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开着“本田”车驶入她家的私人车道,汽车引擎噼噼啪啪地爆响着,冒出一股油烟,她明白除了走进房子面对警察外她别无选择。她打开车库门,把车停在约翰那辆白色的“印第安人”吉普车旁。
“本田”的引擎还在转动,车库门自动合上了,她伏在方向盘上,有那么一会儿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窒息似的。
等神智一清醒就好像一艘就要颠覆的小船竭力地想从倾斜中恢复直立一般,她试图从早先的愤怒与信念中找到支柱。然而它们都已离她远去。她完全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现在已毫无遮掩,赤裸裸地面对着恐惧。或许车上还剩点汽油,正在油箱里苟延残喘;虽然可能性很小,可是也许里面的人谁也没听到汽车引擎声,等到她化作一缕轻烟时,一切都已结束。
她迅速拔出了钥匙。她的自杀只会带给莎娜致命的打击,使她再度遭受极度的痛苦。
他们是怎么发现她的?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就认定她与凶杀案有关?
他们不可能利用到车辆管理局查牌照的手段找到线索,因为她已经将牌照改过了。要么是他还没死,尽管她戴着滑雪帽,他还是认出了她?
或许他看见了“本田”车?肯定是这么回事。他跟踪过她,不用说。他可能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知道她住哪儿。这儿又有问题了,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房子是租的,要追踪的话得花好几个钟头,她实在怀疑他——一个垂死的人——还能将她家的门牌号码记得一清二楚。
她完了。她将被关进监狱,被取消律师资格。对她犯下的罪行,没什么可辩护的。不管对他对她和莎娜干了些什么,她打死他并非出于正当防卫,她追踪并暗杀了他。她想到了几条辩护的理由:为了免遭名誉损害;一时精神错乱。她那时清楚自己的行为是违法的吗?她对行为的不正当性有认识吗?答案是确定无疑的。
她鼓起所有勇气,抓住车门把手。车门打开时,由于手还紧紧地握住把手,她差点摔倒在车库的地板上。
通往她家的房子前有四级台阶,她刚迈上第一级台阶,就碰上了正好开门准备去车库的约翰。
“老天爷,你上哪去了?我吓死了,一直往那所房子打电话。后来,我打盹儿了。可是直到六点钟醒来时,你还没有来,我就打电话报警了。”他顿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擦了擦眉毛。
“我猜你看见警车了。”接着,他的口气变得犹豫不定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他们现在正在小房间里跟莎娜谈话。”莉莉的手本能地在脖子上摸着,套在她头颈上的绞刑绳索割断了,不过这种轻松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
“你告诉了他们什么?”
“你是说,有关强奸的事?”
“你决定了,我们应该报案?”
“不错。而且他们说,我们昨天夜里就应该报案。他们或许能在你那所房子附近抓住他。他们很难理解,身为一个地方检察官的你为什么会不去报案。”
由于他的行动得到了警察的支持,他的话音里增添了不少自信。他转身走进房子,穿过了通往厨房的门。
小房间的门也开在那儿。
莉莉步入屋子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有两个警员,都穿着制服,其中那个女的挨着莎娜坐在米色的皮沙发上,那个男的背对着站在厨房的柜子旁。尽管她认识不少警员,但从没见过这两个人。她一进去,屋子里所有的目光立即转向她,她却旁若无人地仿佛在跟约翰私下里说话。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她说着眼睛朝地上溜了一圈又回到他脸上。
“我心烦得昏了头。我们谈完话后,我就将车开上快车道直接回家来,可是后来我却发现已经在去洛杉矶的半路上。我拐到旁边的车道上,不知怎么就迷路了。等我找到路,回到快车道上时,又正好赶上上班高峰,被堵住了。”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莉莉的双臂圈住约翰的脖子,来了个笨拙的拥抱,随即松开手后退了一步,“我是想打电话来着,可是那儿附近很乱,我不敢下车。再说,我也不想叫醒你和莎娜。”
