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一天。里沃利街上靠近莫里斯酒店的一家咖啡馆看起来不错,我走进去,坐在过道上的桌子边,下意识地瞥向对桌,正巧与一位年轻女士四目相接,那位女士马上就认出了我,并露出惊讶的表情。是索菲娅·凯索勒斯夫人。一瞬间,仿佛打开了封锁记忆的瓶子,往事如鬼怪般朝我扑来。我太震惊了,觉得血色正从脸上慢慢退去。
凯索勒斯夫人很快来到我身边。
“德拉蒙德先生,你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不,没事,来杯酒就行了。法国白兰地,谢谢。”
她帮我点了酒,然后坐下来热心地帮我脱掉外套。“哦,老天,这么热的天你还穿这么多。”
放在其他时候,这一举动或许十分贴心,但此时,我尴尬地意识到,在咖啡馆其他客人看来,这一幕不过是善良的孙女在照顾她头发花白的可怜爷爷。
“夫人,我真的——”
她举起一根手指用力压住我的嘴唇。“在你享用完白兰地、恢复过来之前请别再说话。半个字都别说。”
我听话地照办了。本来嘛,风水轮流转。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六个月前,那场噩梦发生时她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是那个给她力量的人。与我重逢,残酷的往事一定也同样给予她沉重的一击。我该为她能挺过来表示赞叹。
我的白兰地来了,出于强迫症——可以这么说——我下意识地拿起杯子,透过阳光观察酒的颜色。凯索勒斯夫人的嘴唇弯成一个淡淡的微笑。
“亲爱的德拉蒙德先生,”她喃喃道,“您真是永远的鉴赏家。”
说得没错,我确实是鉴赏家。同时,这句话将我带回到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巴黎晴天,一切的起点……
那天,一个名叫马克斯·德·马雷查尔的男人来到我的公司位于巴里街上的办公室找我,布鲁莱特与德拉蒙德红酒公司。我模糊地记得,德·马雷查尔是一份颇有名气的小众杂志的总编,叫《地下室》,一本专业的红酒鉴赏咨询类刊物。这不是那种商业性出版物,而是类似主题为“要纳税的地下室”的地下刊物,供一小部分有品位的业余红酒爱好者阅读。杂志上的大部分观点我都认同,于是很开心见一见总编。
然而,刚见面我就马上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男人。他四十五岁左右,衣冠楚楚,神气活现,典型的退位领袖型人物。他喜怒无常的性格几乎把我逼至临界点。我试图表现得宠辱不惊、面无表情。这种情绪像被水柱顶起的乒乓球般忽上忽下、起伏不定的人,会让我非常不舒服。
据他解释,这次来访的目的是采访我,为那本杂志的一个系列文章作准备。他准备询问多位红酒专家,在他们品尝过的酒中,葡萄的最佳产地和产期是什么。如果最终发现,英雄所见略同,那就可以记录下来。如果——
“如果,”我打断他,“众人对‘最佳’的意见未达成统一,那你问一百位专家,就会得到一百个不同意见。”
“刚开始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不过做到现在,我已经发现了一处小统一,有两个年份的地位无可撼动。”
“哪两个?”
“都在勃艮第。一个是勃艮第一九三二,另一个是罗曼尼·康帝一九三四。显然,这两个年份无可争辩地并列最尊贵红酒排行榜榜首。”
“无可争辩。”
“您心目中‘不看就知是好酒’的选择也在它们之中吗?”
“我不想做这种选择,德·马雷查尔先生。对这个级别的红酒来说,互相比较不仅令人生厌,而且根本比不出结果。”
“那么,您不相信任何通过这种比较方式评出的最佳葡萄产期喽?”
“不,至少还有一瓶是公认的好酒。我从未尝过,外界关于它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这瓶酒的产地是勃艮第,毋庸置疑,那个庄园再也做不出这么好的酒了。一个非常小的庄园。你知道我在说哪个年份了吧?”
“我想我知道。”德·马雷查尔的双眼因兴奋而发亮,“久负盛名的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我说对了吗?”
