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不安已然升到最高点……呃……要说是“我们的”不安也可以啦!
看来汉娜、洁思和我都得参加“低自尊者支持团体”,但课程可能会被取消,因为才不会有讲师愿意浪费时间在我们这种婚姻惨败者身上。再说,这班的学员人数可能会很少,因为汉娜和洁思还在冷战中!
我心情真是荡到谷底,还把我和洛伊外出时共用的答录机语音留言,从“我们现在不在家”改成“我得了失心疯,不过还是请您留言”。
沮丧的时候,来个深呼吸还蛮有用的,但还是要看情形啦!我现在开始看获得布克奖肯定的书,如此一来,要是我读到某一本的时候突然死掉,至少,我看起来应该还会有点聪明相。
八月初,银行扣押了洁思美的房子。她因为太过害怕,不敢离婚,只好和史督仔在伦敦北郊的芬绮莱路上,租了间两房的小公寓落脚。而她最宝贝的乔许因为家里突来的剧变和窘迫,变得孤癖又自闭。从他身上,我看到什么叫《少年维特的烦恼》,洁思则觉得他一定认识了什么人,但他却绝口不提只字片语。
“除了搬出测谎器之外,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她对我吐露心中的万分着急。
因为她家厨房破旧不堪,所以也没能好好为他煮一顿饭。我邀她去买一点新的家具厨具之类的回来,“总有一些我们买得起的便宜好货吧?”
“哦,真是好主意啊!”洁思酸溜溜地说,“在儿子不甩我、老公被席薇雅·普拉丝专家恐吓勒索的时候,我需要的竟然是一口多余的炉子!”
至于汉娜,婚姻是确定走不下去了,不动产也在处理中。她二十年婚姻的终点,已摆在离婚专案律师事务所的档案夹里。一场仿若缓缓驾驭豪华邮轮的婚姻,至少她已开始改变航程路线了。而她老公——向来保证自己的精虫不可能在缺乏白纸黑字的情况下游进女人卵巢的那位先生,已经搬去和他孩子的妈同住了。
汉娜觉得自己很狼狈,惊觉原来自己的人生什么都不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被利用感情的海市蜃楼。她已经被逼到去改名字、跑到别的欧盟会员国躲了起来,而我真的很想和她一块去!
我和洛伊的婚姻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贷款和夹在我们之间的孩子。因为风声已走漏出去,女性友人无一不为我掏把同情的眼泪,但她们心里想的其实是:幸好婚变的人是我,不是她们。我觉得自己就像内面被翻出来的橡胶手套,隐私全摊在阳光底下。
洛伊已和碧安卡到希腊去度假了,她脑筋以乎已动到我们的存款上头,我现在一提到她,就联想到“银行帐户”,而那日益缩水的存款,就等同洛伊的“性爱存折”。
除了这些鸟事以外,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再好不过了!
放暑假的那个月,我像个罹患战争倦怠症的军人,溜回娘家寻求蔽护去了。这是我长大成人以来,唯一一次偎在我老妈的怀里哭泣。我老是抱怨他们没在我小时候用力荼毒我,搞得现在没人让我痛骂,发泄一顿,不过以上当然是我和家中两老说着玩的。
我的小孩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我就要好好地“考验”他们一顿了。我跟孩子们说我已经和洛伊分开的时候,他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以前骄纵冷酷的眼神顿时消失,反而像两个饱受惊吓的小婴儿。
已经满十二岁的珍妮难过得哭了起来,我小心地把她拉到我腿上坐下,当成明朝古董花瓶似地呵护着。我怎能这么草率地决定离婚?此时的我,好比一个故意挑逗性罪犯的女人,结果才赫然发现自己活该被性侵。
为了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我带他们去游乐园玩了N次,不是玩“疯狂转到吐”,就是玩“包你头晕到吐”的游乐设施,但这些还是没能振奋他们低落到极点的情绪。
我的婚姻风暴一定有传染病毒!因为夏末将近时节,我爸妈也大吵了一架。我妈一直说自己是电脑寡妇、工作室寡妇和高尔夫寡妇,她跟我爸说,他之所以那么爱他的电脑,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台电脑——很难搞懂,而且记忆体永远不够!
