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将她从熟睡中惊醒,小女孩一个鲤鱼打挺,她猛地在床上站了起来,感到脚下的床单及她的法兰绒睡衣暖暖的、湿湿的。她尿床了,但使她欣慰的是它们还都是暖暖的,还没有变冷。那么温暖,使她甚至觉得有点惬意。
她的眼睛盯着窗户,看见了被闪电照得雪亮的大香柏。她开始数数:“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又是一声霹雳。她用双手捂住耳朵,屏住呼吸,竭力不让自己害怕得哭出声来。一阵寂静。她趁机赶紧出了口长气,躺回到床上,用毯子蒙住了脑袋。
她得马上起床,拿块干毛巾铺在床垫上,她还得把睡衣换了,要不,那点余温马上就变得冰冷,她会被冻得发抖。
她慢慢地拉下毯子。又一个闪电,窗户外面的树影好像在移动。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尖叫起来。她似乎置身于高山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牧场,狗熊在大雨中嗥叫,追过来,饥饿的狗熊。
她赤脚奔跑着,往温暖的地方跑,穿过长长的、黑暗的大厅往她祖父母的卧室跑,回过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着后面的狗熊,她边跑边跳着,不让它抓着自己的脚。她跃上那张大床,感到自己安全了。
“奶奶,奶奶,”她哭喊道,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她记起:奶奶到邻近的镇上去了,要明天才能赶回来;明天是她的生日,奶奶是为她去买生日礼物的。只有她祖父那大得像桶似的肚子在被单下凸起着。他嘟囔着身体转到一边,仍然处于睡眠状态,一只粗胳膊朝她伸过来。
“爷爷!”她叫道,用手指戳着他的肚子,一点都不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很好玩,她的手指接触他肚子上柔软的脂肪,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凹下去,跟一只枕头似的。
“爷爷!”这次她低声叫道。
他的呼吸也很可笑,鼻子呼呼作响,嘴里发出一股酸臭味道。她冻得发抖,于是她爬上大床,脱去身上湿湿的睡衣,钻到厚厚的毛毯底下,没过几秒钟,她就睡着了。
过了很长时间,她正梦见自己的生日聚会,梦见好多礼物啦、丝带啦、糕饼啦等。突然,她被下身一阵剧痛痛醒了,痛得那么厉害,她长这么大没这么疼过。床被他压得摇摇晃晃,她脸朝下趴在床垫上,叫不出声,喘不过气,也动弹不得;她的胳膊平伸着,双手疯狂地在床垫上抓摸着。她眼前一黑,昏过去前,听到爷爷在叫她奶奶的名字:“丽莲!”
“莉莉,”约翰在叫她,抓着她的肩膀摇醒了她,“醒醒!”她脸朝着枕头睡着,并没有真正睡着,一清早就处于似睡非睡的假寐状态,噩梦、回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纷至沓来。
“你刚才抓我的胳膊来着,你的睡衣湿了,你上班要迟到了。”
约翰知道她刚才在做噩梦。他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在睡梦中出汗、撕抓、尖叫。她决不会把整个真相告诉他及别人,但他知道她的祖父曾经强暴过她。
她抬头看着他走出了门。只要他稍微想一想,就该想到他忘了她的生日。这类噩梦在她生日前后总是变本加厉。
他们结婚后不久,她便将此事告诉了他,所有这一切更加坚定了他对大多数男人以及性的看法。约翰对她说他不会像大多数男人那样热衷于性生活。对他来说,它是一种神圣的行为,也是一种有目的行为,这一目的便是——生儿育女。
