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保尔康斯基公爵带了女儿来到莫斯科。由于他的经历,由于他的聪明睿智和独立见解,特别是由于当时人们对亚历山大一世政府热情的衰退,以及反法爱国情绪的高涨,公爵立刻成为莫斯科人特别崇敬的人物和莫斯科反政府派的核心。
这一年公爵老多了,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老相,常常突然打瞌睡,容易忘记近事,喜欢回忆往事,成了莫斯科反对派领袖后常表现出幼稚的虚荣心。虽然如此,当老头儿穿着皮袄戴着假发出来喝茶时,特别是在晚上,只要一受人怂恿,就东拉西扯地谈起往事,颠三倒四地尖刻批评现状,这时他仍使全体宾客肃然起敬。这座古老的住宅和巨大的壁镜、古色古香的家具、戴假发的仆人、属于上世纪人物的严峻而聪明的老公爵、他那温顺的女儿和漂亮的法国女人(她们都很崇拜他)——这一切都给予客人庄严而愉快的印象。但客人们没有想到,除了他们看见的这两小时以外,每天还有二十二小时,在这二十二小时里这一家还有隐秘的家庭生活。
近来在莫斯科,这种家庭生活使玛丽雅公爵小姐感到很痛苦。她在童山时同神亲交谈,领略着孤独的清静,但这种最大的欢乐在莫斯科却被剥夺了。在莫斯科她享受不到都市生活的任何好处和乐趣。她不参加社交活动;大家知道父亲不让她单独出门,他自己则因健康欠佳不能外出,因此也就没有人邀请她赴宴和出席晚会。玛丽雅公爵小姐已完全摒弃结婚的念头。她看到凡是有可能成为她未婚夫的年轻人来访,公爵接待和送走他们时,总是态度冷淡,怒形于色。玛丽雅公爵小姐没有朋友。她这次来莫斯科,两个最亲密的朋友都使她失望:一个是布莉恩小姐,玛丽雅公爵小姐本来对她就不能推心置腹,如今更加讨厌她,并因某种原因疏远她;另一个是裘丽,她住在莫斯科,玛丽雅公爵小姐同她连续通过五年信,如今重逢,裘丽却对她很冷淡。裘丽在兄弟去世后,成了莫斯科最有钱的待嫁姑娘,正在尽情享受着交际的乐趣。她被年轻人团团围住,她还以为他们都是忽然发现了她的长处。裘丽已是个年纪不轻的上层小姐,她觉得现在已是她出嫁的最后机会,她的命运现在不决定,就永远无法决定了。每到星期四,玛丽雅公爵小姐就会带着感伤的微笑想到现在她已没有人可以通信,因为裘丽就在这里,每星期都同她见面,而且见面也不能给她任何乐趣。玛丽雅公爵小姐好像一个流亡的侨民老头,多年来一直在一个贵妇人那里消磨黄昏,却不肯娶她,因为娶了她,他就没有地方消磨黄昏了。她感到遗憾的是裘丽就在这里,她没有人可以通信。玛丽雅公爵小姐在莫斯科没有人可以谈心,没有人可以分忧,而近来苦恼的事却增添了不少。安德烈公爵归来和结婚的日期近了,他托妹妹向父亲疏通不仅没有成功,而且毫无希望,因为一提到娜塔莎伯爵小姐,心情本来不佳的老公爵就会大发脾气。近来玛丽雅公爵小姐新增的烦恼是给六岁的侄儿上课。在对待小尼古拉的态度上,她恐惧地发现,她的脾气像父亲一样暴躁。多少次她警告自己,给侄儿上课不要发脾气,但每次她手执教鞭坐下来教法语字母,希望尽快把自己的知识都灌输给孩子,可是孩子已经在担心姑姑马上会发脾气,他只要稍不用心,姑姑就会浑身发抖,焦急,发火,提高嗓门,有时扭他的胳膊,罚他站壁角。罚他站壁角后,她就会因自己的暴躁的坏脾气而痛哭;而小尼古拉就会随着她一起哭,擅自离开壁角,走到她面前,把她的湿手从她脸上拉开,并且安慰她。但最使公爵小姐伤心的是父亲的脾气,他总是对她发火,近来简直达到残酷的地步。要是他强迫她通夜跪拜,要是他打她,迫使她打柴汲水,她决不会觉得痛苦;可是这位好心的暴君——最残酷的莫过于他出于爱心而折磨自己,折磨女儿——不仅会侮辱她损害她,而且会向她证明,她总是处处不对,事事有错。近来他身上出现了一个新的怪现象,最使玛丽雅公爵小姐痛苦,那就是他同布莉恩小姐越来越亲近。公爵接到儿子结婚计划的消息后,立刻产生一个好玩的念头:要是安德烈结婚,他自己就同布莉恩结婚。这个念头显然使他高兴。近来他对布莉恩小姐表现得格外亲热,玛丽雅小姐觉得只是为了使她难堪,并通过对布莉恩的亲热来表示对女儿的不满。
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的面(她认为父亲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这样做的)吻了吻布莉恩小姐的手,并且把她拉过来亲热地搂住她。玛丽雅公爵小姐脸涨得通红,跑出屋去。几分钟后,布莉恩小姐走进玛丽雅公爵小姐屋里,满面春风,用她那好听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讲着什么。玛丽雅公爵小姐慌忙擦去眼泪,毅然走到布莉恩面前,忘乎所以地对法国女人怒吼起来:
“哼,利用人家的弱点,真卑鄙,无耻,没有良心……”玛丽雅公爵小姐说不下去了,“你给我滚出去!”她叫着,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对女儿没说过一句话,但玛丽雅公爵小姐发现,吃午饭时公爵吩咐给布莉恩小姐第一个上菜。午饭结束,仆人照例先给公爵小姐送咖啡,公爵突然大发雷霆,拿手杖向费里普扔去,并立即命令把他送去当兵……
“都不听话……我说过两次了!……都不听话!她是我们这一家的第一号人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公爵嚷道,“你要是胆敢,”他第一次这样气势汹汹地对玛丽雅公爵小姐叫嚷,“再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忘乎所以,我就要让你明白谁是这里的当家人。滚出去!我不愿再看见你;快去向她赔不是!”
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布莉恩小姐和父亲赔了礼,为了自己,也为了托她求情的仆人费里普。
在这样的时刻,玛丽雅公爵小姐心里就会产生一种类似自我牺牲的自豪感。在这样的时刻,这位受她批评的父亲竟会在她面前找寻就在手边的眼镜,一转眼就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或者衰弱的两腿失脚踏空,又回顾一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的衰弱,或者,更糟糕的是,吃饭时要是没有客人使他兴奋,他会突然打起盹来,把餐巾落掉,摇摇晃晃的脑袋垂到盘子上。“他老了,身子虚弱了,可我竟敢批评他!”在这样的时刻,玛丽雅公爵小姐常常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