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早晨,就在莎娜准备去上学前,盖拉格来了电话。
“我是盖拉格,”他说,“你记得吧,那天晚上我跟我爸爸一起碰到了你们。”
“你好!”她说着,拉长电话线,走过去关上卧室的门,她的爱犬跟在她的脚后,“我刚要去上学。”
“明天想跟我一起去冲浪吗?”
“想去,可是我不会。”
“想学吗?”
“当然。”说完,她记起了她母亲的告诫,脑子里随即起了反抗的念头,“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会在一个朋友家等你。”
这时,她听见车库门响,知道她父亲将车停在私人车道上,等着送她去上学。盖拉格有驾驶执照,能自己开车,他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五点半左右,把方向地址告诉我。等一下,我去拿支笔……说吧!”
跟夏洛特一起过夜肯定没问题,麻烦的是五点半她父亲已下班回家,如何避开他溜出去呢?
“我不清楚,”她说,“下次再去好吗?”
她听见外面汽车喇叭轻快一响,她父亲从来不按喇叭。这就是说,她上学快迟到了。
“难道你不想那么早起床,嗯?那是最佳时刻。”
“你是说星期六早晨五点半?”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真傻。谁都明白人们都在清晨冲浪。
“当然可以……那很好。”
在夏洛特家的那天晚上——她将在她家过夜,莎娜整晚上差不多都在翻那女孩的衣橱和抽屉,将所有的东西都拽出来一件件地往身上试,然后扔在地板上。
“难道你就没什么新的吗?”她问,“我要跟一位高年级学生约会。”
她笑着耸起肩膀,抱紧胳膊,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两个女孩都“咯咯”大笑。
“他要到明年才上最高年级,这可是你说的。”
夏洛特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颏。
“你只不过是去冲浪而已,那你想想该穿什么衣服呢?喏,这儿,”她说着,从床上跳起来,“穿这个跟这个。”
那女孩递给莎娜一条剪掉裤脚的牛仔裤,一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运动衫。莎娜一把抓过来套在自己身上,裤子松松垮垮的。
夏洛特的衣服她穿起来一向很合身,可是现在都太松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撩起睡袍,露出肚脐。她喜欢大号的短裤,配比基尼上装,她看上去一定会像那些挽着长得就像盖拉格的男孩们的胳膊在林荫道上漫步的女孩。
事先叫他将车停在夏洛特家的门前等,莎娜五点钟就醒了,她站在夏洛特卧室的窗前,俯视着大街。像是过了约定的时间后,一辆绿色的“福斯”旅行车车顶载着冲浪板开到街边停了下来。她用手肘轻轻推推夏洛特,将一只手指竖起搁在唇边,示意她别惊动她家的人。夏洛特答应过对父母只说莎娜的母亲一早来接她去看她奶奶。
“他来了,”莎娜说,“别让他看见你在窗口瞧他。”
在他们的车开动后,还可以看见夏洛特那张脸贴在窗户上,活像一只万圣节的南瓜。盖拉格看见了她,像个名人显要似的朝她挥挥手。莎娜窘迫地溜到座位上。
从卡马利洛出发,他们朝洛杉矶开去,随即进入托潘加峡谷往马里巴去。
旅行车在黑暗中穿过迂回曲折的峡谷时,由于颠簸而咯咯作响,旅行车后部的车厢里满是麦当劳和汉堡王的纸袋,发霉的毛巾和潮湿的衣服。她还想象他会开着他父亲那辆白色的BMW 来接她呢。
“喜欢我的旅行车吗?”他问,“花了七百美元在一拍卖市场上买的。我爱它!”
“棒极了!”她撒了个谎。
不久,他将车拐到沿太平洋海岸的高速公路上,开到一块峭壁旁停了下来,下面便是海滩。
“赶紧!”他说着,从后座上抓起一件湿衣服扔给她,“把这穿上,我去拿冲浪板。我不会偷看的,别担心!”