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每当她夜半从噩梦中惊醒有时甚至像她小时候那样尿床,他总是把她放在臂弯里摇呀哄呀的。有时她醒过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他会到厨房给她冲杯热巧克力或拿块烤乳酪三明治。然后,他会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直到她重新睡着。
当时他爱她,他的爱和体谅,他的淡泊性欲,都有助于治疗她心灵的创伤,恢复生活的信心。是他要她上法学院,并一直鼓励她。但当她终于从法学院毕业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急转直下。如同一个跛子终于扔掉拐棍自己行走,她期待得到的是掌声,喜极而泣。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就是她所认识的约翰。在她惊恐不安之时,约翰是忠诚的、充满爱意的、可信赖的。但一旦她摆脱胆怯成为一个自信的职业妇女,有自己的事业、前途,有自己的见解,约翰的爱便消失了。显然,他不愿伴着她前行,他只想背负着她。
两只脚刚着地,她便听见车库门响,知道约翰已经上班去了。昨天夜里她回家时,他早就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她在壁橱间脱了衣服,轻轻地溜上床,把他的身体转过一侧,免得他再打呼噜。虽然身子紧挨着他躺着,但她心里想的却是理查德,恨不能躺在约翰位置上的就是理查德。
所有的人都认为约翰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完美、无可挑剔的丈夫。他曾经是她这个心灵破碎的可怜儿的理想丈夫。但她要得到的远不止这些,她再不愿回复从前那个自己。逝者如斯,时不我待。
如果她一直在家里等到莎娜进大学,那她就该四十一岁了,太老了。对不起,你错过大好时机了,他们会这样对她说。
她裸着身子进了淋浴室,拿了块毛巾,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身影。侧过身子,她仔细察看自己的外形轮廓,一只手托起乳房,随即又松手让它们落下。地球引力牵引着她在下坠,她的脸,她的乳房,都在松弛。是约翰在拉着她坠落,像一只信天翁一样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太阳穴在跳,肚子饿得叽哩咕噜直叫唤,但她的精神非常愉快。今天她有理由、有必要去上班,不是因为又有一个听证会,又有桩案子。而是理查德·福勒会在那儿,在办公室,在同一幢大楼里,就在同一条走廊上,这就是全部的理由。
她开始翻箱倒柜地为自己寻找点别致的衣服,她要穿上那套她喜欢的套装,那会使她那人人称羡的细腰和臀部一展无遗。那件套装上礼拜刚从洗衣店里取出来,太好了!
花了足有十分钟,将塑胶袋包好的衣服翻了个遍,她只找到了裙子,上衣不翼而飞。
她跺跺脚,闯进莎娜的房间,怒气冲冲地撞开门。
“我那件黑白相间旁边有纽扣的套装怎么就剩下裙子了,上衣到哪儿去了?”
莎娜熟睡中被惊醒,动了动身子,睡眼惺松地望着她母亲:“几点了?我没带表。”
她翻了个身马上又睡着了。
莉莉走到莎娜的壁橱,瞧见里面的衣服堆得足有三英尺高,她开始手脚并用地挖掘起来。她发现其中有三四套衣服是她的,就扔过一边,将其余的都留在地板上。
“我知道是你拿走了我的上衣,我今天要穿那套套装。你没经我同意没有权利擅自拿走我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贵重的东西——譬如我上班穿的衣服。”
“静一静,妈妈!”莎娜尖叫道,“我把它借给夏洛特了,会拿回来的!”