“你终于甩掉你老公了,真好!”有一次吃晚餐的时候,妈这样对我说。其实是故意说给我爸听的。“不用在床上装得一副‘他好性感哦’的样子,你应该大大松了一口气吧!”
偏偏我仍觉得洛伊很性感。洛伊是我的靠山、我的灯塔,我怀念他从前时有时无的温暖。每当电话响起,我就发了狂似地扑过去接,却没有一次是他打来的。
我从兽医诊所的常客和邻居那儿听说,诊所已不再收流浪动物,也不再对低收入户和老年人提供免费赠品谘询,现在只做纯种狗的配种。邻居说每次看到洛伊的时候,他手上都拿着一把贵宾狗专用的剃毛剪,这副德行根本不适合阳光型男。
洛伊以前所接受的严谨医学训练,现在全用来经营这间专为发情猫狗手淫的小工坊(这也算是“爱抚”的新定义)。其他的时间,他就花在“痛失宠物”的辅导谘商上面。失去心爱宠物的痛苦,和失去另一半不相上下——宣导小册上的洒狗血文宣,是碧安卡想出来的。
不行!这样不行!我一想到就超级抓狂!
九月初,我和孩子们回到伦敦,我们那位于基尔本的家看起来沉闷得不忍卒睹。其实,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努力让自己有在家的感觉,然后好不容易才认清自己真的待在家里的事实,该死!
就在我想到洛伊的时候,刚好他也良心发现,还知道回来带孩子们上中式餐馆吃饭,或带他们去看电影,这种感觉很像来探病的,纯粹的形式、诡谲的气氛。整个九月就这样过去,孩子们像图书馆的书一样,被借了出去,再还回来。
后来,我回到北玫瑰丘小学,也差不多是该准备迎接新学期的时候,灾难自此开始发出惊人的杀伤力。六个月以前,那时的我对婚姻感到厌倦,但现在,失去洛伊后的惊慌失措,让我顿失依靠。
没有他,我活得人不像人。我一度认为,他对碧安卡的迷恋迟早会过去,但到了十月,我却得面对孤独的残酷事实。每到夜深人静的时间更惨,四下无人,安静得可怕,过度静谧的嗡鸣声萦绕耳际,挥之不去。然后,我会坐在洛伊最爱的椅子上,仿佛这样就像感受他抱着我坐在他腿上。
我想他想得心好疼!我想念他爽朗的笑声,还有他粗旷的魅力,但我只能抱着他的衬衫,哭着入睡。我甚至开始怀念他养的小动物,像是养在浴缸里的南美洲食人鱼(当成宠物养)、放在烘碗柜里的孵卵器满满的都是蛇,还有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剑齿美洲驼。
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让我感伤得泪水溃堤,就连看到他玩回力球所穿的护膝,或是不小心踩到他用过的薄荷牙线,在在都让我难以承受。最糟的一晚,就是我到他的公寓(位于他诊所后面)去拿回几本书,在地上看见他的一条牛仔裤,两只裤管的部分呈现七点半的角度,似乎他已经不要这件裤子了。
如同被锯齿刀划过的痛撕裂着我,时间的运转失控,两个小时之后,我才恍神地爬上我家门前的阶梯,走进家里,双手环抱自己,努力压抑流窜四肢百骸的痛楚。
我逼自己去睡,却恶梦不断。我害怕心中的所有念头,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击垮。都是我的错吗?我一遍又一遍地扪心自问,手执玫瑰经念珠,每颗念珠因着我捱不过的难关,被顺数了无数次。苦涩的后悔如鬼魅潜伏在深不可探的潜意识中,惩罚着我。
我开始聆听曲调轻快、每首歌都有愉悦曲名的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没听歌的时候,就套上拖鞋、披上厚呢连帽大衣和宽松睡裤晃出去乱逛,再抓几瓶酒回家。
我下厨也开始以酒入菜——却忘了把食材放进去。烧酒入喉,让那灼热传遍全身,是唯一能平息心中混乱的方式。有时早上醒来还留着前一晚的宿醉,然后我就得忙着揪出脑中仅存的少数细胞,再用咖啡因让昏睡的脑细胞保持清醒,才能准时到学校上课。
副校长人选就要在十一月公布,帕笛妲拍马屁的功力更于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已经被记一支警告了,看来第二支警告就快要出现,尤其在睡眠不足加情绪不稳的前提下,我真的无力以最佳状态与蛮横无理的家长对抗。
“我女儿是合唱团团员,我去看合唱团表演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女儿独唱?”