察觉到在场的警察点了点头,她赶紧扑到莎娜的身旁。
女孩脸色苍白,目光呆滞,黑眼圈清晰可见,身子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个脑袋。莉莉搂住她,让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听见了她压抑的呜咽。莎娜动了动身子,尽量靠莉莉紧一点,像她小时候似的想把头藏在她母亲的腋下。
那女警员是个金发女人,身材略微有点儿胖,那身制服却使她显得更为臃肿,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她的眼珠子是淡褐色的,流露出善意,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带着职业化的威严。
“我是陶婷登警员、福里斯特夫人。这是特拉维斯警员。”那男警员几乎快退到了客厅,正掏出对讲机准备说什么。他改变了主意,回到书房。
“对不起,我能用一下你们的电话吗?我们已经发布了命令,设法查寻你那辆车子的下落,现在我们得取消它。”
像是要给莉莉一个自己很在行的印象,他补充了一句:“有关这次事件的消息在传送时都改变了频率以防窃听,所以别担心你的地址、姓名或别的什么会泄漏出去。这也是我借用你的电话的原因,我们没法在对讲机上换频率。”
她静静地坐着,手指摸弄着莎娜的头发,脑子里却闪电般地转着各种念头。他们肯定要到犯罪现场收集证据,拍摄照片。她想起了四散在进门那儿的案卷,感觉到绞索又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克林顿知道是她拿走了案卷,而不管奥克斯纳德的哪位侦探负责调查这起谋杀案,可能都会打电话找克林顿要案卷。她得把案卷还回去,还到克林顿手里。
也就是说,她得把撕下来的那页警方报告,重新影印好补回案卷里。
她必须抹去一切可能将赫纳德兹与犯罪联系起来的痕迹,要不然的话自己将成为嫌疑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有作案动机,却无法提供不在犯罪现场证据的嫌疑犯。
指纹。她必须在让警察进入那所房子前抹去所有的指纹。他在那所房子里呆了多长时间?他都碰了些什么东西?除了目击证人的证言,指纹可能是将她与谋杀联系起来的惟一线索。
那个陶婷登警员正在说什么,可是莉莉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一道恐怖的绿光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子弹盒。那绿色的子弹在出事现场被掏出来,是她亲手填入枪膛的,眼看它射向目标。枪响的时候,随着子弹的爆炸所有的指纹当然跟着消灭了。然而今天的高超的科技……
“……除了你女儿的描述,我们等着和你讨论你在现场所知道的犯罪的具体细节,福里斯特夫人。”她提高了声音,试图引起莉莉的注意。
“对不起”,莉莉抱歉地说,“我没听见你的话。我……我一夜未睡。约翰,你能给我倒点咖啡吗?”
她闻到了一股新煮的咖啡芳香,有点儿奇怪,约翰为什么就想不起来给她一杯咖啡。
“福里斯特夫人,你当然明白这个事实,那就是你能毁灭极其重要的证据。你丈夫给了我们一个事情发生的经过的大概轮廓。”
莉莉回答道:“我在车上吃过了口香糖,因此我嘴里什么证据都没有。我没那么想。”
“好吧,我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莎娜给我们描述了遭受突然袭击的基本情形,而我们,当然已经把这些消息传播出去了。我们现在想听全部经过。然后,我们将带你和你女儿到‘快乐谷医院’作检查。”
“没问题。”莉莉说。
特拉维斯警员插嘴了。他嘴里正嚼着口香糖,说话时咂然有声。此人黑黑高高,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情。莉莉觉得此人甚是讨厌。看上去他有些厌倦了,巴不得早点离开,把接下去的一大堆文书工作都扔给他的同伴,自己好上哪儿去吃早饭。
“我们想要你租的那所房子的钥匙,这样我们就可以派一组人到犯罪现场去详细调查。”莉莉端坐在沙发上,挺直背脊,拿出检察官的架势。
“我觉得我应该在场才对。我可以把嫌犯可能留下证据的地方指给他们。我和女儿作完医疗检察后,就去那所房子,打电话叫人在那儿跟我碰头。”接下去,她的话里带着几分嘲讽,“你同意我的意见吗,特拉维斯警员?”
