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的尸骨从昼山市郊的某个荒废山头挖掘出的那天,警察找到学校,联系林循过去辨认尸体。
那天,她正好十八岁。
林华到昼山打工的时候,林循只有七八岁。
这期间,除了每个月寄回的信件、生活费,他从来没回过青原。
跨越好几个省份,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不论是什么样的交通方式都不妥当——要么费钱,要么费时间,都不是他能承受的。
这样算起来,她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
何况,在青原的时候,年复一年的焦灼等待;来昼山之后,三年里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无数次抱着期待和幻想,又一次次破灭,心里其实隐隐地猜到过结局。
如今尘埃落定,本应松口气的。
所以,林循在从学校过去的路上,以为自己不会有多难受。
可当她亲眼看到他,突然就没绷住。
那尸骨被埋了那么多年,皮肉腐烂严重,已经没有任何可辨认的特征了,只有脚上那双鞋还能窥出当初的模样。
林循认出来,那是他失踪的前一年春节,奶奶寄过去的。
为了做这双鞋,奶奶带着她翻山越岭去镇上,特意买了最好的橡胶底,在家熬夜做了两个礼拜。
林循蹲在那荒芜山头,没表情地盯着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
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旁边翻挖上来的新泥里,她倔强地伸手擦掉,胃里食物残存翻江倒海涌上来。
旁边的女警不忍心,伸手轻轻捂住她眼睛。
林循却躲开她手心,执拗地睁大眼睛看他。
她知道的,想吐不是因为气味难闻,更不是因为那场景有多骇人。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很多模糊的记忆。
小时候,每年她过生日,都能收到不远千里从昼山邮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城里孩子才会有的洋娃娃、彩色蜡笔、粉色的铅笔盒、卡通图案的小书包……
村里的孩子们都很羡慕她。
羡慕她有个在大城市打工的爸爸,所以能靠寄回来的钱上学。
也羡慕她过年有新衣服穿,家里柜子里珍藏着他们从没见过的玩具。
林循自然很得意。
彩色蜡笔她不舍得用,便时不时摆弄那洋娃娃,缠着奶奶用家里剩的布头给它做各式各样的衣裳。
走到哪儿都带着。
总之,那几年,大概是林循过往的人生里,唯一觉得自己像公主的时候。
被人欺负了会哭,然后歪歪扭扭写信给爸爸告状。
那信来回两个月,每次他的安慰到的时候,她连跟谁闹别扭都忘了。
可就算是这样。
林循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管的留守儿童,她快乐又肆意,在青原黄沙弥漫的山区野蛮生长着。
哪怕是十一岁那年秋天,林华的消息戛然而止之后。
奶奶飞快地苍老,她开始逼着自己迅速长大,代替他成为家里的支柱。
别的女孩青春期是否诸多浪漫情愫,林循不知道。
她的十几岁,蹬着三轮车骑过昼山长长短短的坡道躲城管、抄着板凳酒瓶应付烧烤摊上酒后闹事的醉汉、满城东奔西走在大街小巷贴发寻人启事……
挣扎着在昼山生存下去,然后,找到他。
色厉内荏也好、外强中干也罢,总之成功地造就了这副他人看来刺头般的性子。
害怕、委屈、少女情愫,统统都无暇。
哪怕是这样。
她好像也没觉得多痛苦。
或许是内心总认为这样的日子终究会过去。
等找到他,一家三口回青原,一切就能回头。
可回不了头了。
十八岁的林循蹲在那山头,咬着牙一次次伸手抹眼睛,心里绝望又负面地想着。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爸爸了。
……
那天认完尸体,林循被警察送回了家。
她在家门口站了很久,看着地下室隔板间亮着的暖灯,手抖得不像话,最终还是没敢敲门。
她不知道怎么跟奶奶说这件事。
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奶奶还答应她今天会早点收摊,给她买个生日蛋糕。
奶奶边收拾出摊的东西,边感叹,希望林循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能三个人一起过。
林循隐约记得,后来她离开了家,浑浑噩噩游晃到大排档要了几瓶啤酒。
喝完之后,醉醺醺地那在附近瞎走,至于其他的……
九年后的林老板回忆起当初,难免沉默了会儿,问道:“……我那天还跟人干架了?我怎么不记得?”
“……”
程孟闻言颇有些无语:“本来觉得那晚对你来说肯定不愿意再回忆,所以我从来没提。没想到你酒品这么差,揍完人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林循没吭声。
程孟于是回忆道:“那天具体经过我也没看到,反正我到那儿的时候,你正抱着电线杆狂吐,沈郁和班主任都在。”
“我只知道,跟你打架的是个中年大叔,胳膊上有条浅浅的口子还在淌血……他说,是你一言不合先动手的。”
林循有点懵:“不仅打架……还是我先动手的?”
程孟摇摇头:“我也不清楚,那条街没监控……但你手上确实拎着个破酒瓶,真的怪吓人的。”
“……”
林循完全不相信自己会是这种人。
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
但这件事毕竟发生在她不清醒的时候。
她多少有点不自信。
卡了半天,林循努力找到其中逻辑矛盾点:“……那他怎么不报警?”
程孟想了会儿,说道:“我也觉得蛮奇怪的,反正那天乱得很。我到之后没多久,那大叔就骂骂咧咧地走了,也没找我们赔医疗费。”
“……”
这么说来,真是她的问题?