“呃……那是合唱团,是大家一起唱的。”
“那样不行。”
“说真的,你知道什么东西不行吗?就是你逼莉莉的方式!你女儿已经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你却还要求她放假做更多的功课,给她更多折磨,所以她才会退步。法柏先生,你才是真正失败的人!在过分激进的父母眼里,天才宝宝只不过是在地上爬的小婴儿!”
要是发生这件事学校还不开除我,我就随便他。
我有一种预感,这两个礼拜内都没好事!果然,隔天我就收到第二支警告。
史镐叫我到他办公室一下,门一关上,他笑得傲慢,“也许你是董事会最属意的副校长人选、督学眼里的乖宝宝,但你教训学生家长这件事,只会让我更不想推荐你而已。真感谢你啊!欧康诺老师。”他的语气像幼稚园老师那么温柔,真是虚伪得让我想吐。
我努力说服自己,这样的处置已经比想像中好多了,更惨一点,搞不好就是去罗伯特·穆加比的美姿美仪学校或盖瑞·格理特的幽会学院任教。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我却难掩心情的低落。
要不是为了洁思和汉娜,我早就找时间好好喝个酩酊大醉。有死党最棒的一点,就是在你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还有人可以点醒你。只要我不接洁思的电话,她就会没命似地跑来,用尽吃奶的力气猛撞我家大门,直到我开门为止。
看着眼前出现两个洁思,我胡乱地眨着茫茫醉眼,两个洁思才变回一个。
“甜心,你偶尔也该接一下我的电话吧!把接电话当成白天看影集之外的消遣也不错啊!”洁思忍不住说教起来,“你看起来糟透了!到底去哪里了?”
“哦,当然是去参加‘开心果交流会’啊!”我酸溜溜地答道。
“哦,我可没你那么开心。”洁思颓丧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住的那间公寓……唉……幸好史督仔很少待在那里,我隔着墙都能听到隔壁在做啥。连距离我家两层高的楼下住户在冲马桶,我都听得到,我还不自觉伸手去抽卷筒卫生纸咧!邻居在讲话、玩猜字游戏或吵架,我也能接得下去。昨天我听到有人在求婚,我还帮人家回答‘我愿意’耶!”
“那女生真好运!”我没精打采地说,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在开玩笑吗?”