莎娜爬到后座上,剥下身上的游泳衣。多亏了这件湿衣服,不至于被看到自己打算穿得那么少。
他俩一起上了冲浪板,划了出去。实际上,差不多可以说是他一个人在操纵,因为她只是肚皮朝下趴在上面。他划到一半便停了下来,那里离海滩不远,水很浅。远处,一群冲浪好手聚在一起,坐在冲浪板上等着海浪涌来。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他说,“我要你站在冲浪板上,我会帮助你。弯下双膝,别害怕,我们先从很小的浪头练起。”
每当一个浪头过来,他便抱住她的腰将她拽起来,可是她的脚一溜便滑倒了。不一会儿,她的眼睛被海水灼痛了,手脚冰凉。到第七次时,她咬咬牙站住了,在波浪上滑过。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那种乘风破浪的刺激呢,还是喜欢他抱住她的腰时那种令人颤怵的感觉。终于,他扭头望了望远处别的冲浪好手。
手伸进潜水服的拉链小口袋里,他掏出车钥匙递给她:“今天已经够了。你干嘛不上旅行车上去睡一会儿或干点别的什么?我要到远点的地方去。”他朝那群冲浪好手所在的方向一摆头,湿湿的长发甩向一边,“要是你想到海滩上睡一会儿,那里有条毯子。”
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退到岸边,爬上陡峭的山崖,走到旅行车旁,冻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胳膊。她又蜷缩在旅行车后部,先环顾了一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脱下湿衣服,套上夏洛特的毛线衣。接着,她拎起那条气味难闻的毯子下到沙滩上,试图寻找他的身影。远处海面上,映入她眼帘的只是一簇飘浮不定的人头。
她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睡魔便压倒了她。
没过多久,她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是汗,双腿并得跟铁钳似的,胳膊交叉护在胸前,那姿势就同她每天睡觉时一般。她脱掉被汗水湿透的毛线衣,拉上毯子蒙住自己的脑袋,侧到一边。她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并且吞咽了下去。
“不!”她在臭气薰人的毯子下惊惧地叫出声。
就在这时,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烈日当头,而活生生的人们,不是刚刚看起来仿佛是虚幻的冲浪好手,纷纷在沙滩上支起太阳伞,摊开浴巾,往身上涂防晒油。
“嗨!”他说,“肯跟我分享这条毯子吗?”
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像个木乃伊。
他铺开毯子,仰躺在上面。他只穿着游泳裤,显得身材强健而纤细,金色的皮肤上沾了不少沙子:“我父亲跟我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去……说你才十三岁。这不是真的,对吗?”
莎娜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以拖延时间,而后才答道:“再过两个月,我就十五岁了。”
她又撒了个谎。
“真不敢相信!”他说,“你看上去要大得多。我还以为我们差不多年纪呢。没关系。”
接着,他好奇地望着她:“你认为你妈妈跟我爸爸会有何进展?”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她问。
“我知道我老头子一定有什么事,因为好几天晚上他打电话到我母亲那儿,尽跟我说蠢话。先问我在干什么,然后告诉我很早便要上床,别上他那儿去串门吵醒他。第二天,我溜进他房里,总是看到有两只玻璃杯,一边床头柜各一只。其中一只的杯沿上总是沾着口红。父母们真傻!他们在一些蠢事上总是撒谎!”
他的头发快晒干了,一部分几乎没有什么颜色,完全被漂白了;另一部分则是金黄色的。他抱着胳膊,身子往后仰,头发掠过毯子。
“那么,你怎么想的呢?”他问。
“也许吧。这件事我曾经问过我妈妈,她说他们只是朋友。”
“是吗?好了,什么也别信!我妈妈……”
他的目光黯淡了,不过他仍然带笑望着莎娜。随后,他的视线转向大洋:“我爱这里!我爱海洋!我真正喜欢做的事是到圣地亚哥的学院里学海洋学,可是……”
“那你为什么不呢?”她问道,并不清楚什么叫海洋学,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向是什么。
“我爸爸从来没问过我究竟想干什么,一次都没有。他所做的只是对我说,我是如何的失败,为什么考不上别的大学,偏去上一个糟糕透顶的专科学校。仿佛在他看来,要是我成不了律师,那就是废物。”
莎娜大笑:“我妈妈有一次说,要是我学习不用功,就得去当女招待,但那只是吓唬吓唬我的。她并不真那么认为。父母们只是说说而已——你知道,这似乎是他们的责任。你干嘛不跟他谈谈,告诉他你是怎么想的?”莎娜伸手碰碰他的胳膊,“他看上去挺不错的。”
“你才真好呢,我爸爸是个老傻瓜。不过,他还算可以。大家对我都不错。我不在乎他们对我怎么样。”盖拉格伸手把玩着她的头发,“你才十三岁,是吗?”
莎娜低头望着毯子,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撒了谎。我没觉得自己那么年轻,仿佛我所有的朋友都跟小娃娃似的。”
“我将实情告诉你吧,”他说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伸了个懒腰,“你会成为一个宠物!”
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乳房,在小小的比基尼泳衣下微微隆起,清晰可见。她窘得无地自容,真希望自己没来。因为紧挨着他,越发衬得她的肌肤苍白,双腿又长又瘦。
“送我回家好吗?”她轻声说。
他拾起毯子,莎娜抓起自己的衣服跟在他后面,在沙滩上留下了两串深深的足印。他们到旅行车旁时,只见前后沿着高速公路停满了各色车辆。他转过身张开双手像只大熊似的抱起她,随即便放下了:“想来点甜甜圈吗?我饿死了。”
“我也是。”她说话的当儿,车子开动了,她拿过放在旅行车后部的钱包,梳着头。
“我今天约你出来,是因为我爸爸说你碰到了麻烦。”莎娜的心仿佛一下跳到了喉咙口。就如她自己所一直怀疑的那样,每个人都知道了她被强奸的事。真恶心!她母亲怎么能逢人便说呢?
