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哈赛克挤出两个橙子的汁倒在饮水杯里,然后大口大口地把橙汁一次性喝干。一道清凉的甜味儿就在他嘴里扩散了开来,他几乎能感觉到维他命随之被吸入血液循环之中,他就这样精神抖擞地开始了他的早晨。他从窗户往外看着这座从早晨忙碌声中醒过来的城市,从周围的热气他感到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天空上方覆盖着一片薄薄的、雾蒙蒙的卷云层,但就跟新娘的面纱几乎挡不住新娘投向新郎那种温柔的目光一样,这片卷云层也几乎控制不了强烈阳光的照射。
在外人的眼里,他到底长得怎么样,吉利一边思索一边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他穿的是深色直筒裤、带领子的白衬衫,看起来不算难看,深色头发被剪成带有古典风格的发型。他在顶层公寓的房间里喝刚挤出来的新鲜橙汁。他就像广告画里的人物,他是成功和活力的化身。
吉利几乎要哈哈大笑起来了。他只有二十五岁,他干的是他所梦想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的事业正处在高速起飞的跑道上。他是从事调查性报道的电视台记者,很容易发展成为新闻界的明星。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可以有自己的节目。他没有固定的恋爱关系,但这不是因为他缺少供他选择的对象,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择偶条件。现在这个阶段,吉利还不想认真地约束自己,他还想谈情说爱,风流一番,享受一下各种花样。再过几年当他找到了有足够激情的女子后,他就会安顿下来。
吉利正生活在他的梦想之中,他毫不脸红地爱着每个时刻。他是不是应该享有这样的地位和生活,他不能完全肯定,但他也并不打算为此而道歉。吉利是家里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当有人给他吃糖果时,他知道伸手去拿。在学校里时他就注意到他不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但他是班上最渴望知识的学生,他知道怎样寻找那些能帮助他向前发展的信息。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获得的信息对他是有用的,但对别人是有害的。关于历史课讲师和数学课代课教师之间的关系,吉利早就看出一些蛛丝马迹,而后来他碰巧打开复印机室的房门,他就得到了最终的确认。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错误的时刻,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时刻。吉利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后,他一刻也不犹豫,要求历史教师和数学教师都给他加分。他当然是如愿以偿。
正确的信息就为他打开了否则是锁着的大门。吉利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嗅觉很灵敏,也可以说他对新闻有敏锐的感觉,他甚至善于抢夺新闻,因此他很早就进入了新闻界。
吉利考虑了一下他当下手头上那份新闻报道。他很兴奋地感到脊椎骨一阵酥痒。他知道这将是一篇重大的新闻报道。这将是他的一个大突破。这篇报道一旦发表,大家就会知道他的名字,认识他的面孔。
这篇报道跟他通常不得不作的那些乏味的报道是完全不同的。吉利曾经作过许多报道,比如说抗议政府的示威游行、欧元危机对老百姓生活的影响、从商家角度来看食品价格上涨、历史性建筑修复中的错误等。不管什么报道,只要人家请他做,他总是去做。他报道很仔细,有新意,给读者一个别人还没想到的新视角。可是他对待那些早期的任务从未像现在对待这篇报道那样兴奋、那样投入。
这是一篇重要的报道,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这是一件值得暴露的事件,它会使人毛骨悚然。
吉利不是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他承认除了渴望信息外他至少还想脱颖而出。是的,他想当英雄。他不是那种在幕后颠簸忙碌的人,对他们来说,只要真相大白他们就心满意足。吉利是希望出头露面,他希望得到荣誉和赞扬。他希望人们能像记住他所报道的新闻那样记住他的名字和面孔。对吉利来说,真实性和荣誉并不是互相排斥的。它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真实的报道可以带来荣誉。追求名利可以激励人们为了揭露实情而努力工作。
这是吉利一生中第一次进行具有真正意义和能吸引广大群众注意力的报道。他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研究教堂纪要和各种家谱。他一次又一次地翻阅警察局的调查报告,寻找问题和疑点。此外,吉利还采访了许多人,被采访的人都很害怕,不同意出头露面。吉利知道他手里掌握的材料具有爆炸性,因此很危险,但也很珍贵。
有人会说这是好极了,而他却说这是太可怕了。
吉利真的必须更加靠近黑暗的核心,这样的时刻现在到来了。他必须采访一个人,这个人同意对着摄像机镜头讲话,但人像要模糊,名字要保密,另外声音要经过数字处理。吉利必须亲眼看见事实的真相。
