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丈夫都认为自己是神,偏偏老婆都是无神论者。
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以为我得了耳鸣,其实那只是我的朋友都结婚了,结婚钟声吵得人耳朵差点聋掉。
最后,我也结婚了,我丈夫洛伊是个兽医,而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动物——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我是小学老师,我已经有一教室的动物……抱歉,这是教师办公室可悲的小幽默!
依我看,动物最讨人喜欢的时候,就是躺在烤肉架的网子上。
我尤其不喜欢狗,大家都说狗天性善良,如果真是这样,它没事长那么多锐利的牙齿做什么?所以,如果非要我养宠物不可,我要选择鳄鱼,好把其他的动物通通吃掉!
我其实有够偏执,除了狗之外,举凡一只脚、两只脚,甚至八只脚的,我都没有好感。我每天上床之前都要先检查床单,看看有没有蝎子——在英国?看,我够偏执了吧!
你或许会拍胸脯保证你喜欢动物,但是,你若嫁个兽医,我才拍胸脯保证你立刻不会再喜欢。
相信吗?会有一段时间,我们家里同时有七八只狗、八九只猫,还有一大堆根本不是宠物的老鼠。
我怀孕的时候,洛伊说我快要“下崽”,就是快生小狗的意思。他还不只一次心不在焉地搔着我的耳朵后面说:“乖女孩!”依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丢一个网球给我磨牙了。
要我把洛伊想像成动物,他会是既忠心又有趣的拉不拉多犬。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自我陶醉地挂在学校那座大钟的分针上,只因为他想名副其实地套用那句用来跟女孩子搭讪的话——请问你有时间吗?
洛伊热爱户外生活,他的腿有两个七岁男孩合起来那么粗,二头肌像客人专用厕所那么大,身材之壮硕,是那种碰上任何天灾地变都死不了的人。
他是天生的拓荒英雄,可以涉大河、攀雪山、砍倒一座红木森林,他会平地搭起牧场屋舍,顺带把“猪食”都煮好,完全不用我大叫:“谁想去吃麦当劳?”
以我的定义,所谓的“户外”就是从地铁的庞德街出口,走到萨弗瑞百货公司的那一小段路。我是在雪梨长大的,父母在我十六岁时才搬到英国,我对伦敦的地理知识,仅止于怎样到哈洛德百货公司,再从百货公司回家。
我的同学如果要邀我到他们家住乡下的别墅玩,而该别墅位于英国北方的苏格兰,他们要指示方向的时候都必须说:“你先到哈维尼可百货公司,然后右转……”这样我才听得懂。
我之所以跟洛伊结婚,是因为他能让我哈哈大笑。他湛蓝的眼睛和朝着四面八方辐射的金色卷发,使他像只可爱的小狗,而他那随时笑意盎然的脸,更是让人一见就喜欢他。我也好爱他把手肘搁在车窗上,吹着口哨开车的轻松模样。
噢!对了,还有他的爱心!
那时他已有一半的时间在流浪动物收容所帮忙。他的兽医院现在就在我们的住家旁边,但他依然兼职做很多志工。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最佳盟友……至少以前是的。
好比两只蚕宝宝纠缠在一起,我的爱像蜜糖那样覆盖着他。而当他看着我的时候,疼爱的感觉会从眼中冒出来,像涟漪那般扩大到他整张脸,害我经常连乳头都快要着火!
如今,结婚十五年了,他的缺点我也一清二楚,例如,他永远只穿那件磨得发亮的皮夹克,却拥有西半球最丰富的T恤收藏——在洛伊的心目中,所谓正式的服装就是“烫过的T恤”。
而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喜欢我的朋友,他说,伦敦那些宴会根本就是集世界势利眼之大成,硬要客人认为邀请你是给你很大的面子。
他迫不得已陪我去参加洁思或汉娜办的晚宴时,都必须发挥极大的忍耐力,而且总是一语不发地瘫坐在角落里。
“啊!那是你丈夫啊?我们还以为那是书靠。”
这也是去年一月他不愿意出席洁思和史督仔结婚二十周年晚宴的原因,而我真希望当时有听他的话……
那本来是一场只邀请大学老友的聚会,但史督仔向来是寓工作于娱乐的人,因此场面愈弄愈大,最后大得像歌星桃莉,巴顿的鸡窝头!