“没错。”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但知道它好又如何,没人尝过它的味道。我希望这个系列品鉴的都是还存在的名酒。至今为止,我采访的鉴赏家都知道这瓶传说中的圣—欧恩,但没一个人见过。像这样的传奇美酒——很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却只存在于传说中,真是可悲。哪怕只有一瓶存留于世——”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问。
“我怎么知道?”德·马雷查尔冲我遗憾地笑了笑,“因为,我亲爱的德拉蒙德,不可能有。前不久我亲自去了一趟圣—欧恩酒庄,那里的酿酒记录显示,一九二九年总共只生产了四百八十箱。想想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全世界这么多鉴赏家如饥似渴地寻找它,而总共只有四百八十箱。我敢向你保证,最后一瓶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存在了。”
我本不想说出来的,但他那不可一世的笑脸使我没能控制住。
“恐怕你的计算有些出入,我亲爱的德·马雷查尔。”用言语给他一击之后,看他傻眼的感觉真不错,“其实,此时此刻,就有一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躺在我公司的地下酒窖里。”
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惊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他张大嘴巴看着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惊讶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脸色渐暗,泛起怀疑的神色。
“你在开玩笑,”他说,“绝对的。你刚刚才跟我说从未尝过,现在又说——”
“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去年我的搭档死后,我在他的私人收藏里发现的。”
“而你没有打开它?”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那瓶酒年代过于久远,万一打开后发现已经坏了,将给我带来无以复加的痛苦。”
“哦,不!”德·马雷查尔拍了一下额头,“你是个美国人,先生,这才是问题所在。只有继承了清教徒从克己自虐中寻求变态快感的美国人才会这么说话。而世间仅存的最后一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竟留于这种人之手!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德拉蒙德先生,我们必须聊聊价格了,你打算为这瓶圣—欧恩开多少价?”
“无价。它是非卖品。”
“必须卖!”德·马雷查尔暴躁地叫道,然后花了点力气控制住了情绪,“听着,实话实说,我并不富有。为那瓶酒我顶多能出一千法郎——最多两千,真不敢相信我敢开这个价。但我有个熟人,不管你开多少价他都能满足。基罗斯·凯索勒斯先生,或许你认识他?”
作为整个欧洲大陆最富有的人,很多富商都对他脱帽致敬,因此你很难不知道基罗斯·凯索勒斯这个人,尽管他竭尽全力想过隐居生活。
“当然。”我回答。
“那你知道他私下里的第一大爱好是什么吗?”
“我真的不知道,就报纸报道,他似乎是个无比神秘的男人。”
“记者在撰写与他这么富有的人有关的报道时,在描述其私生活方面总会谨慎挑选用词。这倒不是说他们这些人绯闻缠身。事实上,基罗斯·凯索勒斯先生是一位卓越的红酒鉴赏家。”德·马雷查尔冲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正因如此,他才在我的建议下创立并发行《地下室》杂志。”
“并任命你为总编。”
“没错。”德·马雷查尔语气冷静,“当然,为此我很感激他,作为回报,我为他提供可靠的红酒咨询。实不相瞒,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郁郁寡欢,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却也不知如何欣赏文学、音乐或艺术,空虚的生活使他打不起精神。终于,这空虚在我指出他必须更好地挖掘自己对好酒的卓群品味的那一天填补上了。从那天起,不断发现更有价值的年份酒,对他而言如同一场奇异之旅。现在,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已经是一位痴迷的红酒鉴赏家了。不用你说,他就能认出哪瓶是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就像从众多画作中辨认出哪幅是《蒙娜丽莎》一样简单。看到商机了吗?他很会讨价还价,但为了那瓶酒,他愿意出两千法郎,我敢保证。”
我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德·马雷查尔先生,那瓶酒我不卖,因此没有价格可言。”
“但我坚持要你开个价。”
太过分了。
“好吧。”我说道,“价码是十万法郎,并且没有任何担保酒没坏。十万法郎整。”
“哦,”德·马雷查尔突然暴跳如雷,“看来你真的不打算出售那瓶酒!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突然,他僵住了,五官扭曲,紧握的双拳痉挛般地敲打着前胸。一秒前他的脸还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此时却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他重重地跌进了椅子里。
“我的心脏,”他一边痛苦地喘息着,一边解释,“没关系,我带了药——”
我敢肯定他的舌头下面藏着硝酸甘油,我曾亲眼目睹我的搭档布鲁莱特犯过一次病,也像这样痛苦不堪。
“我去打电话叫医生。”我说,但当我走到电话旁边时,德·马雷查尔动作粗暴地阻止了我。
“不用,别麻烦。我早习惯了,老毛病。”
事实上,他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既然是老毛病你就应该知道注意什么。”我对他说,“作为一个心脏不好的人,你的情绪起伏太大了。”
“是吗?你会怎么想,我的朋友,看到一瓶传说中的年份酒突然出现在眼前,但就是摸不到。哦不,请原谅我,那是你的东西,卖不卖都是你的权利。”
“是这样的。”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能不能,最起码让我看看那瓶圣—欧恩?我并不是质疑它的存在,只是想感受观赏它的喜悦,把它捧在手上——”
要满足他这项请求并不难,布鲁莱特与德拉蒙德的地下酒窖在葡萄酒集市附近,从办公室开车过去没多远。我带领他穿行在蜿蜒、阴冷、迷宫般的石头酒架中,最终找到圣—欧恩。这瓶世间仅存的一九二九年的酒,与其他年份稍差的酒隔开很远,被单独妥善地保管。我小心地取下它递给德·马雷查尔,后者一脸虔诚地接了过来。
他以专业的眼光检查了一番标签,指尖轻巧地触碰软木塞。“木塞保存良好。”
“那又如何?如果里面的酒坏了,塞子再好也没用。”
“确实,不过至少是个振奋人心的标志。”他举起酒瓶,仔细端详,“沉淀物也属正常水平。而且别忘了,德拉蒙德先生,很多好的勃艮第葡萄酒都能保存五十年,有些甚至更久。”
他不太情愿地把酒还给我,视线一直热切追随着我把它放回酒架,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得不先解除咒语把他唤醒,才能领他上楼回到明亮的地上世界。
我们就此道别。
“保持联系,”握手时他说,“或许这周晚些时候一起吃个饭。”
“很抱歉,”我坦然地说道,“这周晚些时候我要回纽约处理一些公司的事。”
“真糟糕。不过我相信你一回巴黎马上会通知我的。”
“当然。”我撒了谎。
不过,既然在他眼前晃过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就别想轻易摆脱马克斯·德·马雷查尔。他肯定收买了某个我巴黎办公室的人,第一时间通知他我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要不怎么我前脚刚坐在巴里街的办公桌边,后脚他的电话就打来了。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感叹自己真是幸运,打来电话的时间如此精准!同时这也是我的幸运。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本周末《地下室》杂志将举办一场晚宴,一次货真价实的品酒狂欢。杂志社的最高主管,基罗斯·凯索勒斯本人,邀请我出席!