天气热得要命,使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好像预示着雷雨甚至是暴雨,但天空中却没有一点儿这样的迹象。
吉利活动一下双手,然后穿上外套。他把一只仍然崭新漂亮的黑色背包挎在肩上,背包里装着一台很薄很薄的笔记本电脑和记笔记用的传统工具。他知道,跟有些被采访者坐在一起时,一本小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有助于建立一种他所需要的互相信任的氛围。如果你用手敲击电脑,这会增加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的距离。你应该知道怎样做才算真正是恰如其分。你不能表现得太急迫,也不能表现得太热情。重要的是,你必须知道怎样平心静气地倾听。提的问题必须合情合理,你必须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但又不能太强迫别人。
跟找女人搭讪一样,许多相同的规则也适用于进行成功的采访。
吉利发现自己哼唱起来了。他唱的是卡莉·杰普森一首极易上口的新歌。
嗨,我一定要见你,这真是太奇怪了。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请给我打电话。也许?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吉利可以到露天餐厅去坐一会儿,一边让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往下流,一边盯着看那些叽叽喳喳傻笑的年轻女游客。他可以试探一下,用正确的采访技术究竟能让她们说些什么。吉利答应自己,如果他今天准备的这篇重大报道有明显进展的话,他就可以这样做。
规则给人带来了安全感。规则创造了家庭。规则使家庭的日常生活运转。如果没有规则,我们就会成为随心所欲地到处流浪的人,黑暗和混乱就会吸引我们。
因此我们需要规则。规则是保护我们的天使。
最重要的规则是:家是神圣的。家事是神圣的。家事跟任何外人都没有关系,因此家里的事不能对他们说,一定要保密。如果有人想打听我们内部的事情,你就不能回答他们。
我们都知道这条规则。如果有人破坏这条最重要的规则,反对我们的家,我们就不能饶恕他们,他们必须得到惩罚。谁说得太多,我们就让他们沉默。我们要堵住他们企图玷污我们神圣白色家庭所说的话。
如果一个人泄密,我们所有人就会有危险。一个人的意志绝对不能凌驾于整个家庭的意志之上。
露米姬本来以为她会习惯这里的景色,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吃惊,但她这样想显然错了。从高处眺望,布拉格看上去极其迷人。当你站在高处往前看时,当然一切都显得更加美丽,因为你可以极目远眺,直望到远处的地平线。露米姬希望她将来能住在从窗户就能俯瞰全城的房子里,但这是哪个城市,她还说不上来。在布拉格的这些日子里,她开始越来越觉得她想住的这个城市不一定非要在芬兰。显然,去中欧是一个比较吸引人的选择。在那里,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你能以不同的方式闻到历史,生活的节奏比较悠闲,与人群结合或躲在人群之中也比较容易。
露米姬认为高堡是布拉格最漂亮的景点之一。泽兰佳建议她们在那里碰头,露米姬不再为此感到不高兴了。高堡的山岗不像市中心和布拉格城堡那样吸引着大批游客。那里是静悄悄的,听不见轰隆隆的汽车声。登上高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你感到的是安谧、怡静与温馨。
露米姬在阳光晒热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她尽情地呼吸着空气,把肺部及其他内脏都吸得满满的。她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她真希望时间能在此暂停片刻,像球赛那样来个加时。她真希望她能待在这里,置身于盛夏之中,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思路,她可以哪儿都不去,谁也不思念。她希望时间能不知不觉地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白天慢慢地变成傍晚,傍晚慢慢地变成夜晚。露米姬希望她能小睡片刻,醒来后再次欣赏她眼前的景色。她的眼睛是不会厌烦这样美丽的景色的,它们能从中不断地找到新的细节。
石子路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之前,露米姬就意识到泽兰佳已经来了。她闻到了跟前一天一样的那种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但今天的气味里还夹杂着一种刺鼻的东西。汗臭味儿?是的,有这种味道,但在如此炎热的日子里,汗水会流得较畅快,较稀释,味道不会如此刺鼻。这肯定是别的东西。
这是泽兰佳身上的恐惧感。
泽兰佳在露米姬身旁坐了下来。露米姬闭着眼睛,泽兰佳也一言不发。露米姬想测试一下自身的感觉。她是不是觉得好像坐在自己的姐姐身旁?她是不是比较深入地了解这个人?一声不吭,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是不是很安心,很自然?
