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一阵迷茫后,诺亚·弗里曼终于清醒了。眼前的景物让他不辨东西:混乱的交通,浑浊的台伯河,《甜蜜的生活》里的威尼托大街,好莱坞电影里常出现的特莱维喷泉,《托斯卡》里的圣天使堡。这里是罗马。
“罗马?”来之前爸爸惊讶地问,“为什么去罗马?异国他乡,那么远的地方。”
的确。不过对弗里曼老爹来说,离纽约一小时车程的罗克兰县是个遥远的地方,他把每年夏天去那里过两个星期算做一次冒险。不过事实上,听到儿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老爹并没有太吃惊。毕竟这个儿子原本要当医生——最起码也是老师——结果却成了警察。
“家里出了个警察,”老爹会时不时地念叨几句,“家里有个带着枪的警察,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而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是你妈妈知道会怎么说,她还能安息吗?”
不过有一点诺亚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有件事说对了,罗马确实很远,这种遥远不仅表现在与纽约之间的距离,还包括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学生时代的诺亚·弗里曼,曾一度沉浸在与斯巴达克斯、恺撒和尼禄有关的文学作品中,眼前的罗马却与当时在头脑中幻想的那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城市相去甚远。比如这家藏在小巷深处,紧挨着亚伦露拉宾馆,名为艾尔菲拉的家庭小旅馆,就激不起人的一丝热情。传说偶然造访罗马的美国游客都会遇到一些倒霉事,对诺亚来说,这件倒霉事就是在菲乌米奇诺机场搭上艾尔菲拉夫人的妹夫的出租车。
在艾尔菲拉家庭旅馆,诺亚不得不时刻保持清醒。这里确实价格低廉,但食物乏味,服务不够热情,水管喜怒无常。还有其他房客们:这才三月初,住在意大利乡村的老人似乎约好了似的,全都带着悲伤的眼神来罗马看望生命垂危的好朋友。除了女主人艾尔菲拉夫人和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这里几乎没人会说英语,因此诺亚与其他房客之间的交流就仅限于点头和耸肩,理解方面没问题,就是无法排解孤单。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她高挑、优雅,是诺亚在罗马遇到的所有女人中真正称得上漂亮的几位之一。大部分罗马女人都让人幻灭,看过才知道和意大利电影里的完全不同。她从清早到深夜一直坐在那张桌子后面,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世界中。她谦恭有礼,却冷漠矜持,拒人于千里之外。
诺亚会被她吸引似乎是必然的。她说英语几乎没有口音,那纯正的英式英语甚至让他怀疑她原本就是个生活在罗马海岸的英国人。还有绕在她脖子上的那条好看的大卫盾金项链,大卫王之星,明白无误地表明她是犹太教徒。刚看到这个小巧、熟悉的饰物时诺亚吓了一跳,不过接下来就大胆地迈出了友好的第一步。
“我也是犹太教徒,”他微笑着问,“不知道——”但说到一半就被她礼貌却冷冰冰地打断了。“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那边有个犹太教会堂,往南走几个街区就到了。罗马的地标性建筑之一,非常有意思,真的。”——这几句话足够把他支走了。
有过这次谈话后,诺亚只好遗憾地放弃和她交朋友的念头,像完成任务一般开始孤单的观光之旅。罗马旅行手册在手,口袋里装着《日常意大利语》,他试图让自己为路上的美景兴奋起来,结果却令人失望。部分原因可以怪在天气上——湿漉漉、灰蒙蒙的三月,头顶的云层仿佛永远无法消散。至于另一部分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孤独——这让他无比嫉妒随处可见的旅行团,尽管被多事的导游看管着,却至少能和同伴愉快地聊天。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必须强迫自己牢记——他不是游客,而是逃来这里的。他想逃离警探诺亚·弗里曼的追捕,然而不幸的是,他一直如影随形,并且会继续这样下去。站在一群肚子滚圆、傲慢自满的退休商人之间,傻乎乎地仰望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形屋顶,只让他明白一件事:诺亚·弗里曼不应该这样。
可能是艾尔菲拉夫人——她肥嘟嘟的脸上藏着一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明亮眼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决定靠母性光辉为他做些什么。也可能是在得知他的职业后单纯的好奇。不管原因是什么,诺亚还是十分感激今早正吃着每天毫无变化的早餐时——硬邦邦的面包卷、冰凉的咖啡,以及无味的橘子酱——她走过来坐到他的桌边,解释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美国侦探,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碰到。真有趣啊。美国的生活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吗?到处都是枪击、殴打和危险?他中过枪吗?或许受过伤?这是怎样的生活啊!光想想就让她全身冰凉了。
艾尔菲拉臃肿的身材、邋遢的裙子和破破烂烂的拖鞋看起来都不怎么吸引人;但她至少是个聊天对象。于是他们早餐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解决美国的生活问题。离开餐桌前,诺亚向她打听坐在前台的姑娘。她是意大利人吗?听她说英语感觉不像。
“罗珊娜?”艾尔菲拉说,“哦,当然,她是意大利人。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德军还在这里的时候——被送去了英国,在那儿住了好多年。是意大利人,不过是犹太人。犹太人,可怜的小东西。”
女主人语气中的同情成分让人难受。“我也是。”诺亚说道。
“嗯,她跟我说了。”艾尔菲拉补充道,他发现她语气中的同情并不止针对犹太女人。另外,得知那个难以接近的漂亮女孩罗珊娜至少开始注意他时,他感到很温暖。
“她为什么那么悲伤?”他问,“战争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确实,有段日子了。不过她的族人仍不肯原谅她父亲在德军占领时所做的事。当时这里有反抗军,你知道吧,那些游击队员。她父亲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军,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人们转而痛恨她和她哥哥,因为他们是叛徒的孩子。”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冤枉她父亲吗?”