我的第一反应是婉拒。原因之一是,我知道此番邀请我的目的。凯索勒斯得知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的存在,因此想把我叫去私下里讨价还价一番,这样比较不伤面子。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这类高朋满座、鉴赏家云集的品酒大会。发现一瓶珍品佳酿自然是人生一大乐事,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在一群本性诚恳踏实,但一说到酒就满口虚情假意的狂热爱好者面前细品慢酌。另外,坐在那儿看人们争相表达对某杯酒的喜爱和赞颂,看他们转动眼珠、鼻翼外扩,挖空心思寻找与众不同的形容词去描述一杯酒,对我而言无异于酷刑。
让我犹豫的原因,纯粹是好奇。基罗斯·凯索勒斯是个遥不可及的伟人,如今我却有机会与他面见。最终好奇心获胜。我参加了晚宴,认识了凯索勒斯,并欣喜地发现,我们之间的鸿沟很快就填平了。
原因很简单,正如德·马雷查尔所说,基罗斯·凯索勒斯是一名狂热的红酒爱好者,一心扑在酒的质量、历史、传说等方面,而我,能为他提供这类信息,并且比他之前认识的人都厉害。他特别指出,我是最厉害的行家,甚至超越无所不知的马克斯·德·马雷查尔。
随着晚宴继续进行,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屋子里所有人都对凯索勒斯的观点应声附和——特别是德·马雷查尔,不害臊的应声虫——而凯索勒斯却对我言听计从。这让我很享受。没过多久,我对凯索勒斯的态度就从久仰大名变为发自内心的欣赏了。
他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五十岁上下,短小精悍,面部黝黑,五官深邃,长着一对猴子似的耳朵。普通人会觉得他很丑,唯有足够聪明的女人才能发现他的迷人之处。总的来说,他就像一尊用桃花心木粗雕而成的远古时代人像。大部分时间他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块岩石;极少情况下,那双永远保持戒备的眼睛才会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这道光在他终于摸到我那瓶是非之源——圣—欧恩后,变得尤为明显。
他知道我开的价,对此他开玩笑说,十万法郎,也就是两万美金,有点儿……有点儿太过分了。如果我能降到两千法郎——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价格真是霸气啊。”凯索勒斯说,“估计比我地下室里收藏的随便半打酒的总价都要高。”
“恐怕是这样的,凯索勒斯先生。”
“反正你还是不肯卖。这瓶酒还能喝吗?”