“听起来这主意不坏。”他说着,大声地咂了咂嘴。她的话使他嚣张的自尊自大好像几只苍蝇在大象背上飞舞,人家根本不理不睬,气焰顿时矮了下去。
特拉维斯永远不会被升为警官,他的工作就是披着合法的外衣,践踏法律。盯着他脚上的那双靴子,莉莉敢打赌鞋底肯定衬着不少钢条。她桌子上堆满了检举警察游走法律边缘使用暴力的案件,那些人要是没有那个警徽,都得进监狱。
“特拉维斯警员,”她开口了,“我和女儿将陈述案情的经过,如果你能离开房间,我会非常感激的。”
他望着她,一动也没动,像是表示抗议。这可能正是他感兴趣的部分。
不过,他还是转身离开了,告诉他的同伴他在巡逻车上等她。
她们的陈述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正如她所料到的那样,这使莎娜既痛苦又尴尬。好在陶婷登富有同情心,她没有逼迫莎娜,而是拿出耐心,温和地引导莎娜回忆事情的经过。莉莉决定要给陶婷登的上司写封信,替她说些好话。
陶婷登警员站起身,整了整武装带和夜勤电警棍:“那么,我们就谈到这里。侦察人员明天会跟你们联系,要你们提供更多的细节。如果你又想到了什么,这是我的名片。”
“谢谢!”莉莉真心诚意地说。
“你们准备好了吗?我们送你们去医院。”
“我们会自己开车的。”
“可是,福里斯特夫人,为了使连贯的证据不至中断,检查时必须有一个警员在场,这都不过是程序。当然——”
“不错,”莉莉不耐地说,“可是我们没有必要非得坐警车去。我们在医院门口跟你们碰头。我女儿遭受的折磨已经够了。我不想让邻居们知道这事。我们对他们就说遭强盗了或别的什么。”
约翰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厨房忙碌着,打扫卫生,以避免这乱哄哄的尴尬场面。像是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把女警官送到门口,关上门,回到莉莉旁边。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你帮莎娜穿衣服吗?”她转身轻轻地问莎娜:“你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
“不,我没事,我想洗个澡,可是那位警察说不行,她怎么可以叫我不洗澡?”
莉莉差点哭出来:“因为你身上可能有证据,你不能洗澡。我们还必须得穿昨天夜里的那身衣服去医院,他们要我们的衣服。”
她突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还穿着那双旧慢跑鞋。
“我昨天晚上一双网球鞋都找不到,后来还是在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了这双鞋。”
她瞪着约翰,想把他的注意力从鞋子上、从她的外表上引开。
“多亏了你的好意,非要我把我的东西都拿走。谢谢,约翰。弄得我现在这里连套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莎娜拖着脚穿过走廊,身上披的毯子一大截落在地上,莉莉朝约翰转过身,又是懊恼,又是沮丧,恨不得掴约翰几巴掌,朝他大吼,可是看到他脸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她还是忍了下来。
“你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他说,“因为我在我们说了不去报案后,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叫了警察来。”她叹了口气:“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我也相信这是对的。我没生气,约翰,我——我——”她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失去了知觉,眼看就倒了下去,他抓住了她。
“我没事。”她虚弱地说,推开了他,“我刚才只是有点头晕。我去打几个电话,你干嘛不去冲个澡呢?你看上去糟透了!”
“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吃的吗?我可以替你弄点土司或什么的,你大概会吃吧?”她盯着他,目光冰冷,不仅没有化妆,眼角还布满了红丝,“去洗个澡,约翰。让我做该做的事。”他像只挨了责骂的小狗,转过身,进浴室去了。莉莉抓过电话机往办公室拨电话,这时,厨房的钟显示是九点三刻。她本来想往巴特勒的办公室打,但临时念头一转让接线员接通了理查德的电话。
“理查德·福勒。”他的声音通过扬声麦克风传过来。
“是我,莉莉。把话筒拿起来。”这回他的声音不再瓮声瓮声像是从井底传来似的了。她轻声说:“跟巴特勒说一声,我有点急事,今天不能来了。我一会儿再打电话给他,明天会去上班。有些不能拖的案件你得替我处理一下,案卷在我办公桌上,还有些在柜子里。”
“没问题,我们今晚计划照旧吗?”