“她的确说他们冤枉父亲了。不过可以理解,对她而言,父亲就像圣人。勇敢,令她自豪,确实如此,但面对德军,再勇敢的男人也会有退缩的时候。哦,瞧瞧我在说谁呢!他可是在我生大儿子时救过我们母子一命的医生啊。正因如此,当他女儿需要一份工作时,我决定借此机会还债。而且这么做很值得。她很诚实,工作卖力,还会外语,我发了一点儿善心就换来这么多。”
“那她哥哥呢?也在这附近吗?”
“你天天都能看见他,就是乔治。你认识乔治吧?”
“那个清洁工?”
“他会打扫、会搬运,还会随时把自己灌醉,这就是乔治。说实话,他一点儿用都没有,可我能怎么办?看在那姑娘的面子上,我也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看到发善心引来的麻烦了吧?我想偿还人情债,结果惹得一身脏,甩都甩不掉。真正需要他时,他总是不知在哪里烂醉如泥。而且他脾气暴躁,这一点和他父亲一样,不过至少医术高明。至于那个姑娘,她就是个天使,不过太悲伤了。还有寂寞,你知道,寂寞会杀死人的。”女主人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丰满的胸部顶着桌沿,说道,“或许,你可以试着和她聊聊天——”
“我试过了。”诺亚说,“不过她似乎不大感兴趣。”
“因为你是个异乡人。不过我看到你经过时她盯着你看,如果你把我们当朋友,今晚我们三个共进晚餐——”
女主人艾尔菲拉是个想做什么就一定有办法做到的人。那一晚,我们三个真的共进晚餐了,只不过气氛紧张尴尬,席间谈话仅限于诺亚回答女主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罗珊娜安静地坐在一边,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
该上水果和奶酪时,女主人突然起身,微笑着离开了,意图再明显不过。诺亚有些不满地对姑娘说:“对不起,我希望你知道,这场小聚会不是我提议的,而是夫人的主意。”
“我知道。”
“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冷淡?”
罗珊娜的嘴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冷淡?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你父亲?”从她的反应诺亚知道他说对了,于是他说,“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一部分,我想你可以告诉我全部。还是说,你更享受那件事如鲠在喉的感觉?你喜欢哪一种?”
“你对‘享受’一词的见解真是独到。如果你想听那个故事,去犹太教会堂,犹太人区或者卡塔利纳。在那里,你马上就能听到故事的详情,每个人都知道。”
“我可能会去,但在这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吗?你来晚了,弗里曼先生,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的审判早在没有警察、没有陪审团的情况下盖棺论定了。”
“什么罪名?”
“说他出卖了抵抗军首领。纯属一派胡言。但游击队员还是射杀了他,然后曝尸荒野,还在他身上刻下‘叛徒’二字。没错,弗里曼先生,一直对孩子们灌输信用是人类最有价值的美德的埃策希尔·科恩,最终带着臭名死了。他在马切罗广场前的泥地上躺了好长时间,因为我们的族人——犹太人——不肯为他下葬。至今他们想起他,还会往地上吐口水,这些我都知道。”姑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因为看到我走过,他们就会想起他。”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这里是他那被玷污的过去——他的灵魂——的安息地,我在这里等待真相被揭开。”
“在事发二十年后?”
“二十年,或一百年,或一千年。真相会因时间而改变吗,弗里曼先生?你不觉得,死后得到公正的待遇和生前洗脱污名一样重要吗?”
“可能吧。可你怎么知道这件案子的裁决不够公正?有与之相悖的证据吗?那件事发生时你还只是个孩子,不是吗?”
“而且不在罗马。我当时在英国,住在我父亲学生时代的好友家——他也是一位医生。的确,英国与罗马相距千里,并且我还是个孩子,但我了解父亲的为人。”
信仰真的能移动高山吗?诺亚寻思着。“那你哥哥怎么看?他也这么认为吗?”
“乔治尽量忽略这件事。小时候,大家都说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好医生。而现在他只是个醉鬼。一瓶酒能轻轻松松地缓解悲伤。”
“他介意我找他聊聊那件事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埃策希尔·科恩和您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罗马太无聊了,让您想用玩侦探游戏来打发时间?我不明白,弗里曼先生。”
“确实,你不明白。”诺亚粗鲁地说道,“不过如果你听完我即将告诉你的事,就能明白了。你知道像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领薪水过日子的小警察,怎么会有时间和钱来这里旅游吗?嗯,去年,纽约有一批警察被控收受赌徒的贿赂,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那件破事没有半点儿关系,但也被停职了,等他们抽出时间处理,我被送上了法庭。最终判我无罪,之前对我的指控也全部撤销,并且恢复公职。看起来不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你得到了公正的审判。”罗珊娜说。
“法庭审判。仅仅是法庭审判。这件事之后,我发现周围没人相信我的清白。没有一个人。甚至我的亲生父亲都时不时表示怀疑。而一旦我回到警队,那些真正受贿的人会把我视为同类,诚实的人反而不再信任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我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暂时远离所有人。我确实得到了公正的审判,但你告诉我,这又有什么好处?”
姑娘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不止我父亲被冤枉,对吗?但是,弗里曼先生,你可以为自己的名誉反抗,告诉我,我父亲怎么反抗?”
