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大洞边缘,双脚悬在深邃的黑暗上方。冷风依旧吹拂,弄乱我的头发,泪水自我眼中落下。我看着血滴缓缓在外套下摆成形,随即滴落洞中。我感到疲惫、受伤、莫名的麻木,好像生命里某个十分重要的阶段终于结束了。不管是好是坏,渥克总是在于我的生命之中,透过我对他所代表的一切做出的反抗行为来塑造我的个性。他守护我、威胁我,但是他不像我父亲那样,从来不曾忽略我。我一直可以肯定渥克……就是渥克。稍早的时候,我出门漫步于黑夜中,因为我对人生感到疑惑,如今我却摧毁了生命中唯一肯定的事物。我想要改变,如今我得到了改变。在夜城绝对不可轻易许愿,因为你不知道有谁在聆听你的心愿。左方传来轻微的声响,我转过头去,看见哈德利站在我身边。
“哈啰,约翰,你看起来像坨屎。”
“你是怎么跑来这里的?”
他耸肩。“现实中存在着某些捷径,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会在需要的时候得知需要知道的事情。”
“这个答案越听越讨厌。”
“我知道。”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无底洞,向前凑到不太安全的距离,“所以渥克真的死了?”
“是。”我严肃地打量着他,“你知道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
“不知道。未来并非既定,可能的未来有很多。会走到哪个未来,端看我们所做的决定而定。你和渥克向来都很难以预料。你受伤了,约翰。让我来。”
他紧握我的肩膀,一股冲击袭来,仿佛在我的灵魂里丢入一桶冰水。我倒抽一口凉气,疼痛瞬间消失;我不用看就知道所有的伤口已统统愈合,伤势已经痊愈了。我爬起身来,全身活力十足。哈德利轻声窃笑。
“看到了吧,我不光是为了生命中的坏事而来。”
我弓起背脊,伸展手臂,享受着远离痛楚与疲惫的感觉。我不再感到麻木。我想要去踢全世界的屁股,让它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狠狠地瞪了哈德利一眼。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很少感觉如此舒畅。这感觉……有点怪。”
“当作是我帮你重新启动就好,听太多技术上的细节只会令你不安。”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现实探长?”
“我可以告诉你,”哈德利说,“不过说了我就得要纠缠你。有些秘密不能泄露,因为我无权将肩膀上的重担分给别人。简单来说,我行走于生死之间,如此比较适合处理威胁现实本身的犯罪,因为总要有人去做这件事。”
我低头看着本来是白色的外套,现在已破破烂烂,而且染满血渍。我看向哈德利。“你可以……?”
“不,办不到。”哈德利坚决道,“我是医疗师,不是裁缝师。”
我们肩并着肩,在原地站立片刻,看着无底洞。渥克死了。让我们关掉霓虹灯,停下所有车辆。渥克死了,如果够幸运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到他,片刻过后,我刻意将目光自无底洞前移开,皱眉看向哈德利。
“你知道汤米在哪里,对不对?赖瑞问你时,你说比想象中来得更近。”
“没错,”哈德利平静地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必须等你和渥克的事情结束。你们的事比较重要。刚刚发生在这里的事将会影响夜城数个世代。”
“怎么会……?”
“汤米没有危险,他只是……迷路了,我们得帮他找路回家。来吧,赖瑞在等;我敢说很不耐烦。”
我低头看向山坡,看着覆盖在其上,阴暗愤怒的丛林。“你要打电话叫赖瑞派辆礼车来接我们吗?”
“喔,”哈德利说,“我想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他仿佛转向现实的侧面,然后继续转动,这个不自然的动作所形成的强大力量将我卷入其中。片刻之后,我们都已回到前尼路上,赖瑞在我们凭空出现的时候吓得跳了起来。仅存的几名围观群众将我们的出现视为离开的暗示。我向哈德利咧嘴而笑。
“好把戏,可以教我吗?”
“看情况。你跟你的理性关系如何?”
“还没有闹僵,照我的生活来看,这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你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赖瑞瞪着我们两人,大声问道,“我以为你是来这里帮忙寻找汤米的,但是目前为止,你只是高深莫测地站在一旁,然后随泰勒一起消失。”
“就某方面看来,汤米就在这里,”哈德利道,“该是带他回来的时候了。我必须等约翰取得最后一块拼图。收藏家的装置在你那里,是吧,约翰?”
