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是桑菲尔德欢乐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这跟我在那儿度过的平静、单调、寂寞的头三个月,是多么不同啊!所有忧伤的感觉现在似乎都给从这座宅子里赶走了,一切阴郁的联想都给忘掉了。到处充满生机,整天人来人往。如今,当你走过那原本寂静无声的走廊,或者走进前面那排以前空无一人的房间,总会碰上一两个漂亮的使女或者穿着华丽的男仆。
厨房、备膳间、仆役室、门厅也同样热闹非凡。几间客厅里,只有当和煦春天的蓝天丽日把屋子里的人都吸引出去时,才会变得空寂无人。即使天气不好,一连几天阴雨连绵,似乎也未曾使客人们扫兴,户外的寻欢作乐受了阻,只会使室内的娱乐变得更加活泼多样。
在有人提议要变换娱乐形式的第一个晚上,我心里纳闷不知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他们说要玩“猜字谜”游戏。我由于无知,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仆人们给叫了进来,餐厅里的桌子都给搬走,灯光重新作了布置,椅子对着拱门摆成半圆形。在罗切斯特先生和男宾们指挥着这些变动时,女宾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打铃叫唤她们的使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给叫了来,要她讲一讲宅子里有多少各式的披巾、衣服、帷幔。于是,三楼的一些衣柜给搜索了一遍,里面的东西,像带裙箍的锦缎裙子啦,缎子宽身女袍啦,黑色绸披巾啦,花边垂饰啦,等等,都由使女们成抱成抱地抱下楼来。然后再经过选择,把选出来的东西送进客厅里间的小客厅。
与此同时,罗切斯特先生再次把女宾们招呼到自己身边,从中挑选他自己一方的人。“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我的咯。”他说,随后又点了两位埃希敦小姐和丹特太太。他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这时我因为替丹特太太扣上松开的手镯,正好就在他近旁。
“你参加么?”他问。我摇了摇头。我生怕他硬要我参加,但他并没有坚持,仍让我悄悄回到我自己的老座位上。
现在,他和他的助手们都退到了幕布的后面,由丹特上校领头的另一方则在摆成半圆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男宾中有位埃希敦先生看到了我,似乎想请我一块儿参加,可是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就否定了这个意见。
“不啦,”我听见她说,“她太笨了,根本玩不了这种游戏。”
没过多久,铃声响了,幕布拉了起来。只见乔治·利恩爵士的粗笨身躯裹着一条白被单,出现在拱门里。他也是罗切斯特先生所选中的。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大书。站在他身边的是艾米·埃希敦,她身披罗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起劲地摇着铃。接着,阿黛尔(她一定要参加她保护人一方)跳跳蹦蹦地上场了,把挎在臂上的花篮里的花朵纷纷撒向四周。随后,英格拉姆小姐优美的身姿出现了,她穿得一身洁白,头上蒙着长长的面纱,额上戴着一个玫瑰花环。和她并排走着的是罗切斯特先生,两人一起走到桌子跟前。他们双双跪了下来。同样穿得一身洁白的丹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敦,在他俩身后站好了位置。接着,他们一声不响地举行了一种仪式。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幕举行婚礼的哑剧。表演结束,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低声商量了两分钟,然后上校大声地说:
“新娘!”罗切斯特先生点头同意,幕就落下了。
隔了很长时间,幕又拉起了。第二幕的场景比上一幕布置得更加精巧了。我前面说过,客厅比餐厅要高出两级台阶。现在,在第二级台阶上面往里一两码的地方,摆上了一只大理石的大水缸,我认出这原本是暖房里的一件摆设——它平时一直摆在那些外国植物中间,里面养着金鱼——由于它既大又重,把它搬到这儿,一定费了一番工夫。
只见罗切斯特先生身上裹着披巾,头上缠着头巾,坐在水缸旁边的地毯上。他那对黑眼睛和黝黑的皮肤,还有那穆斯林似的容貌,都和他的这身打扮十分相称。他看上去活像一个东方的埃米尔,一个不是绞死人就是被人绞死的人物。不一会儿,英格拉姆小姐出场了。她也是一身东方式打扮,一条红围巾像腰带似地系在腰间,一条绣花头巾在鬓角打了个结,圆润漂亮的胳臂裸露着,一只手高高举起,扶住一只平稳优雅的顶在头上的水罐。她的体态、容貌、肤色和总的神态,都让人联想起宗法时代的以色列公主,这无疑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水缸,弯下腰去,像是在给水罐装满水,然而又把它顶回到头上。这时井边的那个人似乎在向她搭话,对她乞求着什么。“她就急忙拿下瓶来,托在手上给他喝。”随后,他从长袍的衣襟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子,打开它,让她看里面的贵重的手镯和耳环。她露出吃惊和赞叹的样子。他跪着把珍宝放在她的脚下。她的神色和姿态表现出既高兴又不敢相信。陌生人把手镯套在她手臂上,把耳环戴在她的耳朵上。这演的是以利以谢和利百加,只是缺了骆驼。