这个问题事后一直横亘在诺亚的脑海中,让他愤怒,又挑战着他。他试图把它放到一边,专心思考自己眼下的问题,但做不到。这个问题促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改变了观光路线,没有去旅行手册上用斜体字印刷的几处废墟和古迹参观,而是沿着台伯河向南走去。
压在头顶的天空阴沉,被石堤拦住的河水呈现出浑浊的暗褐色,了无生机地缓慢流淌着,尽管如此,诺亚却觉得这番景象让他越来越兴奋。这几天他已看尽了美景,砖块、大理石、拉丁碑文都死气沉沉,名画和雕塑均名不副实。他渴望与人交流,现在他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去找人聊天了,他觉得这是到罗马以来最有活力的一天。事实上,比之前在纽约的那几个月,整日待在裁缝店围着父亲转更有活力。他知道,为重新调查埃策希尔·科恩案所付出的这一丁点儿努力换不来什么,只会唤醒古老且苦涩的记忆。但重要的是,这让他觉得自己又变回原来的诺亚·弗里曼了,有活力,能做点儿什么。
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周边的建筑作业还在进行,新建的大楼高耸入云,伫立在经历了好几世纪、破破烂烂的贫民楼之间。台伯河中央有一座狭长的小岛,上面立着好几幢政府用楼。站在河岸边,能看到犹太教会堂——一排宏伟的罗马式大理石建筑群。
犹太教会堂前有一圈围栏,一个年轻男子舒服地靠在上面。尽管寒气逼人,他却仅穿一件衬衫,肌肉紧实的黝黑手臂交抱在胸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着慢慢靠近的诺亚,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诺亚经过他身边时,男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愿你平安。”
“愿你平安。”诺亚应道。年轻人的脸瞬间有精神了,同时手里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一沓明信片。
“明信片,要吗?展现出不同的罗马风情。也有犹太教会堂,里面外面都有。你是个美国犹太人,对不对?我的同胞?”
“是。”诺亚答道,心里猜想是不是只有美国犹太人才会走这条路线,“不过收起你那些明信片吧,我不需要。”
“旅行指南怎么样?最好的。还是说你需要个导游?犹太人区,台伯岛,马切罗广场,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只要两千里拉。你可以去问问,花两千里拉,请不到比卡洛·皮佩尔诺更好的导游了,也就是我。”
“我叫诺亚·弗里曼。我只想去一个地方,找拉比,他在犹太教会堂里吗?”
“不在,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他家,然后咱们再去犹太人区,台伯岛——”
拉比很友好,很快就理解了诺亚的来意,不过他用精准的英语解释说,针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他可以给出客观的评价,因为他不是罗马人。他来自米兰,算个外人,尽管如此,他仍能深切理解教众们对叛徒的强烈憎恨。造成这样的情况很可悲,但这不能怨教众们,万一罪恶的历史重演,这难道不是对叛徒们最有力的警示吗?
“他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诺亚说。
“和那些被他出卖的人一样。那些人更惨。”拉比指了指拉着百叶窗的窗户,窗外就是台伯河,“被他出卖的那些人和我们信仰不同的宗教,他们住在对岸的台伯河岸区,有工人,也有神职人员,在我们需要地方躲藏的时候,他们伸出了援手。埃策希尔·科恩的女儿没告诉你,她小时候他们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用运酒桶的马车连夜把她送出城的吗?她觉得她父亲以那样的方式回报他们能轻易被原谅吗?”
“可为什么针对她?”诺亚反驳道,“你的教众为什么将她驱逐?她和她的哥哥无罪啊,难道你相信父辈的罪必将传到孩子身上?”
拉比摇了摇头。“只要有罪恶的事发生,弗里曼先生,它所带来的恐惧就将延续好几代,直至最终消失。我欢迎那个姑娘来犹太教会堂,但我无法消除人们的恐惧。即使我十分想,也实现不了这样的神迹。
“不久前,犹太教在这里还十分繁荣,拥有一大批教众,这一教派差不多和罗马城一样古老,先生,可你知道如今这些教众还剩多少吗?只有几个。几个永远忘不了过去的人。罗马城里的犹太人没那么容易遗忘。时至今日,他们还在诅咒焚毁耶路撒冷圣殿的提图斯,同时永远怀念友人尤里乌斯·恺撒,为他在广场哀悼七天。等到他们原谅提图斯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原谅埃策希尔·科恩和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弗里曼先生?”
“嗯,”诺亚说,“我明白了。”
他离开会堂,来到铺着鹅卵石的冷清街道,四周的古老建筑压迫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两千年的历史重担无情地压在他的肩头,即便是沿着河堤隆隆作响的车流声,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都无法缓解分毫。卡洛·皮佩尔诺,那个卖明信片的小贩,还在那儿等着。
“见过拉比了吧?很好,现在咱们去台伯岛吧。”
“别再提台伯岛了,我想让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给我两千里拉,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
“行。”诺亚从钱包里取出钞票,“你对埃策希尔·科恩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卡洛·皮佩尔诺尽力掩饰惊讶之情,可惜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他马上调整心神。“那个人?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他已经死了,那个人。”他指了指脚下,“想见他的话,得到下面去。”
“我不是想见他,我想去见熟悉他的人。能告诉我他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事人尽皆知。我都能告诉你。”
“不不,我不想找事发时还是个孩子的人。明白吗?”
“明白。不过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你就要给我两千里拉。想知道吗?”