不,不是这样。
泽兰佳胆战心惊,情绪紧张。露米姬也很紧张。可是,她知道按照这种情况她是不能做出任何判断的。这仅仅是她们第二次见面。露米姬不相信她们血缘上会有什么姐妹关系。无论从哪点来看,她们不过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而已。
露米姬一生中,她好像只对一个人很快就变得很亲近,对此她现在仍感到迷惑不解。
“你会不会来,对此我心里没有把握。”泽兰佳开始说话了。
露米姬睁开眼睛。她瞬间感到阳光好像太亮了。
“我当然会来的。”她说。
露米姬竭尽全力避免干预跟她无关的事情,但是这件事跟她有关,而且在极大程度上跟她有关。
“我也许应该告诉你有关我现在那个家的情况。”泽兰佳说。
她说每一个字都是犹犹豫豫的,好像她这样做是很不舒服,给她带来了痛苦,好像嘴里有个烧红了的煤球。她比前一天还要小心地向四周瞟了瞟。这使露米姬想起了这样一只提心吊胆的小兔子,它怕掉进陷阱,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狐狸或者猎人来抓它。露米姬在脑海里好像看见捕兽夹子把兔子的脚夹住,鲜红的血滴掉在兔子白色的毛皮上。她想起了她的梦,哪怕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她也感到一阵冷颤。
“我妈妈去世后,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我在布拉格还有别的亲戚。妈妈从未谈到过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好人。”
又是“好人”这两个字,露米姬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露米姬问道。泽兰佳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
“不是我找到他们的,是他们找到我的。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他们就来到我家,他们说他们要照顾我,照顾我的一切。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处理了与母亲葬礼有关的一切事情,包括所有的文书和公开的讣告。他们通知了房东和税务员,通知了所有我并不知道跟我们有关系的单位。如果没有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救了我。”
泽兰佳的表情看起来越来越飘忽不定,但突然又奇怪地闪亮了起来。露米姬觉得这种表情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很明显,经过这样的经历后人们必然会感到自己好像获救了似的。当她妈妈去世时,那时泽兰佳比现在的露米姬还要小两岁。露米姬心想,要是她自己的父母在她十五岁时突然去世,她会觉得怎么样。如果有人来她家答应替她照顾一切,很可能她也会崇拜他们,至少有一段时间她会崇拜他们。
“他们是夫妻还是……”露米姬问道。
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清楚泽兰佳讲话中用的复数形式是指多少人。
“不,他们是……”
泽兰佳的讲话突然中断了,露米姬看见她的表情从飘忽不定的微笑变成了惊讶,甚至恐惧。泽兰佳越过露米姬的肩膀朝前看。露米姬转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个脸上长着胡须的男子,这人戴着一副黑色眼镜,身上穿着一套白色亚麻布衣服。她没有时间再仔细打量这个家伙,因为泽兰佳使劲抓住露米姬的胳膊,站起身来,粗暴地拽着露米姬就跑了起来。
“快跑!”泽兰佳对着露米姬的耳朵大声喊道,并且马上就跑了起来。露米姬没有时间再问她,只能跟着她跑。她们沿着石块铺成的街道朝着位于城堡中央的圣彼得和圣保罗大教堂跑去。脚下圆圆的石头很不可靠,露米姬好几次差点儿被绊倒。她很快回头一看,好像没有人在跟着她们。泽兰佳跑在前面,她跑得惊人地快,露米姬必须拼命跟着。泽兰佳跑起来好像她是习惯于逃跑的。
