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医领着尼古拉穿过走廊,来到军官病房。这个病房一共三间,房门都敞开着。病房里摆着一张张床,负伤的和患病的军官,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躺在床上,有的穿着病员服在屋里来回踱步。尼古拉在这里最先遇见一个断臂的瘦小的人,他头戴睡帽,身穿病员服,口衔烟斗,在第一间病房里踱步。尼古拉打量着他,竭力回想这人在哪儿见到过。
“没想到我们在这种地方又见面了!”瘦小的人说,“我是土申,土申,我在申格拉本让您搭过车,记得吗?您瞧,我也被锯去一截了……”他笑着说,指指衣服的空袖子,“您找杰尼索夫吗?他跟我同一个病房,”土申知道尼古拉要找谁,说,“这里,这里。”土申说着把他带到另一个病房,那里有几个人在哈哈大笑。
“他们怎么还能哈哈大笑,而且在这儿过下去呢?”尼古拉想,一直闻到士兵病房里腐尸的臭气,看到从两边向他射来的羡慕的目光和那个眼睛翻白的年轻士兵的脸。
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头睡觉,虽然已近中午十二点了。
“哦,尼古拉!你好!你好!”杰尼索夫叫道,声音同在团里时一样,但尼古拉伤心地发现,除了这种惯常的洒脱和活泼之外,从杰尼索夫的脸部表情和声音腔调里流露出一种过去没有的隐藏的恶劣情绪。
杰尼索夫伤势虽然不重,但负伤以来六个星期还没痊愈。他的脸,也像所有住院的病人那样,显得苍白而浮肿。但使尼古拉吃惊的不是这一点。使他吃惊的是杰尼索夫仿佛不愿见到他,并且对他笑得很不自然。杰尼索夫没有问到团里的情况,也没有打听总的形势。尼古拉谈到这些事,杰尼索夫根本不听。
尼古拉发现,杰尼索夫听他提到团里的情况,提到医院之外的自由生活,甚至有点不高兴。他仿佛想把以前的生活全部忘记,只关心他同军需官的官司。尼古拉一问到这事,他立刻从枕头下掏出军法委员会的公文和他答复的底稿。他一读文稿,就兴奋起来,特别要尼古拉注意他文稿中给对方的尖刻答辩。病员们发现有个新从外面来的人就把他围住,但一见杰尼索夫读文稿,就渐渐散开了。尼古拉从他们的脸色看出,这故事他们听到过不止一次,已经听厌了。只有邻床的胖枪骑兵坐在床上,皱紧眉头,抽着烟斗,还有断臂的瘦小的土申仍在听,并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读到一半,枪骑兵打断了杰尼索夫的话。
“照我看,”枪骑兵对尼古拉说,“应该直接要求皇上开恩。据说现在皇上要颁发很多奖赏,一定会开恩的……”
“要我请求皇上开恩!”杰尼索夫想仍旧理直气壮地说话,但克制不住怒气,“为什么?如果我真的是强盗,我当然会请求开恩,可我是因为揭发强盗而受审的。让他们审判我好了,我谁也不怕;我忠心耿耿报效沙皇报效祖国,我没有偷过东西!他们要把我降级……告诉你,我就这么直率地写信给他们,我就写:‘如果我盗窃公物……’”
“您写得很好,没话说的,”土申说,“但问题不在这里,杰尼索夫,”他同时对尼古拉说,“看来只好服从了,可是杰尼索夫不愿服从。军法检察官对您说过,您的事情不妙。”
“哼,不妙就不妙吧!”杰尼索夫说。
“军法检察官替您写了呈文,”土申继续说,“您得签个字,然后请这位先生带去。这位先生(他指指尼古拉)在参谋部里有熟人。这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我说过,低声下气的事我不干!”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继续念他的文稿。
尼古拉不敢劝导杰尼索夫,虽然他凭本能感觉到,土申和其他军官所提的办法是最稳妥的,而他要是能帮助杰尼索夫,他将感到高兴。不过,他知道杰尼索夫的犟脾气和火爆性格。
那份措辞尖刻的文稿杰尼索夫念了一个多小时才念完,尼古拉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愁闷,同重新聚集拢来的杰尼索夫的病友一起,消磨了这天剩下的时间: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讲给他们听,同时听别人讲。整个晚上,杰尼索夫一直闷闷不乐。
尼古拉直到入夜才走,他问杰尼索夫有没有事要他办。
“嗯,你等一下!”杰尼索夫说,回头望望军官们,从枕头底下掏出文稿,走到放有墨水瓶的窗口,坐下来写。
“看来,胳膊扭不过大腿!”杰尼索夫说着离开窗口,交给尼古拉一个大信封。这是军法检察官替杰尼索夫拟的给皇上的呈文,文中没有提军需处的过错,只请求皇上开恩。
“你替我呈上去,看来……”杰尼索夫没有把话说完,只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