“他说你父母正在闹离婚,但仍住在一起。好家伙,这是够糟糕的!不过,我知道你能撑过去。因为我妈妈和爸爸刚刚分居决裂,我和我妈妈以及一个魁梧、彪悍的网球选手住在一起。那甚至不是我们的房子,而是她的。”
她背部的肌肉放松了,可是她仍然觉得他也许知道那事。她察看着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只见充满了同情之色,却无法知道他仅仅为她父母要离婚而替她难过呢,还是他知晓了一切。每当她跟别人相处正融洽之时,上述念头便会闯进她的头脑,以至于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猜测别人是否知道那事上,心不在焉的,连他们在说些什么都记不得。
她用手指使劲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爆炸了。
突然,她转向他,冲口而出:“我被强奸过。”
他熄掉引擎,车停在一家卖甜甜圈的店门前:“你母亲知道吗?”他问。
“是个年纪大的家伙吗?一个你跟他出去约会的人?”
“我母亲在场……她也被强奸了……他破门而入……手上拿了把刀,他现在关进了监狱。就在我碰到你那天,我们从一组嫌疑犯中辨认出了他。”
说完,她觉得一阵释然,仿佛胸腹间一个难解的结化开了。在此人面前,她再不惊疑不定。
她母亲曾说把事情闷在心里是最糟糕的事。并举自己为例,她相信她。能坦率地谈论此事多好!她感到无比的畅快,自从发生强奸后她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头往后一倒,靠在靠垫上:“你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人。我甚至都没告诉我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想谈点让自己心情沮丧沉重的事情,得选个合适的家伙。我妈妈是个同性恋者,我也从来没跟我的朋友们谈论过此事。快点!”他说着,抓住她的手,“我们吃甜甜圈去!”
莎娜吃了两个涂有巧克力的甜甜圈,盖拉格吃了三个。他们没喝牛奶,各人喝了杯冰水,因为他们两人身上总共只有几元钱。旅行车里又闷又热,莎娜坐在那里吃甜甜圈,圈屑洒落在她那赤裸的肚皮上。接着,她开始倾诉,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妈妈……你知道,她太勇敢了!在此以前,我们相处得并不好。她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家,爸爸就煞有介事地说她并不那么关心我,可是那天夜里……她真棒!她想从他手里夺过刀,差点被他刺死。太可怕了!”她望着盖拉格将空甜甜圈纸袋扔到后座,“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能跟你爸爸谈谈。我就不再那样看我妈妈,她现在就像我最要好的朋友。”
“你知道什么是女性同性恋吗?”他问,伸手拿过莎娜的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
“我当然知道。我十三岁了,不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你母亲跟你谈过吗?她说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她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而爸爸也同样!”他粗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三年前的一天,我回家时发现我妈妈和那个女人在卧室里,一起从淋浴室走出来,两人都裹着浴巾。她不知道我瞧见了她们。几天后,我又看见她们在接吻。他妈的,我就像当头挨了一棒!”
他望着莎娜,为自己说了脏话而不好意思,可是莎娜坐在座位上,身子前倾,捕捉着他嘴里发出的每一个单字,根本没在意。
“真恶心……你知道,看见自己的母亲亲吻某个像男人似的女人是什么滋味!我知道了这件事,可是爸爸却不知道,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
“好了,”莎娜口齿清楚,大胆地说,“同性恋并没那么可怕。我是说,如果你妈妈爱这个女人,那么这只是她的私事,不关你的事。要是她跟你说你应该爱谁,不应该爱谁,你会怎么想?”
她感到自己长大了,成熟了。以前,她从未跟一个男孩真正谈过心。她抬起头,发现他正在端详她。
“我有一个女朋友,我应该告诉你才对。”
“噢,”她的心一下沉到了底,“那很好。”
她转过脸凝视着窗外,望着停车场来来往往的人们。
“嘿,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指的是关于我妈妈以及其它一切的事情。”莎娜没有吭声,不想再看他。
“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极为难过。我知道你以多大的勇气告诉我。”
“没错。”她说着,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我喜欢你!我想跟你成为朋友。也许,我可以说是有一个女朋友,可是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一个真正能够交谈的人。你懂吗?”
“我懂。”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关切之情。
他碰了碰她的手:“无论谁找你的麻烦,打电话给我!即使没什么事,也给我打电话。下次,我要带你到更深的地方。我们将真正地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