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任六年级导师长的工作之一,就是要设法在同事之间营造愉快的工作氛围。但,很不幸的,教职员休息室里,总是死气沉沉的。
首先,光是教师点名这件事,就让我头大。如果有人请假没来,我就得安排其他不情愿的老师帮忙代课。这里的老师分成两派——尖酸风凉派和认命苦干派。而秉持传统写黑板式教学法的老师,则几乎倾向一边感叹、一边嗤之以鼻地嘲讽“我就知道会这样”的那派。
但是帕笛妲呢?她脸上挂着做作的招牌笑容,现在可搬出了一套万用的好借口,“我是很想帮忙啦!但我光是忙着监督大家的工作状况,就已经快忙翻了呢!”
这就是她今天推托的说辞,我只不过是要她负责下课时间留意游戏场那边的状况罢了。
“我知道你会觉得由同事来检验自己的教学工作,是有点尴尬没错,但是克劳德——我是说史镐校长,确实是要我们全力符合督学视察的标准,我们最好是照着他老兄的意思去做。你也知道我这么心心念念替别人着想的人,是很想帮你的忙的。”她好委屈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们那小到不行的教职员休息室,就设在孩子们餐厅正后方的一小区,里面的摆设都生锈发黄了,扶手椅也是破破烂烂的。正因为休息室设在学生餐厅后方,那儿还被戏称为“细菌窝”,而此时的细菌窝里,一群老师们正疯狂地想在打钟前赶快泡杯茶或咖啡什么的。
帕笛妲回我话的声音实在超大的,好像怕别人没听到似的。苹果核在烟灰缸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葡萄吃光后剩下的空枝和香蕉皮被扔在地上,同事们明明看在眼里,却都一副很不层的样子——想必这就是我之所以会当老师的原因吧!身为老师特有的这种调调,还真是让我难以抗拒啊!
我吸了一口气,充斥着孩子们鞋子湿濡的气味,夹杂着酵母抹酱三明治的味道。我装作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为了转移其他老师们的好奇心,赶紧拿出一叠刚收来的生物课作业,大声念道:“人一活到了八岁,就会想快点成为一个慈悲为怀的人。”我念完还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虽然我表面在笑,但其实内心纷乱地翻腾不已。我已经拜托过史镐,请他再重新考虑一下,不要派帕笛妲来监督我们,但因为迫在眉睫的督学视察已让他够烦的了,所以他也只能像机器人般,不断用“督学快来了!帕笛妲一定得监督你们上课的情形才行!”之类的命令来搪塞我。
更惨的是,放学后我还得耗在我对手的教室里,那里堆放着看似很好玩的玩具、蛋形布娃娃、装饰花,和一些怪店才会贩售的奇怪标志。
她拿着红笔,露出一贯的做作笑脸,把我教学记事里所写的挑衅话语全改掉,改成一些看似冠冕堂皇,但其实完全看不懂的可笑口号,比如“将团队的承诺义务付诸行动”和“阐明个人所扮演之角色,以及责任义务之定位”之类的。
眼前这位自作聪明的女人,三两下就把我原本的教学目标——“明天也要持续应付昨天的挑战”,改成“培养迅速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杜绝教学障碍”这类毫无意义的胡扯,简直狗屁倒灶到了极点!
这女人写的话真是有够迂回,每句话都让我摸不透含意,现在,我感觉像是掉进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会员招募的陷阱里。
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把我自然课的教学目标跟她说算了!