“你会被关禁闭的!你听到了吗?关禁闭!”莉莉嚷道,恼恨自己大叫大嚷,但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她实在忍无可忍。莎娜几乎每天都拿她的衣服,很多时候它们就这样从此销声匿迹。
每隔一天的早晨,她都得到莎娜的壁橱里搜一遍,才能找到要穿的衣服去上班,每每她都发现她的东西被揉成一团,弄得皱皱巴巴、斑斑点点的。
约翰耸耸肩对莉莉说,这不过是典型的青春期现象,建议在他们门上安把锁。他当然不会进一步想到应该教育孩子尊重另一个人的财产权。
她走出房门时,听见莎娜压低声音咕哝道“婊子”,拉过被子蒙上了脑袋。
出了房间,她斜靠在墙上,眼睛湿润了。她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们一向很亲密。
她记得每个星期天下午她们都穿着轮式溜冰鞋在加利福尼亚阳光下溜冰,她们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莎娜尽可能挨着莉莉溜,她们那么亲密,挨得那么近,有时往往撞到一起。就在几个月前,每天晚上约翰仍在看电视时,莎娜还总是要跑进他们的房间,告诉莉莉她一天都怎么过的,叽叽喳喳不停地向莉莉转述在学校里某某说过什么,某某又干过什么等等,向莉莉讨教从功课到男孩子等所有事情。
难道仅仅是由于青春期的缘故吗?是过量的荷尔蒙在作怪吗?如若不是莉莉自己的孩童时代充满扭曲、充满痛苦,她怎么会记不起自己十三岁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擦了擦眼睛走进厨房,从烤炉里拿出烤面包切了一片,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她是否对一切都太神经过敏了?
都是自己的错,莎娜只是变成了个大女孩而已。甚至衣服的事也要怪自己。她总是对莎娜说她可以借她的衣服,所有的东西都采取门户开放政策,从来不上锁。但在此之前,莎娜一直尊重她。她从来不擅自拿她的东西,更绝对不会拿她上班穿的衣服。她决不会瞪着她叫她的名字,她决不会把电话挂断。眼看一天一天地这孩子跟她父亲越来越亲密,而对她却越来越疏远。
这只不过是青春期的恋父情结在作怪而已,莉莉知道,莎娜是她爸爸的小宝贝,而她母亲却成了她的对手。这样,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她甚至想要穿上她母亲的衣服,像一个成年女人而不是孩子一般与她母亲争夺她父亲的爱。
她把咖啡倒在一只塑胶杯里,带到她的“本田”车内。她把咖啡放在那儿后就不再理会,自己在车内的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转身又回到了屋里。
穿着睡衣的莎娜刚走出淋浴室准备返身回她自己的房间。她看见莉莉,停住脚,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又怎么了。”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吼大叫的。”
莎娜没有作声,瞪着她。
“我只是要求你以后未经我的许可别拿走我的衣服,别把我那些贵重的东西借给你的朋友。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会尊重他们。”
莉莉走近几步,伸出手抚摸女儿的肩膀。她脸上带着笑,而莎娜却没有反应。
“你看,如果你早点把功课做好,或许明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就我们俩,像从前一样。”
“我不能,我会被关禁闭的,还记得吗?”
“好吧,让我们从头开始,就当今天早上的事没发生过,明天晚上看电影怎么样?”
莎娜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但最近她的成绩掉下去了。在她看来,这也怪莉莉,因为是莉莉硬要她进速成班。
“我知道你的功课很重,在你进速成班时我们讨论过这事,我只是希望你能拥有人生的一切。这也是我要你在学校认真学习,发挥你最大潜能的原因。你能做到的,莎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要你为结婚而结婚,嫁给某个男人。如果你有自己的事业,你就可以自立。你懂我的意思吗?”