我将时光机取出口袋,赖瑞疑惑地打量它,哈德利则得意洋洋地点头。
“戴上它,约翰,启动你的天赋。透过那个装置发挥天赋的力量,他会带你去找汤米。”
我用双手举起那个装置,在想起渥克也曾这么做时迟疑了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未来的科学装置放到头上,愉快地想道:“我加冕你为夜城的约翰王一世。”那个装置固定在我的头上,感觉比放在手上时重了许多。数枚小针接触我的头皮,与我进行连结,突如其来的电光在我脑中引爆,我心灵中某个沉睡许久的部分苏醒过来。
我启动天赋,强大的能量穿透我的心灵,炸开了我的心眼。突然之间,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世界,所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所有我的天赋不能或是不愿意看见的奇妙且可怕的事物;因为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所了解的更加丰富。我专注在汤米身上,身边立刻围满鬼魂。虚幻鬼魂,虚无缥缈、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形体不定,看不见五官,仿佛根本不存在般地穿越实实在在的世界。受到他们自己的过去纠缠,永远触摸不到曾经的一切。神智不清、迷惘困惑、无助……迷失。
其中之一就是汤米·亚布黎安。如今我透过他的双眼,看着他眼中的世界。他变成了一名虚幻鬼魂。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飘荡、没有焦点的思绪。不是在作梦,但是肯定不是醒着。收藏家的装置将我们两人的心灵凑在一起,我可以感到他的思绪开始集中,长久以来第一次形体恢复清晰,藉由我的出现逐渐强化和稳定。
“约翰?”汤米·亚布黎安道,“约翰·泰勒,是你吗?”
“是的,汤米,我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家……我找回家的路已经找很久了……出了什么事?”
“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呢,汤米。你记得莉莉丝大战吗?”
“当然记得!有一群暴民……失去理智,扑到我身上想要杀了我。当时我无处可逃,于是……我施展天赋,让我的存在变得模糊。我不是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个东西;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没有生命、也不算死亡。这样做让我逃离了暴民的魔爪,但我也在这种模糊的状态下飘出了现实,或是转向现实的侧面……变成一种永恒模糊的存在。身处现实,但是不属于现实的一部分。”
“虚幻鬼魂。”我说。
“是……我穿越相连的空间,如同其他虚幻鬼魂一般迷失,自作自受,在夜城与其他地方间游荡。我曾在怒号的月亮下见过燃烧的海面,曾在黑暗的迷宫里看见死人将活人制成蜡烛。我曾在一颗血腥的太阳下见过住在大城堡中、身穿骇人盔甲的骑士下令,将一群被关在巨型柳条人中尖声惨叫的人们活活烧死。那个可怕的世界里,有人打开一扇通往我们现实的门户,我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跟随他们穿门而过。但是即使终于回归夜城依然无法改变现状。”
“那之后,我就开始找寻认识的人,把他们变得和我一样。有时候只是为了有人陪伴,有时候是在他们面对危难时解救他们。我让他们的存在变得模糊,成为像我一样的虚幻鬼魂。我早已失去理智,无法了解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思绪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清晰了。我仿佛永远都在四下飘荡,找寻我以为认得的人们,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有个虚幻鬼魂一整个晚上都在跟随我和赖瑞,拉扯我们的衣袖,引起我们的注意。在我们找寻汤米·亚布黎安期间,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比想象中更近。
哈德利突然出现,一条实际的身影实实在在地站在一群虚幻鬼魂间。他们全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如同飞蛾扑火般受其实际的存在所吸引。
“做得好,约翰。”他说。他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渗透这个虚无缥缈的场景。“既然你和汤米取得联系,我就可以将他带回现实,再度让他取得实体。”
“其他人也要。”汤米说,他的声音变得清楚了,“不光只是被我变成这样的人,而是所有的虚幻鬼魂。我不能把任何人这样留在这里。”
“当然,汤米。”哈德利说,“所有人都可以回家,那是我的工作,我来此的原因。我必须等待约翰和赖瑞携手合作,因为我需要他们两个人才能办成此事。你找出汤米,约翰,但是你没有带他回来的力量。我可以开启连接此地与夜城的门户,但是我无法直接影响汤米或是其他人。只有赖瑞办得到,因为他不是这个东西,也不是那个东西。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严格说来,他是一个处于两种状态之间的人。但是现在,约翰,看好汤米,我已经开启空间门了。赖瑞,带我们回家!”