“我现在没法说,我答应回头向你解释一切。案子的事情替我处理一下。”
“你听说阿坦伯格的事了吗?”班杰明·阿坦伯格年近七十,是高等法院的法官。有一次莉莉质问一位证人时,他指责莉莉逾越法律规定范围,他们的关系不怎么好。
“明天再告诉我有关此事的情况。”她准备挂电话。
他还不肯罢休。
“他死了——这个老不死昨天死于突发的心脏病。我今天早晨很早就来办公室,正好碰上巴特勒。后来他就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事实上,我刚从他那儿出来。巴特勒刚跟州长通完话,准备找人接替阿坦伯格的位置。”
莉莉靠在厨房的柜子上,没有出声。
“你在听吗?”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神秘地说,“你已被列为考虑的对象,莉莉。不管你信不信,巴特勒还向我征求意见。他们想让一位女性来填补这个空缺,那就只能在你和卡罗·艾伯兰之间选择。说不定,今天州长就会打电话给你。如果我是你,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机会。除非,你奄奄一息行将就木,那当然就没有办法了。”
说到这里,他大笑。
“出了事……”她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她的脑袋像一团乱麻,无法理出一个头绪。她脱口而出,“昨天夜里有人闯进我的住处用刀尖逼着,强奸了我女儿。我们现在就要去医院作法定的医疗检查。”
“天哪,你为什么不一开头就说?你们俩有人受伤了吗?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他们现在还会考虑我吗?”她的声音微弱,听上去令人心碎。她把卷成一团的电话线弄直,走到洗涤槽旁,往自己脸上溅了些凉水。
“对不起,莉莉。真对不起!”
“理查德,请你告诉我,在我现在成了强奸案的受害人后,他们还会考虑任命我吗?”
“他们当然还会考虑你的。不过,你跟我一样清楚,这一来有些麻烦。见鬼,他们或许不取消对你的任命,可是首席法官可以将涉及性犯罪的案子移交给别的法官办。遇到此类案子,你没法公正断案。”他的声音放低了,变得柔和起来,“我关心的只是你,莉莉。方便说吗?告诉我,你怎么样?”
“你完全明白我已失去了这一职位,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有三四个临时检察官和两个退休法官在等着接这个职位。可是有关性犯罪的新法律规定很复杂,他们并不熟练。要是我不能发挥这方面的专长办案,我还有什么优势?”
她顿了一下,吸了口气。
“我失去了它。”他安慰她,“别紧张!瞧瞧事情会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关于你现在的情形,我认为你应该让我去劝劝巴特勒。可能会有不少电话来,商讨此事,如果他们……”
“说吧,告诉他们强奸的事,”她被击垮了,“再告诉他们,即使他们给我这个职位,我也会拒绝。没必要为此费尽心机,委屈求全。我不想这样。”鲜血,她能看到殷红的鲜血。那一幕就浮现在她眼前,她必须阻止自己不再去想。
“让他们任命艾伯兰好了。”既漂亮又完美的卡罗,她雪白的手上没有沾过血迹,她想。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他说,“如果你肯让我来的话,我这会儿就来。”
“不,”她说,“你别来!我在老房子里,跟我丈夫在一起。你只管把案件处理一下。如果你想帮我,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回头再打电话。”挂断电话,她觉得整个人部分裂了。她往卧室冲去,看到浴室的门还关着,莲蓬头还在“哗哗”地喷水,舒了口气。那派克笔的黑墨还在汽车牌照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走近细看,一定会被发现的。她抓过一瓶指甲油洗洁净,从厨房柜子上拿起一卷纸巾,匆忙往车库走去。
一分钟后,莎娜开门出来,离车库四五步远时莉莉才听见。她正跪在“本田”车后,纸巾已被派克笔的黑墨弄得一团漆黑。莎娜走近她母亲,用力嗅着,眼里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在干什么?”她问。
莉莉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没什么。你准备好了吗?爸爸准备好了没?”她将纸巾扔进了车库角落的垃圾箱里。
“一股什么味道?你在干吗?”莎娜固执地追问,她有些紧张。她穿了条牛仔裤,上身是浅蓝色的短外套。她的眼睛环顾着车库四周,仿佛在担心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袭击她似的。
“我们走,去叫你爸爸来。用不了多长时间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你就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他们会给你一点有助你进入睡眠的东西。”莉莉跟在她背后进了屋。她在厨房间停住脚,紧紧地抱住莎娜。
“你想谈谈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吗?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要问我的?感觉怎么样?”
