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在下雨时高兴。
苏格兰歌手雪莉·曼森的歌声钻进了露米姬的耳朵,这使露米姬觉得她好像只喜欢悲伤的歌曲,只在黑夜里寻找安慰,只爱听坏消息。事实上,现在是万里无云,烈日当头。28摄氏度的高温使露米姬汗流浃背,胳膊和大腿全是湿乎乎的。要是用舌头舐手背,她就会尝到盐的味道。她觉得凉鞋上每根带子都是多余的,同时脚尖和脚趾头也都希望摆脱束缚。
露米姬一下子坐在石墙上,脱掉凉鞋,把脚搁在石墙上,她不停地摇晃着她的脚趾头。日本旅游团的游客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久久不愿离开。两三个年轻女子嗤嗤地傻笑。难道她们没有见过光脚丫吗?你们好,我来自姆米之乡。姆米也是光着脚丫走路,不是吗?
老天爷一直没有下雨,已经有5天没有下雨了。
我只在下雨时高兴。露米姬不能跟着雪莉一起唱,如果这样的话,她就是在撒谎,因为现在是赤日炎炎,而她却感到高兴。她并不希望事情一定要搞砸。她并没有觉得只有出了乱子她才感到舒服。让雪莉保留她的伤感吧。露米姬咔嗒一声把音乐关掉,游客们嘈杂的喧闹声即刻充满了她的耳朵。
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德语、法语、日语、俄语……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她连个别单词都很难听得清楚,更何况整个句子了。这样倒是省心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不用专门跟人寒暄,不用重复那些毫无内容的空谈。此时此刻,露米姬心里清楚绝大多数人在说什么。
哇,太美了!
是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放眼望去,红瓦砌成的屋顶,郁郁葱葱的树丛,耸入云霄的教堂塔尖,纵横交错的桥梁,还有阳光下波光涟涟的伏尔塔瓦河。布拉格的上空,一片美景尽收眼底。当露米姬游览时,布拉格的美景对她来说仍然陌生。她每天都要爬上某个高地来看看这座城市,体验一下她心中那种无法解释的高兴。
也许这是自由、无拘无束和孤独感所引起的高兴。她现在完全是独自生活。没有人会打电话找她,也没有人想知道她打算干什么。她对谁都没有非做不可的事。高中毕业班的学业和夏季末能不能找到工作,这些事她准备回到芬兰后再考虑。现在,这里只有她、滚滚的热浪和深深呼吸着历史的城市——布拉格。
今天是6月16日,露米姬的布拉格之行还剩下一周时间,然后她就要回芬兰跟她父亲那边的亲戚一起过传统的仲夏节,这次是在图尔库群岛。她是不可能拒绝的,因为父亲绝对认为露米姬是肯定会参加的。她不是没有别的事吗?她不是没有跟伙伴们一起租小木屋吗?她不是没有与某个特别的朋友一起度假的安排吗?
没有这样的安排,她什么也没有。仲夏节露米姬喜欢在自己的宿舍里过,她喜欢独自一人,在寂静中侧耳倾听。她并不期待着高唱欢快的饮酒歌,吃起新上市的土豆和小青鱼。她不想扮演一个规规矩矩的学生兼女儿的角色,她无法做到面露笑容、彬彬有礼地与客人交谈,拐弯抹角地回答他们提出来的有关她的前途和男朋友的问题。她想把跟她在血缘上没有关系的叔叔伯伯推开,推得越远越好,因为他们往往抱她抱得太紧。
可是,她心里明白父亲是希望她参加的,母亲也是如此。露米姬躺在医院里养伤已经过去了三个半月。她的大腿被枪弹打中,幸亏子弹仅仅是擦伤了她的皮肤,更糟糕的是她躺在雪地里时的冻伤。为了搞清楚她中学同学爱丽莎父亲和扔到爱丽莎家院子里装满带血钞票塑料袋的问题,她卷入了一起贩卖毒品的案件。她参加了“北极熊”举办的高级宴会,会上她了解到毒贩头目“北极熊”实际上是两个女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当“北极熊”手下鲍里斯·索科洛夫认出了她并且追杀她时,她就不得不撒腿逃跑。
根据露米姬提供的证据,索科洛夫和爱丽莎父亲最终都关进了监狱,但“北极熊”并没有被抓住。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不管怎样,露米姬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她真的再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事情了。她曾经被人追杀过,差点儿在冷冻箱里冻死,有人还开枪向她射击过。谢天谢地,这一切已经够了。不要再流血,不要再提心吊胆,不要再穿着滑溜溜的马丁靴在冰冻的雪地上东奔西跑了。