我闷闷地耸了耸肩,“洁思,我生来就是要结婚的,我不晓得要怎么装作我不在乎。要我上下铺分床睡也可以,真的。我真的很痛苦、很任性、很气自己逼走洛伊,我根本就不该拉他去做婚姻谘商。”
“可不是吗?都是汉娜害的!她才是破坏你婚姻的人,你只是把爱表现出来而已。”洁思说。接着,她以她最拿手的方式抚慰我受伤的心灵。
她亲自下厨,做了意大利肉酱千层面、咖哩、法式红酒炖牛肉,一一把这些菜以特百惠保鲜盒装好,放进冰箱冷冻库,准备给孩子们当晚餐。她还亲手拿汤匙喂我喝鸡汤,是她写给汉娜的食谱配方,热汤下肚,我觉得有如背上长出了羽翼般,渐渐成长。
洁思没来煮饭的时候,汉娜会来帮我打理家务。
向来打扮光鲜亮丽的汉娜,现在头上顶着一团嘻哈蓬蓬头,身上的衣服还沾到了食物酱汁。
“巴斯葛说,和一个能力比他强的女强人生活,让他喘不过气。”她报告最新消息,一边与洗衣篮里堆得和圣母峰差不多高的衣服奋战。“他说那让他怀忧丧志,但和韶娜生小孩,他的郁闷马上就不药而愈。他的意思是,在他认真想过之后,证明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喏,拿去……”熨斗发出了狂暴的嘶嘶声,她递给我一叠待洗衣物,要我把纯白色和有色衣物分堆放。
我真想下辈子都焊在沙发上不起来,但汉娜恐吓我说,我再不起来,她就要拿氧炔炬焰枪将把我这把软骨头给挖起来。
“他还说,当家庭主夫很痛苦,不但男人的自信全消,连自尊都毁了。说白一点,这种男人和女人没啥两样。他说,他就是要和韶娜上床,才会觉得又活得像个男人。”
“巴斯葛肩上的筹码多到可以去开赌场了,借口可真不少。”我不屑地说。“但小孩的事又怎么说?”我边问,边翻遍珍妮牛仔裤的口袋,看看有没有忘了拿出来的面纸,这是洗涤前的必要工作。“我以为他会说,他的精虫可比迟钝的沙发马铃薯,游都游不动!”
“事实更糟!”汉娜气到头顶冒烟,用力地熨着衣服,熨斗喷出了阵阵蒸气,“他们现在又‘有’了!”
此话一出,过了好一会儿才让这场风暴平息。“什么!?”
“我都四十四岁了,卵子都煎熟了!”
“可是……可是我以为你不想要小孩!”
“那是因为他不想要!虽然我说这辈子不生了,但不知怎么的,别人还是会问。凯西,我觉得每天都被人家指指点点。”汉娜越熨越火大,气得面红耳赤还直冒汗,“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更糟的,是被别人无情地批评,干脆就不生;还是让别人知道我假装不想生小孩,纯粹是为了让我老公开心,结果他却跑去和比我年轻的女人生,然后引起一片让人受不了的同情声浪?巴斯葛还搬出‘平分财产’这个词,意思是说,他打算逼我付一大笔生活费给他。”
“所以说,他是要你的钱罗?哦,听了真教人抓狂!失婚妇女要养孩子,还要撑起家中大计,她们拿生活费才是应该的!”我忿忿不平地说,“但巴斯葛全都干了!什么每周工作三十五小时?他是‘一年’工作三十五小时!”
“他坚称,我的事业会那么成功,是因为他在精神上全力支持我。还说我毁了他的人生,所以一半财产分他很公平。他还逼我卖掉我最爱的画!”
“汉娜,他比蟑螂还贱!我是说,巴斯葛这种行径,不是拿冰箱做掩护从下面溜出去,而是背起冰箱,明目张胆地把它搬出厨房。”
“你很快也会面临这种财务问题,和我一样搭上‘铁达尼号’,真感谢洁思美·贾汀哪!”
汉娜执拗地认为,都是洁思耸恿我、撩拨我的情绪,就好比有人惹大厨发飙,制造不安,还把每个人都拖下水。
“凯西,她在你的人生里划了一刀,这伤口不是你自己造成的,是洁思美·贾汀干的好事!她是婚姻的杀手!”
