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跟陶洛霍夫决斗一事私下了结了。尽管当时皇帝对决斗事件处理很严,双方当事人和他们的副手都没有受到惩罚。但皮埃尔夫妇分居,证实决斗事出有因,这事也就成了社会上的话柄。本来皮埃尔只是个私生子,那时大家对他都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后来他成为俄罗斯帝国最理想的女婿,受到大家的宠爱和赞扬;结婚以后,闺女们和母亲们对他已无所期待,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何况他这人不会也不愿讨好社交界。现在大家都把这件事归罪于他一人,说他吃醋成癖,无理取闹,而且像他父亲一样,一旦脾气发作就心狠手辣。皮埃尔走后,海伦回到了彼得堡。她所有的相识不仅待她热情,而且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一谈到她的丈夫,海伦脸上就现出庄重的神气。这是出于她的本能,尽管她并不懂得它的作用。这种神气表示,她决不怨天尤人而默默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因为她认为丈夫是上帝加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华西里公爵比较露骨地表示他的意见。一谈到皮埃尔,他总是耸耸肩膀,指指前额说:
“神经有点毛病——我一向这样说。”
“我早就说过,”安娜·舍勒谈到皮埃尔时说,“我当时就说过,我比谁都先说(她总是认为自己第一),这个青年疯疯癫癫,被时代的堕落思想毒害了。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一天晚上在我家,你们还记得吗?他装得像马拉一样,大家都称赞他,我当时就说过这话。结果怎么样?我当时就不赞成这门婚事,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安娜·舍勒有空依旧在家举行晚会。这样的晚会只有她才有本事举办。参加晚会的,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都是真正上流社会的精英,彼得堡知识界的花朵。除了选择社会精英之外,安娜·舍勒的晚会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每次她总要把一个有趣的新人物介绍给大家,同时,体现彼得堡保皇派情绪的政治温度在这种晚会上也表现得比哪儿都清楚。
一八〇六年底,拿破仑在耶纳和奥尔施泰特打垮普鲁士军队,普鲁士大部分要塞陷落,俄军开进普鲁士,我们同拿破仑开始了第二次战争。就在这时,安娜·舍勒又在家里举行了一次晚会。真正上流社会的精英包括被丈夫遗弃的迷人而不幸的海伦、莫特玛、刚从维也纳回来的讨人喜欢的伊波利特公爵、两位外交官、老姑妈、一个在客厅里被称为正人君子的青年、一个新受命的女官和她的母亲,还有几个不很著名的人物。
那天晚上,安娜·舍勒介绍给客人们的新人就是保里斯。保里斯在普鲁士军队中任一位要人的副官,刚作为专使从普鲁士军队中回来。
那天晚会上反映出来的政治温度是这样的:不论欧洲各国君主和统帅怎样姑息拿破仑,使我们感到苦恼和难堪,我们对拿破仑的看法可不会改变。我们不能不说出我们对这事的想法,在普鲁土国王和其他君主面前也只能这样说:“这样对你们更糟。你这是自作自受,乔治·当丹。我们只能这样说。”安娜·舍勒家晚会上所反映的政治温度就是这样。当保里斯走进客厅的时候,客人差不多已到齐了,安娜·舍勒所主持的谈话正涉及我国同奥地利的外交关系,以及同奥地利结成同盟的希望。
保里斯身材魁伟,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穿一套讲究的副官制服,潇洒地走进客厅。他照例先被领去向姑妈请安,然后来到客人中间。
安娜·舍勒让他吻她那干瘦的手,替他同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作了介绍,同时低声告诉他每个人的情况。
“伊波利特公爵,可爱的年轻人。克卢格先生,哥本哈根派来的代办,绝顶聪明的人……还有,西多夫先生是位正人君子。”
保里斯在服役期间,靠了安娜·舍勒的关照,也靠了自己的风度和稳重,在部队里已处于极有利的地位。他当上一位极其重要人物的副官,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被派去普鲁士,刚作为专使从那里回来。他已精通他在奥洛莫乌茨所欣赏的不成文法。根据这种不成文法,一个准尉的地位可以大大高于一位将军;根据这种不成文法,在仕途上要取得成功不靠勤奋,不靠功劳,不靠勇气,不靠恒心,而靠善于巴结那些能给与他奖赏的人。他常常为自己平步青云和别人不懂得个中奥妙而感到奇怪。由于这一发现,他的全部生活方式、他跟所有老朋友的关系、他未来的全部计划都完全变了。他并不富裕,但他把仅有的一些钱花在穿着打扮上,务必穿得比别人体面。他宁可牺牲许多享受而决不乘坐寒酸的马车,或者穿着旧军服在彼得堡街上露面。他只结交地位比他高的人,因为他们可能对他有用。他喜欢彼得堡,而瞧不起莫斯科。回忆在罗斯托夫家的往事和他对娜塔莎的天真爱情是不愉快的,自从参军以来他也没再去过罗斯托夫家。他认为进安娜·舍勒的客厅就是高升的重要台阶。他立刻懂得自己在这里应扮演的角色,就让安娜·舍勒充分利用他。他留神观察每一张脸,并且估计同每个人接近的机会和好处。他坐在给他指定的美人海伦旁边,听着大家的谈话。
“‘维也纳认为拟议中的条约是无法实现的,除非取得一系列辉煌的胜利。他们对我们获得胜利的方法也表示怀疑。’这是维也纳内阁的原话。”丹麦代办说。
“怀疑得有道理!”绝顶聪明的人微妙地笑着说。
“必须把维也纳内阁和奥地利皇帝区别开来,”莫特玛说,“奥地利皇帝决不会想出这样的事来,只有内阁才会这样说。”
“哦,我亲爱的子爵,”安娜·舍勒插嘴说,“欧洲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忠实的盟友。”
接着安娜·舍勒把话题扯到普鲁士国王的勇敢和刚强上,想引保里斯加入谈话。
保里斯留神地听着每个人的话,等待机会发言,同时几次转过头看看身旁的美人海伦。海伦的目光几次笑眯眯地同年轻英俊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在谈到普鲁士局势时,安娜·舍勒顺理成章地请保里斯讲讲格罗高之行,以及他所看到的普鲁士军队的情况。保里斯不慌不忙,用一口地道的法语讲了许多军队和宫廷的趣闻,但竭力避免表明他的态度。保里斯的讲话好一阵吸引大家的注意。安娜·舍勒觉得客人对她介绍的这位新人物都很满意。海伦听保里斯讲话特别专心。她几次问他这次旅行中的一些细节,仿佛很关心普鲁士军队的状况。保里斯一讲完,海伦就照例笑眯眯地和他说起话来。
“您一定要来看我,”海伦说话的语气表示,这是完全必要的,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星期二,八九点钟。您会使我很高兴的。”
保里斯答应满足她的愿望,想同她谈下去,但安娜·舍勒借口姑妈要听他讲讲,把他拉走了。
“您不是认识她丈夫吗?”安娜·舍勒闭上眼睛,伤心地指指海伦,“唉,她真是个不幸的漂亮女人!别在她面前提到他,千万别提。她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