泽兰佳最终在教堂前停了下来,露米姬也跟上来了。泽兰佳使劲喘着气,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
“不,不一定是他……”泽兰佳说,“他会跟踪我们,不过也许是别人。戴太阳镜,所有这一切,很难说。”
露米姬已经到了院子里。
“我们下次训练呼吸冲刺之前,最好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说。
泽兰佳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水。
“这里没有什么问题。我不想让他就这样知道……他要了解这事儿很困难。不过,这不是他,因此……”
泽兰佳在自言自语,仿佛露米姬并不在场似的。这使露米姬感到沮丧。泽兰佳的情绪变化得太快了,她觉得她要跟上趟儿很不容易。
“现在你在说些什么?”露米姬稍微有点儿不客气地问道。
这下起作用了。泽兰佳打起了精神,她又回到了现实。
“最好还是带你去见我们的家人。公开化是正确的解决方法。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露米姬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泽兰佳说话的腔调。
这座房子耸立在强烈的夏日阳光之下,但它看起来好像在睡梦中似的死气沉沉。这是一座旧的三层楼房,它有一个塔楼。事实上它的式样看起来极其像图利基·彼地兰制作的姆米屋的模型,不过它并不像日本动漫或者楠塔利姆米世界中常见的那种简单的圆锥形建筑,而是像外部是多棱角而内部像迷宫那种结构的建筑。露米姬小时候参观坦佩雷市图书馆附属姆米博物馆时,她最喜欢看的就是这种建筑。
姆米屋具有一种神秘感,突如其来的角落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它吸引人们去探索,而泽兰佳家的楼房则给人一种心情沉重的感觉。首先是因为年久失修,油漆剥落,檐槽锈蚀,阳台塌陷。另外,窗户长期没擦洗结果留下了许多斑斑驳驳。这座楼房已经破烂不堪,如果在芬兰,按规定是应该被拆除的。荒芜了的常青藤沿着房子的墙贪婪地蔓延着,一直爬到了房顶。很明显,这座楼的外墙曾经是乳白色,而现在是带斑点的灰色。
院子看来没有受到过任何特殊照顾。草是剪短了,但它发黄,有些地方长得很矮小。唯一具有美学价值的东西就是沿着房子周边生长的白玫瑰花,可是有些已经掉叶,有些垂着脑袋,一副悲伤的样子。院子的尽头有一座很古怪的小石屋,它是干什么用的,露米姬想象不出来。作为存放园艺工具的小屋,它不该这么窄,它也不像室外的厕所。
楼房和院子并不热情好客,但更不热情好客的则是围绕着院子那排硬邦邦的铁栏杆,它很高,很吓人。栏杆上铁刺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谁想从栏杆上翻过去那是徒劳的。院子的门又大又重,而且上了锁。
这座楼房并不真正位于市中心。泽兰佳带着露米姬先坐地铁,然后坐公交,最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她们还得步行相当长的一段路。这座楼房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邻近的地块上也没有任何住宅。泽兰佳用疑惑的目光朝着露米姬瞥视了一下。
“你相信不相信你是我的妹妹?”她问道。
露米姬感到迷惑不解。
“我不知道。”她老实回答,“你说的一切听起来的确很有可能,解释了许多事情,但是……”
“如果你不相信,那你就不能来见我的家人。”泽兰佳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露米姬的话。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把露米姬一直带到这里结果是徒劳的吗?