洁思看上史督仔的时候,他还只是剑桥一家教学医院外科的实习医生,洁思对他是一见钟情。
“凯西,他美呆了!”当时,洁思这么对我说,“我真想把他抹在小面包上,一口吞下去。”
原本要当家政老师的洁思放弃了教书的工作,改到一家餐厅当厨师,赚钱支持史督仔从医院的最底层一路往上爬。
如今,史督仔可有钱了,皮夹大得像人可以走进去的衣柜,开的车是跟银行家(Banker)押同一个韵的椟架(Jaguar),光可监人地停在哈雷街私人诊所外的专用停车位上。而且,道男人不只俊帅好看,身材还高到必须用无线电跟我们凡人联络,才知道地面的天气是阴是晴。
即使年近五十,史督仔的身材依然修长健美。他的侧面线条非常锐利,你甚至可以拿来刮腿毛。他的舌头同样锋利,但通常用来开自己的玩笑,使得他的魅力更加所向无敌。他是医界整形与烧烫伤重建的顶级外科医生,并担任国家级教学医院的顾问,在学界也拥有崇高的地位。
至于史督仔奢华的生活方式,则来自私人诊所的整形手术。
他替其实不需要动手术的人开刀,而且收费昂贵,为了安抚良心,他每年都抽出固定的时间,在环绕非洲大陆航行的医疗船上,替战争受害者施行免费的医疗与手术。
他的组织能力很强,知名度又高,总能替各个救援组织找到最厉害的医生。大家都知道,他很鼓励诊所的年轻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去“无国界医生组织”担任半年的义工。他也把时间奉献给“战争受害者医疗救助基金会”,并且是“世界健康组织”的专任顾问。没错,白金汉宫已经召见他,并且光环加身。
就因为他无私的这一部份天性,我们的校园美女洁思美·贾汀才会把他的名字刻在床头板上。
洁思本想取消结婚纪念宴会,因为她母亲跟乳癌奋斗多年之后,刚在圣诞节之前过世。但是,史督仔要求宴会照常举行,而汉娜跟我则希望热闹的气氛能让洁思不再那么沮丧。所以我们的任务,便是绝不能让任何人提起那个C开头的字(Cancer,癌症)。
约好晚上八点,我已经快迟到了。
汉娜命令我打扮得时髦一些,这表示我必须找一批电影特效人员帮忙才有可能达到,因为大家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女老师的标准服装就是平底鞋和夸张的耳环。
我常穿的衣服不是少个扣子就是掉了缝边,而且原来大多都是洛伊的,我选择它们是因为不必熨烫。
人家见到洁思,都是转头一看再看,见到我则是一再地反胃。你觉得我说得太夸张?最近我真的成天穿着宽松的运动装。
我们刚认识时,洁思总说我像典型的邻家女孩,意思是“有足够的吸引力让自己突出,但还不够让别的女孩恨我”。
我并不在意我是不是美女,认识洛伊之后,只要他认为我美就够了。如今,将近二十年后,我从远处看大概还算美女,只是这远处大概是三百公里之外。怎么会这样?
都怪我们当上了母亲!婚前,我最讨厌露出瘦巴巴的四肢,结婚那天我的体重是四十五公斤;婚后几年,我为了穿上十号(三十八腰)的牛仔裤,憋气憋到差点窒息,看向落地穿衣镜时,竟然仿佛看见我老妈——小胸部、大屁股。
我的体重几时破了六十五大关?生完孩子之后,我原本计划要去健身房的,可是谁有时间啊?然而,整天穿着睡衣住家里晃,让我很快又怀了老二。
好啦!现在儿子杰米十三岁,女儿珍妮也十一岁了,我总算可以去健身房了吧?然而,身为职业妇女,我下班之后,还有力气按微波炉把速食餐解冻就不错了。
偏偏儿童吃的食物,卡路里都超高,你饭后一边喝茶,沾了番茄酱的热狗、淋了奶油的马铃薯泥、碗内剩下的冰淇淋,全都进了肚子。人不能浪费,对吧?所以,它们全部囤积在你的腰围上。
幸好,我喜欢我老妈,不然看到自己越来越像她,我会更气愤!
等我终于穿好一套孕妇裤装,并把长外衣下的裤头用安全别针别住时,我忽然发现头发在动,似乎在镜子里对着我挥手。
我的天啊!头虱——这是在小学教书的职业风险!我可以摇着铃跑过街道,同时大叫:“会传染!不要靠近!”但当务之急,是赶快拿药水熏我的头皮,这样一来,众家头虱除非戴防毒面具、穿潜水衣,不然必死无疑。
我不再具有传染性,可是,离“时髦”可有天差跟地别!