猜谜的一方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显然,他们对这场戏所表现的究竟是哪个词或哪个字尚无一致意见。他们的发言人丹特上校要求表演一个“完整的场面”,于是幕又落下了。
幕第三次拉开时,只露出客厅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都用一幅黑色粗布帘挡住了。大理石水缸已经搬走,那儿放着一张木板桌和一张厨房用的椅子。蜡烛全熄灭了,只有一盏羊角灯发出昏暗的光线,隐约照出了这些东西。
在这样凄凉的场景中,一个男人坐在那儿,双手紧握拳头放在膝上,两眼盯着地面。我认出这是罗切斯特先生,尽管他蓬头垢面,衣衫凌乱(他的外衣一只袖子耷拉着,仿佛在殴斗中让人从肩背上撕下似的),还有那绝望愠怒的面容,蓬乱坚起的头发,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他一走动,脚镣就锒铛作响,手腕上还戴着手铐。
“监牢!”丹特上校大声叫了起来,谜给猜中了。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表演者才换上他们平时的衣服,重新走进餐厅。罗切斯特先生引着英格拉姆小姐走了进来。她正在夸奖他的表演。
“你知道吗?”她说,“三个角色中我最喜欢的是你最后扮演的那个。哦,要是你早生几年,你会成为一个多么豪侠的绿林绅士啊!”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掉了吗?”他转过头去问她。
“唉,洗掉了!这就更可惜啦!暴徒的红脸膛配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么说,你喜欢绿林好汉咯?”
“英国的绿林好汉仅次于意大利的匪徒,而能超过意大利匪徒的,就只有黎凡特的海盗了。”
“好吧,不管我是什么人,别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了。一个小时前,我们当着这么多证人结了婚。”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泛起了红晕。
“现在,丹特,”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该轮到你们了。”于是丹特一方的人退了出去,他跟他一方的人在空出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英格拉姆小姐坐在她的领队的右边,其他的猜谜人就坐在他们两边的位子上。现在,我没有去看表演的人,也不再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幕布升起。我的注意力已被观众所吸引。我的目光方才还一直盯着拱门,这会儿已无法抗拒地落到那排摆成半圆形的椅子上。丹特上校和他那一方的人,到底表演了什么哑谜,选了什么词,表演得怎么样,我全都不记得了。但他们下场后观众交头接耳的情景却至今还历历在目。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转脸朝着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也转脸对着他。我看见她朝他凑过头去,乌黑的鬈发几乎擦着他的肩膀,拂过他的脸颊。我听见他们在悄声交谈,我记得他们在交换眼色。甚至连当时目睹这一情景时引起的心情,此刻也还多少记忆犹新。
我曾经告诉过你,读者,我已经学会了爱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我决不会仅仅因为发现他不再注意我,因为我接连几个小时待在他面前他不朝我这个方向看上一眼,因为我看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一位高贵的小姐所吸引——这位小姐从我身旁走过时,连衣裙都不屑碰到我,她那傲慢的黑眼睛即使偶尔看到我,也会马上把目光移开,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卑下到不值一顾的东西——我就不再爱他。我也决不会因为我料定他不久就会跟这位小姐结婚,因为我天天都看到她自认他一定会娶她而洋洋得意,因为我时时都看到他一副向她求爱的模样——这模样尽管是那么漫不经心,那样地愿意被人追求而不足主动追求别人,但正因为漫不经心,更显得富有魅力,正因为骄傲自大,更显得不可抗拒——我就不再爱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有不少东西会让人产生失望,但丝毫也不能使爱情冷却或者消失。