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军队听到皇帝驾临的消息,十分兴奋。尼古拉没能参加皇帝在巴滕施泰因举行的检阅,因为保罗格勒团驻扎在前哨,离巴滕施泰因很远。
保罗格勒团在那里露营。杰尼索夫同尼古拉住在树枝和草泥顶的土窑里,那是士兵们为他们搭建的。土窑按照当时流行的方式搭建:先挖一条宽一米、深一米半、长两米的沟,沟的一头做成台阶,算是进口;沟本身就是房间,那些像连长之类有福气的人还有一块木板搁在沟的另一头算是桌子。沟两边各挖去半米多宽的土,算是床和榻。窑顶较高,中间可以站人;要是凑近桌子,人还可以坐在床上。杰尼索夫过得特别阔气,因为连里士兵都爱戴他,在窑顶正面又给他装了一块板,板上还嵌着一块粘起来的破玻璃。逢到严寒的日子,士兵们还用弯曲的铁皮把篝火里的柴火拿到台阶口(杰尼索夫把那部分土窑叫作会客室)。这样土窑里就非常暖和,到杰尼索夫和尼古拉那里作客的军官们往往只穿一件衬衫。
四月份正轮到尼古拉值勤。他熬了一个通宵,早晨七点多钟回营。他吩咐士兵取火来,换下被淋湿的内衣,作了祷告,喝了热茶,暖了身子,收拾好角落里和桌上的东西。他的脸被风吹得发热。他只穿一件衬衫,仰卧下来,双手垫在脑后,愉快地想着由于这次外出侦察很可能晋升,同时等待着杰尼索夫归来。他很想同杰尼索夫谈谈。
尼古拉突然听见窑后传来杰尼索夫激动的叫嚷,听得出他在发火。尼古拉凑近窗口看他在跟谁发脾气,接着就看见司务长托普青卡。
“我吩咐过你别让他们吃那种根,什么玛莎甜根!”杰尼索夫嚷道,“可我亲眼看见拉扎楚克从田里拖回来这种东西。”
“我吩咐过了,大人,可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答。
尼古拉又躺到床上,高兴地想:“让他去争吵吧,我已尽了我的本分,现在躺一会儿真舒服啊!”他听到隔墙除了司务长之外,拉夫鲁施卡也在说话。他是杰尼索夫的勤务兵,狡猾而大胆。拉夫鲁施卡说,他出去找食物,看见几车干粮和牛肉。
土窑后面又传来杰尼索夫渐渐远去的叫嚷声:“备马……二排!”
“他们这是准备到哪儿去啊!”尼古拉想。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走进土窑,没脱靴子就爬到床上,怒气冲冲地点着烟斗,把东西往床上一扔,拿起鞭子,挂上军刀,走出土窑。尼古拉问他到哪儿去,他生气而含糊地回答说有事。
“让上帝和皇帝陛下审判我吧!”杰尼索夫一面走出去,一面说。尼古拉听见土窑后面传来几匹马踩在泥泞地上的声音。尼古拉甚至不想打听杰尼索夫到哪儿去。他在窑角里烤暖身子睡着了,直到傍晚才从土窑里出来。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气放晴了。邻近土窑旁有两个军官和一名士官生在玩投钉戏,把萝卜掷在松软的泥地里。尼古拉加入他们的游戏。玩到一半,军官们看见有几辆大车向他们驶来,后面随着十五六个骑瘦马的骠骑兵。这些由骠骑兵押送的大车驶到系马桩旁,一群骠骑兵就把他们围住。
“啊,杰尼索夫一直在发愁呢,”尼古拉说,“瞧,粮食送来了。”
“可不是!”军官们说,“士兵们可高兴了!”
紧跟着那些骠骑兵,杰尼索夫一边同两个陪同的步兵军官谈话,一边骑马跑来。尼古拉迎了上去。
“我警告您,大尉!”一个瘦小的军官说,显然很生气。
“我说过,我不会交出去的。”杰尼索夫回答。
“您得负责,大尉,真是无法无天:拦劫自己人的辎重队!我们的人有两天没东西吃了。”
“可我的人有两个星期没东西吃了!”杰尼索夫回答。
“这是抢劫,您要负责的,老兄!”步兵军官提高嗓门说。
“您为什么找我麻烦?啊?”杰尼索夫忽然大发雷霆,“这事我负责,又不要您负责,您别在这里嚷嚷。趁人家没动手,滚开!”他对那两个军官喝道。
“好哇!”矮小的军官并不示弱,也不走开,大声说,“你们抢劫,那我给你们……”
“快给我滚,趁人家没动手。”杰尼索夫向那军官掉过马头。
“好,好!”那军官以威胁的口吻说,拨转马头,在鞍子上抖动身子跑掉了。
“骑墙狗,十足的骑墙狗!”杰尼索夫在他后面叫道——这是骑兵对骑马步兵最大的侮辱。接着他哈哈大笑,向尼古拉跑去。
“我拦了步兵的辎重,用武力拦的!”杰尼索夫说,“总不能让大家饿死吧?”