洁思与大卫的家是一栋十八世纪的宅邸,位于伦敦历史悠久又高级的汉普区。当洛伊把他那辆狗尿味与迷你猪大便味交杂的烂吉普车违规停在人行道旁边时,我从屋子的大窗看到头上没有头虱的时髦人士群众在客厅里,杯觥交错中,间杂着男士们的爆笑声,我丈夫立刻露出羔羊即将步上屠宰场的痛苦表情。
“洁思和史督仔的社经地位已经像圣母峰那么高了,可是,凯西,你知道我有惧高症,我们最好用登山绳绑在一起,以防谁掉了下去!”
洁思和史督仔的确已成为报上所谓的“权力中坚人士”,来往的人非富即贵。现在是一月中旬,首相亲笔写的圣诞卡还放在壁炉架上,旁边还有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以及南非第一位黑人总统曼德拉寄给他们的卡片……
我最炫的圣诞卡不过是巷尾的洗衣店老板感谢我的照顾!
汉娜,沃夫手持香槟前来开门。
汉娜是个快手快脚,但脑筋更快的女人,玻璃似的黑眼睛像个洋娃娃,鼻头娇俏,满头红发,因为太过多疑,两道眉毛经常扬得老高,沙哑的声音喜欢说些跟她的招牌浓缩咖啡同样强烈的意见。
她能流利地运用三种语言,虽然都有些南非犹太人的腔调。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像枪声,不过我很喜欢。她快要四十岁,可是越活越年轻,她说她一个星期打两针胶原蛋白,早晚还要擦胎盘素。她天鹅似的仪态、高挺的背部与平胸,让我觉得她一定从非常小的时候就被母亲逼着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芭蕾舞。
教育学院毕业后,她先在综合中学教艺术课程,离开教职之后走入室内设计业。那时“风水”的观念还没有进入西方世界,更别提成为最新的时尚,汉娜便已先知先觉地在她的设计里融入了东方的风水元素,且说得头头是道。
我非常喜欢汉娜,虽然她老像个急惊风似的,要我别拖拖拉拉,赶紧行动,但她总是知道哪种围巾或假的毛皮披肩会成为今年的必备配件。这位流行女王用一条防水布聪明地绕来绑去,居然也可以当成晚礼服。她每次看到我的布袋装或沾有墨水的牛仔裤,那张脸就皱得不得了。
她的第一笔财富,来自建议那些女继承人应该把她们继承到的祖宅漆成桃色或淡草绿色,气才会更旺,在那之后,汉娜决定她再也不做任何可能有损她美丽指数的工作。不久之后,她便在旧庞德街开了一家艺廊,赚到她的第二笔财富。
这个以讹传讹、越怪之事越有人相信的世界,使得她在摄政公园拥有一幢每个房间都附有专用厕所的大房子,并赢得巴斯葛的求婚。
我跟汉娜在教育学院认识的时候,她以男友的职业都以P开头自豪,这些人计有:北极探险家(Polar explorer)、诗人(Poet)、A片摄影师(Pornographer)、钢琴家(Pianist)、公益事业者(Philanthropist)、政治异议者(Politicaldissident),最后总算来了个画家(Painter)。
呃……巴斯葛“自称”为画家,但洁思和我认为他是个魔鬼祟拜者!他是个黝黑好看的家伙,老是像耍赖的小男孩般嘟着一张嘴,眼帘懒洋洋地垂着,一头梅杜莎式的细发辫光环般罩着他的头。
他是艺术学校里最受欢迎、最让人流口水的爱神。让我们摊开来说,“我是巴斯葛·史旺,没错,我跟天鹅一样,一生只有一个配偶。”这种勾引女孩的台词很有说服力吧!不过,这话好像不假,即使他的头发已经掉了不少,婚姻还是在。
汉娜是个永远乐观的人,但巴斯葛对每件事都只看到不好的一面。如果可以随心所欲,他会跑到欧洲的迪士尼乐园,在空中写下“这个世界没有圣诞老人”这种煞风景的字句。
我们虽然讨厌他榨干汉娜的荷包(结婚典礼上,他一手环住新娘的腰时,洁思小声对我说:“我看他如果把手直接伸进汉娜的皮包,可能更自然。”而且,我们要洛伊和大卫在只有男士参加的单身汉之夜去暗示他,男人必须“做点工作”,婚姻才可能幸福),但我们最恨他的一点是!!他要汉娜保证不生孩子,才跟她结婚。
每次洁思跟我一起抱怨孩子有多麻烦的时候,汉娜便说风凉话:“亲爱的,我在庆祝‘国定无小孩日’,没生孩子让我欢欣鼓舞!”
