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向米洛拉多维奇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跑去。第四纵队是来接替已下山的普尔杰贝歇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的。库图佐夫向先头团的将士问了好,下了前进的命令,表示他将亲自带领这个纵队。他到了普拉茨村就停下来。安德烈公爵是总司令众多随从中的一个,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很兴奋,很激动,但强自镇定,就像一个人面临期待已久的时刻那样。他坚决相信,今天就是他的土伦日,或者阿尔科拉桥日。他不知道这日子将怎样降临,但坚信一定会降临。我军的地形和处境,他同我军中任何人知道得一样清楚。他亲手拟订的战略计划显然无法实行,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现在安德烈公爵已在执行威罗特的计划,正在估计各种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重新考虑措施,以便发挥他敏捷的才思和果断的魄力。
从左下方的雾里传来看不见的军队之间相互射击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认为那里将是战斗的中心,那里将遇到障碍,“我将奉命带一个旅或一个师到那里去,我将手拿军旗冲锋,摧毁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看到从跟前经过的各营的军旗,心里不能平静。他望着一面军旗想:也许那就是我带领军队前进时举的军旗。
早晨,夜雾在高地上只留下一片白霜,白霜又融化成露水,在谷地里迷雾则弥漫成一个乳白的海洋。左边谷地什么也看不见,从那里传来射击声,我军正往那里进发。高地上是苍苍的晴空,右边悬着一轮红日。前面,远远地在雾海彼岸,可以望见树木葱郁的山冈,敌军大概就在山冈上,那里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些东西。右边,近卫军正走进雾里,传来脚步声和车轮声,偶尔还看到刺刀的闪光;左边,在村子后面,同样的骑兵队渐渐消失在雾里。前前后后都有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口,看队伍从他面前走过。这天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劳而烦躁。从他面前经过的步兵没有命令就停下来,显然前面有什么障碍。
“叫他们务必排成营纵队,绕着村子走,”库图佐夫怒气冲冲地对骑马过来的将军说,“您怎么不明白,仁兄大人,我们向敌人进军,绝不能拉长队伍穿过狭隘的村街。”
“我想等出了村子再排队,大人。”将军回答。
库图佐夫苦笑起来。
“您倒好哇,在敌人眼皮底下整队,真是太好了。”
“敌人还远着呢,大人。按照作战部署……”
“哼,作战部署!”库图佐夫挖苦地嚷道,“这是谁对您说的?……请您执行我的命令。”
“是,大人!”
“老弟,”聂斯维茨基对安德烈公爵咬耳朵,“老头子很不高兴呢。”
一个身穿白军服、头戴绿翎帽的奥国军官骑马跑来,以皇帝的名义问:第四纵队有没有投入战斗?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却转过身去。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旁边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安德烈,凶狠尖刻的眼神就立刻变得温和宽容,仿佛承认他的副官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错。他没有回答奥国副官,却转身对安德烈说:
“你去看看,我的好孩子,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我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刚要走开,库图佐夫又把他拦住。
“你去问问,有没有布置好狙击兵,”库图佐夫补充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自言自语,还是没有回答那个奥国人。
安德烈公爵策马跑去执行命令。
他赶上前面的几个营,拦住第三师,证实各纵队前面确实没有布置狙击兵。先头团的团长听到总司令命令布置狙击兵,感到很惊奇。团长满以为,他前面还有部队,敌人至少在十俄里以外。事实上,前面除了浓雾弥漫的空斜坡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公爵传达总司令补漏洞的命令后,骑马飞跑回去。库图佐夫仍在原地,肥胖的身子老态龙钟地坐在马上,闭上眼睛,费力地打着呵欠。军队已停住不动,放下枪站着。
“好,好!”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然后转身对着一个将军。那个将军手里拿着一只表说应该动身了,因为左翼各纵队都已下来。
“来得及的,阁下,”库图佐夫打着呵欠说,“来得及的。”他重复说。