我只知道我失去了老公、高潮、我的心,然后就快要轮到我的工作。我很想在这世上成就不凡的人生,却觉得自己似乎正逐渐消逝……
整个十月和十一月,我们的人生定时炸弹正进入倒数计时。接下来发生的大事,简直可比影集中才会发生的剧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至于汉娜和洁思两个,从上次摊牌后都心力交瘁,互相躲着对方。我们三个就在错综复杂的情绪中,以慢动作不断地交互缠绕。
某个晴朗怡人得像澳洲青苹果般脆爽香甜的秋天早上,我们三个女人终于不期而遇。
星期天是我每周例行做家事和改作业的日子,孩子们出门和洛伊去玩单人赛车。我在上工前到汉普区去晨跑,气喘如牛。地面上冒着热气,阳光撒在枯红的叶子上,闪闪发光,在斑驳的秋林里,叶子飘落我身上,我觉得精神好多了。
天气真的很好,我不是唯一一个愿意脱下睡衣、出来走走的人。在汉普大街我们最爱的咖啡店里,我无意中遇到汉娜,不久,我又听到洁思的声音。
“看看我们!”洁思惊呼,边说边脱下手套和帽子,“大家又回到‘单身人肉市场’,就像念大学的时候一样。爱情只能用脏话来形容,结婚等于爱情,卫生衣等于做爱,现在我们都‘解脱’了,真好!”
汉娜只闷哼了一声。我的两个好姐妹,现在连说个话也像摔角选手似地周旋半天。
“要是老公和别的女人跑了,最好的报复就是把他让给她!还记得圣经里罗得的妻子吗?她逃命时不听天使的警告,回头望了所多玛城一眼,结果变成盐柱。千万别步上她的后尘哪!”洁思轻快地走向柜台,点了杯低脂拿铁。她回到我们这桌的时候,顺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搜查拨号记录。
“为什么你手机里会有一个小时打十通电话给洛伊的记录?”
“一定是孩子们打的。”我说谎,虽然我早就把“重拨键”上的指纹给擦掉了。
洛伊的电话已经响过N次,但他从没接过。想必他现在好比稀有的斑纹雀,整天被盯得死死的,穿着冰刀或直排轮溜冰鞋被碧安卡用绳子圈住拖着走,然后为了找出碧安上的性感带,累得像头快瘫掉的牛。他就像他现在赖以维生的娇贵贵宾狗,碧安卡用一条极短的皮绳绑住了他。
“了解。”洁思说,气呼呼地把手机交还给我。她越过汉娜的肩膀一看,发现她圈起了报纸的某处,“金牛座?那是巴斯葛的星座吧!你都说他快要和韶娜结婚了,还在看那个混蛋的星座运势?”
汉娜一听到巴斯葛即将再婚的消息,整个人又难过得哭了起来。要是我是她的话,我会开着灵车直捣婚礼会场,头上掩着黑色头纱、手持烙铁,往新娘的心口一把捅过去。
然后洁思又像平常一样,开始她的长篇大论,一直说什么勉强讨个老公,只是以防以后老了没办法找小白脸来玩,直到汉娜打断她,说要发表一件重大消息,洁思才停了下来。
“不要再对我说教了!我已经听你的建议去找小情人了。”她的言词有些闪烁,“让你们知道一下也好。”
洁思不小心把咖啡给洒了一地,“真的?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急切地探问。
汉娜答得有点模棱两可,让人摸不着头绪,“哦,有一阵子了。”
“这就对了!甜心,”洁思简直比听到“凡消费就赠送小礼物”还兴奋,“说吧!他是何方神圣?”
“打死我也不说。”汉娜冷冷地回答。
她一口饮尽咖啡,起身往外走去。我们当然是追了上去。
“他到底几岁啊?”洁思边问,边扣起大衣的扣子。
汉娜的脸红表明了她逃避的态度,“很年轻就是了。”
“哦!说嘛!幼齿的底迪真的很好玩,你可以把他们调教成‘毕马龙’那样的男人,让他疯狂迷恋你。”洁思兴致高昂地说,一边戴上手套,“他到底几岁啦?拜托,让我们嫉妒一下嘛!”