爸爸妈妈希望露米姬能在里希麦基的家里住一段时间,他们甚至想把露米姬租的一居室退掉,但是她不同意。春天时露米姬曾经靠卖报挣钱来支付部分的房租,她用这样的方式说服了他们,所以他们给她保留了这套房子。尽管房子是空着的,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续租了。最初几个星期,露米姬想让爸爸妈妈同意她在那里过夜,不仅仅是去转一转,但这样的想法是徒劳的。她只得面对这种局面,每天坐火车去坦佩雷上学,下课后坐火车回家。后来爸爸妈妈渐渐地看到每天这样来回是不实际的,因此她慢慢地又把东西搬回她在坦佩拉区的宿舍,并且开始在那里过夜。到了5月,她宣布说,今后里希麦基的家她只是偶尔去看看。就这样搞定了。爸爸妈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他们能把已经完全长大成人的女儿一直留在家里吗?露米姬不是能用她自己积蓄起来的钱和小额助学金来支付房租吗?
到了春天,学习结束后,露米姬想出国度假一段时间。她订了飞往布拉格的机票,在互联网上找到了比较便宜的招待所。她把她认为最必需的物品塞进了背包,她就这样离开了家。
飞机一起飞,露米姬就如释重负,她那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了。她暂时离开了芬兰。她离开了爸爸妈妈的关照,而她觉得这种关照是难以忍受的。她离开了纵横交错的街道,而在这些街上遇见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时,她有时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露米姬生活中一直在跟恐惧做斗争。她痛恨恐惧。当她在布拉格机场走出飞机时,她感到套在身上沉重的枷锁好像解开了,身子顿时挺了起来,步伐也变得更加稳健。
为此她感到高兴,为此她把脸转向太阳,闭上眼睛,对着自己微笑起来。她尽情地呼吸着这座中欧城市的空气。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查理大桥灯光灿烂的夜景。她决定给爱丽莎写一封短信,事实上爱丽莎现在用的名字是燕娜,因为经历了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后,爱丽莎和她妈妈都已经改名换姓。毒品买卖是极其险恶的,所以这样做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不过对露米姬来说爱丽莎仍然是爱丽莎。
爱丽莎和她母亲现在住在奥卢。爱丽莎在学美发美容,她将来要当美容师。她不时地写信给露米姬,把她的消息告诉她。在信中,爱丽莎说她最近去监狱探望她爸爸。据说,情况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样糟糕。她觉得探望她爸爸并且跟他聊聊是很重要的。在信中,爱丽莎听起来好像惊人地平静,而且好像比以前长大了一些。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也迫使她成长,迫使她承担起责任。她不可能再成为舞会上的公主,父亲的掌上明珠。突然间,对爱丽莎来说,现在的角色要比过去的角色更加适合她。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爱丽莎真的过得很不错,对此露米姬感到十分欣慰。
露米姬这次出国旅游事实上是爱丽莎促成的。她从扔进院子里的3万欧元中抽出1千欧元送给了露米姬。在家里,露米姬曾经说过,旅费是她靠自己积蓄起来的,她有积蓄,不是吗?由于爱丽莎送的礼,所以她就不用动用她的积蓄。但她把钱偷偷地藏在五屉柜里又使她一直坐立不安,现在她可以把带血的钱处理掉,这样真是太好了!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股好像比布拉格通常的气味更浓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棒香掺杂少量大麻肥皂的气味。露米姬睁开了眼睛。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她的旁边。姑娘身上穿着一条白色亚麻裤,和用同样布料制作的宽松的长袖衬衫。她那棕褐色的头发梳成两条发辫,发辫像个皇冠似的盘在脑袋周围。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疑惑的目光。姑娘的手指不停地抚摸着她那小小的棕褐色旧背包的吊带。