“不不。”卡洛伸出手,利落地抓过钞票。接着他耸了耸肩。“先是拉比,现在又是早就下了地狱的埃策希尔·科恩。好吧,我是个导游,对不对?所以,现在跟我来。”
他带领诺亚在迷宫般的小巷间穿行,这里离犹太教会堂不远,周围环绕着石墙遗迹。走出这片被石墙围绕的区域便置身子住宅区,岁月洗去涂抹在外面的颜料,露出里面的砖墙。不过屋主们似乎都很以自己的房子为荣,几乎每扇窗边都放着盆栽鲜花或绿植。阶梯边、石头院子里,随处可见家庭主妇拿着刷子和桶,擦洗石墙或砖墙。周围的小巷里挤满了小店铺,传来忙碌的嘈杂声。
诺亚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意识到这里是犹太人居住区,而自己此时正站在一片古迹前。迄今为止,这个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丑陋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他知道,震撼源于那堵墙。墙上没有门,但如今已没人阻止你翻越过去,不过若让他来说,他更希望把这堵墙推倒。
罗马真是个诡异的地方。无论你去哪里,都会看到残酷的历史留下的痕迹,纪念那些惨遭迫害的人。比如这堵墙、地下坟墓、为殉道者修建的教堂、罗马斗兽场——他们无处不在,让你无处可逃。
卡洛最终带他来到一家肉铺——根据店名推测,店主应该叫维托·利维。这位屠夫是个壮硕的灰发男人,站在齐胸高的大理石柜台后面,一边砍肉,一边和一位枯瘦的老妇人斗嘴。老妇人的头上裹着披肩,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等着她要的肉。卡洛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挥舞着砍肉的刀,突然,他把刀扔到桌上,绕过柜台朝诺亚走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个老妇人也跟了过来,锐利的小眼睛因为感兴趣而闪着光,受到她的召唤,一瞬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埃策希尔·科恩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诺亚想,但他的名字还活在这一带。
他并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件事。作为一位年轻的巡警,他早已从日常巡逻中学会不要轻易驱散事故或犯罪现场的围观群众;因为人群中很可能有人的话值得一听。现在,他就被热烈的讨论包围着,关于埃策希尔·科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话说。
借助卡洛的翻译,他先询问了屠夫利维,接着和每一个愿意提供信息的人交谈。慢慢的,埃策希尔·科恩这个人及他所犯下的罪行渐渐呈现出来。利维提供了最重要的信息——时间、地点和事件。
屠夫很了解埃策希尔·科恩,并且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信任他,因为在诚信方面,医生的声誉无人能及。他是个伟大的医生,尊重科学的人;同时也是上帝之子,虔诚的信徒。每天早晨他都会绑好护符,念诵祷词,每个安息日他都会去犹太教会堂。除了温柔的一面,他还是个骄傲、自负的男人,若有不满他会当着你的面辱骂你。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的诚实,不过作为一个全世界最诚实的人,难免有时会有些过分。要问这世上谁永远都不会和真相妥协,那就是埃策希尔·科恩了。你可以相信他,但可能不喜欢他,因为他在这方面太极端了。
结果,就是这个值得信任的人成了叛徒。经历数年,人们终于学会忍受墨索里尼的统治,然而,德军入侵罗马再次唤醒那一代人身体里的反抗意识。破坏和间谍活动,秘密印刷并在民间散发的传单,告知大众墨索里尼及他的军队的真正意图。大多数人选择了放弃,但屠夫维托·利维及一小批人,他们赌上一切,仍在继续秘密活动。犹太人纷纷遭到驱逐,他们被货车运到纳粹集中营等待屠杀。除了加入附近的非犹太人反抗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问他,”诺亚对卡洛说,“埃策希尔·科恩是不是反抗军的一员?”卡洛刚把这个问题翻译出来,屠夫就摇了摇头。
医生只来过一次,是被叫来诊治病人的。反抗军的三位首领设法从山里突进罗马,提供指导,帮忙组织运动。他们藏身于台伯河岸区的一间地下室里,和犹太人区隔河对望,其中一名首领伤得很严重。医生的儿子,当时还只是个小男孩,最多十五岁,是游击队的通讯员。他带着父亲来照料那位受伤的首领,接着,没过多久,那三个人就被德军抓获了。他们被诚实、高尚、正直的埃策希尔·科恩出卖了。
“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诺亚对卡洛说,“他认罪了?”
事发时根本不需要认罪,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因为他手上就拿着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的公文箱,有这一点就够了。
诺亚无声地咒骂着冗长的翻译。卡洛·皮佩尔诺非常享受翻译这个角色,并且努力让自己发挥最大的效用。他费了好大的劲说明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是谁、做了什么。
这位陆军少校是驻扎在台伯河的德军装甲部队统帅。但和其他德国军官不同,冯·格鲁博纳狡猾得像只狐狸,他举止优雅,左右逢源。其他军官枪不离手,他则整日拿着公文箱,一个有着帅气金饰——一只标志他那伟大家族的双头鹰——的黑色皮箱。箱子里装着钱,一卷一卷的钱,一包一包的里拉,全是钱,一看就知道总数不菲。
平心而论,冯·格鲁博纳是个勇气与智慧兼具的人。他总是独来独往,看不起那些保镖常伴左右的人。他手上提着一箱钱,嘴上挂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招摇过市。
“说白了,”他会这么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你和我。我们都追求实际,讨厌麻烦。把制造麻烦的人清除,一切就都好了,对不对?哦,我就是来做生意的,看看这些钱,很美吧?你们要做的不过是开个价,再告诉我那些麻烦制造者在哪儿,大家都开心。开个价,就这么简单。”
然后他会在你面前打开那个箱子,让你看到那些钱,告诉你这些钱都可以给你。那不单是钱,更是命。你可以在物资紧缺的日子用这些钱买些救命的食物,也可以为你的妻儿买个暂时避难所,可以再安全地多活一天。那就是命啊。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而生的希望就装在那个有双头鹰金饰的黑色小皮箱里。
但只有一个人屈服于诱惑。三名游击队员被捕后的第二天,有人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在小巷里狂奔,像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有埃策希尔·科恩,这个虔诚、高贵、骄傲的男人屈服了,不久他就为背叛献出了生命。
维托·利维所说的话需要翻译,话中所带的情绪可不需要。还有围在诺亚身边的人群,全都安静地看着他,他们的感受无须用语言表达。但对警探诺亚·弗里曼来说,这个故事还不够完整,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大多数人相信的不一定是真相,他需要证据,证据更能说明问题。
“问问他们,”诺亚对卡洛说,“谁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了?”卡洛话音刚落,利维就竖起大拇指,狠狠地戳了戳自己的胸膛,然后环顾四周,指了指站在人群外围的一个男人,男人举起一只手,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妇女也举起手,接着又有人举起了手。
三位目击证人,四位,五位。足够了,诺亚想询问每一个人。完成这个有些难度,在卡洛的帮助下,诺亚凭借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他们都住在门廊街,那天晚上很热,闷热得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全都靠在窗边,所以看到医生在下面的街道上朝马切罗广场狂奔,胳膊下面夹着那个皮箱。不是他的医药箱吗?不不,是那个有金色双头鹰的。他们看到了医生带着沾满血的钱,并愿意以后代的生命发誓没有撒谎。
午休时间,诺亚得到了艾尔菲拉夫人的许可,以出去走走为名,拉着罗珊娜来到纳沃纳广场的一家咖啡厅。借着一杯金巴利酒,他将调查结果对她娓娓道来。
“目击证人。”她尖刻地说,“你觉得目击证人说的都是事实吗?”