“不用担心,”我喜孜孜地对帕笛妲说,“比起理论派的教学方式,我更规画着实际的教学方案呢!我打算带我们班到科学博物馆去进行校外教学。”
帕笛姐那自命专业的高张气焰被我浇熄了一些。“但是科学博物馆跟我说,他们提供给学校的参观行程都已经被订满了哦!我上个礼拜才打过去问的。”
“是哦!不过我一年前就订好了耶!”我神气地舞动着手指,摆明和她杠上了。
但是,过了半小时后,事情突然来了个大转弯,而我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抱歉!我无法同意你提出到科学博物馆校外教学的申请。”校长大人口沬横飞地对我说着,口气不是很好。
“上次你到伦敦动物园校外教学,有件事让我很介意,就是在孩子们离开动物园,准备去搭游览车时,你竟然要他们赶快冲去停车场,更大声嚷嚷:‘快逃!动物跑出来啦!’我还听说,你这么一叫,吓到了其他游客,引起一阵大骚动。欧康诺老师,你觉得以这种方式来处理事情,真的恰当吗?”
校长的表情确实颇严肃的,在他附近的人都开始冒冷汗、局促不安、浑身不自在。
“呃……这个……呃……”拜托!干嘛这样啊?我暗忖。就算是一只缩头乌龟,总也有把头伸出来寻找出路的时候吧!“那时候孩子们累了,我只是想提振他们的精神罢了。”
我努力安慰自己,世界上有一堆比这个工作更糟的事,比方说巴格达的法官啦、帮黑手党老大做事的人啦、动物排泄物的鉴定专家啦、帮华德·迪士尼的头颅解冻的人啦,或者帮前北韩共产党领袖金日成尝尝看食物有没有被下毒的人等等。
“当时的情况是很有趣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下了个结论。
“你觉得很有趣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在学校掀起多大的反弹吗?”
反弹?还不就是我那位同事在背后说三道四吗?动物园校外教学那天,除了我以外的唯一教职员,就是帕笛妲!
“哈罗!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的谈话吧?”说人人到,门口那儿传来帕笛妲轻快的声音。她放了杯浓茶在校长大人的桌上,“我想,您应该需要来杯提神醒脑的茶吧!”
说真的,这女人还真是我的克星,有她在就没好事。
“凯西,要不要我也帮你弄点什么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还真是亲切啊!
对啦、对啦!你可以帮我把捅在我背上的刀给拔出来啊!
“不用了,谢谢。”
如果帕笛妲是一只狗,我就是她用来撒尿的那棵树。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因为一旦情势变成她处于优势,我以后就会死得很惨。
但我当时却毫无自觉,自己正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
“好吧!现在‘个别训练’这个词有个新的定义了。”这是在听完我们的噬男魔代表——洁思,报告完她那天网球课结束后的最新猎男战果之后,我唯一的感想。
汉娜、洁思和我在摄政公园的网球场,意兴阑珊地轮流上场对打,杰米和珍妮则在附近的网球场上网球课。
“唉哟哟!洁思,”汉娜冷不防地叫了出来。她已经拿着小型望远镜,观察刚刚话题中提及的那个网球教练好一会儿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招惹人家比较好,你的年纪都可以当他的妈了!”
“姐妹们,这个我知道啊!在这个地球上,举凡已成年的男人,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青菜萝卜、任君挑选。”
汉娜胡乱地调了几下镜头,然后把望远镜贴到我的眼前,一个肌肉型男忽地出现在视线里。
“哇塞!洁思,这男的超猛!我看,我要向社福单位告发你的行为,这样他就会变成我的了!好,你们是在哪里做的?”我开始进行侦讯,一脸八卦狗仔似的东张西望。“在俱乐部里?”
“当然不是罗!我们是在他家做的。”洁思往草地上一坐,重新系她网球鞋的鞋带。“他……呃……和几个老朋友住在一起。”
“你是指他的父母吗?你竟然在他爸妈家做那档事?”汉娜不可置信地说道,“亲爱的,这样就不好玩了!这网球教练知道你还有其他的男人吗?”
“不知道啊!不要跟他说,他还有点嫩呢!他只和我上过床,因为我跟他说,那是我的第一次,唉哟!反正就是除了我老公以外的第一次啦!总之,我说那天是我第一次搞外过就对了!”
我的笑声在我瞄到球场另一头的时候哽在喉头,笑不出来了。
“搞什么啊!?”