换句话说,她赚钱养家,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家人。
站在洁思家的门槛,汉娜大摇其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佾耳垂上的四个耳洞里,有数不清的美丽银耳环摇来荡去。
“对不起啊!我们家不买二手车。”她指着我油腻腻、向后梳的头发说。
汉娜是我见过最毒舌的女人!所以才这么有趣。
“那是去头虱的汽油胶化剂,必须留在头上十二到十六小时。来了哪些人?”我刚脱大衣,便发现洛伊逃往厨房,咕哝着说要去照顾史督仔家的宠物,虽然洁思只准她的儿子收集岩石当宠物。
“啊!好人和大人物都来了!几个第三世界流亡政府的总理……”汉娜叹口气,“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剧作家……”
“嗅……至少洁思还愉快吧?”
“还好吧!没人提起那个C开头的字,大家都绕着联合国新任的亲善大使——那个名叫金琪的歌星打转。这名字哪里像歌星?倒比较像妓女!她是一个金发的美国人,隆乳的标价牌仿佛都还挂在身上。她说她正要开始演戏——又一个芭莉丝·希尔顿的恶心版!”
我笑起来,突然在门厅的镜子里看到自己那酷似美国黑手党大哥的发型,只差手上没有抱着冲锋枪。
“我这个样子怎么进去?”
可是汉娜已经像把胆怯的学员从机腹推出去的跳伞教练,硬把我推进了客厅。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胸前丰满、秀发如蜜的洁思在我抓着降落伞出现时,挂上疑问的笑容。
我亲吻她打招呼。“你美得像个度假周,让我想爬上去。”
她打直手臂,抓着我猛瞧。“又是头虱?好吧!但愿大家以为这是蕾丝边靓女的最新流行。”
其实根本没人注意我,大家的眼睛全都盯着歌坛小公主金琪。
她约二十四、五岁,嘴唇像亮晶晶的漆器,胸部呈立体圆锥形,牙齿肯定经过美白与整形,肤色有如死尸般灰白,也像每位骑师那样,体重低于标准很多——骑起来一定很方便!我想。
这女孩天生注定要坐加长型的礼车,她是如此刻意要表现在“腹部健身中心”的锻链成果,胸部只套着一圈布,下身则是同质的网状布料剪裁而成的超级热裤。这么自恋的人,想必连家里的卧室都架设了聚光灯,照亮她的一举一动。
白费了所有女士为了美化自己所耗费的不知多少时间,在场所有男士根本不知道半径十五公里内还有其他的女人。只因这位歌坛小公主在场,我们全被贬为比无脊椎动物更低下的族类,伦敦这些所谓中坚知识份子,仿佛把她对犹太教义与拔罐等无意义的呓语,当成圣经那般专注聆听。
让我吓一跳的是,小公主竟然停下呓语,甩着雪白脖子上那条好像热带蟒蛇的围巾,朝我走来。
“哇!蕾丝边亲女,我喜欢!”围巾好像真正的蛇那般扭动。“我正在考虑女同志型的跨界演出方式,那应该可以使我选择角色的机会增加很多,对吧?”
周遭那些年高德劭、或许不久之后都有可能出现在邮票上、广被歌颂与纪念的老男人,把他们的眼睛暂时转向我的方向。
在这成为焦点的五秒钟,我压下咯咯笑的冲动,用力摇头。唯一的问题是,我忘了自己是个传染源,因此一不小心,便不知甩了多少只奄奄一息的头虱到空气里,但愿不要引发一场瘟疫才好!
不知小公主可有兴趣看看我头顶上被咬出的满头包?不过,这个笑话还是留给懂得欣赏的人就好了,例如洁思。
“呃……那其实是狙杀头虱的药水!”我满脸愧疚地承认。
这位应该拥抱第三世界贫病儿童的女性发言人突然说不出话来,她尖声高叫着,以光速逃往房间最远的角落。
联合国之所以选她当亲善大使,应当是看上了她逃跑的技巧,我真想看看她要如何忍受前往刚果那些国家旅行。
洁思宣布晚餐开始,解救了我的社交失礼。虽然史督仔还没到家,我们依然走进装潢精美的餐厅,欣赏知识界的菁英男士争抢小公主身边的座位。
等我们喝紫茄红椒汤时,曾被缅甸政府监禁的人权律师、为他记录此一受难过程的智利记者,以及仍被伊斯兰圣师悬赏追杀的诗人,已经开始比赛谁的英雄行为与自我牺牲比较伟大,以及谁受到的死亡威胁比较致命。
“这就是我们胆敢把头从政治的护城墙伸出来,所得到的奖赏。”得过普立兹新闻奖的记者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说。
这是知识份子用来比赛男性气概的方式,基本上,如果杀掉对方可以得到诺贝尔和平奖,这些和平主义者都会立刻动手。
除去在大卖场抢先结帐,我从来不会与人争过什么。看来,我们真是落伍了,竟然没有被列在恐怖份子的狙击名单上,家里的电话也没有被窃听。不过,说真的,如果我想追求恐怖的经验,只要去参加儿子的亲师恳谈会,就能得到很多了。
小公主并没有察觉到男士们装腔作势的举止,仍在嘟囔她的豆腐面膜,惹得我们这些太太们直翻白眼,交换无声的笑容,为她的空洞与男士的虚荣大摇其头。
认真担任女主人的洁思开始上蔬菜,她走到我的座位旁边时,一位早已发霉的政治运动领袖谈起革命期间在南非坐牢的事。
“其实,”洁思在我耳边说,“他唯一受过的折磨是BBC的记者问他:继承这么多财产会不会内疚?”