这些粮车原是指定给步兵团的,但杰尼索夫从拉夫鲁施卡那里得知这些车辆没有人护送,就带了骠骑兵把它们截下来。这样士兵们就分到大量干粮,他们甚至分了些给别的骑兵连。
第二天,团长把杰尼索夫找去,叉开手指捂着眼睛对他说:“这事我是这样看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但我劝你到参谋部去,找军需处把这事解决一下。要是可能,你就写一张收据,说是收到多少粮食;要不然,他们会把账记在步兵团上,这样事情就麻烦了。”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直接到参谋部去,诚心诚意想照团长的话办。傍晚,他回到土窑,他那副模样尼古拉还从没见过。杰尼索夫说不出话,不断地喘气。尼古拉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含糊地骂娘和恐吓。
尼古拉看到杰尼索夫这种模样大惊失色,劝他脱去衣服,喝点水,同时派人去请医生。
“把我当抢劫犯审判,哼!……再给我点水……让他们审判好了,可是我得好好收拾这些坏蛋,绝不会放过他们……我要报告皇上。给我点冰。”杰尼索夫说。
随团军医走来说,必须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手臂里放出一盘子黑血。直到那时他才能把所发生的事全讲出来。
“我到了那里,”杰尼索夫讲道,“我问:‘喂,你们的长官在哪里?’他们给我指了一下,说:‘您等一下。’我说:‘我有公事,我是从三十俄里外来的,没工夫等,快去通报。’好,那个贼头出来了,他也想教训我。他说:‘这是抢劫!’我说:‘拿粮食给弟兄们吃不是抢劫,只有拿粮食填饱自己腰包才是抢劫!’好。他说:‘你去写个收据给军需官,你的案子要上报。’我就去找军需官。我一进去,军需官坐在桌子后面……你道是谁?!哼,你真想不到!……叫我们挨饿的是谁?”杰尼索夫嚷道,用放过血的手朝桌上猛捶一拳,捶得桌子差一点倒下,桌上的杯子都跳起来,“原来是吉梁宁!我说:‘哼,原来是你要饿死我们?!’我就给了他一下又一下嘴巴,打得可准了……我说:‘哼!你这个家伙……’我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我心里真痛快,不瞒你说,”杰尼索夫叫道,又喜又怒地露出黑胡子下的白牙齿,“要不是他们把他拉开,我准会要了他的命。”
“你嚷什么呀,安静点!”尼古拉说,“瞧你又流血了,慢着,得重新包扎一下。”
他们给杰尼索夫重新包扎好,让他躺下。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的心情平静而愉快。
中午,团里一个副官神情严肃而愁闷地走进杰尼索夫和尼古拉合住的土窑,遗憾地给他们看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文件,要调查昨天的事。副官说,这事的后果可能很严重,因为已成立了一个军法委员会,目前对军队抢劫和违纪处理得很严,降级当兵还算是最好的结局。
据受害人报告,杰尼索夫少校在拦截货车后,喝醉了酒,自动去找军需主任,公然叫他贼,动手打他,进行威胁。他被领到外面,他又冲进办公室,殴打两名官员,并把其中一名的胳膊扭得脱臼。
杰尼索夫对尼古拉提出的新问题笑着回答说,当时好像还有一个人,但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很无聊,他根本不怕审判,要是那些坏蛋胆敢动他,他就回敬他们,叫他们一辈子忘不了。
杰尼索夫毫不在乎地谈到这件事,但尼古拉深知杰尼索夫的为人,看出他内心害怕审判(这一点他不让别人看到),并为这事担忧,因为后果显然不妙。天天都来传票要他出庭。五月一日来了命令,要他把骑兵连移交给副手,并去师部说明在军需处闹事的经过。前一天,普拉托夫带着两个哥萨克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去侦察敌情。杰尼索夫照例走在散兵线前面炫耀他的勇敢。法国狙击兵的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大腿。要是在别的时候,杰尼索夫轻伤也许不会下火线,但现在他就借此机会不去师部而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