我感应到赖瑞的存在,像是出鞘的长剑般冰冷锋利。我感到他朝我们伸手而来;汤米、哈德利和我也伸出手。就这样,我们全都回到前尼路口,实实在在地存在。汤米环顾四周,瞪大双眼,不受控制地咧嘴而笑。赖瑞举起灰色的拳头对空挥舞。哈德利双手抱胸,缓缓点头。我取下头上的时光装置,再度恢复为自我意识,开心地看着眼前受限的世界。我打个寒颤,将装置塞回我的外套口袋。
四周站了一群新面孔,全都在天知道多长一段时间过后首度恢复存在与意识。有些人在笑;有些人在哭;其他人坐倒在地,紧紧拥抱自己,仿佛害怕自己会再度飘走。赖瑞突然抱住汤米,甚至把他抱离地面。
“好了,是的,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汤米气喘吁吁地道,“现在,在你压断什么之前放我下来!你向来不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在你死前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天杀的,你真冷。”
“血液循环的问题。”赖瑞严肃地道,“很高兴你回来了,汤米。”
“很高兴能回来。可恶,看看他们,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
附近起码有上百名男男女女,一群终于找回生命与身分的迷失灵魂。赖瑞和我稍早时还在讨论他们,好一阵子不曾露面的夜城居民。垃圾男奇妙哈瑞德,身穿各式各样的破布烂衣,语气哀怨地询问有没有人看见他的马。野蛮主教,在华丽的鲜红斗篷下显得灿烂辉煌,召唤大地与空气的生灵来报复自己的尊严所遭受的冷落。天谴女士,脸色白得像尸体,绿眼中绽放凶狠的目光,舔着深色的嘴唇,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度大展身手。伊果修女,一如往常地秀色可餐。救世肯恩,在死气沉沉的苦修袍下显得阴郁憔悴,瞪视所有人。呢喃女士,身穿粉红礼服,手持染血的短柄斧,仿佛有什么事做到一半遭人打扰的模样。还有许多其他人,好人、坏人,以及处于两者之间的人物,消失许久,大家都以为已死之人。并非所有人都是汤米的错,不论以任何观点来看。
我们把他们全都带了回来,一个都没错过。
“好了。”汤米说,“抱够了,赖瑞!我们根本没有那么要好。谢谢你。我想知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首先,莉莉丝在哪儿?我们赢了吗?”
“我们赢了。”我说,“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汤米对我眨眼,听出我的声音不对劲,但是决定不要追问。“我失踪多久?感觉像是好多年了……好像受困于那种不管怎么跟人说话,一直没人理你的恶梦……”
“一切都结束了。”赖瑞肯定地说,“我会带你回家,回到妈跟爸身边。他们很担心你,他们会照顾你,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汤米扮了个鬼脸。“你很清楚我不喜欢备受关怀。妈会想办法养肥我,爸会一天到晚念我出去找个正常工作。”
“家庭的温暖。”赖瑞说,“你回来了,要心存感激,不然我就甩你一巴掌,保证会很痛。哈德利?你怎么样?可以在忙碌的行程里抽空回家一趟吗?”
“为什么不?”哈德利说,“只待一会儿。我也想要休息休息。”
“好哇,好哇。”我说,“亚布黎安三兄弟终于团圆在一起了。让夜城闻风丧胆,恶人畏缩不出吧。”
“我口袋里还有一巴掌没拿出来甩呢。”赖瑞说。
“先等一等。”我说,“其他回归之人怎么办?我们不能这么丢下他们不管。他们需要很多支持与鼓励,重返他们从前的生活,或是展开新生。”
“不是我的问题。”赖瑞说。
“也不是我的。”哈德利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多亏了你的帮助,约翰。”
然后,他意义深远地凝望着我。我了解他的意思,暗自咒骂一声。要是从前,我会联络渥克,他就会派人来照料这些人,也可能会杀掉一些人,如果他认为有此必要……但是渥克已经不在了,而且全拜我之赐。这表示……事情落在我的头上了,因为没有其他人选了。这个世界有办法依照它的喜好安排一切,根本不管我们的意愿。暂时来说,我必须接手渥克的工作,因为我没办法背弃需要帮助的人。毕竟,这才是我一开始担任私家侦探的初衷。因为在我需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我会接手这份工作,直到当权者找到更适当的人选。
“我去联络朱利安·阿德文特。”我说,“叫新任当权者派人过来。”
“渥克呢?”赖瑞问,“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渥克下地狱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