我朝他的方向瞥视一眼。这位牛津出身的官员不只是老古董,他的脸丑到连怪兽都会吓到。“不要取笑人家,他的容貌有一天也会成为过去。”我悄声对洁思说,我们像香槟冒泡那样偷笑。
男人实在太自我中心了,即使在扣交时弄掉了假牙,也永远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不该打年轻女孩的主意。
那些把下巴缩进另一层下巴的律师们,开始在比赛谁为慈善机构和穷人提供的免费专业服务,眼前这情况,仿佛看着一屋子平胸女人,为一件自己根本用不上的三十六C的胸罩大打出手。
洁思、汉娜跟我翘起二郎腿,晈着嘴唇极力忍住心中的鄙视。
知心的女性朋友会有相同的情绪平台,我们不必开口,就能流畅地彼此沟通,而且完全相互了解。我想男人如果也有像鹿的又角这样发达的接收网路,沟通该有多么容易(但那或许只会让他们不开那些低矮得荒唐的跑车)。
这时,大卫·史督兰医生旋风般地进入餐厅,在场的每位男士立刻黯然失色。
那晒得如此健美的小麦色肌肤、量身订做的白牙、浓密的银发——发量之茂密与发型之别致,据说有人已经打算为此请女王特地册封爵位。仍有洗衣店味道的丝质衬衫以及设计师袖扣,无一不要求观众对他刮目相看,洁思起身迎接丈夫时,她周遭的空气因为充满了爱而闪闪发亮。
“抱歉,我迟到了!”他轻快地说。“为了乌干达的爱滋基金,跟首相紧急开会。”
史督仔是如此的供不应求、如此的行程超载、如此的舍己为人,几乎随时随地都像刚攀完劝人捐款的悬崖,或是刚做完同等重要救世济民的大事,所以每个人都会原谅他,围着他团团转,宠他、爱他。
史督仔亮出迷死人的笑容。我向来觉得他像个赌徒,而且每次都拿全副的身家性命下注,永远一副“不赢就死”的气魄。当他开口说话时,哇!整个房间都因为他雄辩滔滔的口才亮了起来。
他开始详述苏丹最近的援助计划,还不忘奉承歌坛小公主为贫困儿童所做的奉献,并对在场每个人无私的付出,说出一些机智、亲密又诙谐的特殊赞美。洁思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然后进厨房去端出主菜。
那是名闻遐迩的炖羊肉,绿色的韭葱和红色的甜菜,把盘子装饰得美轮美奂。听着宾客的赞美,洁思逐渐放松下来,并在她母亲死后第一次欢喜地与大家开玩笑。
幸好没有任何人提起C开头的那个字!我正要偷偷松一口气,只见歌坛小公主用叉子叉起一块羊肉,好像它受了实验污染那般,放得远远的。
“我不吃肉,吃肉会得结肠癌的!”她拖着声音说。
洁思像被什么东西咬到,猛地一震。汉娜跟我不悦地对看一眼,我暗自希望洛伊跳出来说些大章鱼交配的笑话,可是无法用手语表达这么复杂的概念。
“喝点葡萄酒。”汉娜想把歌坛小公主的话题转开。知道洁思母亲因癌症过世的客人,纷纷露出鼓励的笑容,好像我们都在用念力恳求她闭嘴。
“葡萄的杀虫剂会致癌!”金琪开口教训汉娜。或许这是告诉这位歌坛小公主,她的隆乳标价牌还挂在乳头上的好机会。
洁思凝脂般的面颊开始抽筋。整个晚上翻江倒海、绕着餐桌转来转去的谈话,这时突然安静下来。这场晚宴逐渐变得比伊拉克战争更要漫长,而我们才刚吃到主菜。
“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会增加很多皱纹!”我想哄她说些别的,但是她只是吹毛求疵地看我一眼。
“我倒觉得你非常非常需要担心,你的头发擦了什么?那是化学药品吧?”