“至少那些人说的是实话。不过有时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真相与所见之间存在差异。”
“那你怎么发现其中的差异?”
“通过问更多的问题。比如,你父亲住在犹太人区吗?”
“战时确实住在那里。”
“根据我的街区地图显示,马切罗广场在犹太人区外面。他为什么要抱着箱子往那儿跑,放回家不是更安全吗?更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把钱转移到其他工具里,偏要拿着那个人尽皆知的箱子?还有,给他钱的人为什么要连同箱子一起给,那应该是件私人物品吧。如果你公正地看待这件事,就会发现还有许多疑点。”
“所以你的想法是……”
“我没有任何想法。首先,我想搞清楚这些问题,为这起不合理的事件寻找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在这方面有一个人可以帮上我的忙。”
“谁?”
“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本人。”
“可你怎么找到他呢?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他可能已经死了。”
“也可能没死。而只要他没死,就会有办法找到他。”
“可这必然很麻烦,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在诺亚心里,此时她看他的眼神已足够让他甘愿付出时间和精力。两人四目相接时她脸红了,这表明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种事我在行。”他说,“再说,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发挥专业能力。”
“你不准备回警局继续工作了吗?可你是个很棒的警探,真的,你不觉得吗?”
“哦,我很棒,还很诚实,”他说,“尽管大众舆论不这么觉得。”
“别这么说,”她生气地反驳,“你很诚实,我知道。”
“真的吗?哦,那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观点一致。不管怎样,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冯·格鲁博纳在哪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之后咱们再看。对了,你知道事件发生当天的日期吗?有人看到你父亲拿着箱子的那天。”
“知道。那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五日。我不可能忘记这个日子,弗里曼先生。”
“诺亚。”
“当然,”罗珊娜说,“诺亚。”
把她送回家庭旅馆后,诺亚径直去了警察总署。他用自己的警官证做通关门卡,叫开了警局的大门,最终得以和蓬齐亚尼警监私下密谈。这位温文尔雅的英俊男人听埃策希尔·科恩的故事听得入了迷,之后他冲诺亚滑稽地扬了扬眉毛。
“你对此事感兴趣?”
“完全是个人兴趣。其实我都不确定是否有权来麻烦你。”诺亚耸了耸肩,“不过我觉得来军方或政府机构能避免那些程序……”
警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别管那些没用的军方规定和政府机构的繁文缛节。“不不,你来这儿算来对了。咱们是同行,不是吗,先生?我们就像兄弟,因此,如果你能告诉我有关这位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的所有信息,我可以和德军联系,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有关他的消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知道。”
“不久”意味着接连几日的等待,诺亚看得出来,这几天罗珊娜过得很痛苦。每过完一天,她的紧张便增加一分,也更期待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可是,要找到这个德国人谈何容易?远隔万里,况且他很可能故意躲藏起来,不让别人找到。即使奇迹发生,他们找到了他,要怎么开口询问呢?他会不会告诉他们她父亲确实有罪?
“有这个可能,”诺亚边说边怜惜地抓着她的手,“你要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不会的!不,不会的。”她激动地反驳,接着又没那么确信了,“他有可能撒谎,对不对?你知道的,他确实有可能撒谎。”她的话让诺亚战栗,罗珊娜太紧张了,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就像一个迷路了的孩子——这一切让他不禁怀疑自己试图拯救埃策希尔·科恩灵魂的举动是不是太过分、太冒险了。一旦失败,事态会急转直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已带着一半兴奋和一半悲哀的心情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而能否赢得芳心似乎完全仰赖他能不能帮她父亲洗清名誉。真的有可能像罗珊娜说的那样,埃策希尔·科恩的灵魂还在台伯河岸边徘徊,等待安息吗?要是这一天永远等不来怎么办?
当艾尔菲拉夫人说有警局打来找他的电话时,诺亚几近虔诚地接过了听筒。
“是我。”他说。
蓬齐亚尼警监言简意赅地说,“哦,弗里曼先生,有关冯·格鲁博纳陆军少校的事越来越奇怪了。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我想你和聊聊。”
在警监办公室,蓬齐亚尼开门见山道:“那件不愉快的事件确实发生在一九四三年七月十五日,没错吧?”