“她大概只差没搞人兽……”汉娜挖苦洁思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旋即被我疯狂直指着远方、乱挥一通的手给打断了。
为什么呢?因为就在球场那头,我看到了碧安卡!她身穿洁白无瑕的网球短裙,头发则拢了个整齐的小圆髻,看起来像一球微焦的小泡芙。
“那是谁啊?”原本在绑鞋带的洁思抬起头来,没精打采地问道。
“碧安卡——我和我老公的婚姻谘商师。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去上她的课了,我跟她说我得了末期流感,今天我又留了一则请假的留言,说我快病死了。”
洁思循着我的眼神望过去,“不会吧!我认识她!”
“真的?你和史督仔也跑去做婚姻谘商?”这回真的吓到我了。
“不是,她女儿也有上游泳课,你知道的嘛!就游泳班,在青年会,乔许上游泳课的地方。她女儿的名字叫瑟琳蒂佩缇,和你女儿念同一所学校耶!甜心,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我甚至不知道她有一个女儿。那孩子真可怜!”
“你现在知道还不迟。碧安卡只给她女儿穿公平贸易基金会出品的纯棉衣物,让她女儿带手工黑麦面包做的扁豆三明治去上游泳课。那女人对别人的异样眼光完全没感觉,她还曾跟我说,她相信其他的妈妈们在谈到她的时候,一定会说:‘她怎么懂那些观念的?真有创意!’哼!告诉你们,其实那些妈妈们真正说的是:‘快!躲起来!她来了!’”
“快!躲起来!”我发现自己也说出来了,“她来了!”我立即低下身子,缩到灌木盆栽后面躲起来。
“你怎么会去找她做谘商啊?”洁思啼笑皆非地说,“这女人夸张得很!她还没坐上你老公的大腿吗?她早就是出了名专门‘照顾’人家老公的,抢男人不眨眼,名符其实的女版维京海盗。她还和游泳教练以及两个家长爸爸有一腿哩!没错!有老公的女人都要小心这个狐狸精。”
“是哦?”不知怎么的,我肚子开始绞痛,突然有一股很想上厕所的感觉。
“不只如此,她还有婚姻饥渴症。”洁思强调道,“结婚、离婚、结婚、离婚……看到这种把结婚当成家常便饭的女性,是不是会让你开始怀疑所谓的‘至死不渝’是否已经老套了?她怎么有资格去教夫妻相处之道啊?真是太可笑了!”洁思嗤之以鼻地叫着。
我狐疑地斜瞪着上空,怎么好像有一股乌云罩顶的感觉?如果我不要那么胆小没用就好了。看来我需要做懦弱切除术了!现在就要!
“唉呀!这不是凯珊卓吗?你的病好得这么快,真替你开心,不过你没来上课让我有点遗憾就是了。”
让我感到诧异的是,我竟然回敬她一记刻薄到不行的臭脸。
“我想,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去上课了,我是说真的。”此时的我有如脱胎换骨一般,气势不同了,脸皮也变厚了。
“是哦?我以为洛伊上了我的婚姻自救课程之后,已经进步不少了呢!”
“你自己不觉得婚姻自救课程听起来很讽刺吗?”我不客气地激她,一副好像我很懂的样子。
洁思和汉娜虽然被我反常的大逆袭给吓了一大跳,不过她们可是用热烈的掌声支持我。
“可惜你对婚姻的态度并没有像你老公那般坚定,我真替你感到可悲!”碧安卡激动地说。
“如果我再继续听你的话才有鬼!我迟早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这些事我在当天晚上也和洛伊说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连婚姻也要受人摆布的生活,感觉就好比我的自尊是仰赖太阳能供应热力,但老天却已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隔天早上,我没有照着校长的话取消科学博物馆的校外教学,反而极力要求学生请家长写陈情书给校长,表达他们的失望。
我也寄E-mail给碧安卡,取消往后的谘商课程,奈何事情并未如我所愿,就算我不想去听她鬼扯,她见鬼似的也会自己找上我!