读者,你也许会认为,这还会引起我的嫉妒吧——如果一个像我这样地位的女人,敢去嫉妒一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样地位的女人的话。但是,我并不嫉妒,或者说很少嫉妒,我感到的痛苦不能用这个字眼来解释。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我嫉妒,她不配让人产生那种感觉。请原谅我这种看来像是自相矛盾的说法,可我确实是这样看的。她看上去光彩照人,实际是装腔作势;她外表秀丽俊美,看似多才多艺,但头脑十分空虚,心田天生贫瘠;任何花朵都不会在这样的土壤上自动开放,任何天然的果实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生土;她既无识别能力,也无独立见解;她总是搬弄书本上的美丽词藻,却从未讲过也不曾有过她自己的意见;她大唱高调鼓吹高尚情操,却不懂得什么是同情和怜悯;温柔和真诚跟她无缘;她经常暴露出这一点的是,她常常无缘无故发泄对小阿黛尔的恶意憎恨;只要阿黛尔偶尔走近她,她就会口出恶言,把她一把推开;有时甚至把她赶出房间,平时对她总是那么冷酷无情。除我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些性格的暴露——密切、敏锐地注视着——是的,未来的新郎罗切斯特先生自己也一直在监视着他的未婚妻。正因为他这么清醒,这么慎重,能完全清楚地看到他那美丽的爱人的缺点,而且对她明显地缺乏热情,才使我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
我看出,他是出于门第或者政治上的原因,才打算娶她的,因为她和他门当户对。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爱情给予她,而她也不配从他那儿获得这份珍宝。这正是关键所在——这就是我心烦意乱的地方——也正是我的热烈感情得以保持并不断增长的根源。她迷不住他。
如果她一下子就夺取了胜利,他宣告屈服,并且真诚地把自己的心奉献在她的脚下,我就会捂住脸,转向墙壁,并且(打个比喻说)从此对他死了这份心。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位善良、高尚的女人,富有力量、热情、仁慈、见识,那我就得跟两只猛虎——嫉妒和绝望——决一死战。到时候,哪怕我的心被撕碎,被吞噬,我也会赞美她,——承认她的卓越,从此默默地度过我的余生。而且,她的优越愈是无可置疑,我的赞美之情就愈深,——我的平静之心就更加真正宁静。然而,眼下的实际情况是,眼看英格拉姆小姐千方百计想迷住罗切斯特先生,可发现她屡屡失败,而她自己却又浑然不知,还枉自幻想她的箭支支中的,因而头脑发热,得意非凡,却不知她的骄傲和自负反而把她想要引诱的对象愈推愈远——看到了这一些,立刻使我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激动和令人痛苦的抑制之中。
因为,在她失败的时候,我却看出了她怎样才能取得成功。我知道,那些纷纷从罗切斯特先生胸前闪过,落在他脚边的未能命中的利箭,如果由一个较有把握的射手来射的话,肯定会飞快地深深射进他那颗骄傲的心——在他那严厉的眼神中注入爱情,在他那嘲讽的脸孔上布上温柔。或者,更好的是,不用任何武器就悄悄地把他征服。
“她有和他如此接近的有利条件,为什么不能对他产生更大的影响呢?”我暗地自问,“显然她并不是真正喜欢他,或者并没有真心去爱他!如果她真心爱他,她根本就用不着这样一味地献媚装笑,不断地滥送秋波,也用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地故作姿态,装腔作势。照我看来,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少说话,也不要左顾右盼,就能更贴近他的心。我就曾在他脸上看到过截然不同的表情,完全不像现在她竭力向他献媚时他板起脸来的样子。而当时那种表情完全是自发的,绝不是靠献媚卖笑和玩弄花招诱引出来的。你只须泰然地接受它——老老实实回答他的发问,必要时和他说说话,不要扭捏作态——他的那种表情就会增强,就会变得更加体贴,更加亲切,如同抚育万物的阳光般使人遍体温暖。一旦他们真的结了婚,像她这样又怎么能赢得他的欢心呢?我认为她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然而这是完全能够做到的。我确信,他的妻子可以成为一个阳光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对于罗切斯特先生为了利害关系和姻亲背景而结婚的打算,我还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责难的话。我刚一发现他有这样的意图时,曾感到万分惊讶。我原以为像他这样一个人,在选择妻子方面决不会受这种庸俗的世俗观念所左右。但是,我愈考虑到他们双方的地位、教养等等,就愈觉得不该评判或责怪他或者英格拉姆小姐,毫无疑问,他们是遵照从小就灌输给他们的那些观念和原则行事的。他们那个阶级的人都遵守这些原则,因而,我猜想,他们这样做自有我无法理解的理由。在我看来,要是我是像他们那样的一位绅士,我就只愿拥抱我所真正喜爱的妻子。然而,正因为我这个设想显而易见有利于丈夫本人的幸福,所以我相信肯定还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理由,使它不能受到普遍采纳。要不,我敢肯定,整个世界都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去做了。