“我们有这样一条规定,除了亲戚,别人是不准走进大门的。”泽兰佳解释,“这条规定必须无条件地遵守。”
泽兰佳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坚定,她找回了曾经丢失了的自信,离家越近她走起路来好像就越稳健,说话也越有力。
露米姬掂量了一下她的回答。她不能如实地说她完全相信泽兰佳说的事情。这里面内容太多,不可能一下子都吞下去。再说,露米姬一生中听到过许多听起来很真实的谎言,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变得谨慎小心。她已经知道,谁都可能在一个时候满面笑容,说保证要对她好,而在另一个时候却可能把唾沫啐在她的脸上。
校园恶霸多次向她保证,如果她能听他们的话,那么暴力和凌强欺弱就会停止。可情况并不是这样。他们把学校里别的学生套在他们的马车上参加他们的阴谋诡计,贿赂学生向露米姬撒谎,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说什么第二天的体育课取消了,校长要露米姬去他的办公室。后来露米姬发现自己上当了,那些受到侮辱的时刻就深深地铭记在她的心里。
不要相信你无法确认的东西。
楼房里的窗户像阴郁的眼睛看着露米姬。她摸了摸铁门,这扇铁门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热得发烫。露米姬觉得她已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解开她家的秘密。要是她现在说她不相信她是泽兰佳的妹妹,她会不会永远丧失获得最终答案的机会?
“我……”露米姬开始说话。
与此同时,她看见一个男子出现在二楼窗户旁,这人往下看了她和泽兰佳一眼。他大约五十岁左右,小个子,窄肩膀,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他恶狠狠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露米姬。露米姬不禁吓了一跳。泽兰佳也往上看了一看。这人很快就从窗户旁走开了。泽兰佳从手提包里拿出大门的钥匙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同时她等待着露米姬的答复。
就在此时,楼门打开了,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子快速地从楼里走了出来。跟泽兰佳一样,她穿着白色亚麻布衣服:简单但很长的裙子和长袖衬衣。她那灰白的头发在头上整整齐齐地打了个结。她老远就开始又快又激动地用捷克语对泽兰佳说话。她有时向露米姬瞟一眼。跟窗户旁露过面的男子一样,她的眼里也同样流露出一种凶狠的表情。泽兰佳试图回答她,但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她是在辩解。她紧紧握住露米姬的手,把她们握在一起的手举了起来,好像是向那个女子表示她们是血肉同胞。露米姬真想把手从泽兰佳手中抽回来,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她们争论的焦点。
这个女子并不就此罢休。她的嗓音更响了。她打开大门,狠狠地抓住泽兰佳的胳膊。泽兰佳疼得叫了起来,马上松开了露米姬的手。
“今天你不可能进来。”泽兰佳低声地对露米姬说。
露米姬也理解这一点。这次的接待不仅是冷淡,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简直是冰冷。
这个女子一下子把泽兰佳拉到大门里面,当着露米姬的面把大门关上。接着她像赶苍蝇那样用手挥了一下,嘴里还用嘘嘘声轰赶露米姬,听起来好像是一连串的辅音。即使这个女子现在不是这样,她刚才的表现也已经够了。露米姬当然明白什么样的反应说明她是不受欢迎的。这个女子狠狠地抓住泽兰佳的胳膊,拽着她朝主楼走去。泽兰佳突然就像一个刚挨了骂并且知道很快还会受到更严厉惩罚的小姑娘。她连头都没有回。露米姬悚然一惊。这种情况太奇怪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成年女子顿时会服服帖帖地接受她所遭受的待遇?到现在为止,露米姬已经毫无疑问的明白,泽兰佳在许多方面不像一个普通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俯首帖耳也表明这个女子对她的控制是多么严厉。
露米姬不能容忍这样的凌强欺弱,一股怒火顿时从她的心底燃起。
“明天下午五点城堡花园见!”(瑞典语)她朝着泽兰佳身后喊道,她想这个女子不可能突然就变成北欧语言专家吧。
泽兰佳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不过露米姬看见她的身子稍微挺直了一下。她听到露米姬说的话了。当这个女子和泽兰佳一进屋就把楼门砰地关上后,露米姬朝着这座楼房又看了一眼。它跟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死气沉沉。露米姬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在结束这次旅行前从这扇大门走进去,仔仔细细地探索一下这座房子里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