“好吧!他是艺术学校的学生。”
洁思握着拳头,手肘往后用力一顶,“Yes!学生是吗?汉娜,我是叫你去找个年轻小男生,可不是叫你去领养哦!”她大笑,“说吧!你对人家说了什么呀?‘你真是个很皮的小男生,到我房里来吧!’”她开始绕着汉娜翩翩起舞,“他的天花板上有贴满萤光的宇宙行星图吗?他会不会在你床上恶作剧、动手脚?”
洁思突然停下来,冲进药妆店去,出来的时候往汉娜怀里塞了几个东西,她说她那叫“一夜情专用组合包”——口红造型的保险套、一把牙刷和一副太阳眼镜,她戏称那是为“令人害羞的晨间运动”而准备的。
天色渐暗,一阵毛毛雨打湿了我们的脸,洗去了我重新拾回的平静。汉娜找到了抚平心情、让自己快乐的方式,我很替她高兴,但从命运的安排看来,我比无理取闹的人还惹人嫌。
隔天,我上班迟到,发现教职员休息室里有两位督学突然来校造访。显然,他们是来为上次的教学视察做评比报告的。史镐正歌颂着获得最高分老师的评语,我同时溜到休息室的后面。
“……一位致力抛开传统窠臼、制式桎梏的老师,坚持以宏观的新思维执教……”
听着他呆板的陈述,我帮自己泡了杯茶,一边小心不要把沾湿的茶匙碰到糖钵里的红砂糖,用过的茶包则像只躺在沥水板边缘的死老鼠。我加了“一坨”牛奶,噗通一声(没错,这里的牛奶老是放到近乎凝块的状态),茶包线随意悬挂在杯缘,我捧着杯子,喝下那柚木色的茶。正因为我太专心泡茶,所以才能静下心来,意会出原来我家校长的大嘴巴,正流着口水在吹捧帕笛妲。
“帕笛妲?”我喃喃低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教学不落俗套?”这老家伙在说啥?
“拥有卓越的敏锐度,运用创新、独树一格的教学方式因才施教,并懂得如何提升各教学环节之层次。”他的双下巴简直是肥油堆出来的,看起来像是下巴挂了好几片煎饼。“她说,自己的教学策略就是——明天也要持续应付昨天的挑战!”
我一惊,头抬了起来、往后一缩,像只被镜子吓到的响尾蛇。
那不是我的教学目标吗!?我觉得自己有如恐怖片中的女主角,身处荒郊野外,车子又快没油了,只好下车步行、寻求援助。
“那是我想出来的!”我惊觉自己吼了出来,“你抄袭!她抄袭!”顿时,所有人的眼神都转向我这儿,“你要我在教学报告里写一堆狗屁,然后再把我原本辛辛苦苦想出来的东西偷去用!你这个骗子!”
“欧康诺老师,这个我们等会儿到我办公室再谈好吗?”史镐打结的双眉透露恫吓的杀气。他凑近督学耳边,“她最近私事缠身,老公跟人家跑了!”他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听到他假惺惺的同情声我就想吐。
“可是那本来是我想出来的!”我对在场所有人重申,但没有人甩我,他们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
帕笛妲向我使了个狗眼看人低、吃人不吐骨头的嘴脸,真该叫她去演吸血鬼!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耶!”
这个卑鄙的女人,笑得好假!
“你难道就不能好声好气地恭喜帕笛妲吗?你是见不得她好?”史镐还在嘴硬。
“我只希望她坐上即将坠入大西洋的飞机!”
史镐的鼻子抽搐着,脸部扭曲变形、奇丑无比。
“好的,我们谢谢潘德老师构想出创新的教学方式,并且贯彻实行。更感谢我们的督学带来这份振奋人心的评比报告。”在他的马屁结尾之下,会议宣告结束。“潘德老师,能不能麻烦您亲自送我们的贵宾到校门口呢?”
等教职员休息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史镐转向我,咬牙切齿地挤出他的一百零一句台词:“到我办公室!现在!”
此时我脑中只想得到,他会叫我罚写一百次“我一定会停止对帕笛妲攻击和诽谤”。我完全低占她势在必得的决心,是我活该!