“当然,拿它去喷盖达恐怖组织的巢穴,一定可以把那些恐怖份子熏出来。”
“我的天哪!那你铁定会得癌症!”
洁思的眉毛弯起来,好像快要哭了。
这时,洛伊的手机尖声响起,打破快让人窒息的寂静。肯定是那些兔鼠猫狗的紧急事件!
“哇!你居然还用手机?我都不用了,”金琪在我丈夫赶去协助一些旅鼠自杀或同样紧急的事件时说。“因为……”
“我知道,我知道,它会致癌!”汉娜口气很凶地说。
“我想太多了,是不是?这就是我的毛病。”金琪咯咯笑起来。
男士们忙不迭地点头同意,像真的一样。我猜这位歌坛小公主的野心是想挤进电视上那个“看谁比较笨”节目的冠军赛,可惜IQ不够。
她继续唠叨手机基地台的天线所造成的恶性肿瘤,洁思一直看着她的腿。汉娜无能为力地拼命对着我打手势,我也只能回以我的社交求救信号。如此这般你来我往的信号实在太多了,天上的飞机可能都被我们引导下来了。
我绞尽脑汁,搜索可以把她引开的话题。
参加伦敦晚宴的人通常都谈些什么啊?球赛、外交政策、二胎房贷,当我真想听人们多少钱买了房子、现在又值多少钱时,偏偏谁也不谈。到底什么话题会吸引一个从加州到英国来的流行音乐歌星……
有了!我突然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题目。
“请问你是什么星座?”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整桌客人无比期待地看着歌坛小公主。
“巨蟹座(Cancer)。”她说。
话才说完,汉娜、洁思跟我立刻以出菜为理由,冲向厨房。一到了那里,我们扶着流理台笑到发抖,几乎倒在地上打滚。
我笑到不得不拉起长衬衫,松开用银色安全别针勉强拉拢在一起的裤腰,这让我们三人又是一阵鬼哭神嚎般的大笑。
疯狂的场面终于因为汉娜说她笑到头痛,稍微缓和下来。
洁思轻快地跳上楼梯去拿止痛药。“我去大卫浴室的药品柜找找,”她边笑边说。“当医生的人,不可能没有头痛药吧!”
洁思去搜寻她丈夫的药品柜时,我打量着她的厨房。全套的法国顶级LeCreuset锅具与流理台上、茄红色的防溅磁砖搭配得相得益彰,丹麦的Bang&Olufsen电浆电视挂在墙上,四周则很有品味的挂着他们去纳米比亚与斯里兰卡从事打工度假时的黑白照片。加上Nef牌的不锈钢双层烤炉、德国百年老店Miele的冰箱、意大利的咖啡机和面包机,流理台上有好几束客人途的花,还包在很漂亮的包装纸内,等候女主人有空把它们插进瓶子里——洁思的厨房完美到可以刊载在《Vogue》杂志上!
我想起自家的厨房,冰箱里发霉的剩菜、水槽里堆得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待洗碗盘,还有忘在微波炉里三个星期才被我发现的热狗——我好羡慕好友拥有完美的丈夫、完美的儿子和完美的生活。若能拥有这样的生活,要我用撒旦的精液漱口,我都愿意。
“嗯,这里有百服宁、阿斯匹灵……”洁思抱着一堆药瓶子下楼来,边递给汉娜,边大声念出药名。“布洛芬、普拿疼、威而刚……”她来不及收口,已经说了出来。
“威而刚!?”我们全围了上去,对着那伤人的东西大叫。
“史督仔吃威而刚多久了?”汉娜问。
洁思的脸罩上一层乌云。“我不知道他在吃威而刚。”
“嗅!”汉娜惊讶地叫完,赶紧恢复镇定。“你不知道没关系,他不让你知道是好意。我们也都不会说,对吧?凯西。”
“没问题。”我说。“我相信巴斯葛也吃威而刚,而且汉娜也不知道。不过他那么厉害,应该只需要四分之一的剂量。”我开玩笑地说。
取笑那个冒牌艺术家通常都会让洁思很乐,但现在她的脸依然一层冰霜。
“洛伊那么高,一定也需要吃威而刚,”汉娜也使劲搅和,但是洁思的表情还是像复活岛的石刻雕像。她哄道:“唉……洁思,不要这样嘛!这没什么呀!亲爱的。大卫这年纪的男人,为了保持站立,几乎什么药都吃的。”
“这我可不知道,”洁思冷酷地说。“因为我们并没有性生活。我们已经一年一个月两星期五天又嗯……”她看看手表,“七个小时,没有任何性生活。”
“噢……”听到这个打击,我和汉娜只说得出这个字,现场的空气突然沉重起来。
“我老公总是说他头痛,”洁思表情呆滞,继续说:“我以为,这大概是人生阶段的问题,例如中年危机什么的,呃……看来他真的是有问题。我是那么渴望性爱,连上星期一位男医生帮我做子宫颈抹片检查,都差点有高潮!”