“噢,”莎娜回答道,“你是说你嫁给爸爸只是为结婚而结婚。”
“不,莎娜,我跟你爸爸结婚时,我不是今天这么个人,但我嫁给他并非为结婚而结婚,我嫁给他是因为我需要他。当我还是个年轻女孩时,我的生活像死水一潭,我不知道幸福意味着什么。在我内心滋长的是冷酷、阴暗与丑恶,令我无法控制。”
“我上学要迟到了,妈妈,”莎娜说着走进了她的卧室,从身后抛过来一句话,“别担心,我不会沦为女服务生的。”
随后当着她母亲的面关上了门。
孩子的心理真难捉摸,莉莉想,匆匆穿过客厅往车库走去。她自己都没有把当女服务生的话放在心上。她可能这么说过,但这应归咎于约翰的反复提起。
等莉莉到达市政中心区时,停车位差不多都被停光了。她绕着停车场转了个大圈,眼看仪表盘上的时针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莉莉直接把车开到看守所下面,知道她肯定能在那儿找到个停车的位置。眼瞅着雾濛濛的玻璃窗,谁也猜不出这是个看守所——也就是说,除非你往上瞧,看到屋顶,看到那上面安装的探照灯。若非如此,它看上去跟别的现代化建筑没什么两样。
犯人通过一条地下道被押往法庭,再循原路押回看守所,永远不见天日:法警们因此节省了不少把犯人从一地押往另一地的时间,当然,检察官和律师也免了不少麻烦。
还在设计阶段,许多就人对此提出抗议,反对把犯人关在跟他们同一个建筑社区里面。郡内的官员们对这些反对意见置若罔闻,指出这是一座羁押待审者的设施而不是监狱。一旦某个羁押犯被宣判后,他便会被解送到感化部。只有那些轻刑犯如小偷、违反假释规定、酗酒开车的犯人才会在此消磨时光。
大家都关在里面,都呼吸着同样的往复循环、令人窒息的空气(这座建筑物里所有的窗户都不打开),并且所有的办公室都令人生厌地被玻璃隔成一小间一小间。这个新中心如预期设计的那样运行正常。
莉莉憎恨它,如果他们没从以前的办公大楼搬出来,她现在就会走进一间堂皇的办公室,全是真正上好木料做的镶板和书架,一扇木头门将无休止的办公室噪音都关在了门外。在那里,清新的空气从开着的窗户飘送进屋里,窗台上鸽群栖息其上。
但为了进步,他们搬到这儿来了!她若有所失地想,跨出车门,呼吸着早晨的新鲜宜人的空气走过停车场。
跟巴特勒的会面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当她简单描述完洛蓓兹——麦克唐纳案件中歹徒的暴行,他既震惊又愤怒。
巴特勒的大办公室位于拐角,配有真皮沙发,办公桌宽得能在上面打撞球,此外,还装有让莉莉嫉妒的与建筑式结构连在一起的书架。她坐在沙发上,目光直视着他那双褐色的、一眨也不眨的小眼睛,跟他说着她所能预见的该案中可能出现的问题。
“目击者是一位女教师,她的证词说,‘好几个西班牙裔青年从露天看台那儿逃走了。’就在那个地方,她恐怖地发现两具尸体。她没看清是五个人,保罗,她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看清了其中的三个。她试着从一组照片中辨认出了三个嫌疑犯。我们要引导她说看见‘三个或三个以上’,而将‘好几个’这个词从她的证词中删除。报案五分钟后,警察在一个街区拦住了一辆牌照过期的车子,逮捕了被告。当时有五个人在车上,其中两个坚持说他们在车被拦住前几秒钟才在拐角那儿搭的车。不幸的是没有人看到。我们猜测,他们都卷入了该案。他们都拒不认罪。保罗,这些家伙都是些恶棍!”她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从被谋杀的女孩的体内提取的残留在里面的精液显示,有三种以上不同的血型。我们在两位被告的衣服上发现了被害人的粉痕和血迹,这也是我之所以称该案对我们颇为有利的原因。”
莉莉顿了一下,等着巴特勒提出疑问,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本案也并非没有漏洞。”
巴特勒咬牙切齿地躺回他的位子上。
“问题是要把这五个人全部定罪,又要使陪审团对目击者的证词有所疑惑,这方面恐怕有点不妙。”
他陈述自己的看法,“被告方面会根据这点大做文章,设法使陪审团相信这五个男孩中,起码有两个是清白无辜的,混淆对象,连是谁干了什么都搞不清。最上策是跟他们其中一人谈好交易,要他倒戈,使全案水落石出,无懈可击。”
莉莉心里真正想的却是:“我们要走到哪一步,要达到怎么个目标呢?倘若谋杀罪名成立,可以认定为二级谋杀吗?”
