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子走后一年里,保尔康斯基公爵的身体和脾气都坏多了。他变得越来越暴躁,而他的无名火多半都出在玛丽雅公爵小姐身上。他仿佛专挑她的痛处,残酷地在精神上折磨她。玛丽雅公爵小姐有两大癖好,也就是两大乐趣:一是她的侄儿尼古拉,一是宗教信仰。这两者恰恰成了老公爵喜欢攻击和嘲笑的目标。不论谈什么,他总要扯到老处女的迷信或者对孩子的溺爱上。“你要把他(尼古拉)培养成你那样的老姑娘,那不行,安德烈公爵需要的是儿子,可不是姑娘。”老公爵说。或者,当着玛丽雅公爵小姐的面问布莉恩小姐,她是不是喜欢我们的神父和圣像,并且开玩笑……
老公爵不断挖苦玛丽雅公爵小姐,但女儿却不以为意地原谅他。难道父亲会跟她过不去?既然父亲爱她,难道会待她不公正?再说,什么叫公正?公爵小姐从没考虑过“公正”这个崇高的词儿。人间所有复杂的信条,在她看来都可以归纳成简单明白的一条:爱和自我牺牲。这个信条是他——怀着爱心为了人类而受难的上帝——教给我们的。别人公正不公正,这对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必须受苦受难,必须爱人,而她就这样做了。
冬天,安德烈公爵来到童山,又快乐,又温和,又亲切,玛丽雅公爵小姐好久没有看到他这样高兴了。玛丽雅公爵小姐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喜事,但他对她却绝口不提他的恋爱。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同父亲作了一次长谈。玛丽雅公爵小姐发现,他动身前父子两人彼此都很不满意。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雅公爵小姐写信给她彼得堡的朋友裘丽。玛丽雅公爵小姐也像所有爱幻想的姑娘那样,幻想裘丽能同她哥哥结婚。最近,裘丽则因为她的哥哥在土耳其阵亡而服丧在家。
悲伤看来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亲爱的多情的朋友裘丽!
你们的损失是那么惨痛,我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的特殊恩惠,他爱你和你那位高尚的母亲,因此想考验你们。唉,我的朋友,宗教,唯有宗教,才能安慰我们,而且还能把我们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唯有宗教才能向我们解释人类没有它的帮助就无法理解的事:为什么要把善良、高尚、在生活中能找到幸福、既不害人又能为别人带来幸福的人召回上帝那里去,而把那些邪恶、无用、有害或者对人对己都是一种负担的人留在世界上。我第一次看到的一个人的死,也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亲爱的嫂嫂的死,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您问命运,为什么您那位杰出的哥哥非死不可?同样,我也要问,为什么我们的天使丽莎要离开人间?她非但没有做过任何害人的事,而且心里除了善良就没有别的念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朋友?从那时起,五个年头过去了。我以我贫乏的智力开始懂得,她为什么要死,她这种死只是造物主无穷恩典的一种表现,造物主的行为我们虽然多半不能理解,但都表现出他对所造物的无限仁爱。我常常想,也许是因为她像天使一般纯洁,她无力担负做母亲的全部责任。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完美无缺的,但作为母亲就不能做到这样。如今她不仅给我们,特别是给安德烈公爵,留下最纯洁的哀悼和回忆,她还会在天国获得一个崇高的位置,那是我不敢奢望的。不过,不说对她本人,她那可怕的早逝对我和哥哥都发生了最良好的影响,虽然这是一件很令人悲伤的事。在我们刚失去她的时候,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当时我对这种想法会十分反感,但现在这一切都豁然明朗了。我写这些给您,我的朋友,只是为了要您相信《福音书》的真理(那是我生活的准则):若是上帝不许,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我们头上掉下。
而上帝的旨意完全是出于对我们的无限慈爱,因此,我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您问,我们今年是不是去莫斯科过冬?虽然很想看见您,但我想我们不会也不愿去莫斯科。您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们不愿去的原因在于拿破仑。事实是,家父身体明显衰弱了,他听不得不同的意见,脾气暴躁。而脾气暴躁,不瞒您说,是由于政治问题。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拿破仑同欧洲各国君主平起平坐,尤其是同伟大的叶卡德琳娜女皇的孙子平起平坐!您也知道,我对政治一向漠不关心,但从家父的话和他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的谈话中知道世界大势,特别是拿破仑获得的声望。全世界似乎只有童山不承认拿破仑是伟人。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做皇帝,这事家父不能容忍。我觉得,家父主要是因为政治观点不同,并且对谁都会毫无顾忌地直率说出自己意见,从而同人发生冲突,因此不提去莫斯科的事。他在治疗方面取得的成效,将因不可避免地争论拿破仑问题而丧失。不过,对这事很快就会作出决定。我们家里的生活除了哥哥安德烈不在,一切如旧。我曾写信告诉您,他近来有了很大的变化。自从丧偶以来,他的精神直到今年才得以恢复。他又变得像我小时候所知道的那样:善良,亲切,具有一颗无与伦比的金子般的心。我发觉,他明白他的生活并没有结束。但精神虽然有所好转,身体却衰弱多了。他比以前更瘦,更神经质了。我为他担心。医生早就叫他出国疗养,如今他走了,我感到欣慰。我希望这次易地疗养能使他恢复健康。您来信说,在彼得堡大家都说他是一个最聪明、最能干和最有教养的青年人。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请原谅我这种做家属的自尊心。他对这里的每个人,从农奴到贵族,所做的好事是数不胜数的。他来到彼得堡,只接受他应得的声誉。我不懂,谣言怎么会从彼得堡传到莫斯科,例如您来信写到哥哥同娜塔莎订婚的事,这种流言更是无稽之谈。我不认为哥哥会再结婚,尤其是同娜塔莎结婚。理由是,第一,我知道,尽管他难得提到亡妻,但悼亡的哀痛深埋在他的心里,使他无法考虑续弦和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个后母的事。第二,因为就我所知,那个姑娘绝不是安德烈公爵喜欢的那种女人。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选择她做妻子。坦白说,我也不希望他这样。我写得太啰唆了,信纸已写满两张,就此停笔。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神圣而万能的上帝保佑您。我亲爱的朋友布莉恩小姐吻您。
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