碧安卡就是有办法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这真的难倒我了!打个比方好了,就像你根本不记得你吃过胡萝卜,但是你吐出来的东西里面,却看得到胡萝卜渣渣!唉……洛伊和我都不记得我们曾邀请过碧安卡,但她该死的就是出现了,而且无所不在。
首先,有一次,她突然出现在宠物顾问的场合,但就我所知,她并没有养宠物。
还有六月的某一天,我们在坎顿镇遇到她,说是因为她的洗衣机故障送修,然后呢?她使出她的性感大放送,故意扭腰摆臀、搔首弄姿,把附近所有色眯眯的人夫们逗得心痒难耐到乐翻天。比起我这种只敢躲在家里,让洛伊看我裸体的保守之辈,我确实是逊色了一点。
七月初,她上身穿了一件清凉比基尼,下半身穿了一条超迷你热裤出现。“今天就是天气太热了,害我忍不住穿那么少。”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身打扮是上一季才适合穿的吧!”我酸酸地应道。
“是啊!碧安卡,我同意。”我听到我老公这么说,而且他充满赞叹的眼神还死盯着碧安卡曼妙的身材不放。“凯西,如果我出去倒垃圾的时候没穿衣服,邻居们会怎么想?”他的手抚着下巴的胡须,一副准备要和我作对的态势。
“干嘛多此一举?你已经是这一带大家公认的性感偶像了。我的意思是,你看看你,大家都清楚得很,我嫁给你又不是为了你的钱。”我是很想说点笑话什么的,但我真的对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恶心想吐。
“哦哦哦……凯珊卓。”碧安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紧抓着我的一番话大作文章,“我是不是嗅到了一丝丝火药味呀?我们来分析一下你的动机。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本身是个要用激将法才会被激发反击本能的人?”
“才不是,那是因为我觉得你根本没资格当婚姻谘商师。说穿了,你们这些当谘商师、治疗师的,才是需要被治疗的人。让本身有问题的人来教我们认识自己,真是见鬼了!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叫你不要再来帮我们上课的原因,懂吗?”我走到我老公身边站定,“洛伊,你说是不是?”
碧安卡闻言,摆出了武装自己的架式。我老公还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她就自顾自地以她那高贵柔细的做作嗓音说道:“洛伊真是可怜,他想付出他所有的爱,但他所付出的对象却拒他于千里之外,难怪他需要透过谘商来解决问题。”
“两位,听我说,”洛伊说,“我觉得在上过碧安卡的课程之后,让我成长不少、受益匪浅啊!”
受益匪浅?成长不少?我有没有听错,这话是从我老公口中说出来的吗?他手托下巴的动作、扰人的心灵音乐CD、精油薰香、蜡烛……我真该好好地告诫大众,宁死也不要接受婚姻谘商,我就是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话说回来,凯西,这不正是你的意思吗?”他继续说着,“是你要我学着正视自己内心情感的。”
“洛伊,我是说要你好好看看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这个自私、自大、吝啬的家伙!”
“很好,他下个礼拜就会更进一步认识自己的内心世界了。”碧安卡还在说着她的大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了,还没跟你说,”洛伊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碧安卡要办一个小小的结业典礼。”
“那是啥?”
“呵……应该叫作‘超感官惊喜派对’比较恰当。”碧安卡得意地说,“就在我家哟!”
我的心一揪,突然有一种预感,凡是在碧安卡家办的派对,大概只有一个重点,那就是——内衣脱掉脱掉!内裤脱掉!疯狂地跳!
这女人家的大门口铁定挂着一个告示牌,写着:进来吧!我们都没有穿衣服哟!
“要不要帮你们保留名额呀?”她神色暧昧地问,然后做作地放声大笑。“我敢说那绝对会是一场纵情狂欢的轰趴!”
我很好奇,这种不好笑的笑话,她到底说过多少次了?但偏偏洛伊就是可以笑到花枝乱颤,或许现在正是个让她误以为洛伊刚做完变性手术的好时机。
此外还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事——我该去翻翻知名心理学家佛洛伊德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