“我也说不清。我只觉得肮脏、恶心、疲倦、惶恐。我老在担心他还会来,会找到我们再干那种事。”隔壁有人在修剪草坪,刈草机的声音在她们听来极为刺耳,并不是噪音很大,虽然这种声音是正常的,而她们却有些反常。学校里,顽皮的少年们摇晃着上了锁的铁门,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于是他们哈哈大笑。这会儿在法院,正是短暂的休息时间,律师们会赶紧去买杯咖啡和甜圈饼。
“他不会再来了,请相信我。这种人我非常了解,他最怕被逮住,这会儿可能在离这里一百英里的地方。再说,宝贝儿,他也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哪儿,不知道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
“电影里,所有的坏家伙都还会出现,甚至以为他们已经被杀死了,却又会站了起来。”莎娜把手指放进嘴里,开始咬指甲。他父亲走了过来刚想拥抱她,她却躲开了,背脊挺得笔直,垂着手毫无反应。
“我去把吉普车从车库里倒出来。”他轻声说。显然莎娜的冷淡伤害了他,他想不通是怎么搞的。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就到了医院。那位女警员等在门厅里。她把莉莉拉到一边,向她解释说,很不巧今天当班的医生都是男的,没法找个女医生给她们作检查。她耸耸肩,眼神和莉莉交错在一起,那里面包含的是女人对女人的理解、同情。
“对不起,”她说,“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在护士在场的情况下,莉莉想让莎娜对检查有个准备,多少告诉她一点接下去要做的事。孩子一声不吭,低着下巴额,眼睛朝上,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检查台上,当医生试图检查她的骨盆时,她又是羞辱,又是愤怒,发了疯似的尖叫,嘴里“蠢货、混蛋、狗屎、猪猡”等骂个不停,把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双脚使劲地踢他的头顶。她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绽露,头扭过来扭过去的。最后他们给她打了一针,她才安静下来,作完了检查。对莉莉来说,不啻是眼看着莎娜忍受另一次强暴。她眼里噙满了泪水,不得不转身离开了房间。不难理解,为什么无以数计的受害人不向当局报案。
他们给她俩都拍了照。莎娜喉咙上有块浅浅的淤青,那是他的手掐住她脖子时留下的;另外,屁股上还有小块的青紫。虽然药物在起作用,但她还是清醒的。她不得不在台子上翻过身,让陶婷登为她拍照。莉莉在一旁弯下腰,将自己的脸贴着她女儿的脸。她一边用手抹去眼泪,一边轻轻抚摸着她女儿的头发。
“我爱你,”她硬咽着说,“快完了。”莉莉嘴角被划破了,肩膀上有块乌青,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是由于射击的后座力引起的。倒是她的手关节,实实在在地扭伤了。她意识到如果一切败露,照片里她肩膀上的乌青将成为对她极为不利的证据。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他们据此而接近事实真相,那就全完了。为了预防万一,她跟他们说那伤痕是在她替莎娜的房间搬家具时不小心碰坏的。
他们替她嘴角的小伤口消了毒。为避免传染性病,他们给两人都做了检验,还都打了一针盘尼西林。至于艾滋病方面,医生私下时跟莉莉说,她们将来还得再检查一次,才可放心。
在检查室,医生发现一串串水疱从背部起盘住了莉莉的上身。
“出现这种情况多长时间了?”他问莉莉,“胸肋间是不是一直疼?”莉莉并不知道自己的背上也有伤口,但她明显感到胸口痛,“我以为我会得心脏病,大约是一二周前开始的。”
“你得了医学上所说的带状疱疹,是很疼的。我奇怪你在此以前怎么会没有去看你的家庭医生?”他摘下橡皮手套扔进垃圾桶。
“我得了疱疹?我怎么会得疱疹呢?”莉莉失去了镇静,忍不住高声尖叫道。
他微笑着说:“你得的不是生殖疱疹。这是今天的第一个好消息,唔?这是病毒性的,通常由神经紧张引起,但属于同一科。”
“吓死我了,”莉莉说,“赶紧给我点药。”
“我可以给你些药膏,但不能治愈。在好转前可能还会恶化。你身上可能还会出现更多的水疱,不过会消失的。病情并不严重。”他挺年轻,比莉莉年轻。他拍拍她的肩膀。