“可是那是我的座右铭,是她抄我的!”我再次辩解。此时,他将我们身后的门关上。
我家老板额上的眉毛,因极度愠怒而挤成一团——这男人真的需要上一点眉毛专用慕斯!本来以为他会大发飙的,没想到他却讪笑着说:“诬赖同事剽窃、在督学面前丢学校的脸,我想,这次绝对可以让你吞下第三支警告!我会马上写签呈送董事会。”
我恍惚地走回教职员休息室,站在布告栏前,盯着上头泛黄的传单,以及从孩子们那儿收集来的童言童语,像是:非礼的人就是住在菲律宾的人。虽然是蛮失礼的,却天真得可爱!
三支警告,我被三振出局了!我开出去的人生支票被退票了!不能教书,我还能做什么?我根本不敢想。清道妇和扫厕所这两项最佳选择,是就业辅导人员当初提都没提过的。
教学是我的使命!我把那天学生写给我的卡片重新看过一遍,看得我百感交集,有感动,也有心酸。我不解,是不是我一出生就被吉普赛人下了诅咒?
放学后,我去找洁思,想从她那儿得到一点安慰,但她看来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受到我老公的精神虐待!”洁思意兴阑珊说道,声调乏善可陈。
我们各自推着会员专用的购物车在超市的走道上奋力跋涉,进行每周例行的食物采买。
“我儿子整天神秘兮兮,变得很孤癖,我身上也没半毛钱,已经到了动用整形基金的地步。喏,你看,”她拿起她的蓝灰色手提包,“惨到只能买仿冒的Prada。而且……我和比利·波士顿分手了!”
她强调,恋情之所以会以悲剧终结,是因为他不愿意把手臂上“雪琳”二字的刺青弄掉。
“他竟要我把名字改成雪琳,说什么这样就不必受到雷射刺青的皮肉痛。你相信吗?”她失心疯似地狂笑。
史督仔彻底毁了一个女人仅存的希望,她累了、输了!
抽了张面纸,洁思擤了擤鼻子,然后强打起精神,想甩开心中的焦躁不安。
“我们需要找点乐子。”我们刚好走到冷冻食品区,她镇重宣布,“我是说,至少我们三人当中,已经有人找到幸福了。要是她不打算和我们分享,我们只好‘介入她的生活’罗!”
洁思打的如意算盘就是——跟踪汉娜。她一直不让她的小男朋友曝光,搞什么神秘啊?真不爽!越要瞒着我们,我们就越好奇。
我们坐在汉娜家外面,豪迈地灌光整瓶的料理酒,像两个年轻小女生似的,兴奋地叽叽叫。看来,我后车厢里的冰淇淋全化光了!
“看那里!我看到他们了!”看到汉娜房间的灯光亮了,洁思激动得尖叫。“我好高兴她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我们笑得太开心,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洁思的笑声早已变调,像只迷路的小猫。
“洁思?”我瞄了她一眼,不懂她是怎么了。她的笑容扭曲,看起来怪怪的。这种笑容很适合在你坐在角落边哼歌、边绑辫子的时候出现。
“看到什么啦?”我不死心地追问。
她是很想回答我,却只是张着嘴,说不出来。
我往汉娜房间的方向望去,但我只看得到坑坑疤疤、像颗超大高尔夫球似的月亮,朦胧地高挂在房子上方。
洁思砰一声地跌坐回车上,一脸受惊后的茫然样,眼神空洞,眼睛灯泡似地瞪得老大。她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听来有如泄了气的轮胎,但从那微弱的声音中,我听到的应该是“乔许”这两个字。
“什么?”我的脸开始发烫,表情更加困惑。
“是我儿子!”
我觉得自己仿若走进希腊悲剧的第二幕,错过了剧情铺陈的第一幕,“乔许?”
接下来,我就什么也没听到了,因为现场的气氛,已被我那姐妹淘的放声痛哭占据,再听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