莉莉一直把案卷搁在膝盖上,这会儿她将它打开,从里面抽出现场斟察时拍摄的一些照片。照片比文字更能说明问题,她要巴特勒在仔细推敲这桩可能进行的交易时头脑中有个强烈的、噩梦般的印象。
“问题是没法让某个人说实话——这些家伙都是为了自己的命不惜出卖自己亲生母亲的畜生。困难就在于要搞清他们中谁在这桩血腥的谋杀案中干得最少,情节最轻微。”
她将照片递给巴特勒。
“这是一截树枝的特写,它刺穿了卡门·洛蓓兹的大肠壁。”
巴特勒全身发抖,下嘴唇哆嗦着。照片上,树枝的末梢还残留着几片树叶,染上了殷红的血迹。
“天哪!”他叫道。
“从现在开始,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断然说,“我要从检察署里调两个调查人员全力侦察此案。询问哪怕跟这些家伙仅打过‘早安’之类招呼的所有人,并向我报告。但愿能够提供足够的证据使五个家伙都难逃法网。无论是谁,即使仅仅看到这一切的发生而不制止便是玷污了生命,我们当然希望能判这些家伙死刑。如果说有什么案子要动用极刑,那就是这桩了。”
商议完毕,鉴于此案牵涉到性犯罪的特点,他们决定派卡罗·艾伯兰负责调查此案,另外,派马歇尔·达菲协助她调查该案有关杀人罪部分。
莉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电话铃正响个不停,她弯腰从办公桌上拎起话筒,随手将卷宗放在乱七八糟的文件堆的上面。电话是理查德打来的,“五分钟后在第三审讯室等我,我要见你。”
她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我也想见你,但我一分钟都挤不出来。”
她顿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要是见不着他,她这一天没法过,“我会在那儿等你。”
她有意挟了好几本案卷走进审讯室,关上门后在小桌旁坐下来,一边等他,一边双脚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地面。审讯室里装了一部电话,检察官可以通过它向电脑控制系统口述案情内容,转化为电动打字的笔录。
莉莉最后还是穿了套曲线毕露的淡紫色丝绸服装,戴了副银耳环,一只很大的银发夹将她长长的红发从后头束住,一直拖到后背上。她自知她今天的打扮充满女性气息,富有魅力,已经有好几个人夸赞过她了。
理查德打开门,随即关好门,上了锁。他吻着她,轻轻地舔她的唇膏。
“我整夜都在想你,那么强烈地想要你,我无法把你的面容从脑子里赶走。”
他的手滑到她的裙子上。
“住嘴,理查德!”她叫道,“我想你一直想的并不是我的脸。”
她笑了,挣扎着想要摆脱理查德,但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应和着他的每一下抚摸,每一个动作。
前一晚上所经历过的那种纵情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身上。他的嘴移到了她的颈项,她的头往后仰,头发碰到了桌面,桌子在他们身下摇晃着。她担心别人会听见,想开口说什么,但无法阻止他。
他拎起听筒递给她,他的脸由于激情而扭曲,眼睛半闭,声音低低的,“假装你正在口述什么。”
她能听见外面的电话铃响,还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经过。
“加利福尼亚州控达尼尔·都瑟,……第H23456号案。”
她耳边响起话机中的嗡嗡声,而她的身体正随着他摆动。
“另外,根据原告的诉状陈述:被告作案时处于一个被信任的位置。”
“别停下来!”他说。她继续口述:“当时,他正扮演着被害人的‘顶头上司’的角色,因此轻而易举地博取了被害人的信任,他利用其有利地位完成犯罪心愿。”
她咬住了下唇,不使自己叫出声来,再将自己身体小心翼翼地倒回桌上,以免被人听到。电话里这时响起了一段录音:
“如果你想打电话,请挂断以后再打。”
电话不响了。
他们整好衣服,莉莉用手指替他擦去了嘴上和面颊上的口红印,他脸上的潮红还未退。
“我爱你,”理查德脱口而出,“我知道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你是我这一生中一直在寻觅的女人。你健康、聪明、热情……光彩照人。”
莉莉捂住了他的嘴:“嘘,别再说了,要是被人发现我要被解雇,到时就丢人现眼了。再说,我也得赶紧回去办事。”
她并不把他的表白当回事,他看上去像蒙受了屈辱似的。她的口气放软了,温柔地说道:“我知道生命中发生了某件很大的事,我现在也搞不清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我要它继续发生下去。不是像今天这样,在办公室里,我现在心乱如麻,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的眼里露出恳求的神色。她还坐在桌子上,手指玩弄着他的上衣领子的边缘,心里暗想:眼前的他,褐色的头发披落到前额,看上去是多么不可抗拒呀!