“谁知道呢。圣—欧恩酒庄一九二九年的葡萄成熟得晚,或许因此也保存得久,又或许这瓶酒已经坏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打开它,也不愿出售给其他人品尝。像现在这样放着,它是一瓶世间仅存的无价之宝。而一旦谜底揭晓,它就不过是一瓶已经坏掉的红酒。”
值得感谢的是,他对我的决定表示理解,并邀请我下个周末去他位于圣一克劳德附近的别墅做客,还特意强调,只是请我去玩,不是又想为那瓶圣一欧恩讨价还价。说白了,他亲口表示不再提买这瓶酒,只不过是希望我答应他,要是什么时候我决定卖那瓶酒,一定让他第一个出价。对此我愉快地接受了。
在他家别墅度过的那个周末十分愉快,之后我又数度造访。别墅宏伟辽阔,在一位头发花白,动作利落,名叫约瑟夫的精壮管家的帮助下,别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很明显,约瑟夫把全身心都奉献给了凯索勒斯家族。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曾经是一名外国志愿军中士,他回应主人的方式就像对方是自己的上校。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索菲娅·凯索勒斯。我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凯索勒斯夫人应该什么样,但可以肯定,不会年轻得能当他女儿。温柔、害羞,说话声轻得仿佛耳语。以当今认为年轻姑娘应该纤瘦、长发,最好皮包骨头的大众审美来看,她或许过于肉感,过于丰满,但我思想传统,认为女人就该丰满圆润。若再像索菲娅·凯索勒斯这样皮肤白皙,眼眸黑亮,双颊潮红,就更美了。
时间久了,我与这家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亲近到足以让她说起他们即将步入十五周年纪念的婚姻。索菲娅·凯索勒斯是凯索勒斯的远房侄女,出生于希腊乡间一户贫苦之家,第一次见到凯索勒斯是在一次在雅典举办的家庭聚会上。然后,刚刚告别少女时代的她便嫁给了他。她用温柔细弱的声音对我说,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确实,被凯索勒斯这样的人物选为妻子娶回家,当然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
但她说这话的感觉,更像在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相信。事实上,她看起来十分惧怕凯索勒斯,怕得要死。哪怕最平常的夫妻谈话,她在他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这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作为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他无动于衷,继续敬爱有加却冷若冰霜地对待她,而他的冷漠态度让她更加害怕。
另外,这家人还有一个不太正常的现象。我无意间发现迷人的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总能适时出现,平复夫人的恐惧。过了一阵子,我注意到不知有多少个在圣—克劳德度过的夜晚,变成了我和凯索勒斯就着白兰地聊天,凯索勒斯夫人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则在房间的另一头亲密交谈。这让我很心烦。倒不是他们俩亲密的样子有什么不妥,但我还是看着不舒服。那姑娘双眼圆睁,天真得像头小母鹿,德·马雷查尔则全身上下都带着职业猎鹿人的特征。
当事人凯索勒斯却对此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当然,这出于他对德·马雷查尔发自内心的尊重,他在我面前提过很多次。还有一次,德·马雷查尔与我就某年份酒的价值还是别的什么事争论不休,导致他情绪过于激动,凯索勒斯便对他说:“慢慢来,马克斯,别激动。别忘了你的心脏,医生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动不动就激动。”——关心的语气极其真诚,这对凯索勒斯来说十分少见。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人,都几乎不会表达如此深层次的感情。
事实上,唯独有一次,他不小心表现出对自己不美满的婚姻的烦恼。那是我应邀参观他的酒窖,并实话告诉他,架子上那一打沃内—盖尔雷一九五五都买贵了的时候。买下它们是个错误,但在拔掉木塞之前,谁都不知道瓶子里的酒是否保存良好。
凯索勒斯摇了摇头。
“这只是个概率风险,德拉蒙德先生,不是错误,我从来不会犯错。”他几乎察觉不到地耸了耸肩,“好吧,或许犯过一次,娶了个孩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及这个话题。他只喜欢聊酒,偶尔在我这个忠实听众的诱导下谈起过去的事。我这辈子乏善可陈,因此更加着迷于基罗斯·凯索勒斯的一生,一点一点,一段一段,我了解到他当过小偷的童年、做过走私贩的青年,以及三十岁前就成为千万富翁的奇闻。他的经历让我想起一出戏,主角也叫凯索勒斯,他的故事也和许多优良的年份酒一样,比如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酿造时无人关注,甚至生产过程有悖常态,直到发生神奇的自然力量,使其突然绽放,成为旷世珍品。
这段时间对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来说,正是人生的巅峰期。看着他充满热情地参与品酒之争,我不禁为他曾说凯索勒斯是狂热的红酒爱好者而在心中暗笑。这个称号放在他头上似乎更合适。任何有关马克斯·德·马雷查尔的描述都可能是误判,唯有他对美酒的热情才是真诚不变的。
几个月过去了,凯索勒斯很好地履行了他的诺言。他曾保证不再和我就那瓶珍贵的圣一欧恩讨价还价,他做到了。我们时常说起圣—欧恩——德·马雷查尔简直着了迷——尽管如此,凯索勒斯也没有为买下它而继续纠缠我,他说到做到。
就这样,十一月初一个阴冷的雨天,我的秘书突然推开办公室的门,敬畏地通报基罗斯·凯索勒斯先生正在外面等着见我。这真让人惊讶。尽管索菲娅·凯索勒斯,这个似乎除了我和德·马雷查尔再也找不到半个朋友的姑娘每次进城购物时都会说服我和她共进午餐,她的丈夫可从未造访过我的办公室,这次更是不请自来。
他在衣冠楚楚的德·马雷查尔的陪伴下走进我的办公室,后者正处于狂喜中,这使得我的不解越发强烈。
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德·马雷查尔便马上直奔主题。
“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德拉蒙德先生,”他说,“你应该记得曾开过一个价,十万法郎。”
“一口价。”
“能便宜点儿吗?”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真敢开价啊,德拉蒙德先生。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凯索勒斯先生准备以此高价买下那瓶酒。”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凯索勒斯,没等我说出话,他已经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支票,然后以前所未有的冷漠态度递给我。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票面价值十万法郎,即使法郎不断贬值,也差不多相当于两万美元。
“这太离谱了,”我好不容易开了口,“这钱我不能收。”
“你必须收!”德·马雷查尔惊慌地反驳。
“对不起,没有哪瓶酒值这么一大笔钱,特别是一瓶连坏没坏都不能确定的酒。”
“哦,”凯索勒斯轻声说道,“或许这正是我付钱买它的目的——拥有确认它坏没坏的权利。”
“如果这是你的目的——”我想辩驳,但凯索勒斯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事实上,我的朋友,这瓶酒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一个大日子即将到来,我的十五周年结婚纪念日,我正为要如何庆祝而烦恼,就在这时我灵感突发。还有什么比打开一瓶圣·欧恩,并发现它依旧品质良好、色泽艳丽、口感完美、恰到好处更适合庆祝呢?还有比这更感人、更值得纪念的时刻吗?”
