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高潮那年,我四十三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或许你会问,高潮怎么可能遗失?高潮又不是一只袜子,你是把它遗失在某个性爱洗衣篮里,等待叠成一双,再构筑多重高潮吗?
这年头,人人丢三落四,有人遗失控制脾气的能力、有人丧失幽默感、有人失去了身材,还有人连脑袋都丢了!
但是,高潮怎么可能遗失?
问题是,我真的怎么找都找不到,它比小飞侠彼得潘的影子更抓不住!
相信我,我比寻找百慕达三角洲的人更努力寻找我的高潮,但,它依然渺无踪影!爱蜜莉·艾哈特、雪人、幽灵船玛莉塞莉斯特号、尼斯湖水怪……甚至是乔治·布希管住他那张嘴的能力,都比我的高潮更容易找到!
当然啦!这真的很让人生气,我是那样干巴巴地翘首盼望,但,目前好像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最好的朋友洁思也弄丢了一样蛮严重的东西——她的丈夫。他是世界卫生组织的医学专家,举世闻名的外科医生、人道主义者、慈善家——伟大的大卫·史督兰医生,而且,他是在有点可疑的情况下失踪的。
其实,就在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洁思正因为谋杀亲夫的嫌疑而被警方拘留,这也是这个故事开始的地点——伦敦北区哈洛威女子监狱的探监室。
我从来没想到会从洁思美·贾汀的口中听到:“我因为谋杀丈夫被逮捕了!”
我比较可能听到的应该是:“啊!我好爱乔治·克隆尼,我要跟他生个孩子。”或者“如果经痛症候群是胡扯的,我真的是一个坏女人,那该怎么办?”之类言不及义的话,总之,绝对不是跟暴力有关的。
我好不容易能开口时,感觉真像在替电影配音,“你说什么?”
“谋杀……那些白痴警察认为我杀了史督仔,他们甚至不准我保释!”
“谋杀?”我又像在对嘴了,而这段情节也很像专门拍给电视播放的那种B级煽情片。
我坐在女子监狱探监室的直背椅上,一脸愚蠢又震惊的表情,瞪着我最好的朋友。
我一定是叫得太大声,所以女狱警雷达般的眼睛立即扫视过来,幸好她们个个都像酒足饭饱、动也懒得动的掠食动物,只提高警觉,但并无恶意地瞪我一眼。最靠近洁思的那名凶悍女警瘫坐在她的旋转椅上,以粗鲁又冶漠的动作翻着报纸。
恐惧像小小的火焰,开始舔舐我的全身,我压低了声音,可是听起来还是又尖又利。“我的妈啊!洁思,你……你没做什么傻事吧?”
洁思看我的那一眼要有多气愤就有多气愤,好像结婚当天来了一辆馊水车、好死不死在倒车时压死了她的新郎。
“凯珊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我是宇宙无敌霹雳最最缺乏谋杀天分的人?”她快歇斯底里了,所以又引起狱警的注意,旋转椅发出声音,椅上那团肥肉转了过来,对准我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对不起唷!小姐,”我小声回答,其中隐含着责备。“请问以下这些话究竟是谁说过的?‘婚姻是包了糖衣的嗜好,玩得太过火,偶尔也会致命!’或者‘嘿!我看某人该写遗嘱了。’再说,史督仔每回去马拉威担任人道救援医师的时候,是谁好几次‘不小心’地让他带错了预防霍乱的药片?我的天,你甚至开始烹煮全脂的饮食,想让他成为心脏病的高危险群!我是说,洁思……”
“那些话是用来释放压力锅的蒸气,免得它真的爆开来!每个女人都有恨不得她丈夫死掉的时候,但到处嚷嚷,并不表示我有杀夫执照……天哪!我连学习执照都没有!”
狱警发出好大一声不层的声音,“报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小妞。”
她抓起一叠翻到快要烂掉的报纸,扔到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桌面上,而后根本不管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告示,点起了一根香烟。
“报纸?你上报啦?”
我一大早接到洁思的召见电话,立刻叫了计程车赶过来,所以在早上八点钟的现在,脸颊上的枕头印子都还在,而脑袋则因为听了她的话而昏头转向。
这是两个月前她丢出一个炸弹之后,我第一次跟她说话。
三个星期之前,大卫·史督兰医生在澳洲南部一个名叫“巨难岬”(谁会想去这种地方度假啊)的“终结者海滩度假村”(多么充满恶兆的地名)失踪的事,我们也都看到洁思在电视上哭得像个泪人儿。
当时,我拼命地想联络她,可是打来打去,都是答录机在接听电话,直到今天早上这慌乱的召唤。她这段时间的失联,简直跟她丈夫的失踪一样,既突兀又让人费解!
她把报纸当辐射污染物那样,推到刻痕处处的桌面角落。根据昨天这份小报的报导,洁思正在协助警方侦办此案,但报上刊登的,却是她啜饮香槟的一张旧照片,标题更是耸动——
寡妇已风流?