“我会给你些镇静药,当然,有些是给你女儿的。地方检查官,”他说,“压力很重的职业。”她没吭声,他转身离开了。有许多事比一个地方检察官压力要重多了,譬如被强暴……譬如杀了某个人。她坐在桌子上,头发乱蓬蓬的,垂着肩膀,病号服在背上敞开着,双脚像个小孩似的在桌边荡来荡去。她抬起一支胳膊,闻着自己的腋窝。她感到自己又脏又臭,简直不像个人样。
接着,她开始穿衣服。她一边穿牛仔裤,一边想,他们随时都可能进来告诉她血液检查证明她得了癌症。这就是生活吗?考验一个人的忍耐力到底有多大?在上法学院那段日子里,在发生此事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通过了考验。也许她算不上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那部分学生,也许她并非一位完美的好母亲,别人的处境可能比她更糟,可是人家却比她更有成就,不过她一直坚持下来了。她凭着平庸的才智,在有丈夫小孩的情况下,一边辛苦地工作,一边努力鞭策自己上完了法学院。为了孩子,她勉强维持着徒有虚名的婚姻,并在屡屡被冤枉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着忠实与清白。在事业上,她鞠躬尽瘁、恪尽职守。然而,她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终于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以暴抗暴。许多被她送进监狱的男人和女人都曾经遭受凌辱,曾经是受害者。现在她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在走廊上,她将莎娜昨天夜里穿的睡衣递给陶婷登。
“我的浴衣在那所房子里,”她说,“我会把它交给现场斟察小组。”回家的路不远,在车上莎娜垂着眼睑,脑袋一摇一晃的,可是她显然还处于愤怒中。
“你没告诉我,他们竟然对我这么做。在众目睽睽、甚至那个小警员也在场的情况下,在我光着身子时拍照。”她开始尖叫。
“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我恨你!我恨所有人!我恨这个世界!”约翰盯着路面,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你有理由生气,莎娜,”莉莉说,“发泄出来可能对你有好处。你想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她在前排座位上转过身,靠近后排的莎娜。
“喏,”她说,“扯我的头发吧!使劲儿扯!我能忍受。用力扯,莎娜!”莎娜一把抓住莉莉的头发,猛地往后拉,莉莉差点倒向后排,可是她没有退缩。莎娜松开倒回座位上,竭力想摆脱药物的作用,不让自己睡着。
“真好玩,妈妈。”她一本正经地说,“他们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吗?”
“是的,完全一样,我也跟你一样讨厌这种检查。”莎娜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要扯我的头发吗,妈妈?”她问。
莉莉答到:“不,谢谢,小姐。”她握住她女儿的手朝她微笑着,“你可以像踢那位医生那么狠似的,再踢我一遍。”她们的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对视着。一束阳光照射在她们身上,莉莉瞧见无数尘埃在阳光下飞舞着,落在她们手上。她仍然在座位上别扭地侧着身子,车子一动,她们的手就有些把握不住,可她们还是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莎娜动动手指,使她俩的掌心对着掌心。这一细微的动作体现了爱与美的瞬间,两个人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却完全理解彼此的痛苦,这种场合不多,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人类独有的这种纯洁无瑕的情感便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