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行,我一会儿就交。”

沈郁面无表情地颔首。

老李头听到满意回复,情绪高亢地哼着幸福小调,“叮叮当当”甩着钥匙往外走。

林循站在门口,拎着那袋孤零零的外卖,静静盯着沈少爷扶着门框的手背。

皮肤苍白几欲透明,里头青色的血管交错凸起着,清晰可见。

像是营养不良。

剥去了曾经名贵的豪车和外衣,以及眼底那点熠熠生辉的锋芒,如今的沈少爷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林循挠挠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倒不是觉得沈郁现在的窘迫境遇多么不堪,毕竟她自个儿刚毕业的时候,连这样的房子都租不起,窝在地下室吃了两年泡面,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只不过,由奢入俭难,人人都有自尊心……林循抿了抿唇,下意识认为沈少爷此时此刻大概并不会愿意和老同学相遇。

哪怕他们当年的交集寥寥无几。

须臾的沉默后,沈郁忽然偏过半寸头,“看”向她呼吸的方向:“外卖么?”

“呃……”

听力可真好。

林循想了会儿,拎着外卖走上前一步,略过了老同学相认的戏码,语气平淡地开口:“那个什么,我是楼上的住户,骑手把你家外卖送到我那儿了。”

说着,把外卖袋子的两个耳朵合拢挂在门把手上:“我给你挂门上了……拜拜。”

话落,不待他回应,转身便走回狭窄悠长的楼道。

狭长的走道里,沈郁听那女人三言两语说完,语气懒散不着调,音色喑哑如咽了口陈年冷酒。

实在不算是好听周正的女声。

却很熟悉。

他靠着门站着,“望”着楼道的方向,面上神色有片刻的凝固。

视野黑暗如洞穴,只听到那一串脚步声矫健利索地爬到三楼,在转角处似乎踢到了垃圾桶,长长“嘶”了一声后浅浅骂了一句。

然后是细微的钥匙开门声,“咣当”的关门声。

所有声响悄然对上他脑海中存档的某个“画面”——

飞驰而过的车窗外,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扎着高马尾站在坡上,瘦弱却有力的胳膊拼尽全力推着一辆三轮车,咬紧牙关的力道让漂亮出色的面孔都变了形。

车子刮起的半轮尘土大半蒙在她脸侧,其余染脏了她身上纯白色运动套装。女孩儿腾不出手去挡,只一双上挑的眼隔着车窗玻璃瞪过来,飞扬灰尘里映出眼底毫不掩饰的不耐。

等所有声息归于宁静,沈郁伸手拿过挂在门把手上的外卖,随即阂上厚重的铁门,转过身,指尖轻触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而后借由这牵引,慢而平稳地走回客厅。

这一路专门清理过,没有任何障碍物。

沙发就在客厅靠墙的正中。

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木质沙发扶手向下,逐渐摸索到粗糙的布艺沙发面。

十年过去,这感觉不再新鲜,也不再如当初那般令人恐惧。

等确认好位置,沈郁曲了长腿,深深坐进沙发里。

随手把外卖搁在茶几上,他没打开,反而从几上摸了支烟。

打火机火苗熄灭的瞬间,浓酽的烟气娉婷缭绕,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很快充斥着古巴烟草冷厉的皮革和干草味。

一支烟点完,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头轻车熟路摸到烟灰缸边缘,凉凉的陶瓷颗粒磨砺着指腹,滚烫星火在指尖湮灭。

良久后,他拿出手机,翻到联系人一栏,拨通方忖的电话,动作一气呵成,几乎与普通人无异——

手机上装了视障群体专用的读屏软件,冰冷的男声被调到最快的三倍速。

频率高到刺耳,字音声调统统变了形,寻常人根本难以理解,对他来说却是逐字逐句清晰可闻。

只要训练到位,耳朵接收信息的速度甚至可以比眼睛更快。

电话被接起,那头是嘈杂沸混的酒吧,香甜酒液里鼓点和尖叫涌斥。

方忖盯着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的备注,头皮一炸,连忙捂住手机收音口穿过重重叠叠疯狂的人群,一直走到相对安静的室外才敢松开手指。

繁华路段,晚霞奔逃,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方忖迎着夜风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开场:“……老板,您说。”

他女朋友今天生日,一堆人玩得有点嗨了,都忘记跟这尊大佛报备了。

沈郁陷在沙发里,客厅的窗户拉了几重窗帘,周遭和眼里皆是漆黑。

向来寡淡的神色因着方才被人一通居高临下的抢白而挂了些许躁意,语气更是不善。

“啧,我出去三个月,期间你的薪水照常,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买房合同没谈拢,房租都不交了?房东刚刚找过来说要把我扫地出门。”