“可要是发现酒坏了,糟糕程度也会加倍。”我指出这个可能。支票已经被我的手捏暖了,我真想把它撕得粉碎,却做不到。
“没关系,风险全部由我承担。”凯索勒斯说,“当然,你也将出席,并亲自鉴赏。我坚持这么做,那将是永生难忘的经历,无论结果怎样。一场只有咱们四个人的小型晚宴,圣—欧恩将成为当晚的高潮。”
“主菜必须是牛肉片,”德·马雷查尔喘着粗气说道,“当然得是牛肉,红酒的最佳搭档。”
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最佳反悔期。于是我将价值十万法郎的支票折好,放进钱包里。不管怎么说,我依旧是个靠卖酒赚钱的商人。
“晚宴是什么时候?”我问,“别忘了倒酒前要先让它立几天。”
“当然,我考虑到这一点了。”凯索勒斯说,“今天是周一,晚宴将在周六举行。时间绰绰有余,足够把每一项细节都安置妥当。周三那天我会去确定餐厅的温度是否合适,桌子是否摆好了,然后把那瓶圣—欧恩口朝上立在桌子上,让杂质充分沉淀。接着我会锁上那间屋子,避免可怕的意外。到星期六,瓶子里的最后一点杂质也应该落在瓶底了。不过我不打算换个容器,我准备直接用瓶子倒酒。”
“太冒险了。”我说。
“如果是由一双平稳的手来倒就不存在问题了,比如这双。”凯索勒斯伸出指头短粗、看起来很有劲儿的双手,手上连一丝肌肉痉挛都看不到,“没错,这瓶独一无二的珍品,值得享受从原产酒瓶中倒出的荣誉。这么做确实冒险,不过这样也能向你证明,德拉蒙德先生,我是个只要认为值得,就甘愿冒险的男人。”
我有很好的理由牢记那周晚些时候与索菲娅·凯索勒斯会面时,她说的那些话。那天早晨她打电话给我,问我午餐时能不能抽出一小时与她在餐厅单独见面,而我以为她是想找我商量结婚纪念日的事,便欣然应允。我们约在一家看起来像要倒闭了似的餐厅,我一走到位于昏暗角落的桌边,欣喜之情就全部消散。她明显吓坏了。
“看来出大事了,”我对她说,“怎么了?”
“一切都不对劲。”她可怜兮兮的,“而你是我唯一能指望的人,德拉蒙德先生。你总是对我很好,这次也能帮帮我吗?”
“我很乐意。前提是你要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以及我能做些什么。”
“当然,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凯索勒斯夫人声音颤抖地叹息道,“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我出轨了,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而凯索勒斯已经发现了。”
我的心一沉。这世上我最不希望做的,就是掺和进这类破事儿里。
“夫人,”我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你和你丈夫之间的事,你必须清楚,这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哦,拜托了!如果你理解——”
“我没发现有什么难理解的。”
“这种事多得是。比如凯索勒斯,比如我,比如我们的婚姻。我不想嫁给凯索勒斯,我不想嫁给任何人。一切都是家里人安排的,对此我能说什么呢?打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在凯索勒斯眼里,我不过是房间里的漂亮装饰品。他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还不如对从你那里买来的酒多。而我感兴趣的事,他理都不理。但马克斯——”
“我了解,”我难堪地说,“你发现马克斯不同,马克斯十分关心你。或者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没错,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凯索勒斯夫人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挑衅意味,“不管这是不是实话,至少是我所需要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男人对她说在乎她,便一无是处。但我不想让马克斯处境艰难,这会让我有罪恶感。可现在凯索勒斯知道我们的事了,马克斯的处境十分危险。”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丈夫威胁你了?”