如果洁思是要表现幽默,唉……那刚好适得其反!我跟汉娜喃喃说着安慰的话,但洁思不耐挥着手,像要赶走黄蜂那般。
“连我的性幻想都无趣到极点!例如我叫披萨外送,送披萨来的胖男孩一脸的青春痘,而且他也在我付钱之后立刻走了。”
洁思极力想把事情淡化,但毫无效果,她显然仍非常在意,此刻,她正像丢飞盘那样,把芒果扔入摆出来的二十个点心盘。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寻求满足,我一定很笨,才没有发觉。”她撩起一绺金发,自嘲地解释:“我若是棕发,一定早就猜到了!看来他只是因为我很会做菜才留在这里,或许在大卫·史督兰医生的字典里,口交高潮是一顿美食。老实说,我若裸体把芹菜沙拉放在我的屁股上给他吃,他大概只会问:‘嘿,今天的甜点是什么?’今晚刚好是木瓜、芒果、奇异果拼盘沾墨西哥辣调味汁,以及椰子巧克力蛋糕。”她舀起一大坨鲜奶油,甩在每个盘子上。
“嘿!洁思,”汉娜拉住洁思的手臂。“大卫显然有勃起的问题,但他已经在想办法,威而刚是为了你吃的。”
洁思的脸色阴晴不定,她把药瓶塞到我们手上,药已经吃了一半,而且是连续处方。
哀伤似乎将她吞没,她一把将装鲜奶油的碗摔到墙上,它炸开来。(如今回想起来,她的情绪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刻,从焦虑转为更凶猛的某种什么。)
她猛地转过身来,金发飞扬。“告诉你们,世界上口风最紧的秘密,就是夫妻之间的性生活究竟怎样。”
“亲爱的,那只是你家的情形。”汉娜生气地说。
“少骗我说你的性生活很好,汉娜。任何像你这样有强迫性症似的一天到晚重新装潢房子的人,不可能有美好的性生活。基本上来说,地板得到照顾,你就得到忽视。”
汉娜的眉毛扬得老高。“也有两者同时进行的,洁思。有的夫妻会发展出适合自己胃口的、小而美的速食,呃……性的三行俳句诗。”
“哈!就像那个笑话——女人在前戏的时候怎么都不眨眼?答案:来不及眨已经结束了。”洁思不层地说。
“哇!我替你感到遗憾,洁思,不过巴斯葛在床上让我很快乐的。”
“是哦?那么许曼医生也可以称为替天行善的杀手!”
“巴斯葛绝对会在床上让你快乐,汉娜。”我努力想要化解越来越高的紧张气氛。“他一天到晚都在床上。我记得他念大学时,唯一一次在中午之前下床是因为床垫着了火,你记得吗?”
汉娜像要砍人那样瞪我一眼。“只因为你们的性生活很烂,就假设……”
“嘿!我没有说我和洛伊……”
我还来不及反驳汉娜的评语,洁思已经叛逆地昂起头来。“汉娜,你是那种家丑绝不外扬的人,至少凯西和我愿意承认我们的房事多么烂。”
“我的厨事没有很烂!”我抗议。
我想起依偎在洛伊身边的愉悦与火热的激情,我的睡衣褪到腰上,第二天艰苦地迈着O型腿搭地铁去工作……
等等!我像牛仔巨星约翰·韦恩那样走路,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不要讨论这些!我头痛!”汉娜不高兴地说。
“而我也快要头痛了!”我郁闷地说。
“噢,上床时间到了。”洁思冷嘲热讽地说出结论。
灰暗的情绪笼罩着我们,直到洁思十七岁的儿子乔许下楼来找食物。他的牛仔裤口袋一边插着一本企鹅出版社的经典系列,另一边的口袋是写到一半的诗。
洁思举手在鼻子前面挥一挥,想要像雨刷那样扫除眼前的情绪。她在儿子搜刮冰箱里的食物时,揉一揉他的头发。
“留点面包层给我,”她疼爱地对儿子说。“即使是你老爸那样厉害的医生,也无法治疗青少年的爱吃症,是吧?”
