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尼雅入夜回家,走进娜塔莎屋里,惊奇地发现娜塔莎和衣睡在长沙发上。旁边桌上放着拆开的阿纳托里的信。宋尼雅拿起信来看。宋尼雅一面看信,一面凝视着睡梦中的娜塔莎,想从她脸上看出读信后的反应,但是看不出。她的脸色平静、温柔、幸福。宋尼雅抓住胸口,免得透不过气来,脸色苍白,惊惶和激动得浑身哆嗦,坐在安乐椅上直流泪。
“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难道她真的不爱安德烈公爵了?她怎么能让阿纳托里这样干?他是个骗子和坏蛋,这是明摆着的。假如尼古拉,可爱的高尚的尼古拉知道这事,他会怎么样?她前天、昨天、今天脸色这样兴奋、决断、古怪,原来是这个缘故,”宋尼雅想,“但她不可能爱他!她大概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就把信拆开了。她大概生气了。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尼雅擦去眼泪,走到娜塔莎跟前,又注视着她的脸。
“娜塔莎!”她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娜塔莎醒了,看见宋尼雅。
“啊,你回来了?”
娜塔莎好梦初醒,又有力又温柔地搂住朋友。但娜塔莎一发现宋尼雅的惶惑不安,脸上顿时也现出困惑和疑虑的神色。
“宋尼雅,你看过信了?”娜塔莎问。
“看了。”宋尼雅轻声回答。
娜塔莎兴奋地微微一笑。
“不,宋尼雅,我再也受不了啦!”娜塔莎说,“我再也不能瞒着你了。你知道,我们彼此相爱!……宋尼雅,好人儿,是他写信来……宋尼雅……”
宋尼雅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看着娜塔莎。
“那么安德烈公爵怎么办?”宋尼雅问。
“唉,宋尼雅,唉,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幸福!”娜塔莎说,“你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不过,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了?”
娜塔莎睁大眼睛看着宋尼雅,仿佛听不懂她的问题。
“这么说来,你要同安德烈公爵断绝关系了?”宋尼雅问。
“唉,你什么也不明白,你别说蠢话,你听我说!”娜塔莎突然烦恼地说。
“不,这事我不能相信,”宋尼雅重复说,“我不明白。你爱一个人爱了整整一年,忽然……你看见他才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在开玩笑。只要三天你就会把什么都忘了,就是这样……”
“三天!”娜塔莎说,“我觉得我已爱了他一百年。我觉得在他以前我从来没爱过什么人,从来没像爱他那样爱过什么人。这事你无法理解,宋尼雅,等一等,坐到这儿来。”娜塔莎搂着她,吻她,“我听人家说,这样的事是常有的,你一定也听说了,但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这样的爱情。这同以前的不一样。我一看见他,就觉得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我不能不爱他。是的,我是奴隶!他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一点你不能理解。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有什么办法呢,宋尼雅?”娜塔莎又惊又喜地说。
“但你想想你干了些什么,”宋尼雅说,“这事我不能不管。这些秘密通信……你怎么能让他这样放肆?”宋尼雅竭力掩饰着恐惧和厌恶的情绪说。
“我对你说了,”娜塔莎回答,“我身不由己,你怎么不明白,我爱他!”
“这样的事我不能容许,我要讲的!”宋尼雅大声说,眼泪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看在上帝份儿上……你要是讲出去,你就是我的仇人,”娜塔莎说,“你要我倒霉,你要我们分开……”
一看见娜塔莎恐惧的神色,宋尼雅为朋友流下羞愧和怜悯的泪水。
“那么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宋尼雅问,“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不来我们家?”
娜塔莎没有回答。
“看在上帝份儿上,宋尼雅,你对谁也别说,别折磨我,”娜塔莎要求道,“你要记住,这类事谁都不应该干涉。我已经告诉你了……”
“但为什么要这样保密?他究竟为什么不来我们家?”宋尼雅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向你求婚?安德烈公爵不是给了你充分的自由吗?我不信真有这样的事。娜塔莎,你想想,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呢?”
娜塔莎惊讶地望着宋尼雅。显然,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总有原因!”
宋尼雅叹了一口气,不信任地摇摇头。
“要是有原因的话……”宋尼雅开始说。但娜塔莎看出她的怀疑,恐惧地打断她。
“宋尼雅,你不能怀疑他,不能,不能,你明白吗?”娜塔莎叫道。
“他爱你吗?”
“他爱我吗?”娜塔莎看到朋友的迟钝,露出遗憾的微笑,“你不是看过他的信,见到他的人吗?”
“但如果他不是个正派人呢?”