而且不仅在这一点上,在其他方面我对我的主人也越来越宽容了。我渐渐忘却了他的所有缺点,而对于那些缺点,我曾经认真地观察过。以前,我一直竭力想弄清他的性格的方方面面。好的坏的都不放过,通过对这两者的公平衡量,来作出一个公正的判断。现在,我已看不到他有什么坏的地方。那些曾经让我不快的讥讽和使我吃惊的粗暴,只是像一盘美味菜肴中的调味品,有了它们使人感到辛辣,没有它们会让人觉得乏味。至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这究竟是存心不良呢还是伤心悲哀?是另有所图呢还是灰心失望?——一个细心的观察者不时可以从他眼里看到它的流露,可是,没待你去探测这个隐约可见的神秘深渊,它就又隐没不见了。它常使我感到害怕而退缩,仿佛我正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在颤抖,接着就看到它纷纷开裂。这幅景象,我至今依旧能不时看到,每次看到它都心跳不已,而不是麻木不仁。我非但不想避开这个深渊,相反还希望能敢于面对它——探索它。我觉得英格拉姆小姐很幸运,因为有朝一日她尽可以从容地去观察这个深渊,探清它的秘密,辨明这些秘密的性质。
在此期间,我头脑里只想着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眼睛只看到他们的身影,耳朵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心里只考虑着他们的重要举动。——而与此同时,其他客人也都忙于各自的兴趣和娱乐。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仍在一本正经地交谈着。她们相互点着戴有头巾帽的头,随着她们所谈的话题,伸出四只手,向对方作出大吃一惊、迷惑不解或者厌恶之极的手势,活像一对放大了的木偶。温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谈着,她俩有时还对我说上一句客气话,或者冲我微微一笑。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讨论政治,或者郡里的公事,或者司法方面的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调情。路易莎在弹琴唱歌给一位利恩先生听,有时则跟他一块儿唱。玛丽·英格拉姆无精打采地听着另一位利恩先生在向她大献殷勤。有时候,所有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他们的穿插节目,来观赏和倾听主要演员们的表演。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由于和他关系密切)毕竟是这伙人的生命和灵魂。只要他离开房间一个小时,一种明显可辨的沉闷气氛似乎就会悄悄影响他的客人们的情绪。他一回来,谈活肯定又会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因事被叫到米尔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这一天,大家就特别感到缺少了他那种能活跃气氛的感染力。午后,下起了雨。原来大伙商定散步去干草村那头一块公有地,去看看新近在那儿安顿下来的吉普赛人营地,现在也只好推迟了。男客中有几位去马厩了。几位年轻的先生跟小姐们在台球室里打台球。两位贵族遗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静悄悄地打纸牌解闷。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想拉布兰奇·英格拉姆聊聊天,可她根本不加理睬,先是随着钢琴小声哼了几支感伤的曲子,然后又从书房里找来一本小说,傲慢而懒散地往沙发上一躺,准备借助小说的魅力来打发这段无人作伴的无聊时光。房间和整个宅子里都静悄悄的,只有楼上偶尔传来打台球的人的笑语声。
夜色降临,时钟提醒人们,换装进晚餐的时候快要到了。这时,紧挨着我跪在客厅窗座上的阿黛尔突然喊了起来:
“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小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奔了过来,其他人也都停下各自在干的事抬起头来,这时已经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砾石路上车轮的嘎嘎声和马蹄溅水声。一辆驿车正在驶来。
“他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英格拉姆小姐说,“他出门的时候不是骑了美罗(那匹黑马)去的吗?他还带了派洛特的。他把马和狗都弄到哪儿去了?”