露米姬感到有点儿不高兴。
是的,没错。一两天前她曾见过这个姑娘。姑娘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显然以为露米姬没有注意到她。她们出现在同样的旅游景点,在同样的时间活动。估计姑娘要比她大一两岁,她也是单独一人在活动。很明显,这人是一个过着另类生活的嬉皮士,她希望在旅行中找个伴侣,一起在公园里坐坐,喝杯价钱便宜的热红酒,探讨一下宇宙间的奥秘。
这有什么不行呢?可是露米姬来布拉格是为了能够独自一人活动。她不希望结识新的朋友。
姑娘还没开口说话,露米姬就已经考虑好该说什么了。她的回答将很简短,很有礼貌,但很冷淡。冷淡往往是有效的。
可是,当姑娘说完第一句话时,周围虽然仍是热烘烘的,但一阵冷颤沿着露米姬的脊椎骨直冲她的颈部,她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我是你的姐姐。”姑娘用瑞典语说。
我是你的鲜血,我是你的骨肉。你是我的鲜血,你是我的骨肉。
我们是同一家人。我们都是同一家人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姨爹姨妈、表哥表弟。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有着同样的信仰,它比山高,它比海深。上帝创造了我们,让我们成为同一个家庭和同一个教会的成员。
让我们互相手拉着手。兄弟们,姐妹们,我们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耶稣在召唤着我们,我们应毫不犹豫地响应他的号召。我们毫无惧色,我们坚定不移。
我们的信仰白如雪花。它是纯洁的,它是明亮的。我们的信仰没有怀疑的余地,它像阳光,照得罪孽深重的人失去光明。我们的信仰将把他们统统烧尽。
我们的家庭将永远团结在一起。我们是神圣的白色家庭。我们的期望不久就能得到回报。
姑娘的目光漫无目标地顺着咖啡馆里的桌子、桌子上方的遮阳伞和游客们陌生的面孔转来转去。她伸出又细又白的手指,快速地碰了一下盛满冰水的玻璃杯,杯子边上立即留下了几道冷热接触所凝结起来的水迹。她只喝了一口冰水,而露米姬却已经喝了两大杯冰水外加一小杯黑咖啡。
她们最终来到了城堡院内一家高价旅游咖啡馆,附近没有像样的地方。露米姬头脑里是一片空白。她心里七上八下,疑团重重,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
“也许……我必须向你解释……”姑娘犹犹豫豫地低声说。
是的,谢谢。
露米姬保持沉默,她决定让姑娘自己来说。
别用暗示性的提问来引导!
“我有……我可以说英语吗?我的瑞典语说得不太好……”
露米姬只得点了点头。她已经发现,姑娘说话时带有很重的捷克语口音。瑞典语不是她的母语,而她跟露米姬说话却用瑞典语,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叫泽兰佳,二十岁。”姑娘说道。
露米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指头,当时她的手指头还在紧张地抚摸着冰水杯。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圈凹痕,好像刚刚摘掉什么东西所留下的,看来姑娘很长时间戴过戒指,而现在摘掉了。
泽兰佳说,她一辈子都住在布拉格。她是跟她妈妈两个人一起度过她的童年和少年,直到她十五岁时她妈妈去世。她妈妈是意外死亡,在夜间掉在河里淹死的。
泽兰佳的声音越来越沉闷。她越过游客们的头顶朝着教堂望去,然后继续说道:“在这之后……别人照顾了我。我现在有了新的家庭。”
“你结婚了没有?”露米姬问道。泽兰佳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儿。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他们把我接到他们的家里。你相信世上有善心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突然,语气也很严肃,所以露米姬在回答之前必须先喝上一口咖啡。
“世上有善举,也有善心。”