“那是两年前的照片。”洁思的叹息声音之大,害我以为她气喘病发作。“其实我和大卫正在修补我们的婚姻,所以才去度假,享受澳洲的阳光、海浪、沙滩和性生活。可是,你也知道,史督仔多么喜欢冒险,他晚上跑去净潜、玩直升机滑水、开快车、随着无国界医疗团队屡次深入世界各地正在打仗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们去裸体潜水,我觉得很累,自己先上了岸,但是大卫还想到陆岬再过去的地方浮潜。后来天黑了,我出去找他,发现他的衣服和手表依然放在我们原来放东西的地方,然后,我立刻知道事情不对了!”
她拭去一滴眼泪,利用一点时间镇定下来,继续说道:
“我们找来一些船,搜寻了一整夜。大家都对我很好,一直说:‘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所以我继续抱着很大的希望,但那却使得情况更难受!因为我脑海里不断浮现他像个迷路的小孩般,孤孤单单的,非常伤心。
“有好几天,我反复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假设,例如,他替美国中情局工作,因为必须转入地下当卧底人员,只好不告而别;或者,这是一场保险骗局;甚至,他被一艘潜水艇绑票了!我呆呆地走来走去,整个人都空了。乔许说,事实摆在眼前,他老爸被冲到大海里去了,或者,发生了更可怕的事,但我拒绝相信!我不要相信!”
她打个冷颤,往前瘫靠在桌子上。
我一边等待她回魂,一边打量这个朋友——
两道剑眉的下面是一对大海般深绿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都可以在里面捉迷藏了,丰满的嘴唇、轮廓鲜明的颊骨、一头美丽的金发……
这么一个细致秀丽、只应在波提切利的画中出现的古典美女小嘴一嘟,露出“嘿!我们到黑巷里打一炮怎样”的微笑时,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是怎么办到的?尤其,当她把下巴微微往外一推时,好像在说:看谁敢阻止我!
“洁思……”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涣散的眼神,像不认得我那样看了我一眼。“那他们为什么逮捕你?”
她的精神立刻恢复。“记得那个坐过牢的剧作家比利吗?我跟他有那么一小段的那个家伙。唉……他竟然说我付钱给他,叫他当杀手。妈的!你能相信这种事吗?”
“跟罪犯约会就该预料到这种结果,不是吗?这种人只懂得写勒索赎金的字条,不懂得写感谢卡,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她哀伤地看着我,“噢……凯西,你知道我丈夫多久没跟我做爱了吗?你也很清楚当你在减肥的时候,连一块淡而无味的米糕看起来都好吃得不得了,而比利跟其他男人就是我性生活的米糕!”
“你的男朋友因为伪造文书、诈骗社会福利金被捕,”公然在一旁偷听的女狱警大剌剌地打岔。“他对警方提出交换条件,以说出这些内幕要求减刑,所以,你才被拒绝交保。”
“真是这样吗?洁思。”
“基本上,没错!”她承认。“那男人是个恶魔、奥运级的混蛋兼说谎专家……但,我依然祝福他一切顺利。”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这个沉重的打击让我说不出话来。
几十年来,我紧张兮兮地留意着洁思各种荒腔走板的离奇行径,但这一次奂的被吓坏了!
我们是四十几岁的中产阶级妇女,会乖乖地用热蜡去除穿比基尼时会露出来的体毛,也会按时刮除腿毛,我们如果不小心撞了人家的车,都会留一张写有联络方式的字条,夹在对方的雨刷下面。
我们收集的应该是古典音乐的CD,而不是进出监狱的罪犯!
看着洁思的脸,你想到的应该是那种四平八稳的介绍词——我喜欢旅行,认识有趣的新朋友,促进世界和平。而不是贴在马克杯上的通缉犯照片。
“我的天啊!洁思,”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假造我自己的死亡,再伪造一个身分去跟鲁宾逊住在树上。不然还能怎样?”她突然气得冒泡。“人家说‘女人四十一枝花’,我可不要做什么‘杀夫狱中花’!我当然要奋斗到底,而在史督仔出现之前,你是我最好的武器,凯珊卓·欧康诺。”
“什么?我?”跟洁思铿锵有力的英文母音相比,我的口音显得粗糙,好像卡车司机的垃圾。
“你看这个,”她愤慨地指着报纸。“这是人格谋杀,而谁最认识我?你啊!我们从念大学就是换着胸罩穿、一起耍性感的姐妹淘,记得吗?我要你去见我的律师,把一切都告诉她。没错,史督仔背叛我,逼得我发狂;没错,有时我真的很想杀他……但,他也是我唯一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那我成了什么女人?”