“没错。”诺亚回答。
“这些,”警监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轻敲面前的一沓文件,“是德国当局提供的有关时属驻罗马装甲部队陆军少校阿洛伊斯·冯·格鲁博纳的报告。据这份报告记载,他于一九四三年七月十六日抛下部队,携巨额军饷潜逃,至此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警监靠回椅背,冲着诺亚微笑。“有意思,是不是?非常有意思。你怎么看?”
“他没有抛下部队,”诺亚说,“也没有潜逃。巨额军饷被埃策希尔·科恩拿到了。”
“我也这么认为。我强烈怀疑这位军官被谋杀了——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或许说暗杀更贴切——然后钱被拿走了。”
“可是尸体呢?”诺亚说,“当局没有以遭到谋杀为由搜寻他的尸体吗?”
“搜寻了。不过这位冯·格鲁博纳陆军上校,似乎有些——”警监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圈,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有些不太好的人品问题。有挪用公款和造假的不良记录,这些历史足以让他的上司在他失踪后首先怀疑他有什么阴谋。我猜测当时的搜寻只是做做样子。我想,要是他们注意一下台伯河底——”
“你觉得他的尸体在河底?”
“河底,或者某个地下室下面,又或者某个黑暗墙角的深坑里。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弗里曼先生。像埃策希尔·科恩医生那样的人,不太可能单枪匹马完成暗杀、抢劫和处理尸体。况且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并不是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没错,但这一切充其量不过是猜测。猜测无法浇熄人们的怒火。我非常担心你的调查将无疾而终,或者以不太愉快的方式结束。”
诺亚摇了摇头,说道:“那个装满钱的公文箱,我听说埃策希尔·科恩被游击队员打死,之后尸体一直躺在马切罗广场上,但没人看到那个公文箱。公文箱呢?”
警监耸了耸肩。“被开枪的人拿走了啊,显而易见。”
“如果有人拿走了它,为什么后来再没有人看到了?甚至没人提起——战后安全期也没人提及——那笔原本想用来对付反抗军却反而被反抗军所用的钱。可你不觉得这种事本应是很好的笑谈——乡野趣事,流传于民间吗?”
“可能吧。但这些依旧只是猜测。”
“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会调查到底,我决定就从这一点开始。”
“你真是个执著的人,弗里曼先生。”警监摇了摇头,有些勉强地赞美道,“好吧,如果你还需要什么帮助,直接来找我。真是执著,希望我的手下能有几个像你一样的。”
罗珊娜听完警监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后,便迫不及待地想把整件事公之于众。
“这就是证据,不是吗?”她质询道,“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和我父亲没有半点儿关系,对不对?”
“只有你和我这么想。别忘了那件事:有人看到你父亲拿着那个公文箱。除非能解释这件事,否则任何证据都无法证明他是无辜的。”
“可能他捡到了那个箱子。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不太可能。”诺亚说,“还有,他干吗拿着它往马切罗广场跑?马切罗广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你还没去过吗?是一处遗址,像罗马斗兽场那样的,不过要小一点儿。”
“你现在能带我过去吗?”
“现在不行。在艾尔菲拉夫人回来之前,我不能离开这张桌子。不过那里离得不远,在门廊街,犹太教会堂再过去一点儿。你找三十九号,很好找。”
从家庭旅馆里出来,诺亚碰到了乔治·科恩,他正从一辆卡车上往下卸食材。诺亚猜测他比妹妹年长十岁,是个动作迟缓的大块头,原本不错的体格因为疏于锻炼而松散走形,脸上终年留着胡楂儿。尽管他看起来绵软无力,却举起一扇猪肉扛在肩上,步履轻松地钻进屋里。经过诺亚身边时,他鬼鬼祟祟地看了诺亚一眼,带着一副被打败的表情,诺亚不禁同情起他。罗珊娜被大家对父亲的恨意伤得很深,乔治则完全被摧毁了。现在又出了这件事,那堆古迹能改变什么的希望十分渺茫。
诺亚走过犹太教会堂,轻松地找到了门廊街,然后站在写着三十九号的建筑前迷茫地环顾四周。这里看不到半点儿罗马斗兽场那种遗迹的样子——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三十九号就是一幢破旧的公寓楼,类似曼哈顿旧城区里的那种。
他研究着门铃边的住户姓名,好像这里藏着谜底似的,然后窥视里面铺着地砖的走廊。恰好一位抱着小孩的丰满女士走过,诺亚忙冲她微笑。
“马切罗广场,”他疑惑地问道,“在哪儿?”