“不,他甚至没挑明来说。但他绝对知道,我敢发誓。过去这几天他的举动、对我的态度都能证明。他对我说话的样子,就像在品味一个只有他才懂的笑话。而且,似乎和那瓶锁在餐厅里的圣一欧恩有关。因此我才来求你帮忙,你了解酒的事。”
“夫人,我只知道那瓶圣一欧恩已经准备好了,周六的晚宴上会被大家享用。”
“是的,凯索勒斯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起这件事时的样子——”凯索勒斯夫人紧张地靠近我,“告诉我,有没有可能在不拔出瓶塞的情况下,往酒里下毒?有什么方法办到吗?”
“哦,行了,你真觉得你的丈夫会毒死马克斯?”
“你不如我了解凯索勒斯,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包括谋杀?”
“包括谋杀,只要能确保逃脱罪责,他就敢做。我还在老家时,曾听过这么一个故事,说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曾杀死一个男人,就因为对方骗了他一点儿钱。他的手法极其高明,所以警方一直没发现他是凶手。”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凯索勒斯说,他是个只要认为值得,就甘愿冒险的人。我不禁全身冰凉。接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皮下注射器的针头缓缓穿过圣一欧恩的软木塞,将几滴致命毒液滴入酒中。这荒诞至极的场景让我一时愣住了。
“夫人,”我说,“我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你丈夫不会在晚宴上给任何人下毒,除非他想毒死所有人,我敢肯定他绝没有这个打算。别忘了,我也是被邀请者之一,准备享用圣—欧恩呢。”
“要是往马克斯的酒杯里放些东西呢?”
“不会的。你丈夫很清楚马克斯的味觉灵敏度,他不会玩这么拙劣的把戏。如果酒已经坏了,马克斯看一眼就能知道,根本不会喝。如果酒没坏,他只要抿一小口就能发现里面掺了其他东西,剩下的碰都不会碰。不管怎样,你干吗不去找马克斯商量呢?他才是事件的主角。”
“我跟他说了,但他只是一味地嘲笑我。他说那都是我的想象。我知道他不在乎的原因,是因为他疯狂地想尝那瓶酒,不允许任何事阻碍它。”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一向沉着的我,此时也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让人不快的话题,“而且,他说得对,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真想听我的建议的话,我劝你最好在你丈夫面前表现得仿佛没这回事儿,并且事后马上和马克斯·德·马雷查尔撇清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这么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别为此慌了神,同时别对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动了真感情。
由于知道得太多,晚宴当天我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晚上看到凯索勒斯夫人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至于凯索勒斯,我没看出他对待夫人和德·马雷查尔的态度跟平常有什么不同。这似乎有力地证实了夫人的犯罪预感只是空想,凯索勒斯并不知道他们的私情。他可不是被戴了绿帽子还能泰然处之的男人,但此时的他镇定自若。我们在餐桌边坐下,很明显,凯索勒斯一心只惦记今晚的餐单,或者说,心里只有立在桌上的那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
这瓶酒已经在这里放了三天了,能做的准备都做了,就为了确保酒质呈现最好的状态。室内温度不高不低,并保持恒温,马克斯·德·马雷查尔还向我保证他每天都来检查。而我,自然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盯着酒瓶,计算还要熬多久才能打开它。
更棒的是,我们现在围坐的桌子是供十八至二十人用餐的长桌,因此,尽管彼此离得有点儿远,却有足够的空间让酒如闪亮的孤星般立在中央,避免被毛手毛脚的人不慎碰倒。能看出站在我们身后的仆人都尽量不靠近它。约瑟夫,那位身材壮实、久经考验的管家,眼神凶狠地监视着仆人们。他肯定之前就警告过大家,谁敢碰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在进行品酒仪式前,凯索勒斯要先完成两项危险的前期准备。通常情况下,对待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这样的珍品,要先竖直放一段时间,让杂质全部沉淀至瓶底,再将酒移到其他容器中。这么做不仅能去除所有沉淀物和塞子屑,更是为了让酒充分与空气接触。年份越久的酒,越要让它充分呼吸,以除掉酒里沉积的腐气。
但凯索勒斯执意要让圣—欧恩享受直接从原瓶里倾倒的荣耀,并主动承担在桌上旋开软木塞的精细作业,他必须技巧纯熟,不能让一丝木塞屑掉进酒里。然后酒会继续放在那里,直到主菜上桌。这时他又要极其小心地倒酒,避免沉淀物浮上来。这瓶酒放了整整三天才沉淀完,开瓶或倾倒时任何细微的晃动都会导致前功尽弃,不得不再放三天。
我们刚在桌边坐定,凯索勒斯就开始他的第一项工程了。我们全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紧紧地握住瓶颈,然后将螺丝锥的尖头扎进木塞中央。接着,他像正在解除一枚炸弹的拆弹专家一样,聚精会神,慢慢地,轻轻地地转动螺丝锥。螺丝锥一点一点深入,幅度小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在空转。他的目标是要让锥子插得足够深,这样才能一口气把木塞拔出来;但又不能穿透木塞。这是避免木塞屑掉进酒里的唯一方法。