泽兰佳的目光正视着露米姬。露米姬不知道该如何解读泽兰佳的表情。这表现是沉思还是敌视?她希望泽兰佳会慢慢地回到正题上来,而不是随便瞎聊。泽兰佳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不想跟我谈我父亲的事,肯定是我七问八问,把她折磨得快要疯了。你没有父亲,她只是这样对我说。我知道这是谎言,因为人人都有父亲。当我十岁的时候,妈妈让我坐下来,她要跟我讲父亲的事。她说十一年前的夏天她遇见了一个游客。这人来自芬兰,说瑞典语。他的名字叫彼得·安德森。”
露米姬感到又是一阵冷颤,虽然周围的热气像电热毯似的把她包裹起来。她开始主动地在泽兰佳的脸上寻找爸爸的容貌特征。是不是在直而窄的鼻子上有相同的地方?深黑的眉毛上?下巴的模样上?就在此际,她好像见到爸爸的面孔在泽兰佳的面孔前闪了一下,但接着幻影就消失了。
“据妈妈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间很短,但很火辣。这人在芬兰有妻子。我当然是个意外的产物,但是当妈妈发现怀孕了,她决定要把我留住。那个时候她没有告诉这个男人,我的意思就是我的父亲。直到我两岁的时候,妈妈才把我的照片寄给了父亲。”
泽兰佳中断片刻,她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露米姬觉得椅子好像在她屁股底下摇动。她听见泽兰佳说的每句话,但她很难听出每句话的内容。爸爸还有一个女儿,就在这儿。这是她的姐姐。
“父亲想见我,但妈妈不让他见我。多年来他不断地写信,寄明信片、照片、小礼物,他还寄钱给妈妈。妈妈怎么也不回信。由于没有反应,父亲寄来的信和东西当然就越来越少,最后他就什么都不寄了。妈妈告诉我父亲的事,但没有说他寄信和东西的事。我是在十二岁时发现那些东西的。妈妈把它们藏在衣柜抽屉里几条床单后面。我还只是稍微翻了翻他寄来的东西,突然妈妈进来了,她一见这个情况就大发雷霆。她觉得我是背着她在瞎管闲事。她一下从我手里把抽屉夺了过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进炉子里,一把火就把它们烧了。我哭了整整一夜。”
泽兰佳说话的声音很平淡,但她的手在颤抖,这表示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很不容易的。她停顿了很久,很明显,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一帮来自意大利的学生在她们旁边乱吵乱嚷。孩子们在咕噜咕噜地喝可乐,互相比赛看谁打嗝打得最响。一对美国夫妇正在大声地抱怨,他们说美元换欧元太难了,他们想知道在这里什么东西才算是便宜货。这一切露米姬都听到了,但她觉得这些声音好像都是来自远方,来自另一个空间。
泽兰佳叙述的事儿就好像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单片,这块单片咔嗒一声填补了从露米姬能记事起就一直在她脑海里折腾的空格。她一直都感觉到和意识到她家里一定隐瞒了什么事情。这是一件大事,谁都不谈,但它像块沉重的石头常常占据着各个房间,压得他们气都喘不过来。爸爸一副死气沉沉的脸,妈妈一对悲伤的含着泪水的眼睛。每当露米姬一出场,他们之间的谈话就中断了。
可是,露米姬很难想象她爸爸会是这样的人。彼得·安德森能克制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头脑,他的表现总是规规矩矩的。许多人都有两张脸,一张社会的脸,一张私人的脸。这两张脸是不同的。在家时,他们敢于对亲人表现自己的忧愁、疲倦和遗憾,有时也会表现他们的温情和欢乐。而露米姬觉得她父亲只有一张社会的脸。他在任何地方的表现都是一样的。这个人身上包着一个很厚的外壳。
爸爸在布拉格会有这样火辣辣的男女关系吗?爸爸通常会表现出这样的激情吗?爸爸只字未提他去布拉格的事。这真是有点儿奇怪。你会觉得他应该会告诉露米姬哪里值得游览,什么景点绝对不能错过。
泽兰佳告诉露米姬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彼得·安德森,但这并不说明问题。特别是,她爸爸身上有许多东西她很有可能不知道。我们真正了解别人吗?就说是亲人,我们真正了解他们吗?
“当妈妈去世后,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了。我只有他的名字彼得·安德森,我只知道他住在芬兰,说瑞典语,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后来我见到了你。”
“你怎么知道的呢?”露米姬不能不问。
“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面,是吗?”