她回以微笑,说了些听不懂的话,看到诺亚摇头,她举起一只手画了个圈。
“哦,在后面。”诺亚说,“谢谢。谢谢。”
确实在后面。而且,诺亚觉得这里是在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中,最不可思议的奇观之一。正如罗珊娜所描述的那样,马切罗广场,这处冷峻的灰色遗迹,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罗马斗兽场。但里面建有公寓楼,因此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到半圆形的遗址全貌。
石墙、圆柱,以及高耸的拱门,确实都是古罗马遗迹。但从外面看却是幢公寓楼,欺骗了每个驻足观望的人。诺亚发现,连这幢古老建筑的最上层都派上了用场——被贴上砖,开了窗户,好几个窗户里还透出灯光。有人住在里面。他们从大街上回来,走过铺着地砖的走廊,爬上几段楼梯,走进墙面是由帝国奴隶在两千年前打造的厨房或卧室。难以置信,此时它就在面前。
建筑物外是一圈广阔的空地,布满碎石和杂草。一群小男孩在空地上踢足球,足球在他们脚下灵活地传来传去。大理石圆柱已经有一半陷入地下,妇女们坐在上面,轻晃着婴儿车。不远处,有位干瘪的老太婆正把肉块平铺在报纸上,几只猫——典型的吃得太多、长得又难看的罗马猫——眼馋地围着报纸转,等待开饭的信号。
诺亚试着幻想二十年前,当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有双头鹰的公文箱跑过黑漆漆的这一带时的景象。他来这儿肯定是有原因的,被什么事情拖住了,直到来复仇的游击队员找到并杀死了他。可会是什么事情呢?又与谁有关呢?肯定不会是公寓楼里的人,因为这一侧似乎没有入口。
相当于一楼的位置有一排拱门,实际上,这是原来通往马切罗广场内部竞技场的门。每一道拱门上都装有巨大的金属门,能看到门里有个砖砌的小洞穴,但无论如何都进不去。门旁边是圆柱残骸,以及穿着长袍、脑袋或手臂呈现出不同损毁状态的人像,这时刮过一阵风,卷起一片脏兮兮的纸片。只有一处遭人遗忘的洞穴中有人的迹象,大理石块上堆着书包、外套和毛衣,很显然是外面那几个踢足球的小伙子的东西,放在这里是安全起见。
安全起见。诺亚怀着越来越兴奋的心情研究起紧闭的大门。大门从地面直抵拱顶,金属门把挨得很近,即便是小孩也很难从中间钻进去。门锁又大又结实,上面附着一层厚厚的铁锈,连接门锁的链条粗重得堪比锚链。无论从下面钻、翻越还是穿过去都是天方夜谭——但那几个小伙子办到了。魔法。二十年前的那个七月的夜晚,会不会也有人动用了魔法?
听到诺亚的召唤,小伙子们磨蹭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诺亚费尽心思,想用手势讲明白自己的伺题,但最终还是用一包烟和一把硬币换来了一次现场示范。
其中一个小男孩露齿一笑,双手抓住门把手,稍稍用了些力把门把手拉了起来,直到拉成水平状。现在这扇门只有上方的十字门闩挡着了。男孩把十字门闩拨到一边,然后从中间的空当钻了进去。接着又钻回来,把门闩搬回原位,伸出手要烟。
在《日常意大利语》的帮助下,诺亚开始询问这群小孩。这些门锁上多久了?男孩们抓了抓脑袋,面面相觑。很久了,他们记事以前就在了,甚至在他们父亲记事以前就在。真的很久了。
那这个门把是什么时候松动的,帮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自由进出?答案一样。住在附近的所有男孩都知道,他们的父亲也知道。
还有其他的门能进去吗?没有,只有这一个。好门。
诺亚用空着的双手赶走了男孩们——没有香烟,也没有硬币了——然后坐在一半陷入地下的圆柱上,旁边是晃着婴儿车的妇女,等待着。男孩们还没走,他们又踢了会儿足球,才带着东西离开了。不管怎么说,终于走了。接着,诺亚用新学到的秘密方法钻进那扇门,以专业方式慢慢地搜查背后那片昏暗之地。
他顾不上自己的手和衣服,小心地拂去碎纸片,摸索大理石块之间、下面,以及周围破碎的雕像。在洞穴的最深处,他刚清理完碎纸片就发现有一块地方非常干净。从墙角开始,诺亚双膝着地,一寸一寸往前挪,手指轻轻地来回探寻身子周围。这时他的指尖在坚硬的地面上碰到一处凹陷,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尽管这里的空气冰冷刺骨,他却开始出汗,不得不抽出手帕擦了擦眉毛。
他的指尖继续沿着凹陷处摸索,前进,拐弯,最终画出一个长方形,宽度刚好够躺下一个男人。记得有一次,执行任务时,诺亚·弗里曼警探曾在博朗克斯一座小棚屋外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发现过类似的长方形,后来他在下面发现了想要的东西。他知道,若在马切罗广场的这里挖个洞,里面的东西也一定不会让他失望。他恨不得马上拿来工具自己动手挖开,而且这本就是警察的工作。不过他及时想到,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目击证人,见证所有碎片拼到一起的那一刻……
诺亚先去找到拉比,没多解释,只说有件紧急的事要让他当证人,然后两人一起回到艾尔菲拉家庭旅馆。一路上急匆匆地走街串巷,气喘吁吁。罗珊娜坐在前台,看到诺亚脏兮兮的双手,以及脸上一道一道的污迹和汗渍不由得警觉起来。看到拉比,她则连个招呼都没打,拉比是她的敌人,是不相信埃策希尔·科恩的一分子。她的眼里只有诺亚。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听着,罗珊娜,你跟乔治提过冯·格鲁博纳的事吗?我去找警局警监的事?”
“没有。”
“很好。他现在人在哪儿?”
“乔治?我想应该在厨房。可是为什么?怎么了——?”
“你跟着一起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你不能说话,一个字都不行,明白吗?只管听我说。”
乔治正在厨房里无精打采地拖着地,看到有人进来他站住了,不解地看着他们。现在正是时候,诺亚寻思,必须马上迅速而直截了当地解决这件事,否则将永远错过机会。
“乔治,”他说,“我有事要跟你说,是好消息,你父亲没有出卖任何人。”
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我知道,先生。这关你什么事?”
“他没出卖过任何人,乔治,但你做了。”
罗珊娜倒吸一口气。乔治可怜地晃了晃脑袋。“听听他都在说什么!够了,先生。够了。我还要工作。”
“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诺亚无情地继续道,“当你父亲把付给你的钱拿走后,你为了拿回钱追了出去,并杀死了他。”
诺亚欣喜地看到,乔治并没被这项离谱的指控吓到,正相反,他似乎从中获得了力量。就是这样,诺亚想,这样才能引诱自以为安全的猎物一点一点靠近陷阱。不过这可苦了罗珊娜,她看看指控人,又看看被告,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崩溃。拉比也愣住了,恐惧地看着这一幕。
乔治面向他们。“你们听见他在说什么了吗?”他质询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弄,“现在我成了杀人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有目击证人。”诺亚轻飘飘地说道。
“哦,当然,有目击证人。那么,目击证人是谁,先生?”