她说这话时,把她高高的身躯和宽大的衣服紧紧靠近窗子,弄得我只好尽量把身子往后仰着让她,结果差一点扭坏了我的脊梁骨。她在急切中一开始没有看到我,等她一看见,便撇了撇嘴,走到另一个窗口去了。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拉响了门铃,一位身穿旅行服的绅士走下马车,可是那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看样子挺时髦的高个儿陌生人。
“真气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讨厌的猴子!”(这是冲着阿黛尔说的。)“谁让你坐在窗台上乱报消息的?”她说着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过错似的。
大厅里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那位新来的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个躬,因为他认为她是在场的人中最年长的夫人。
“看来我来得不巧,夫人,”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不过我是远道而来,而且作为他的一个亲密的老相识,我想我可以冒昧先在这儿住下,等他回来。”
他的举止彬彬有礼。他说话的口音我觉得有点儿异样——不能确定是外国口音,但也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大概和罗切斯特先生不相上下——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他的肤色黄得出奇,不然倒是个模样儿挺不错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去的时候。可是再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他脸上有一些让人讨厌,或者说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他五官端正,但太松散。他的眼睛大大的,样子不错,可是从中流露出来的却是缺少生气、消沉空虚的神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换衣服的铃声响了,大家都四下散去。直到吃完晚饭我才又看到这位客人。这会儿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十分自在,可我却比以前更不喜欢他的相貌了。我发现他既有点心神不定,又有点没精打采。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但又漫无目标。这使他显得神情古怪,是我记忆中从未见过的。尽管这是个漂亮男人,待人也还和蔼可亲,他却使我感到万分厌恶。在他那张皮肤光滑的鹅蛋形脸上看不到力量,那鹰钩鼻子和樱桃小口上没有坚毅,那低而平的额头上看不到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里没有威严。
我坐在我常坐的隐蔽角落里看着他,壁炉架上枝形烛台的烛光正好照在他身上。他坐在一张拉到炉火跟前的扶手椅上,而且还像怕冷似的,不断蜷缩着身子向火靠近。我把他跟罗切斯特先生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这样说没有不恭之处),相比之下,一只光滑的肥鹅和一只凶悍的雄鹰,一头温顺的绵羊和一条毛皮蓬乱、目光犀利的牧羊犬之间,也不会比他俩之间的差别更明显的了。
他提起罗切斯特先生,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似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真可说是一种奇特的友谊,正应了那句古老的谚语:“两极相逢。”
有两三位先生坐在他近旁,我从房间另一头偶尔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一言半语。起初,我没听出什么眉目来,因为离我较近的路易莎·埃希敦和玛丽·英格拉姆之间的谈话,把偶尔传到我耳中的片言只语给搅混了。她们俩谈的也是这个陌生人,两人全都把他称做“美男子”,路易莎说他是个“可爱的人儿”,她“喜欢他”,玛丽则举出他那“漂亮的小嘴和好看的鼻子”,作为她心目中迷人的偶像。
“而且他还有一个性情多么温和的额头啊!”路易莎大声赞叹道,“那么光滑——一点都没有我最讨厌的皱眉蹙额的怪相。他还有那么恬静的眼神和微笑!”