“我需要时间,”她说,“我不可能不顾及后果。”
她不想提到她的婚姻——她要从枷锁中解脱出来,她要的还比刚才那种事多得多,她要的是花好月圆。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莉莉。”
他说着,将一张纸片塞到她手里,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他家里的和他车上的。他先走了,几分钟后她也离开了那儿。经过走廊时,她四下张望了一眼,暗暗庆幸没人看见他们。
回到办公室后,她开始精力充沛地琢磨起有关案件。
她的办公室桌上,报纸、文件、半开的法律书箱等等堆得连一寸桌面都看不到,她身后的柜子里也堆满了文件。一只胳膊托着脑袋,玳瑁架的眼镜滑落到了鼻梁上,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案子吸引住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头也不抬地按了一下自动按钮,眼睛自然没有离开卷宗。克林顿·西尔维斯坦出现在门口,一手拿着份卷宗,另一只手狠狠地拍着它,嘴由于激动而半张着,眉头紧锁。
她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他,招呼他进了房间。
“哪个案件?噢,是鲁宾逊案,这个案件已经分案了。我们恳请慎重考虑携带武器这一情节,从重处罚。彼得森今天早上应该处理好这案子的。”
她挂上电话,示意克林顿坐在她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斜睨了他一眼。
“你刚指派给我的这件案子简直好笑。”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他听到的只有金属磨擦塑胶的声音,她坐回到椅子上,椅子在地上厚厚的塑胶垫子上扬动了一下。
“受害人重达二百磅以上——可能在腰以下或屁股以下的部分——有过操皮肉生涯的记录,甚至自己承认案发时仍在从事这类工作。为什么我不能把这称之为‘不履行付款义务’?只是在嫖客不付钱时她才决定高喊‘强奸’的。”
“这是一件绑架和强奸未遂案。”莉莉厉声说。
“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吗?你不必那么当真,你那受害人不足以信赖。你看过被告的档案照片吗?见鬼,他是个长得挺不错的家伙。他甚至在镜头前微笑,深信自己会被无罪释放,尽管你并不这么想。”
克林顿粗壮的身体落在椅子里。
莉莉摘下眼镜扔在一边:“你认为一个两百磅的妇女就不会被强奸了吗?”
“是根据整个案件推测的。受害人是个娼妓,所有的目击者都是娼妓。她承认就价钱进行过讨价还价。他不过往她脸上挥了几拳,将她击倒在地,把她拉到垃圾场那儿,再将她从大货车上扔了出去。能说这就是一次严重的绑架事件吗?一旦干上这类勾当,你又能指望什么好事呢?她莫非想着那家伙会把她带到歌剧院的前排就坐?”