平白无故把个路人揍了一顿,然后,连钱都没给?
林循有点听不下去,捂住了脸。
好半天后,她想起某个细节:“……所以,沈郁在那儿干嘛?帮我干架?”
就他那眼睛,不被揍就不错了。
“不知道,他没说……反正是沈郁打电话通知班主任的。”
林循“哦”了一声,心想,难怪上次沈郁知道她家的情况。
程孟的记忆也相对混乱,那次她在家睡到一半,班主任给她打电话问林循家地址——她来昼山后搬过好几个地方,当初学生记录上的地址已经失效了。
程孟迷迷糊糊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过去的时候,事情已经基本结束了。
她只顾着照顾林循,现在想来,确实忘记问沈少爷为什么会在那儿了。
但是,之后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
程孟想到这,没忍住,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你听我说完啦,关键在后面……”
林循听得头皮发麻:“……前面还不够关键吗?”
她到底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啊?
“后来,班主任要送我们回家,怕你走不了路,就让我们三个在网吧楼下的地下停车场等着,她去学校取车。”
“然后,呃……”
程孟停了停,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中间大概有三十几分钟吧,你一直说停车场里很黑,周围都是阿飘,还说自己特别害怕,又哭又闹的……”
因为实在是不符合林老板的人设。
所以这段连程孟都不知道该怎么合理解释。
“……”
林循捂着脸沉默半天,故作淡定道:“哦,那还真是不像我,我怎么可能怕鬼。”
她说是这样说,但隔着电话线,还是免不了心虚。
听到这,她才觉得程孟说的应该是实话。
林循从小就怕黑,也特别怕鬼。
这件事除了奶奶和爸爸,没人知道。
这种恐惧没法通过锻炼消除,只是清醒的时候被适当藏起来了。
程孟很单纯地被她的人设蒙蔽了,认同道:“是吧,你还能怕鬼?我觉得搁清-朝你都能徒手抓僵尸。”
“……”
也不用这么说吧。
林循想到那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抠了抠手背上的夜莺图案:“然后呢?你直接说关键吧。”
“别急,”程孟乐得声音都高了几个度,“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太扯了,那画面简直鬼畜。你当时一边哭闹,一边整个人牢牢扒在沈郁背上,他走一步你跟一步,像个树熊一样把他缠得死死的,哭着喊着非要他——”
“……非要他?”
林循听着这描述,心提到了嗓子眼。
“——非要他像个神仙一样带你御剑飞行离开这里,还逼他背诗、背佛经,说能驱鬼辟邪。”
程孟说到这,声音忍不住笑得发抖:“你还特别恶劣地威胁人家来着,说要是他不背,你就推他出去把阿飘喂饱。”
“……”
林循深深地把脸埋进胳膊里。
没脸再抬头了。
她突然想到当初让周洲找玉清子的cv时,脱口而出的熟悉描述——
“你闭上眼睛,想象月黑风高夜里,你独自走在一片阴森森的坟地,迎面走来几个阿飘。然后再打开音频,感受一下有没有哪位cv大大一开口让你觉得金光蔽体、足以辟邪驱鬼的。”
原来,出处在这。
林循深呼吸了几下,破罐破摔般气息微弱地问道:“然后呢?他揍我没?”
“没,”程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我从来没看见沈少爷脸那么黑过,他几次想把你从背上扒下去,都被你重新抱得死死的。后来……”
程孟轻喘了一口气,按捺下笑意,这才平复了一些:“沈少爷实在没办法,只好单手拄着盲杖,背着你,被你驱使着在停车场里到处‘腾云驾雾’。”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再后来,他开始背诗和文言文。《将进酒》、《蜀道难》、《岳阳楼记》、《出师表》……”
程孟记得清楚。
那天到了最后,那个冷漠又漂亮的少年嗓子很哑,体力也不支。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托着八爪鱼一般醉得满脸通红、却依旧在胡言乱语的循循,另一只手拄着根细长的盲杖,在黑暗里很不讲究地倚靠在停车场里头脏兮兮的柱子上。
停车场里半点风都没有,他的声音句句有回响。
她当时听到那句不带半点情绪、却依旧流利的“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时,默默地想。
沈少爷要是不瞎,大概能考状元吧。
挂了电话,林循忽然想通了一个她很多年都没明白的事。
爸爸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是她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刻。
那些年少里无暇体会的无助、委屈、痛苦,像沙土般掩埋了她。
甚至是恐惧。
对未来的恐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奶奶的恐惧,以及,替爸爸觉得恐惧。
他被人草草埋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山头那么多年。
那坑挖得很深,坑底见不到半点光。
黑漆漆、阴森森,周遭只有虫蚁烂泥为伴,肯定很害怕吧?
但林循记得很清楚。
这一切悲哀难熬的情绪,在她第二天醒来之后,莫名其妙地被治愈了一大半。
那天夜里,她似乎做过某个金光闪闪的梦,梦里金色光芒滚烫,普照众生。
那些金光也照拂了她。
所以她很平静地睁开眼,起床,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
接着就是更加漫长且繁琐的事——跟着警方追查线索、上诉、打官司……
林循从不觉得自己天性冷漠,忘性会有这么大。
她一直以为,那天夜里或许真的有某个仙气飘飘的神仙,看她太可怜,大方不计较地庇佑了她。
原来,并不是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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