近况,说他们读了桑丘和公爵夫人的信还是莫名其妙,不明白桑丘做总督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地中海的海岛差不多都是国王的,桑丘怎么会做海岛的总督。那小僮儿说:
“桑丘·潘沙做总督是千真万确的。他管辖的是不是海岛我不知道,反正是个有一千多居民的小城。至于橡树子,我告诉你们吧,我们公爵夫人非常谦和近人,没一点架子。”别说问乡下女人讨橡树子,她还使唤过他去问街坊借梳子呢。“不过您两位可知道,阿拉贡的贵夫人尽管高贵,待人却和气,不像咖斯底利亚的贵夫人那么死板板地拿架子。”
他们正说着话,桑琦加裙子里兜着些鸡蛋蹦蹦跳跳地跑来,问小僮说:
“请问您,先生,我爸爸做了总督,穿不穿紧身裤呀?”
小僮说:“我没看见,大概穿吧。”
桑琦加说:“哎唷!我的天!我爸爸穿了紧身裤多好看呀!真怪,我从小就想瞧我爸爸穿紧身裤。”
小僮说:“您以后准会看见。我凭上帝说,他只要做上两个月的总督,出门还要戴遮风暖帽呢。”
泰瑞萨已经把桑丘捎来的打猎服给神父和硕士看过。他们看破小僮耍贫嘴,可是想到珍贵的珊瑚珠和打猎服,对小僮就另眼相看了。桑琦加的愿望惹得他们哈哈大笑,泰瑞萨的话更逗乐,她说:
“神父先生,您仔细打听打听,有谁到马德里或托雷都去,我要烦他买一条一口钟式的裙子,得头等时髦的。说老实话,我丈夫做了总督了,我得尽力为他争面子!我要有兴,还想像人家那样坐了马车到京城去呢。总督夫人还坐不起马车!”
桑琦加说:“可不是吗!妈妈!但愿上帝保佑,越早越好!人家看见我和妈妈坐了马车准会说:‘瞧这丫头,她爸爸是个吃大蒜的乡下佬,她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倒像个女教皇!’随他们说吧,叫他们踩着烂泥走,我却脚不沾地坐在车里!嚼舌根儿的叫他们一个个都倒尽了霉!‘只要身上暖呼呼,人家嘲笑不在乎’,妈妈,我说得对吧?”
泰瑞萨说:“孩子,你说得对!这种种好运道,就连更好的,我的好桑丘早跟我讲过了。孩子,你瞧着,他要叫我做了伯爵夫人才罢休呢。只要交上好运,就一路好下去了。你的好爸爸也是成语老话的祖宗;他常说,‘如果给你一头小母牛,快拿了拴牛的绳子赶去’。如果给你个总督的官儿,你就领了它;如果给你个伯爵的封号,你就捧住;如果拿着一份厚礼‘啧啧’地喊你,你就收下。可别懵懵懂懂,好运在大门外叫唤,你却不理睬!”
桑琦加插嘴道:“要是人家瞧我扬着脑袋神气活现,说我是‘小狗穿了麻纱裤……’等等,随他们说去,我满不在乎!”
神父听了她们的话,说道:
“我看桑丘一家人天生都是满肚子成语,开出口来,没一句不带成语。”
小僮说:“是啊。桑丘总督大人处处都用成语;尽管许多是不对景的也很有趣,我们公爵夫人和公爵大人非常赞赏。”
硕士说:“先生,您还咬定桑丘做总督是真的吗?真有公爵夫人给他送礼写信吗?我们摸过那些礼物,也读过那两封信,不过还是不相信,觉得这就像我们街坊堂吉诃德遭遇的事——这位先生认为他所遭遇的都是魔法师变幻出来的。所以我简直想把您摸一下,瞧瞧您这位信差究竟是眼前的虚影,还是有骨有肉的真人。”
小僮说:“各位先生,我只知道自己是真正的信差,桑丘·潘沙先生也确实是总督;我主人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有权派他这个职位,也确实派了他。我还听说桑丘·潘沙做总督很有魄力。这里面有没有魔术,您两位自己判断吧。别的我都不知道了。这话我可以凭我父母的生命发誓;他们都还健在,我和他们是非常亲热的。”
硕士说:“可能有这样的事,不过‘圣奥古斯丁有疑焉’。”
小僮说:“谁要怀疑就怀疑吧;我讲的是事实。‘真理即使混杂在谎话里,也会像油在水里那样浮现出来’。就算这话不对,‘你们纵然不信我,也当相信这件事’。您两位不论哪一位不妨跟我走一趟,听来不信的事可以亲眼瞧瞧。”
桑琦加说:“该我去走这一趟,先生,您可以带我坐在鞍后。我满心想去看看我爸爸呢。”
“总督的小姐不能单身出门,得乘马车,坐轿子,还得有一大群佣人跟着才行。”
桑琦加说:“我凭上帝说,我骑上一匹小母驴,就仿佛坐了马车一样。您把我当作娇小姐了!”
泰瑞萨说:“小姑娘,快住嘴,别胡说;这位先生的话是不错的。‘什么时候,什么式样’。他是桑丘,我就是桑却;他做了总督,我就是总督夫人了。我这话有点儿道理吧?”
小僮说:“泰瑞萨夫人话里的道理很深,比她的本意还深呢。我想今天下午回去;给我点东西吃,马上打发我走吧。”
神父忙说:
“您还是到我家去便饭;招待您这样的贵客,泰瑞萨夫人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
小僮辞谢不去,可是到头来为口腹的便宜还是答应了。神父想趁机仔细问问堂吉诃德又干了些什么事,欣欣喜喜带了他回去。
硕士自告奋勇要为泰瑞萨写回信。可是她觉得这位硕士有点滑头,不愿意他来干预自己的事。她拿了一个精白小面包和两个鸡蛋,送给一位会抄写的弥撒助手,托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她丈夫,一封给公爵夫人。两封信都是她自己动了脑筋口授的,在这部大著里也不算下品文字,请看后文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