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后,多数赌客已不再关心自己的牌了。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尼古拉一人身上。他欠的已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长串数字,原来他估计欠了一万卢布,但此刻估计已超过一万五千。其实他欠的账已超过两万卢布。陶洛霍夫已不再听人讲话,也不再说故事;他注视着尼古拉双手的一举一动,偶尔溜一眼他欠账的数目。他决定赌下去,直到这笔账达到四万三千卢布。他之所以选定这个数字,因为他和宋尼雅的年龄加起来正好是四十三。尼古拉双手抱着头坐在桌旁,桌上写满粉笔字,酒迹斑斑,纸牌散乱。他的头脑里一直留着一个使他痛苦的印象:那双从衬衫袖子里露出长着汗毛的淡红色大手,他爱这双手,又恨这双手,因为这双手控制了他。
“六百卢布,爱司,折角,九……翻不了本!……要是待在家里多开心!……杰克,加倍……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跟我来这一手?……”尼古拉想。有时他下一个大注,但陶洛霍夫不接受,另定一个数目,尼古拉依了他。尼古拉忽而像战时在恩斯河桥上那样祷告上帝;忽而幻想从桌下一堆破牌中捡到的第一张牌会拯救他;忽而数着衣服上的绦子,打算孤注一掷,把全部输款都押在同绦子数目相等的牌上;忽而望望其他几个赌客求援;忽而望望陶洛霍夫此刻冷冰冰的脸,竭力想猜透他的心思。
“他明明知道,我这样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可他总不至于想把我逼死吧?他不是我的朋友吗?我可是喜欢他的……但这也不能怪他,他走运,有什么办法?但我也没有错,”尼古拉自言自语,“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难道我杀过人?侮辱过人?存心害过人吗?我怎么会倒这样大的霉?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我来到桌子旁还想赢它一百卢布,给妈妈买一个首饰盒过命名日,然后带回家去。我原是多么快乐,多么幸福,多么无忧无虑啊!可当时我没体会到我是多么幸福!这样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这种可怕的新局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一直这样坐在这儿,坐在这张桌子旁,选牌发牌,一直这样瞧着这双宽大灵活的手。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身体好好的,我还是原来的我,一直待在老地方。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出什么事。”
尼古拉脸红耳热,浑身出汗,尽管屋里并不热。他的脸色又可怕又可怜,由于故作镇定而显得越发不自然。
记下的账达到了陶洛霍夫预定的四万三千这个可怕的数字。尼古拉刚折了一张牌的角,表示要捞回或加倍支付刚输去的三千卢布,陶洛霍夫却把一副牌拍了一下,推到一边,拿起粉笔,笔迹粗大而整齐地记下尼古拉欠的账,但把粉笔折断了。
“吃饭了!该吃饭了!哦,吉卜赛人来了!”果然,一群皮肤黝黑的男女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操着吉卜赛口音交谈着。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他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你不打了?我倒准备了一张好牌。”仿佛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赌博。
“全完了!我完了!”尼古拉想,“如今只剩下一条路,把子弹往脑门上打。”嘴里却兴致勃勃地说:
“喂,再来一张小牌吧。”
“好!”陶洛霍夫算清账回答,“好!二十一个卢布。”他指着四万三千卢布后面的零数二十一说,拿起牌准备发。尼古拉听话地抚平牌角,不写六千,而恭恭敬敬地写了二十一。
“这对我都一样,”尼古拉说,“我只想知道你要吃掉这张十还是让我赢。”
陶洛霍夫一本正经地发牌。哦,尼古拉这时真恨死了这双手指很短、汗毛从衬衫袖口里露出来的淡红色的手,因为这双手控制了他……那张十落到了他手里。
“您欠四万三千卢布,伯爵!”陶洛霍夫说,伸着懒腰从桌旁站起来,“坐了这么久,真累啊。”
“是啊,我也累了。”尼古拉说。
陶洛霍夫仿佛提醒他别开玩笑,拦住他说:
“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伯爵?”
尼古拉涨红脸,把陶洛霍夫叫到隔壁屋里。
“我一下子付不出,你收期票吧。”尼古拉说。
“听我说,尼古拉,”陶洛霍夫开朗地微笑着,盯着尼古拉的眼睛,“你一定知道那句成语:‘情场上得意,赌桌上失利。’你的表妹爱上你了。这我知道。”
“唉!我落在这个人手里真是可怕!”尼古拉想。他明白,他输钱这个消息将给父母带来多大的打击。他明白,要是能摆脱这困境该多幸福。他明白,陶洛霍夫明知道怎样可以使他避免这场羞辱和悲伤,却还在像猫玩老鼠那样玩弄他。
“你的表妹……”陶洛霍夫刚开口,尼古拉就抢在他的前头。
“我表妹同这事无关,不用提她!”尼古拉疯狂地吼道。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陶洛霍夫问。
“明天。”尼古拉说完,就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