克林顿摇了摇头。
“照我看来,我们可以起诉他殴打他人,而他会为自己辩护;作为双方达成妥协的一部分,我们可以要求判他在看守所羁押九十天并察看三年。然后我们就可以写结案报告了。这案子如闹到陪审团那儿,对我们半点好处都没有,无疑是往自己脸上扔臭鸡蛋。”
克林顿坐回椅子上,对自己似乎头头是道的分析颇沾沾自喜。
莉莉的眼神冷得像把刀子,她往前靠了靠:“该案中那些在你看来最无力的证据在我看来却是最有力的。事实很显然,这个年轻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性伙伴,但他偏偏挑中了这个女人——这个在你眼里面目可憎的女人——发泄他的怒火。”
她停下来换了口气,现在她对自己的观点更坚信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认为他想杀了她,只不过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克林顿用手抓了抓他那蓬松的头发,又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怕的模样:“如果他被释放呢,关键又是什么呢?我还是不同意你的意见。”
“关键就在这儿,我们要把受害人当做是主日学校的老师,那么义愤填膺,竭尽全力地严惩凶手,我们不贬低受害人的人格,也不贬低我们自己的人格,这就是关键所在。着手准备此案的听证会,克林顿。”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这还牵涉到变动时间表的问题,莉莉——这样一来变成审讯我们认为该审讯的案子,其它的案件我们根本置之不理。我知道巴特勒讨厌在性犯罪案上讲条件,但不能包括所有这方面的案子。我们做好了各种的准备,可受害人却根本就不愿意露面。记着我的话。”
她把他从门口叫了回来。她的声音几乎带有诱惑,但是故意冷冷地说:
“这是你下一个案子,或许你更愿意为她伸张正义。”
他走近她的办公桌,瞧见她摊开的手上只有一张照片。
莉莉的声音像是播音员在发表时事评论那样的单调:“你现在看到的是斯塔希·詹金斯,八岁又九个月。斯塔希在一年级上了大约六个月的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学校念书。她的继父是位年薪达六万五千美元的会计师,她母亲是位考试合格而有执照的护士。”
“她死了吗?”克林顿问道。
莉莉瞧了他一眼没回答,看到他双手直发抖。
“我的意思是,照片上的她眼睛睁着,这张照片是她死后拍的吗?这是桩杀人案吗?”
莉莉头次看到这张照片时的想法与克林顿一样。照片上女孩的眼神空洞,毫无生命力;褐色的头发柔弱无力地黏成一团;全身布满了红肿发炎的小圆点;胸部还有呈锯齿状伤口未愈的疤痕。
“不,她没死。”莉莉继续说,“斯塔希的继父大约自把她从学校弄回家时起,就开始折磨她。每次她都哭叫,他就用香烟烫她。母亲看起来默许了这一切,并用她的护理技能治疗她的伤口。”
“怎么曝光的?”他问,“我自己的女儿下个月就九岁了。”
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下颚低垂,声音高亢起来了:“这是我的头桩牵涉到儿童的案件。”
莉莉埋头于另一个案件,头抬也不抬地说:“一天晚上,她的伤口严重感染发炎,差点要死掉,她妈妈送她去急救中心。显然,甚至她母亲也知道要有个限度。我们在所有罪状中都指控她为共犯。”
这会儿,莉莉抬头望了望他,她双眼无神有些倦怠。
“我们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把一条条罪状尽可能加起来,使他罪状堆积如山,当然,我们得把每一桩罪行都单独列为一条罪状,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斯塔希。下星期你将与一位社会服务工作人员一起访问她。”
她停住嘴,严厉地瞪着克林顿。
“顺便说一下,赶紧把头发剪了,或者用点发油弄平整。你这副尊容会把孩子吓死。”
克林顿一走出她的办公室,莉莉马上揿了自动拨号盘上的第一个按钮往家里打电话。她揉着狂跳的太阳穴,从话筒那边传来极快的说话声。
她转动着头部,想缓解一下脖子的酸痛感。
眼瞅着前面的案卷,她的视线又落在斯塔希·詹金斯的脸上,隐隐约约地,她似乎觉得那张脸变成了自己的脸。
“约翰,是我。我恐怕八点以前没法离开这儿。我被工作忙死了,替我跟莎娜说一声。”
她能从电话里听到后面的锅碗瓢盆声,约翰正在做饭。他每天下午四点半就下班了,有些日子甚至根本不上班。
“我今天晚上要教莎娜打垒球。要知道,你答应过她会回来。”
她的胸口一阵阵发痛,她伸手到背后隔着衣服松开了乳罩。她真的答应过今天晚上回去吗?要不就是她自己糊涂了。约翰有时候故意用这种口吻增强她的歉疚感,将枷锁紧一紧。
“别担心,她从不指望你会出现。”
他的声音低低的,恶毒地颤动着,“我们知道你的工作更为重要,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这似乎是你惟一关心的事——你的工作。”
“我会在球场跟你们会面。”