“他……不正派?你不了解!”娜塔莎说。
“如果他是个正派人,就应该宣布他的意图,或者不再同你见面。你要是不愿意这样做,我就写信给他,我还要告诉爸爸。”宋尼雅坚决地说。
“可我没有他活不下去!”娜塔莎叫道。
“娜塔莎,我不理解你。你在说什么呀!你想想父亲,想想尼古拉吧。”
“除了他,我谁也不要,谁也不爱。你怎么敢说他这人不正派?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嚷道,“宋尼雅,你走,我不愿同你吵嘴,你走吧,看在上帝份儿上走吧,你没看见我多么痛苦!”娜塔莎勉强忍住怒气,绝望地说。宋尼雅哭出声来,跑出屋子。
娜塔莎走到桌前,不假思索地写了封回信给玛丽雅公爵小姐,那是她整整一个早晨都没能写成的。她在信里简短地告诉玛丽雅公爵小姐,她们之间的一切误会都消除了,她接受了安德烈公爵出国前宽宏大量地给予她的自由,请公爵小姐忘掉一切,如果她有什么地方得罪公爵小姐,请她原谅,但她不能做安德烈公爵的妻子。现在,娜塔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容易解决。
罗斯托夫一家预定星期五回乡,星期三伯爵带一个买主到莫斯科郊区去看他的庄园。
伯爵动身那天,宋尼雅和娜塔莎应邀参加库拉金家的盛大宴会。阿赫罗西莫娃带她们去。在宴会上娜塔莎又遇见了阿纳托里。宋尼雅发现,娜塔莎跟他谈话,不愿被人家听见,而且在宴会上一直比平时兴奋。她们回家后,娜塔莎首先向宋尼雅作了她期待中的解释。
“你啊,宋尼雅,说了他种种坏话,”娜塔莎轻声细语地说,就像孩子希望别人称赞时那样,“今天我同他说明白了。”
“什么?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娜塔莎,你不生我的气,我很高兴。把一切都告诉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他究竟说了什么?”
娜塔莎沉吟了一下。
“唉,宋尼雅,你要是像我一样了解他就好了!他说……他问我答应过安德烈公爵什么。他听说我可以回绝安德烈公爵,很高兴。”
宋尼雅愁闷地叹了一口气。
“但你并没有回绝安德烈公爵,是吗?”
“也许我已回绝了!也许我同安德烈公爵已一刀两断了。你为什么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不明白……”
“等一下,宋尼雅,你什么都会明白。你会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的。你别把我往坏处想,也别把他往坏处想。”
“我从没把谁往坏处想:我爱一切人,我同情一切人。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宋尼雅并不因娜塔莎语气婉转而让步。娜塔莎的脸色越温柔讨好,宋尼雅的神情就越严肃认真。
“娜塔莎,”宋尼雅说,“你要我不同你说话,我就不说,现在是你自己开的头。娜塔莎,我不信任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
“又来了,又来了!”娜塔莎打断她的话。
“娜塔莎,我为你担心。”
“你担什么心?”
“我担心你会毁了自己。”宋尼雅坚决地说,说出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娜塔莎的脸上又显出怒容。
“我要毁掉自己,毁掉自己,毁得越快越好。这不关你的事。遭殃的是我,不是你。别来管我,别来管我。我恨你。”
“娜塔莎!”宋尼雅恐惧地叫道。
“我恨你,恨你!你永远是我的仇人!”
娜塔莎跑出屋去。
娜塔莎不再同宋尼雅说话,而且老躲着她。她一直带着兴奋、惊讶和负罪的神情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抓抓这个,一会儿弄弄那个,又随手放下。
宋尼雅觉得不是滋味,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住朋友。
在伯爵预定回家前一天,宋尼雅发现娜塔莎一早晨都坐在客厅窗口,仿佛在等待什么。娜塔莎向一个过路军人打手势,宋尼雅还以为那个人就是阿纳托里。
宋尼雅更留神地观察朋友,发现娜塔莎吃饭时和晚上神色古怪,很不自然。她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说话有头无尾,对谁都发笑。
喝过茶以后,宋尼雅看见一个使女怯生生地在门口等娜塔莎。宋尼雅放她过去,在门口偷听,知道又是转交信件。
宋尼雅恍然大悟,娜塔莎今晚有个可怕的计划。宋尼雅敲敲门,娜塔莎不让她进去。
“她要跟他私奔!”宋尼雅想,“她什么都做得出。今天她的脸色特别可怜和坚决。她同舅舅告别时哭了,”宋尼雅回想起来,“不错,她要跟他私奔,可是我该怎么办?”宋尼雅想,同时想起那些表明娜塔莎有可怕意图的迹象,“伯爵不在。叫我怎么办?写信给阿纳托里要他说清楚吗?但谁能命令他回答呢?听安德烈公爵的话,遇到不幸的事写信给皮埃尔吗?……说不定她真的已回绝安德烈公爵了(她昨天给玛丽雅公爵小姐去信了)。舅舅又不在!”
告诉很信任娜塔莎的阿赫罗西莫娃,宋尼雅又感到害怕。
“不管怎样,”宋尼雅站在阴暗的走廊里想,“现在应该报答我对他们一家的恩情和对尼古拉的爱了,否则就没有机会。不,我即使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离开这走廊,我一定要拦住她,不让这个家庭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