“那个人刚刚向警方揭发一切事实,他们马上就会带他来这里,让他指认凶手。他就是冯·格鲁博纳陆军上校。”
“这真是天大的谎话!”乔治得意扬扬地说,“他已经死了,那个人!死了,埋起来了,听到了吗?所以你说的这些——”
猎物落进陷阱了。有些会为重获自由奋力反抗,甚至不惜切断一条腿也要逃出来;有些则在陷阱闭合的瞬间彻底崩溃,变成一堆颤抖着等待死亡的肉块。在诺亚看来,乔治无疑是后一种。他马上没了声音,下巴低垂,脸色苍白。紧握的拖布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罗珊娜朝他走近了一步,不过被诺亚抱住了,没让她再靠近。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乔治?”她质问道,“听听,死了,埋起来了——你怎么知道的?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你知道?”
面前的男人身子晃了晃,无力地靠在墙上。
“你杀死冯·格鲁博纳并拿走了他的钱,”诺亚说道,“你父亲想把钱处理掉的时候被游击队员抓到,以叛徒的罪名射杀了,当时你就在旁边,却没有说出真相。换句话说,你是帮凶,不是吗?自他死后,你便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对不对?”
“乔治!”罗珊娜哭喊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诺亚答道,“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叛徒了。那些钱是你出卖情报换来的,对不对,乔治?”
回答声仿佛呻吟。“对。”
“你?”罗珊娜难以置信地反问,双眼紧盯着哥哥,“是你?”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他找到我,那个德国人,说他知道我和反抗军在一起,如果我不告诉他他们藏在哪儿,就杀死我。但如果我说出来,不仅不会死,还能得到奖赏。”
说完,这具如破损不堪的巨大船只般的躯体突然向罗珊娜袭来,同时双臂乱晃。不过被诺亚挡住了。“你为什么要杀死冯·格鲁博纳?”
“因为他骗了我。那些人被发现后,我去找他要钱,他冲我大笑,说我必须告诉他其他人在哪儿,告诉他所有情报他才会给钱。于是我杀死了他。趁他转身,我拿起一块石头猛砸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直到把他砸死。然后我把他埋在那扇只有当地男孩才知道怎么进去的门里,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但你拿走了那个装满钱的公文箱。”
“是的,但我交给了父亲,并对他坦白了一切。毫无隐瞒,我发誓。我希望他打我,甚至杀了我,如果这样做能弥补过错的话。但他没有。他只知道要把钱还回去,他太看重信用了!结果因此而死。他简直讲究信用到了疯狂的地步!这世上还有谁会把钱还给一个死人?”
乔治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地面。“还有谁?”他咆哮着,“还有谁?”
拉比无助地看着诺亚,痛苦地说:“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小男孩。我们怎能因为一个孩子犯下的错而判他有罪呢?”接着,他困惑地问道,“还有,那些血腥钱呢?埃策希尔·科恩是怎么处理的?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你马上就能知道了。”诺亚说。
加上赶来的蓬齐亚尼警监和他的手下,诺亚召集来的人此时都聚在马切罗广场那扇门前。大家都来了,拉比和卖明信片的卡洛·皮佩尔诺,屠夫维托·拉维,以及把名字刻在家庭旅馆大门上的东道主。还有住在马切罗广场的人,他们想知道自己家下面到底有什么,放学经过的学生们也围过来凑热闹。
能看出警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带来两队强壮又年轻的卡宾枪骑兵,一队负责挖掘工作,一队控制激动的群众。
唯独不见乔治。他躺在台伯岛上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脸冲着墙。医生说他想死,但他还不能死。他会活下去,并在别人的帮助下不再荒废剩下的时日。很可能就在医院帮帮忙,工作能帮助不幸的他重获信心,觉得自己有用。医生会选择合适的时机这么做的。
诺亚看着警察砸碎门锁,打开大门,锈迹斑斑的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诺亚一手环着罗珊娜的腰,把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稍微离开越挤越近的人群。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他想。是她的信仰移走了大山,同时影响了他,现在作为一个拥有坚毅信念的人,他不再害怕回家,不怕去面对那些愤世嫉俗的批判者。支撑你的不是大多数人的信赖,而是一个人永不改变的信任。
警察打开照明灯,照亮了门后的地下洞穴。他们先检查了一下地面,然后小心地挥动着铲子,警监一边在一旁徘徊观察,一边发号施令。
“小心,”他说,“慢慢来,慢慢来。”
挖出的泥土在墙边堆成一座小山,接着警察们放下铁铲,跪在坑边一把一把地往外刨土。渐渐的,一具枯骨呈现在众人面前,颅骨粉碎,身子上套着破破烂烂的军装。
然后,在探照灯刺眼的灯光下,诺亚发现这具尸体己不是第一次被挖出来了。骨骸的前胸处放着一只已经腐坏的小皮箱,上面有一只黑糊糊的双头鹰。箱子早就散架了,里面的钱黏成一团,看起来更像土渣,不过还是能辨认出之前是什么。二十年前,埃策希尔·科恩挖出刚刚埋下的阿洛伊斯·冯·格鲁博纳陆军少校,把钱还给了他。现在他站在这里,幻想当时的场景。
拉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的,唤醒了诺亚。然后不断传来更多的声音,最终所有声音汇成低沉、绵长的祈祷。诺亚觉得这串祈祷比最古老的罗马遗址还要久远。这是卡迪什——犹太人对死者的祈祷,祈求埃策希尔·科恩能入天堂,从此安息。