要将没有完全穿透的螺丝锥从塞了几十年的软木塞里拔出来,需要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瓶身还必须保持直立,不能有丝毫晃动,螺丝锥要垂直拔出,不能弯曲更不能旋转,否则木塞会碎成小块。不带任何人工助力的老式螺丝锥是完成此项工作独一无二的选择,因为它能让使用者的感受更真实。
可以看出凯索勒斯用了很大的劲握住瓶身,手指关节都泛白了。他肩膀上的肌肉鼓起,脖颈绷得笔直。即使是他这么强壮的人,似乎也无法开启瓶塞。在他锲而不合地努力下,瓶塞放弃了抵抗,缓慢而顺畅地离开瓶口。时隔多年,囚禁在瓶内的酒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凯索勒斯将瓶塞放在鼻子下面来回晃动,轻嗅它所散发的香气,然后耸了耸肩递给了我。
“这么做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说。这话没错,品质优良的勃艮第酒瓶塞上散发的香气,无法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即使酒坏了,依然能有好闻的气味。
德·马雷查尔则看都没看瓶塞一眼。“我只在乎酒。再过一个小时,就能揭晓它的秘密了,看看它是好是坏。恐怕这一小时会很漫长。”
起先,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晚餐十分丰盛,足够分散我的注意力。所有餐点都为陪衬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而准备,甚至有些大材小用,如同交响乐指挥家拿出演奏贝多芬名曲的态度,为年轻作曲家排演一场小型演出。芦笋尖奶油沙司,龙虾配蘑菇,为了清口而准备的不常见的冰柠檬馅饼。虽然都是简单的餐点,但安排得恰到好处。
而凯索勒斯选的配餐酒更是不得不提。我简直被迷住了。很明显它们也是用来衬托最后的明星,一瓶上好的夏布利,一瓶高雅的密斯卡岱。两瓶都没得挑,但对葡萄酒鉴赏家来说,最多只会微微点头表示赞赏。凯索勒斯继续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谁都不能夺了面前那瓶圣—欧恩的光辉。
这时我开始紧张起来。我发现越深入这场游戏,心里越紧张,一道道餐点端上桌,我的双眼却只被圣—欧恩吸引。不久后紧张变成烦躁,急切地等待主菜,然后就是圣—欧恩。
我想知道,谁能有幸第一个品尝到这佳酿?凯索勒斯,作为主人,他有权享此殊荣,但他同样有权为表尊敬,将此荣耀授予在场的任何一位。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希望被选中,因为还有一种极糟糕的可能性:第一个品尝,却发现酒已经坏了,这感觉如同没带降落伞就跳出机舱。看着马克斯·德·马雷查尔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不断擦拭额头汗珠的手,我猜,他此时的想法和我的一样。
主菜终于端上来了,是德·马雷查尔建议的牛排,配菜只有小豌豆。等牛排和豆子都放好,凯索勒斯冲约瑟夫做了个手势,管家马上让仆人们全部退下。倒酒的时候不能有任何闪失,不能分一丝心。
等仆人们全部退下,餐厅沉重的大门关闭,约瑟夫又回到桌边,站在凯索勒斯身旁,以备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到时候了。
凯索勒斯握紧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极其小心地慢慢举起酒瓶,确保不安分的沉淀物不会浮起来。当他伸直胳膊,双眼圆睁盯着瞧时,瓶身反射出一道深红色的光芒。
“德拉蒙德先生,你说得没错。”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是吗?”我反问,有些吃惊,“我说什么了?”
“你说的不想打开瓶塞一探究竟的话。你曾说过,保存了这么久的酒没打开时是无价珍宝,一旦打开,就可能变得一文不值,不过是众多烂酒之一。这是一种灾难。简直比灾难更可怕,简直是个笑话。你说得没错。现在我看着它,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去探明手上拿着的究竟是珍宝,还是笑话。”
德·马雷查尔已经不耐烦地坐不住了。
“这么说太晚了!”他粗暴地反驳,“酒已经打开了。”
“但还有一种办法解决这个难题。”凯索勒斯说,“看好了,仔细看好了。”
他胳膊一抬,瓶子完全离开桌面,瓶身慢慢歪下来。太惊人了。我看到酒流了出来,洒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酒溅在凯索勒斯的鞋上,打湿了他的裤脚。地板上的酒越积越多,慢慢流到了狭窄的红色地板缝里。
德·马雷查尔发出不正常的窒息声,把我从咒语中拉了出来。索菲娅·凯索勒斯愤怒地痛哭。
“马雷查尔!”她尖叫道,“凯索勒斯,住手!看在老天的分上,住手!没看到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她的恐惧我完全能理解,我在看到德·马雷查尔的样子时也吓了一跳。他面若死灰,嘴巴大张,眼神中只剩下惊恐,双眼紧盯着凯索勒斯手中紧握的酒瓶,葡萄酒从瓶口无声地流淌出来。
索菲娅·凯索勒斯连忙跑到他身边,却被他无力地甩开。他试图站起身,双手虔诚地伸向正迅速清空的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
“约瑟夫,”凯索勒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照顾一下德·马雷查尔,医生说那个病发作时他不能动。”
约瑟夫钢铁般强劲的手掌压上德·马雷查尔的肩头,阻止他起身。但我看到他无力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进了口袋,这一幕马上让我清醒了。
“他的口袋!”我的声音近乎恳求,“口袋里有药!”