泽兰佳嘴角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微笑。
“就在妈妈把父亲寄来的信和其他东西烧掉之前,我看到了你的照片。你在照片里是八岁。照片背后写的是:‘你亲爱的小妹妹露米姬’。这张照片包括每一个细节都正确无误地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看见你时,我马上就认出了你。你跟照片里一模一样。不过我想确认一下,所以我就跟着你一两次,我要仔细看看你。我希望你不会生气。”
露米姬摇了摇头。她用这个动作打算拒绝什么东西,但拒绝什么她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在这之后情况就变了,一切都不会再跟从前一样了。
她的头发跟露米姬的头发一样是棕褐色,这种颜色迟早会演变成冷冰冰的灰白色而不是热烘烘的红棕色。泽兰佳的头发很长。如果她把用辫子盘成的发冠解开,她的辫子肯定会拖到她的后腰上。露米姬的头发像男孩那样比较短。从她们的发色,你是无法做出任何判断的,因为中欧国家女性生来就有像她们这样棕褐色头发是非常普通的。
灰色的眼睛。泽兰佳的眼睛要比露米姬的眼睛颜色稍为深一些。要是你仔细看的话,上嘴唇的曲线也许同样柔软。虽然如此,她们脸部的比例却是不同的,泽兰佳的额头很明显要高一些,而露米姬的鼻子要短小一些。
她们的身高大致相同。泽兰佳也许高一厘米。她们现在肩并肩站在咖啡馆女卫生间的镜子面前,仔细看对方的面孔。泽兰佳抓住了露米姬的肩膀。露米姬觉得很不舒服,因为她不喜欢陌生人碰她的肢体。她就是跟她熟悉的人都要保护她个人的空间,她只允许很少几个人能够跟她在肢体上接触。泽兰佳两手抓得很牢,很紧。她的脸跟她的手指一样苍白,而露米姬的皮肤已经有点儿晒黑了。
从外貌看,她们可能是姐妹,或者可能不是姐妹。没有一个特征能够直接表明她们有血缘关系。她们俩也并不特别像露米姬的爸爸。
露米姬弯着身子靠在洗手池的边上,她用冷水冲洗她的脸和脖子,这样做使她感到头脑清晰,思路流畅。再说了,这样做她也可以摆脱泽兰佳。
“你的看法呢?”泽兰佳问道。
她看着露米姬,就像一只求人抚摸的小狗似的热切地等待她回答。露米姬觉得她宁愿什么也不说。一天之中她了解了太多的情况,这么多的信息,这么多的新发现,她一下子消化不了。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一切的后果到底会是怎么样。她该怎么做呢?
她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的。
“这一次……我知道了……许多情况。”她终于一边用手纸擦拭脖子一边说道。一滴水珠已经从衬衫领子慢慢地流了进去,现在就像厄兆那样沿着脊椎骨往下流。
“我知道。我是花了很多年才消化掉这些东西的,而你才刚刚听到。”
“是的,爸爸从来也没有谈过这些东西……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你这个人。爸爸……”
泽兰佳把另一只手放在露米姬的胳膊上。很明显,她把这种犹豫不决看成是情绪激动的表现。这里有这种成分,但也是因为露米姬在这个时候还不想太暴露自己。她必须先把真实情况搞清楚。
泽兰佳这个人和她讲的事情有可疑的地方,露米姬感到神经紧张。她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巧了,恐怕不可靠。可是那些细节却好像很对……露米姬思想混乱,她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现在别告诉你的爸爸——我们的爸爸。我不希望他从别人那里知道我的情况。时机成熟时,我会亲自告诉他的。”泽兰佳说。
露米姬点了点头,这个请求很容易答应。她并没有想马上给她爸爸打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布拉格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儿。他们家里从来也没有这样做过。在他们家里,大家都是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说话。这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家庭。这也许听起来令人紧张,好像一部青少年阅读的惊险小说,但事实上,这好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压在每个人的肩膀上,使家里的人都无法直接对视。
“你是怎么学瑞典语的?”露米姬换了语言,她用瑞典语问她。
泽兰佳羞答答地笑了笑,她回答时也用瑞典语。
“这也许听起来很愚蠢。我知道我的父亲是说瑞典语后,我就开始自学瑞典语,我独自一人借助互联网和课本来学习。我收看Youtube上的儿童节目,边看边念单词,例如Smultron(草莓),F?nig(可笑)、L?ngtan(渴望)、Pannkaka(烙饼)。很奇怪,我觉得我好像非常熟悉这些单词。也许我们的基因里有我们父母的语言。”
这种看法听起来几乎是所谓新时代的胡言乱语,因为它跟基因或者人类心理发展没有任何关系,但露米姬并不想对此加以评论。泽兰佳要相信什么就让她去相信吧。
一位德国女游客走进了女卫生间,她以奇怪的目光看了看露米姬和泽兰佳。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圣·威图斯教堂的钟声,它告诉人们现在是下午两点。泽兰佳一下子愣住不动了。
“已经是两点了吗?”她问道。
露米姬点了点头。泽兰佳的目光开始徘徊,她用手指又在乱摸手提包上的皮带。她看起来像一头被人追赶的牲畜。刚才她身上露出了一些温情,甚至情绪也稍微松弛了一下,但现在这一切瞬间就消失了。
“我该走了。”泽兰佳说道,“明天12点见。”
“老地方?”