一个丈夫不忠却又渴望性爱的心碎女人——我想这么说,但终究紧紧地把嘴闭上。
事实上,望着洁思原本亮丽的金发纠结蓬乱、喀什米尔毛衣的肩膀脱线,我真的很心疼。虽然,最近这一年,她实在不是个好朋友。
监狱里烟味弥漫,衣服穿了太久的味道和塑胶地板冒上来的消毒水味,让人直想作呕。我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内如坐针毡,觉得像坐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或正等着面试一个并不想要的工作。
我探过摇摇欲坠的桌子,握住她的手。“你要我怎么做?小可爱。”
突然,震天价响的电铃吓了我一大跳。
忙着数头皮屑的狱警先是不理它,然后才勉为其难地捻熄手上的烟,撑起灰色巨鲸一般的身躯。
我愤慨地看看表。“我应该还有半小时!”
“欢迎来到美好的监狱世界!”洁思嘲讽地说着,把我的外套递给我。我以为她是要帮我穿上,但她只捏捏我的手臂。
“凯西,我被陷害了,你一定要帮我!我的律师名叫昆丝·乔伊。”她小声且害怕地说,把一团纸塞入我手中。“她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被告不是她……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把每件事都跟她解释,也就是我怎么会有这些行为的原因。”
如果是以前,我会说:“面对现实、别作梦了!”但我现在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二十五年的老朋友被带回牢房,一边听见她对监狱的女门房说:“你休想在第一次约会就要我脱光衣服(搜身),至少也要先看场电影,再吃一顿高级晚餐!”
我头昏脑胀、步履维艰地回到冬天的天空下,冷冽的一月寒风咬着我的脸,监狱砖墙的影子像网状陷阱,当头罩下。
洁思给我的地址是位在泰晤士河边的内圣殿律师会,那是一栋仿佛狄更斯小说中只有律师在里面生活的石砌建筑,等我找到那间办公室,我杰出的法律头脑已经做出结论——
真他妈的!洁思或许受过厨师训练,但只有龙虾才应该被丢进她此刻身处的滚水之中!
昆丝,乔伊办公室的装潢,以华美而矫揉做作的弓形腿古董家具为主体,反而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我走进去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正抱着一杯滚烫的茶,急着把它吹凉。
“我已经向法院申请再举行一次保释听证会。”她的声音早就因为一天至少抽两包烟而沙哑,此刻更因疲惫而无精打采。“第一位法官先是讨厌洁思太爱耍酷又冷嘲热讽,再来又讨厌我这个女律师,就像一个恶霸抓住了我们的两个奶子,不但不肯放手,还用力捏挤。”
昆丝有一头红发,脸上的雀斑就像繁星那么多,连眼袋上都有!
“检方又没找到尸体,能以谋杀提起公诉吗?”我困惑地问。
“可以,只要有合理的怀疑。警方掌握了太多对她很不利的间接证据——洁思美·贾汀这种优质美女,怎会跟一个被定罪的谋杀犯扯上关系?而他又跑到澳洲去干嘛?她向我保证,你会很客观地把整个故事说给我听。”她的手指在办公桌上不耐烦地敲着。
“我?”我在一张皱皱的皮椅上坐下来,抬头看向对面墙壁一张爱尔兰赛特猎犬晈着两只死鸭子的画。
这么复杂的故事该怎么说?它由三个女人的友谊构成,洁思是不愁吃穿的家事女神(依我看,任何宣称做家事可以让她们飘飘欲仙的女人,都是吸了太多清洁剂);汉娜是既要掌管自家艺廊,还替好几家创投公司担任艺术顾问的商界女强人;再来就是我这个在孩子与工作之间分身乏术、老是丢三落四的小学老师。
“三是一个麻烦的数字,对吧?昆丝。而三个女人的友谊尤其很难成为等式,这其间掺进了太多的爱、性、小孩、长不大的男人……等等的东西,哎呀!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
“说说三个人强悍的一面。”昆丝匆匆说道,一边仍因茶太烫而大皱其眉。
强悍?真要耍悍,我们早就砍掉另外两个人不知多少次,而她得用黄色塑胶警示带围起犯案现场,再找来鉴识小组,从我们的尸体上收集友谊证据。
“洁思、汉娜跟我是大学的同学,之后成为像通心粉少不了起司那样的好朋友,我们分享彼此的秘密、跟丈夫吵架的内容,再针对夫妻为什么吵架而彼此吵架,然后,又因为幸福婚姻的秘密为什么那么秘密而没有人知道,再吵个不停。要不是一年前洁思在家请客时出了大差错,我们大概会这样吵下去,但,那一次之后,我们的世界全都破碎了!”
这时,昆丝看了一下手表,跳了起来。
“我有一份仲裁协议书必须送去法院!”她用那仿佛再抽一包烟就要得肺癌的沙哑声音说。“你把故事写下来,好不好?”
她从到处都是纸张的书桌抓起一本黄色笔记簿,推到我面前。“写好就打电话给我,这样可能容易一点。”
容易?她完全不知道我将要带她坐上去的“情绪云霄飞车”有多么可怕!
我最终还是没说,只是拿起笔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