接着,亨利·利恩先生把她们叫到房间的另一头去了,去商量有关已经推迟的去干草村公地远足的问题,这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炉火边那几个人身上了。不一会儿,我就弄清了那个新来的人叫梅森先生,随后又得悉他刚来到英国,他是从一个热带国家来的,显然,这就是他所以脸那么黄,坐得离壁炉火那么近,在屋子里还穿着大氅的原因。接着,谈话中出现了牙买加、金斯敦、西班牙城这些字眼,这表明他住在西印度群岛。而且,使我吃惊不小的是,我很快又知道,他就是在那儿初次见到并结识罗切斯特先生的,他还说起罗切斯特先生不喜欢那一带的灼热、飓风和雨季。我知道罗切斯特先生曾经是个旅行家,这点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起过,但我原以为他的足迹只限于欧洲大陆,在这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他曾到过更远的地方。
正当我在想着这些事情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断了我的思路。有人无意地开了开门,梅森先生竟冻得直打哆嗦,便要求给炉子再加点煤,因为尽管炉中的余火仍又红又亮,可是已经没有火焰了。仆人进来添了煤,离去时他在埃希敦先生椅子旁停下,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到“老太婆”、“老是纠缠不休”这样几个字眼。
“告诉她,要是她再不走的话,就把她铐起来。”这位地方执法官说。
“不,等一等!”丹特上校阻止说,“别把她赶走,埃希敦,这事我们或许正好利用一下,最好先问问太太小姐们。”接着他就大声说:“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要去干草村公地看吉普赛人宿营地吗?山姆刚才通报说,现在有一位本奇妈妈正在仆役间里,硬缠着要让人带她来见见‘贵人’们,给他们算算命。你们愿意见她吗?”
“不用说,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叫了起来,“你总不见得会去纵容这么个下贱的骗子吧?无论如何,得马上把她打发走。”
“可是我怎么也劝她不走,夫人,”仆人说,“别的仆人也劝不走她。这会儿,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对付她,请她走开。可是她反而在炉子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还说谁也别想撵她走,除非让她上这儿来。”
“她要干什么?”埃希敦太太问。
“她说‘要给先生太太们算命’,太太。她还赌咒说她一定要算,而且准能算成。”
“她什么模样?”两位埃希敦小姐异口同声问道。
“是个丑得吓人的老家伙,小姐,黑得简直像烟煤。”
“啊,这么说她是个地道的巫婆了!”费雷德里克·利恩嚷嚷道,“这还用说,让她进来呀。”
“说得对,”他哥哥接口说,“放过这么个取乐的好机会,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想干什么呀?”利恩夫人惊叫起来。
“我决不赞成这种胡闹的花样。”老勋爵遗孀英格拉姆夫人附和说。
“哦,妈妈,你会赞成的,你一定会赞成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在琴凳上转过身来,用高傲的口气说道,在这以前,她一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翻看着一张张琴谱。“我也很想听别人给我算算命,所以,山姆,去把那个老婆子叫来。”
“我亲爱的布兰奇!你想想……”
“我想了——你要说的我全想了。我就是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做——快去,山姆!”
“对,对,对!”所有的年轻人,无论是小姐还是先生,全都嚷了起来,“让她进来,这一定好玩极了!”
仆人依然犹豫着没有去。“她看上去挺粗鲁的。”他说。
“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大喝一声,那仆人只好去了。
所有人一下子全都兴奋了起来。山姆回来时,大家正在互相开玩笑,打趣,闹得不可开交。
“她现在不肯来了,”山姆说,“她说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凡夫俗子’(这是她的原话)前面露面。我得先把她领到独自一个人的一间屋子里,然后,想要找她算命的人得一个一个地进去。”
“现在你看见了吧,我的女王布兰奇!”英格拉姆夫人又说开了,“她得寸进尺了。听话,我的宝贝女儿,你……”
“好吧,那就把她领到书房里去。”这位“宝贝女儿”打断她的话说,“当着‘一群凡夫俗子’的面叫她算命,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独自一人听她讲。书房里生了火吗?”