洁思老说,因为将来要靠儿子替她选养老院,所以她溺爱乔许。真相其实是她必须母兼父职,大卫对孩子从来没有兴趣。
自从乔许出生,洁思带孩子事必躬亲,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想来,她所采购的婴儿药品、学步车、玩具、无糖的金桔和芭乐汁,大概够开一家幼儿园了!大卫则从未尽到父亲的责任,整天忙着到被战争摧毁的地方。
“嫁给一个行动主义者的坏处,就是他一天到晚都在行动!”洁思活泼地对大家说。
在她心中,她儿子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既然爱因斯坦已经过世),而乔许也的确很聪明,如果他小时候自己换尿布,我也不会惊讶。但是,大卫好像都视而未见,乔许是独生子,但他依然不是父亲的最爱。
为了儿子,洁思重新擦上唇膏,挂上最像女主人的笑容,重回她的结婚周年晚宴。
只有我跟汉娜注意到,她的唇膏沾在犬齿上(这是从来不会发生过的事),还有,她那双有点大的新鞋在她走路时发出叹息的声音,好像很同情她真正的感觉。
捧着装甜点的托盘,洁思进入餐厅,竟然发现歌坛小公主坐在她丈夫的大腿上。她注意到大卫好色的眼光沿着金琪的乳沟往下看,她的笑容摇摇欲坠,牙齿好像快要掉出来了。
“你没生气吧?”金琪猫呜似地解释,丰满的胸部波涛汹涌。她握住史督兰医生的手,说道:“我只是想要握一握这只伟大的手,他拯救了非洲无数生命。”
“噢,我相信那只伟大的手也握过其他许多东西。”洁思装出友善的表情,散播人工合成的愉悦。
“只不过,亲爱的,你不觉得她太小了吗?”她对她的丈夫说。“我很清楚在这个时候指出你即将有的地中海秃头实在很没品,但那也正是我要提醒你的原闶。”
我看向史督仔的时候,简直不敢呼吸,但他脸上的表情,只是有趣。
“我可爱但长久受苦的妻子正在抱怨,我都中年了还爱骑摩托车,我也知道我拿中年危机当借口,实在很差劲。”
“噢,不会啊!亲爱的,我对摩托车毫无意见。双腿之间终于能有个硬东西,想必可以给你很大的信心!”
我猛然转头仔细看着我的好朋友,她的嘴角上扬,僵硬地笑着,好像正为某个隐形的摄影师摆姿势。
客人开始交头接耳,但史督仔只笑了几声,举杯对他的妻子说:“敬快乐的二十年,以及唯一能把我绑在地上的女人。”
回到女主人座位的洁思也举杯回敬。
“亲爱的。”她热情地说,即使是我也看不出她的愉快究竟是真是假,她的笑容是如此明显,紧张了五分钟的客人总算松了口气。
“嗯,我的爱?”史督仔挂上似乎已有点倦怠的微笑。
“你有没有发现……”她甜美地说,我们开始期待她说出温馨感人的贺词。“……如果在第一次惯重考虑拿枪杀掉你的时候,我就立刻动手,现在已经假释出狱了!好了,现在,想参加换妻活动的,请把车钥匙放到餐桌中央来!”
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效、更迅速结束一场晚宴的方法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说这是一次“社交早泄”。
我在门口等洛伊处理完他的紧急电话诊疗,再开车过来接我时,洁思握住我的手臂。
“今晚你如果真有性生活,我敢打赌一定是让洛伊从背后进去,这样你才不用接吻,或面对你们夫妻之间真实的情况。我相信你逃避真相已经很久了!”
“我们的性生活很好!”我刻意强调,因为一月的寒风而开始发抖。“真的非常好!”
我替她难过,她的失望与羞辱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要她的愤怒影响到我。洛伊是个善良、好心又宽厚的人!
“性自由?”我步下阶梯,逃进洛伊的车里时,听见她醉醺醺地啐道:“哈!对已婚女性来说,性自由就是不必跟那个杂种上床的自由!”
她的声音在整个乔治广场回荡。杂种……杂种……杂种……
“我就跟你说我们需要用绳子绑在一起,以策安全。”洛伊在我扣安全带时,笑着跟我说。
我在车子往我们的家奔驰而去时捏捏他的手。
洁思没有说对,我们的性生活亲密、温柔、充满爱心与生机。真的……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