这时候,从库图佐夫后面远远传来各团致敬的声音。这声音顺着俄军纵队绵延的行列迅速地传过来。显然,接受致敬的那个人正迅速地骑马跑来,当库图佐夫背后那个团的士兵呐喊时,他骑马闪到一边,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下。在通往普拉岑的大路上,仿佛有一连穿各色军服的人骑马跑来。其中两个人并排领先。一个穿黑军服,戴白翎帽,骑一匹短尾枣红马;另一个穿白军服,骑一匹黑马。原来是两国皇帝带着他们的随从跑来,库图佐夫摆出前线老军人的架势高喊“立正”,同时行着举手礼向皇帝驰去。他的整个模样和神态顿时变了。他装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但他那种装腔作势的致敬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感到不快。库图佐夫跑到面前,又向皇帝举手敬礼。
这种不快的感觉,就像晴空中的残雾掠过皇帝年轻而快乐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皇帝病后的脸比安德烈在国外奥洛莫乌茨野外第一次见到时瘦了些;但皇帝那双俊美的灰色眼睛仍具有既庄严又仁慈的魅力,他那两片薄嘴唇仍表现出各种表情,他仍具有善良和天真的年轻人的风姿。
皇帝在奥洛莫乌茨检阅时显得威严些,而今天似乎快乐些,精神些。他疾驰了三俄里,脸色发红。他勒住马,舒了一口气,回头瞧瞧随从们同他一样年轻、一样兴奋的脸。查多利日斯基、诺伏西尔采夫、安德烈公爵、斯特罗冈诺夫等人,个个都是衣饰华丽、朝气蓬勃的青年。他们骑着微微流汗的膘肥体壮的骏马,谈笑风生,停在皇帝后面。弗朗茨皇帝年纪很轻,生有一张红红的长脸,挺直身子骑在漂亮的黑马上,忧心忡忡而又从容不迫地环顾着四周。他把一个穿白军装的副官召到跟前,问了他一句话。“大概问他们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想,打量着他的旧相识,忍不住含笑回想着他那次觐见。两国皇帝的随从中有从近卫军和陆军中挑选出来的俄国和奥国传令官。他们中间有几个调马师,牵着披有绣花马衣的漂亮的备用御马。
这群漂亮的骑马青年把青春、活力和必胜的信心带到库图佐夫沉闷的司令部,好像田野里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气闷的房间。
“您怎么还不动手啊,库图佐夫元帅?”亚历山大皇帝彬彬有礼地瞧了一眼弗朗茨皇帝,匆匆地问库图佐夫。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躬身回答。
皇帝微微皱着眉,侧着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说“等待”两个字时,他的上嘴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纵队还没有到齐,陛下。”
皇帝听清了,但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耸耸瘦削的肩膀,瞧了瞧站在旁边的诺伏西尔采夫,他的目光表示对库图佐夫不满。
“在女皇检阅场,部队不到齐不能开始检阅,可我们现在不是在检阅场上,库图佐夫元帅。”皇帝说,又瞧了弗朗茨皇帝一眼,仿佛向他表示,对方即使不参与谈话,至少也该听听他说的话;但弗朗茨皇帝仍旧左顾右盼,没有听他。
“我不动手就因为,陛下,”库图佐夫声音洪亮地说,仿佛怕人家听不清,他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我不动手就因为,陛下,我们不是在阅兵,也不是在女皇检阅场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皇帝的随从顿时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显出责怪的神气。“他再老,也不该这样对皇上说话呀。”个个脸上都这样表示。
皇帝凝视着库图佐夫的眼睛,等待他再说些什么。但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光景。
“不过,要是陛下下令。”库图佐夫抬起头来说,又恢复原来那种毫无生气的唯命是从的语调。
他催动坐骑,把纵队长米洛拉多维奇唤到跟前,向他下了进攻的命令。
队伍又动起来。诺夫哥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雪隆团的一个营从皇帝面前走过。
阿普雪隆团的这个营经过的时候,脸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没穿大衣,军服上挂满勋章,歪戴着大缨帽,纵马飞驰,到皇帝面前突然勒住马,英姿勃勃地敬了个礼。
“上帝保佑你,将军。”皇帝对他说。
“陛下,我们一定尽心竭力,陛下!”米洛拉多维奇快乐地回答,但他那拙劣的法语却引起皇帝随从们的嘲笑。
米洛拉多维奇陡然掉转马头,停在皇帝稍后一点。阿普雪隆团的士兵们受到皇帝亲临战场的鼓舞,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皇帝及其随从的面前走过。
“弟兄们!”米洛拉多维奇用快乐自信的洪亮声音喊道。射击声、期待中的战斗,以及阿普雪隆勇士和苏沃洛夫时代的伙伴经过皇帝面前时的英姿,显然使他兴奋得忘记了皇帝在场。“弟兄们,你们可不是第一次攻打村庄啊!”他叫道。
“甘愿效劳!”士兵们喊道。
御马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嚷,惊跳了一下。这匹马在俄国曾多次驮着皇帝检阅,如今在这奥斯特里茨战场又驮着主人,忍受主人左脚恣意的刺踢,听到枪声竖起耳朵,就像在彼得堡检阅场上那样,既不明白这些枪声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理解旁边怎么会出现弗朗茨皇帝的黑马,更不明白主人这天所说、所想和所感觉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皇帝含笑向旁边一个侍从转过身去,指指阿普雪隆勇士们,对他说了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