“生了,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个吉普赛人。”
“闭嘴,笨蛋!照我的吩咐去做。”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跃、迫不及待的气氛再一次高涨起来。
“她现在准备好了,”仆人重新进来时说,“她想知道谁第一个去找她。”
“我看,在女士们去找她之前,最好还是由我先进去看看。”丹特上校说。
“告诉她,山姆,有位先生马上就来。”
山姆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先生,她不接待先生们,他们不必劳驾去她那儿了。另外,”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继续往下说,“她还说,除了年轻的单身小姐外,她也不接待别的女士。”
“我的天,她还挺会挑肥拣瘦的哩!”亨利·利恩嚷了起来。
英格拉姆小姐庄严地站起身来。“我第一个去。”她说,那口气俨然像个身先士卒、带头进行突击的敢死队队长。
“哦,我的心肝!哦,我最亲爱的!等等——再想一想吧!——”她的妈妈叫了起来。可是布兰奇·英格拉姆神色庄严、一声不响地从她妈妈身旁走过,穿过丹特上校为她打开的门,接着便听到她径自去了书房。
接下来便是一段较为沉寂的时刻。英格拉姆夫人觉得这已到了她该绞扭双手的时候,便使劲绞扭起手来。玛丽·英格拉姆小姐宣称,就她来说,她觉得自己是决不敢去冒这种危险的。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小声地吃吃笑着,看样子也有点儿害怕。
时间很慢地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一直过了十五分钟,书房门才又重新打开,英格拉姆小姐穿过拱门,回到了我们中间。
她会笑吗?她会把这当作闹着玩吗?大家的目光都怀着急切好奇投向了她,可她回答大家的是冷冰冰的拒绝目光。她看上去既没有不安,也没有高兴。她很不自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跟前,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说。
“她怎么说,姐姐?”玛丽问。
“你怎么看?你觉得怎么样?她算命真的算得很准吗?”两位埃希敦小姐急着问道。
“行了,行了,好心的人们,”英格拉姆小姐回答说,“别逼我了。你们也太容易好奇和轻信了。你们大家——包括我的好妈妈——都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好像完全相信我们这幢宅子里来了一个跟恶魔串通的真正巫婆似的。可我见到的只是一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她用老一套的方法给我看了看手相,跟我说了几句她们这类人常说的套话。我一时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现在我想,埃希敦先生可以像他威胁过的那样,明天早上就去把这个老妖婆给铐上了。”
英格拉姆小姐拿起一本书,往椅背上一靠,就此不再跟人搭话了。我看了她近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她一页书都没有翻过,而她的脸色却愈来愈阴沉,愈来愈沮丧,一副愠怒失望的表情。她显然没有听到什么吉利话,从她那长时间的闷闷不乐和沉默不语来看,我觉得她尽管嘴里说毫不在乎,心里却把刚才听到的不知什么预言过分看重了。
这时候,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都纷纷表示,他们不敢独自一个人去,但她们又都想去。于是,一场通过山姆这位使者从中传达的交涉开始了。山姆为此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直跑得我想他的腿肚子都该跑痛了,最后好不容易总算得到了这位苛刻的女巫的允许,同意她们三个人一起去见她。
她们这一次可没有像英格拉姆小姐去时那么安静。我们听到从书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格格笑声,还有一阵阵短促的尖叫。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她们才猛地打开门,经过大厅奔了回来,就像吓得差点儿快要发疯似的。
“我敢肯定她真的有点邪门歪道!”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她竟跟我们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事她全知道!”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纷纷倒在先生们急忙给她们搬来的几张椅子上。
在大家要她们作进一步详细解释的催逼下,她们才说,她给她们讲了许多她们小时候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还描述了她们家里闺房中所藏的书籍和首饰,以及亲友们赠送给她们的纪念品。她们还一口咬定,她甚至算出了她们的心思,在她们每个人的耳边悄声说出了她们各自在世上最喜爱的人的名字,说出她们各自最盼望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先生们都纷纷插话,热烈要求她们把最后提到的两点说得更清楚些。可是对于他们的这种强求,他们得到的回答只是脸红、惊叫、颤抖和吃吃痴笑。这时候,太太们则忙着给她们闻嗅盐瓶,打扇,对她们没能早听自己的警告一再表示不安。年长的先生们呵呵大笑,年轻的则忙着安慰这些受惊的美人儿。
正在乱成一片,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应接不暇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在清嗓子,我掉过头去,看见是山姆。
“对不起,小姐,那吉普赛人说,房间里还有一位没出嫁的年轻小姐没去找她,她发誓说,一定要见过所有的人后她才肯走。我想这一定是指你,没有别的人了,我怎么回复她呢?”
“哦,我一定去。”我回答说,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来满足我被大大激发起来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间,谁也没注意到我,因为大家正围着刚回来的三个浑身哆嗦的人乱作一团,我悄悄地随手关上门。
“要是你愿意的话,小姐,”山姆说,“我就在大厅里等着你,她如果吓着了你,你只要叫一声,我就会进来。”
“不用,山姆,回厨房去吧。我一点也不怕。”我真的不怕,倒是觉得非常有趣,也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