还是太迟了。德·马雷查尔突然抓着胸口,正如之前遭遇无法忍受的痛苦时那样。接着他全身瘫软,脑袋靠在椅背上,失焦的双眸盯着天花板。他看到的最后一幕,肯定是从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里流出的细流渐渐变成水滴,水滴又变成瓶底残留的沉淀物,最终凝结在地板上的那摊酒里。
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救不了德·马雷查尔了。索菲娅·凯索勒斯站立不稳,随时有可能昏倒。尽管我也膝盖发软,但还是将她扶到椅子边,看着她把杯里剩余的夏布利一饮而尽。
酒精使她麻木,她坐在那儿,呼吸粗重,双眼紧盯着丈夫,直到终于有力气吐出几个字。
“你知道这样会要了他的命。”她低语道,“所以才买下那瓶酒,然后倒掉。”
“好了,夫人。”凯索勒斯冷酷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歇斯底里会让我们的客人难堪。”他转向我,“真抱歉,咱们的小聚会以这种方式收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可怜的马雷查尔。他就是太容易冲动,才发生了这种惨剧。现在,你最好离开这里。医生来了以后,肯定会做一些检查,然后填写一堆无聊的文件。这种突发事故不需要在场证人,所以也没必要让他们劳烦你。我送你出门。”
我毫无知觉地离开了那里,唯一清楚的是我目睹了一场谋杀,却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大声说出我所看到的一切,指控有人犯下谋杀的罪行,可不管哪个法庭,都会把我当成诽谤犯。基罗斯·凯索勒斯的复仇从策划到实现都天衣无缝,唯一的损失——我无耻地为他计算一下——不过是十万法郎和一个不忠的妻子。索菲娅·凯索勒斯应该一个晚上也待不下去了,哪怕只拿几件衣服,她也会迅速逃离那幢房子。
那晚之后,我再没听说有关凯索勒斯的消息。坦白说,我感到十分庆幸……
如今,时隔半年,我竟在里沃利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偶遇索菲娅·凯索勒斯。她作为谋杀事件的另一位目击者,和我一样只能保持沉默。考虑到她所受的伤害,我不得不佩服此时她所表现出的平静,甚至还能热情洋溢地关心我的生活。
我看着她的样子,将法国白兰地一饮而尽,接着又点了一杯。我们兴高采烈地聊着毫不相干的事情,仿佛这样能清除彼此脑海中不好的回忆。
她变了,和我之前认识的完全不同,各方各面都更优秀了。从一个胆小的姑娘变成一位招人喜欢的女士,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辉。这种改变所蕴含的深意一看即明。我敢肯定,她在某个地方遇到了真正合适的男人,不像凯索勒斯那般残暴,更不是马克斯·德·马雷查尔那种冒牌的卡萨诺瓦。
第二杯白兰地让我稍微恢复了一些,当我发现身边这位善良的姑娘瞥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小巧精致、镶嵌了珠宝的手表时,连忙为占用她这么长时间道歉,并感谢她的好意。
“对像您这样的朋友来说,这点好意不值一提。”她语带责备地说。接着站起身,拿起手套和钱包。“不过我跟凯索勒斯约在——”
“凯索勒斯!”
“当然,凯索勒斯,我的丈夫。”凯索勒斯夫人不解地看着我。
“这么说,你依然和他生活在一起?”
“在一起非常快乐。”她脸色一凛,道,“请您原谅我的后知后觉,我想了一下才明白您这么问的原因。”
“夫人,该道歉的是我。毕竟——”
“不不,你这么问也情有可原。”凯索勒斯夫人冲我微笑道,“不过,我几乎记不起我和凯索勒斯不愉快的生活了,一切全变了,就从那晚开始。”
“当时您也在场,德拉蒙德先生,您也亲眼看到凯索勒斯把一整瓶圣一欧恩都倒到了地板上,就因为我。多么令人惊讶!那一幕唤醒了我!那一晚我意识到,在他心目中,我原来比全世界最后一瓶尼依·圣—欧恩一九二九还重要。我鼓起勇气来到他的房间,对他倾诉衷肠——噢,亲爱的德拉蒙德先生,从那以后,我们就快活得仿佛置身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