她真想冲他大声叫喊,告诉他她之所以把自己埋在工作里面是为了逃避生活的空虚,婚姻的空虚——她自觉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局外人——哪怕是跟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一起。但这是徒劳的,没有用的。她差点就要挂断电话,但又停住了手,“再说,约翰,就是你和莎娜也有记性差的时候,我只错过了一次看你们打球。”
她挂掉电话,双手抱住脑袋一动不动有好几秒钟。翻了翻背后柜子里的一堆案卷,她数了数,有七份需要再看一遍,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前要分派给个人。
她现在手头同时有三个案子在办,而如此宝贵的时间却从她的手指缝里溜走了。
望着桌上莎娜照片上的灿烂的笑容,她忽然发现卡罗·艾伯兰正站在门口。她是否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我要跟你谈谈有关洛蓓兹——麦克唐纳案件的事,不过不很急。”
她抬脚走了进来,眼睛盯着地面,说得很慢。
“我并不想听你们的谈话,可你的门开着。”
那也就是说,她听到了她与约翰之间的谈话。她勉强笑道:“明天早上九点整怎么样?到时候我们两人都正好精力充沛。”
“我九点有一个案子要开庭,可以的话延迟到十点你值班的时候,你看如何?”
她顿了顿,观察着莉莉的眼色,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她又开口道:“你也知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应该哪天在一块吃一顿午饭。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另一个十四岁。有时候情形也会很糟,糟糕透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莉莉自觉无法跟卡罗相比,工作了一整天,依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只见她的金发一丝不乱,衣服几乎都不起皱,粉红色的唇膏湿润而明艳。很难相信卡罗也会有那么糟糕的时候,她看上去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莉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或许他们犯了个错误,卡罗,在这个职位上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卡罗微笑着摇摇头:“瞎说,你会干得很好。随便说一句,我私下认为你会成为这个部门有史以来最棒的主管,怎么样?”
她朝莉莉眨眨眼睛,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走了出去。
几小时后,莉莉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那公文包重得她的胳膊都是酸的了。太阳早落山了,天渐渐变得冷嗖嗖的;她感到寒意穿过薄薄的绸裙透了进来。迈着僵硬的步子踉踉跄跄地来到停车场,走近她那辆红色的“本田”。
她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意识到她得加快速度赶到球场——他们已经开始打球了。
她将两只公文包都扔在地上,打开手提包在黑暗中摸索着,找着钥匙。她把手提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本田”车的引擎盖上,终于听到了金属相碰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钥匙跟唇膏以及一张她还没来得及寄的电话帐单一起落在柏油地面上,一阵微风吹走了装着帐单的信封,她不得不穿过停车场去抢。
当她终于坐在驾驶座上时,看见她手提包里有些没什么用的东西还留在引擎盖上。她开动汽车任由它们掉落在地上,自知大多数东西都早就该扔了。
又再仔细一想,出于当时促使她保留这些玩意儿的同一动机,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抓起所有的名片、请柬以及很久以前的非法停车罚单等一股脑儿塞进半开的手提包里,只剩下一张小纸片,就是今天早上理查德塞到她手里的那张,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她的指尖触到了纸片,它曾被他的手接触过!
她想,轻轻地抚平纸片上的折痕,叠成通常在高中学生中传递的那种纸条的形状,放进她的支票簿里。在她生活中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马上会彻底改变她的一切。她深信不疑,并能感觉到。
什么东西绕着她震荡着,回到车上,她把暖气开到最大,但还是觉得冷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