“……”

忽略“老板骂人的声音都这么好听”的第一反应后,方忖这才想起来,这个月晟霖苑的房租好像确实忘交了。

他是沈郁的三个助理之一,不同于其他两个工作上的助理,方忖学护理出身,主要负责沈郁的衣食住行。

这工作很忙,需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外出有事得提前报备,可薪水却是同行难以企及的高度。

老板虽然脾气差,但出手大方,处事有原则,从来不发无名火。

方忖为人勤快老实,干了三年倒也相安无事,薪水还年年上涨。

只是今年五月初沈郁突然为了一个公益项目跑去西北山区,扔下工作室一堆事不说,也不让方忖跟着,只给他安排了个守房子的闲活。

方忖担心老李头不讲武德把房子卖给别人,便整天守在这狭窄的两室一厅里,除了点外卖就是躺沙发上发霉。

活么半点没有,每月初薪水还准时到帐,有钱有闲,舒服得他都有点飘了。

方忖登时记起去年文助玩忽职守搞砸了某个剧的配音合同后,被沈郁当场辞退的场景,不由得胆颤心惊。

“抱歉,我马上交。”

他说着,连忙退出通话界面,一次性-交完三个月房租,这才干巴巴地汇报:“交完了,等会我给老李头打个电话确认。”

说罢便噤声等待审判。

半晌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嗯”。

“……?”

方忖头皮被夜风吹得透凉。

这就过关了?看来老板今天心情还算不错。

他松了口气,顺杆儿转移话题:“买房子的事还是有点棘手,那老李头不差钱,房子就是他养的鸡,指着生蛋呢,好说歹说都不肯卖。老太太在这住了三十多年,期间多次想买,出价上抛百分之三十都没买成。”

他口中的老太太是沈郁的外婆。

老人家当年不同意女儿嫁给沈郁的父亲,渐渐和女儿断了来往,退休后一个人租住在晟霖苑。

倒不是没有买房的积蓄,老李头不卖,老太太年纪大了念旧,又不愿挪窝,这便一租就是三十年。

今年年初,老板好说歹说请她去临江阁住,配了两个佣人照顾饮食起居。

谁知道才住了半年,老人家嫌冷清,吵着闹着要回晟霖苑,老板拗不过她,便考虑把房子买下来。

沈郁阂了眼皮,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点外放:“没有人不差钱,得看这钱有多少。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包租公,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才三成房价可抵不上未来几十年的出租效益,何况这一带房价还在看涨。直接按市价两倍给他。”

“……”

方忖想吐槽一句“我看您就不差钱”,但没敢说,只小心提议道:“那要一点点抬价么?直接两倍会不会太亏?”

昼山是准一线城市,房价可不低啊。兴许抬到五成人家就卖了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三番两次妥协抬价反而养大他胃口和胆量,我也没这么多时间和耐心。”

沈郁耐着性子:“一口价,给他个期限,逾期作废,出价大方但态度要强硬。钱在你手里,主动权就在你手里,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只能是他。”

“知道了。”

方忖如同醍醐灌顶,老板确实不差钱,也不差脑子。

他心里有了底,声音也提高了些:“您放心,我马上去办。那您要回临江阁么?我让司机现在来接您。”

老板平时都住临江阁的半山别墅。

沈郁顿了片刻。

他今天下午刚从西北山区飞回昼山,机场离晟霖苑比较近,便让司机给他送到这儿了。

只是回来看看房子的情况,压根没打算在这里过夜。

倒不是嫌这里简陋,他大学期间都住在这儿,每块瓷砖、每个转角都轻车熟路,反而比待在偌大的临江阁要安稳。

只是这老房子空闲太久,房间里很多角落都有霉味。

不大刀阔斧收拾一遍,很难住人。

沈郁指尖轻敲着烟灰缸,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眼间改变了主意。

“等会儿让阿姨过来打扫,我这段时间住在这,”他说完,伸手摸了摸身上那套在青原山区集市上买的廉价衣料,“拿一个月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顺便取走你的外卖,味道很刺鼻。”

“……”

方忖应承,心里却对着自己点的鳗鱼饭默默流泪。

老板回来得急,家里的厨师还在休假。

何况,他听青原山区那边接应的人说,老板吃东西挑剔,每天只跟着其他老师扒几口白米饭。

三个月下来,待得快要营养不良了。

他因此特地点了很贵的外卖,一份两百多块呢,哪里刺鼻了?

这金贵的味觉和嗅觉,真是活该挨饿。

挂电话之前,老板又提了个令他捉摸不透的要求:“……把三楼的业主名单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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