泽兰佳偷偷地瞟了瞟四周。
“不,不是老地方。这个主意不好。你知道高堡吗?到那里可以坐地铁。我们明天在那里见。”
露米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还没来得及建议在一个较近的地方见面或者问她现在忙着要去哪里,泽兰佳就已经从女卫生间冲了出去,留下露米姬皱着眉头看着镜子。
一个女子正在用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这是一张橡木桌子,一个月前刚打磨过,还上过蜡,去除了所有磨损的地方。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墙壁。瞧,它们都挂在墙上:营业执照、奖状、剪报。它们集中展示了她事业所取得的成就及其灿烂的顶峰时刻,见到这些东西,无论是谁都会羡慕。不过,对她来说,这些东西还不够,当然不够,不可能够的,在这个行业里永远是不够的。在这个行业里永远是吃不饱的。你永远希望获得更大的、更好的、更惊人的、更感动人的、更令人愤恨的、更令人喜爱的东西。你永远渴望着新的东西,永远要与日俱进,最好是走在时代的前面。你必须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势。
你必须要有话题,每个人嘴上都在谈论的话题,大家在这里、在现在、在明天谈论的话题。
女子用手指抓住手机,打开手机盖,把SIM卡轻轻地取了出来,换上另一块SIM卡。她重新启动手机,选了一个谁都绝对不该知道她曾经用过的号码。一个男子的声音很快回答了她。
“他准备好了没有?”这个人问道。
“还没有。”
“记住,他不能知道得太多。”
“我当然记住了。我干这事儿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所以我懂得要按规矩办事。他必须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样他的反应就比较真实,我们要的就是真实。我们需要真正的感情。”
“你也知道他要冒的危险,对吗?他可能受伤,甚至死亡。”
“这个险是要冒的。如果最终出现殉难,那么这样的情节就很精彩,不是吗?现在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就是因为里面有殉难,故事一下子就传遍了四方。”
笑声。
“你不该对我讲这些事情。我也可能受到伤害,不是吗?”
“我是拿你的黑色幽默开个玩笑而已。”
“我的身上除了幽默没有黑色。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对吗?”
“是的。”
“很好。现在就说到这里。上帝保佑。”
女子关闭手机,对着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现在她不需要上帝保佑,但别人需要上帝保佑。
人们渴望英雄故事。他们都想看到、听到、读到这样的英雄故事:善良是如何克服邪恶,大卫是如何打败哥利亚,耶稣是如何摧毁魔鬼,矮小的霍比特人是如何战胜强大的索伦。他们都想感受一下,英雄如何战胜不可战胜者,打败不可打败者,消灭不可消灭者。他们渴望听到这样的故事:不可能的事在无私无畏、伸张正义的英雄帮助下变成了可能的事。
英雄必须怀有同情之心,与群众打成一片。他们必须接近群众,但同时又稍微高于群众。他们必须进行战斗和拼搏,经历痛苦和艰难。他们几乎要自我毁灭,以便比从前更加英勇地站起来投入最后的斗争。英雄也必须是容易受伤的。他们身上必须具有敌人可以攻击的弱点。
就故事来说,跟英雄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的对手必须强大、残忍、邪恶、坏得不可思议,他们像磁铁那样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们希望否定邪恶的存在,而邪恶的存在同时却迷住了他们。他们贪婪地吞食邪恶,直到患病为止。他们希望有人会来驱除病魔。他们想要的是英雄。
没有间接伤害,精彩的英雄故事是产生不了的。有些人必须丧命,这样被救的人才显得更加宝贵。
只有死亡才能产生真正的英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